摘要:初夏的午后,阳光被百叶窗筛成一条条金线,懒洋洋地洒在书店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浮着旧书页和新煮咖啡混合的香气。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新到的文竹浇水。
初夏的午后,阳光被百叶窗筛成一条条金线,懒洋洋地洒在书店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浮着旧书页和新煮咖啡混合的香气。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连时间都仿佛放慢了脚步。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手里的水壶歪了一下,几滴水溅在了旁边一本精装版的《百年孤独》封面上。
我赶紧放下水壶,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是“远远”。
我儿子,林远。
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这孩子,没什么大事从不会在这个时间点给我打电话。
我划开接听键,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店里这份难得的宁静。
“喂,远远?”
“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含糊,背景里还有些嘈杂的声响,像是医院走廊里特有的那种,混合着消毒水味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一面被擂紧的鼓。
“妈,我爸……他住院了。”
林建城。
这个名字,我已经有十二年没在嘴里念叨过了。它像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子,平时不起波澜,可一旦被什么东西搅动,就会带着满身的青苔和冷意,重新浮现。
“严重吗?”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脑梗,还好送得及时,人抢救过来了。但……医生说,半边身子以后可能都不太利索了。”
我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蝉鸣声一阵一阵的,像是在用力撕扯着这个夏天的神经。
“那你现在在医院陪着?”
“嗯,刚办好住院手续。妈,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林远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犹豫,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
“你说。”
“医生说,我爸这情况,以后身边离不了人。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这么多年也没再找。身边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
“妈,你看……你们都单着这么多年了。现在也都老了。我工作忙,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着。要不……你们复婚吧?”
“复婚?”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两个字从我亲生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对啊,”他好像生怕我不同意,急急地解释着,“你们复婚了,住在一起,互相也能有个照应。你照顾他,等将来你老了,他也能照顾你。这样……我也能放心。”
我忽然就笑了,是那种气到极致,反而发不出火来的冷笑。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人当头给我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互相照应?
我照顾他?
这是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说出来的话。
他把“照顾”这两个字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就是添一双碗筷,多铺一床被子那么简单。
他忘了,或者说,他从来就不知道,当年我是怎么从那段婚姻里,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了命才挣扎上岸的。
他不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又是怎么一砖一瓦,把这家小小的“渡口书店”建成我自己的避风港。
现在,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把我推回那个曾经吞噬了我所有光和热的黑洞里去。
就为了让他“放心”。
“远远,”我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听着。”
“把你爸,送养老院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得到,林远此刻脸上错愕的表情。
或许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个温和的,甚至有些软弱的母亲。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我会用这样一种近乎绝情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我爸!”他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刺伤的愤怒。
“他是你爸,但他不是我丈夫了。林远,我们十二年前就离婚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可……可他现在病了啊!你就一点旧情都不念吗?”
旧情?
我闭上眼,眼前闪过的,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一个又一个疲惫不堪的日日夜夜。
是无休止的争吵,是他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是他拿着我们准备开书店的全部积蓄,投到他那个所谓“一本万利”的朋友项目里,血本无归后,那张毫无愧色的脸。
更是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个女人家,懂什么事业,安安分分在家待着不好吗”时,那种轻蔑和理所当然。
那些画面,像一部黑白默片,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镜头,都在提醒我,那段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港湾,是牢笼。
不是依靠,是消耗。
“林远,赡养你父亲,是你的责任和义务,我不会拦着你。但你没有权利,要求我用我的后半生,去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买单。”
“怎么就毫不相干了?他是我爸,是你前夫!”
“对,前夫。‘前’这个字,你认识吗?就是过去了,翻篇了,结束了的意思。”
我的话说得有点重,我知道。
可如果不说重一点,这个被我保护得太好的儿子,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伤口,即便愈合了,疤痕也永远在那里。一碰,还是会疼。
“妈,我没想到你这么冷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冷血?
