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回过神,看着眼前这盘被屠杀得惨不忍睹的棋局,我的“帅”被他的“车马炮”围在角落里,像个被逼到墙角的小媳妇,满脸无辜,满眼绝望。
外公把一枚“车”在棋盘上拍得啪啪响。
那力道,震得旁边的“炮”都跳了一下。
“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他瞪着我,眼睛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我回过神,看着眼前这盘被屠杀得惨不忍睹的棋局,我的“帅”被他的“车马炮”围在角落里,像个被逼到墙角的小媳妇,满脸无辜,满眼绝望。
“没什么。”我敷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
屏幕上,游戏里的小人正在自动寻路,金光闪闪的特效比外公的唾沫星子好看多了。
“还看!还看手机!”外公的声音又高了八度,“跟你说了多少遍,下棋要专注!心不静,怎么下得好棋?”
我妈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打圆场:“爸,您就别逼小然了,他不喜欢这个,你非要教。”
“你懂什么!”外公筷子一指我妈,“男孩子,就该学点能静心的东西!象棋,方寸之间,风云变幻,是智慧,是谋略!整天就知道盯着那个小破手机,能盯出个什么名堂?”
我撇撇嘴,心里嘀咕:能盯出个王者段位,你能吗?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我妈把西瓜往我面前推了推,“吃瓜吃瓜,小然,快,这瓜甜。”
我拿起一块,啃得汁水横流。
外公看着我这没出息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他把棋盘上的棋子一股脑地收进木盒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在宣泄着无声的愤怒。
“不下了!朽木不可雕也!”
我乐得清闲,瓜啃得更起劲了。
外"朽木"本人表示,很乐意被放弃雕刻。
晚饭后,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陪着外公在客厅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外公看得一脸严肃,仿佛在参加国家级会议。
我溜达到阳台,想透透气。
外公也跟了出来。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楼下小花园里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手里还捏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慢慢地转着。
“小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在棋盘前温和了不少。
“嗯?”
“你是不是觉得,外公逼你学下棋,挺烦的?”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种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非要你学出个什么名堂。”他慢慢地说,“我是想让你……去陪陪你爷爷。”
我愣住了。
外公,和我爷爷?
这俩老头,一个是我妈的爹,一个是我爸的爹。
亲家。
按理说,关系应该不错。
但据我所知,他们俩这辈子除了在我和我爸妈的几次重大场合,比如我出生、我升学、我爸妈结婚纪念日这种时候会见个面,点个头,说几句“亲家好”“身体还好吧”之类的客套话,平时基本零交流。
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隔着大半个城市,也确实没什么好交流的。
外公是退休的工厂工会主席,性格火爆,嗓门大,喜欢热闹,家里常年高朋满座,不是老同事就是棋友。
我爷爷是退休的工程师,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一辈子就那几个爱好,看书,听收音机,还有……下象棋。
哦,对了,还有我奶奶。
可我奶奶,上个月走了。
心脏病突发,没抢救过来。
我爷爷的世界,一下子就塌了。
从我奶奶走后,他就更不说话了,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每天就坐在那个旧藤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我们去看他,他也就是“嗯”“哦”“知道了”几个字。
我爸愁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
我有点明白了。
“外公,你的意思是……”
“你奶奶走了,你爷爷心里苦。”外公看着远处,声音有些发沉,“他那个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你爸你妈工作忙,又能陪他多久?你呢,年轻,放暑假有时间。”
“可我陪他,他也不说话啊。”我说的是实话,上次我去,待了两个小时,我俩的对话不超过十句。
“所以让你学下棋!”外公终于把目光转到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喜欢下棋