挂了电话,我脱力般地靠在窗框上。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看着它消失在湛蓝的天空里,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我不是冷血,我只是……怕了。
我怕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
那种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一个不断否定你,打压你,消耗你的人。
那种你所有的热情和梦想,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甚至是个笑话的日子。
那种你拼尽全力想把日子过好,而他却总在后面给你拆台的日子。
我花了十二年,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洗干净身上的泥,重新学会怎么笑,怎么挺直腰杆走路。
我怎么可能,再走回去?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为我这十二年的光阴计数。
我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
《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盖茨比》……
年轻的时候,我总以为,爱情和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
后来才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成为她自己。
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和林建城,是大学同学。
那时候的他,白衬衫,牛仔裤,抱着一把吉他,在学校的草坪上唱歌。阳光落在他浓密的头发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会为了给我买一张绝版的CD,跑遍整个城市的音像店。
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翘课给我熬一锅味道古怪但热气腾腾的粥。
也会在下雨天,把唯一的一把伞都倾向我这边,自己淋湿半个肩膀。
那个时候,我相信,我们会像所有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个城市,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虽然清贫,但很温馨。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
不用很大,临街,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窗边放着舒服的沙发,客人可以窝在里面,喝着咖啡,看一个下午的书。
店里要有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书,文学,历史,哲学……
这个梦想,我跟林建城说过无数次。
他也总是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好啊,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开一家‘渡口书店’。”
“渡口”,是我们一起想的名字。
他说,书是灵魂的渡口,能载着人,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他就是我的渡口。
我们一起画设计图,一起跑旧货市场淘那些有味道的老家具,一起计算着成本,一笔一笔地往一个共同的存折里存钱。
那本存折,被我放在一个精致的铁盒子里,藏在床头柜的最深处。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拿出来看一看,上面的数字每增加一点,我就觉得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那是我前半生里,最快乐,也最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
儿子林远出生后,家里的开销变大了,开书店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林建城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业绩不错,渐渐地升了职,也越来越忙。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应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也越来越重。
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半夜回来,我给他留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我问他吃了没,他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吃了吃了,别烦我。”
然后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
我看着他被酒精泡得浮肿的脸,看着他日渐凸起的啤酒肚,看着他随手扔在地上的,沾着口红印的衬衫。
心里那个穿着白衬衫,弹着吉他的少年,一点一点地,碎掉了。
我安慰自己,男人嘛,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打拼,辛苦是难免的。
我只要把家里照顾好,把儿子带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就好了。
于是,我辞掉了工作,成了一个全职主妇。
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灶台和孩子转。
我的世界,从浩瀚的书海,缩小到了一日三餐,锅碗瓢盆。
我渐渐地,失去了我自己。
真正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笔开书店的钱。
那时候,我们已经攒了将近二十万。
那是在十几年前,二十万,对我们这样的小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是我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我盘算着,再有一年,最多两年,我们的“渡口书店”,就能开张了。
我甚至已经看好了一个铺面,租金虽然贵了点,但位置和格局,都像是我梦里画过无数次的样子。
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建城。
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他工作太累了。
直到有一天,我打扫卫生,无意中发现床头柜的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我心里一惊,赶紧打开柜子,拿出那个铁盒子。
盒子还在,可里面的存折,不见了。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地给林建城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都在抖。
“建城,家里的存折……不见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哦,那个钱,我拿去用了。”
“用了?你用去做什么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一个哥们儿,有个项目,稳赚不赔的。我投进去了,放心吧,很快就能翻倍。到时候,别说一个书店,十个都给你开。”
稳赚不赔。
翻倍。
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虚幻,那么不真实。
“林建城!”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笔钱,是我们开书店的钱!是我们攒了快十年的钱!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拿去用掉?”
“跟你商量?跟你商量有什么用?”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充满了不耐和鄙夷,“你一个天天待在家的女人,懂什么投资?懂什么生意?头发长见识短!我这是为了我们家好!为了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为了我们家好。
又是这句话。
他总是这样,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着伤害你最深的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
陌生到,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后来的结果,不出所料。
那个所谓的“稳赚不赔”的项目,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那个“好哥们儿”,卷了钱,人间蒸发了。
我们十年的积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心死,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哀莫大于心死。
我只是平静地,提出了离婚。
他不同意,他甚至跪下来求我。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他说他不能没有我和儿子。
他哭得涕泗横流,像个孩子。
如果是在以前,我或许会心软。
但这一次,我没有。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比如信任,比如梦想,比如爱。
他毁掉的,不仅仅是二十万块钱,不仅仅是我的书店梦。
他毁掉的,是我对他这个人的,最后一点点指望。
离婚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开书店。”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钱都没了,还开什么?”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梦想没了,人就真的废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建城,我跟你不一样。”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不能哭。
从今以后,我得一个人,撑起一片天。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儿子。
离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我带着林远,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为了生计,我一天打三份工。
早上五点起床,去早餐店做帮工。
上午去超市做收银员。
晚上,等林远睡着了,我还要在灯下做一些手工活,串珠子,粘纸盒,能挣一点是一点。
那段时间,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整个人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
有好多次,我累得在公交车上就睡着了,坐过了站。
也有好多次,我饿得头晕眼花,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个包子,把省下来的钱,都给林远买了牛奶和肉。
最难的时候,我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
房东大婶堵在门口,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个带着拖油瓶的扫把星。
周围的邻居,都在旁边指指点点,看热闹。
林远吓得躲在我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小声地哭。
我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跟房东道歉,说尽了好话。
那一刻,我所有的尊严,都被人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晚上,等林远睡了,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问自己,这么苦,这么累,到底图什么?
要不,就算了吧。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闪现了一秒钟,就被我掐灭了。
我不能算了。
如果我认输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擦干眼泪,从箱底翻出了那张被我珍藏多年的书店设计图。
图纸的边角已经泛黄,上面还有几处被泪水浸湿过的痕ika。
我看着图上那个我幻想了无数次的空间,那扇大大的落地窗,那些舒服的沙发,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心里那个熄灭了很久的火种,又重新,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
就一下。
为了这个梦,也为了给儿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开始更加疯狂地工作,更加苛刻地省钱。
我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我戒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开销,不买新衣服,不化妆,不去外面吃饭。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件事:挣钱,和攒钱。
林远很懂事,他从不跟我要玩具,也从不吵着要去游乐园。
他知道妈妈辛苦。
他会帮我做家务,会给我捶背,会在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给我盖上一件衣服。
他是我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光。
就这样,我用了整整五年。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终于攒够了开一家小书店的启动资金。
钱不多,只够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租下一个小小的铺面。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装修的时候,我没请工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亲力亲-为。
刷墙,铺地板,组装书架……
我的手,被磨出了厚厚的茧,指甲缝里,永远都塞满了洗不干净的油漆和灰尘。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因为我每钉下一颗钉子,每刷上一遍漆,都感觉离我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书店开业那天,没有剪彩,没有花篮,甚至没有几个客人。
冷冷清清的。
林远站在我身边,有些担心地问:“妈,会有人来买书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会的。”
我相信,只要书是好的,店是暖的,就一定会有人,愿意为它停留。
我给书店取的名字,依然是“渡口”。
只是这一次,这个渡口,是我为自己建的。
它载着的,是我破碎后,又一片一片拼凑起来的人生。
书店的生意,一开始并不好。
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本书。
但我没有气馁。
我开始想各种办法。
我办了会员卡,定期举办读书分享会,还开了一个小小的咖啡角。
我把每一位走进店里的客人,都当成朋友。
跟他们聊书,聊电影,聊生活。
渐渐地,书店有了回头客。
口碑,也一点一点地传了出去。
很多人都说,喜欢“渡口书店”的氛围。
说这里不像个商店,更像个家。
听到这些话,我比卖出去多少本书,都开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我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林远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再也不用愁了。
我甚至还有了些闲钱,可以偶尔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或者去看一场想看了很久的电影。
我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林建城,这十二年里,我几乎没有再见过他。
只是偶尔从一些共同的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离了婚后,又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听说他换了几次工作,都不太顺心。
听说他染上了赌博的毛病,输了不少钱。
听说……
每一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没有太大的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们的人生,早已在那个岔路口,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林远打来的那通电话。
他像一颗石子,被远远地扔了过来,打破了我平静了十二年的湖面。
儿子第二次来书店找我的时候,是三天后。
他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纠结。
他把水果放在吧台上,欲言又止。
我给他倒了杯水,什么也没问。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妈,”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我……去看了爸那边的房子。”
“嗯。”
“乱七八糟的,跟个垃圾堆一样。冰箱里全是过期的食物,桌上堆满了泡面盒子。我真不敢想,他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他说着,眼圈红了。
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毕竟是曾经爱过的人,是自己儿子的父亲。
听到他把日子过得这么潦草,说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假的。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像水面划过的涟漪,很快就散了。
“妈,我知道,你恨他。”林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可他现在都这样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行吗?”
可怜?
我看着我的儿子,忽然觉得有点悲哀。
他觉得,我拒绝复婚,是因为“恨”。
他把一切,都简单地归结为了爱恨情仇。
他不懂。
这根本就不是恨不恨的问题。
而是,我不能再允许任何人,来毁掉我现在的生活。
这种平静,这种安宁,这种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是我拿半条命换来的。
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早就抛弃了我的男人,再把它交出去?
“远远,这不是恨。”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一种选择。”
“我选择,让我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可你让他怎么办?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总不能辞了工作,天天在家伺候他吧?妈,你帮帮我,就当是帮我,行不行?”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这是他的杀手锏。
他知道,我最心疼的,就是他。
我的心,确实被刺痛了。
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这一次,我不能妥协。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妥协了,等待我的,将是万劫不复。
我将重新变回那个没有自我,没有尊严,只能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
我将重新被卷入无休止的家务,争吵,和绝望里去。
我好不容易才上岸,我不能再让自己被拖下水。
“远远,照顾你父亲,有很多种方式。”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你可以给他请个护工,或者,就像我说的,送他去一家好一点的养老院。那里的医疗条件和护理,都比在家里要专业。”
“养老院?妈,你怎么说得出口!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不孝,把自己亲爹扔进养老院!”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别人的看法,就那么重要吗?”我反问他,“比你爸的身体,比你自己的生活,都重要?”
“我……”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林远,你已经长大了,是个成年人了。你要学会自己去承担责任,而不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尤其,是推到你妈身上。”
“我没有!”他大声反驳,“我只是觉得,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现在遇到困难了,就应该互相扶持!”
“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再次强调。
“从你爸,拿着我们开书店的钱,去赌一个不切实际的未来时,这个家,就已经散了。”
“从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头发长见识短时,我们之间的情分,就已经断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想再提。我只希望你明白,妈妈能有今天的生活,很不容易。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我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
带着血,和未干的泪。
林远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面前,我一直是个无所不能,永远温和的妈妈。
我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却从没让他看过,我背后的那些伤疤。
书店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最后,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他了。
但我别无选择。
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让他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
那次谈话之后,一连好几天,林远都没有再联系我。
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书店的生意,一如往常。
我每天看店,理书,煮咖啡,和客人们聊天。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了?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林建城当年的那张脸。
那张,充满了轻蔑和不屑的脸。
然后,我心底的声音就会无比坚定地告诉我:你没有错。
你只是在保护你自己。
一个星期后,林远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提复婚的事。
他只是默默地,帮我整理书架,给花浇水,打扫卫生。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但空气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消失了。
我知道,他想通了一些事。
或者说,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了。
晚上,我留他吃饭。
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饭桌上,他忽然开口:“妈,我爸那边,我给他请了个护工。”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嗯,这样挺好。”
“护工说,他恢复得还行。就是……脾气变得很怪,老是骂人,摔东西。”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这很像林建城的风格。
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男人,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那种挫败和无力感,足以摧毁他的理智。
“妈,对不起。”林远忽然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歉意,“前几天,是我太混蛋了。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楚。
我的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傻孩子,跟妈道什么歉。”我给他夹了一块肉,“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安静。
但我觉得,我们母子俩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近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林建t城那边,有护工照顾着,林远每周会去看他一两次。
他没有再跟我提过任何关于他父亲的事。
我也默契地,没有再问。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林远休假,来书店帮我。
我们一起整理一个旧仓库,里面堆满了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旧书和杂物。
在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纸箱里,林远翻出了一个画夹。
他好奇地打开。
然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画夹里,是一张张设计图。
画的,是一家书店。
有平面图,有效果图,甚至还有一些细节的构想。
图纸的右下角,签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我的。
另一个,是林建城的。
笔迹,还带着年轻时的飞扬和青涩。
“妈,这是……”林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走过去,看着那些已经泛黄的图纸,一瞬间,百感交集。
我以为,这些东西,我早就扔掉了。
没想到,还一直被我收着。
“这是我们……当年,想开的那家‘渡口书店’。”我的声音,有些飘。
“当年?”
“嗯,在你出生前。”
我看着图纸上那个被我们寄予了无限希望的空间,那些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我忍不住,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从我们怎么相爱,怎么怀揣着共同的梦想。
到我们怎么一点一点地攒钱,怎么一起画下这些图纸。
再到,林建城是怎么拿着这笔钱,毁掉了我们的一切。
我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一旦被重新拾起,还是会像刀子一样,在心里划过,留下尖锐的疼痛。
林远一直安静地听着。
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讲述,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
等我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
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愧疚,和心疼,都传递给我。
“妈,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重复着。
我拍着他的背,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有些委屈,不是不疼。
只是藏得太深,连自己都快忘了。
现在,被儿子这个温暖的拥抱,一下子都翻了出来。
也好。
哭出来,就好了。
从那天起,林远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试图说服我。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对我好。
他会更频繁地来书店看我,帮我干活。
会记得我的生日和母亲节,给我准备惊喜。
也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捏肩膀,倒杯热茶。
他用行动告诉我,他懂了。
他懂了我这十二年的不容易。
也懂了,我为什么,那么坚决地,不肯回头。
关于林建城,他依然会去看望。
但回来后,他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跟我抱怨他父亲的坏脾气。
他只是,承担起了一个儿子,该承担的责任。
平静地,并且有边界地。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慢慢地淡去。
直到有一天,林远从医院回来,脸色异常凝重。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妈,这是……我爸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房产证,还有几本存折。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存折上,户主,也是我。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爸说,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转到你名下了。”林远的声音很低沉,“他说,这是他欠你的。”
我看着那些红色的本子,只觉得无比讽刺。
欠我的?
他以为,用这些东西,就能弥补他当年给我造成的伤害吗?
就能换回我逝去的青春,和那个被他亲手打碎的梦想吗?
“你拿回去,告诉他,我不要。”我把东西推了回去。
“妈……”
“我说了,我不要。”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这辈子,最不想欠的,就是他的。”
林远没有再坚持。
他默默地收起了东西。
过了几天,他告诉我,林建城的情况,突然恶化了。
医生说,可能,时间不多了。
他问我,要不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犹豫了很久。
说实话,我不想去。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
不想再被拉回到过去那些不堪的回忆里去。
可是,林远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期盼。
我知道,他希望我去。
他希望,我能给这段纠缠了半生的恩怨,画上一个句号。
为了我的儿子。
最终,我还是点了点头。
去医院的那天,下着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剪不断的愁绪。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
林建城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瘦得脱了形,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把枯槁的骨头。
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林远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爸,妈来看你了。”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
然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了很久,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角,缓缓地,滑下了一行泪。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还恨什么呢?
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生活,已经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
我们对视了很久。
没有一句话。
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懂了很多东西。
有悔恨,有歉意,有无奈,也有一丝……释然。
我走上前,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本,我珍藏了多年的画夹。
我把它,放在了他的床头。
“这是……我们当年的梦想。”我轻声说,“虽然,它没有实现。但是,我后来,靠自己,开了另一家‘渡口’。”
“它很好。我很喜欢。”
“林建城,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真的,很好。”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没有躲。
我让他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指尖。
冰冷,而又无力。
然后,缓缓地,滑落了下去。
“妈……”林远在我身后,泣不成声。
我转过身,把他搂进怀里。
“别哭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爱也好,恨也罢。
随着这个男人的离去,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林建城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
我和林远,作为他最亲的亲人,站在最前面。
看着他的黑白照片,我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就像送别一个,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
葬礼结束后,律师找到了我们。
宣读了林建城的遗嘱。
遗嘱里,他依然坚持,把他所有的遗产,都留给我。
并且,附上了一封,给我的信。
信,是他还能动的时候,亲手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得很吃力。
信不长,只有寥寥几行。
他说: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钱,弥补不了你。对不起,也挽回不了什么。”
“但我还是想说,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毁了你的梦想,也毁了我们的家。”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变成你书店里的一本书。那样,就能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被你捧在手心了。”
看完信,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捂着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为他哭。
我是为我自己。
为我那段,被辜负了的青春。
为那个,曾经深爱过,也曾经绝望过的,年轻的自己。
我终于,可以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和解了。
我最终,还是接受了那笔遗产。
但我没有用它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我用那笔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怀揣着梦想,却因为现实所困的女性。
帮助她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
可能是书店,可能是咖啡馆,也可能是一家花店。
我希望,她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覆。
我希望,她们的梦想,都能被温柔以待。
基金会的名字,我依然叫它“渡口”。
我希望,它能成为更多女性的渡口。
载着她们,渡过生活的难,去到梦想的彼岸。
林远,也辞掉了原来那份忙碌的工作。
他回到了我的书店。
他说,他不想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了。
他只想,陪在我身边,守着这家小小的书店。
守着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比以前,更加的圆满。
每天,我和儿子一起,打理书店。
阳光好的午后,我们会坐在窗边,一人捧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
有时候,我会抬头,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为生活奔波的人们。
我常常会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养老”?
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吗?
或许,对于某些人来说,是。
但对于我来说,不是。
真正的养老,不是找个伴,来分担生活的风雨。
而是,当我老了,我依然有我热爱的事业,有我独立的经济,有我丰盈的精神世界。
我能决定,我今天想看什么书,想听什么音乐,想见什么人。
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依附任何人。
我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这,才是我想要的,晚年。
至于爱情和婚姻?
我不再强求。
如果能遇到一个,灵魂契合,能陪我一起看书,喝茶,聊天的男人,我不会拒绝。
但如果没有,我也能一个人,把日子,过成一首诗。
毕竟,我的“渡口书店”,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伴侣。
它见证了我的狼狈,也承载了我的重生。
它是我用血泪和汗水,为自己建造的,最坚固的,避风港。
有它在,我什么,都不怕。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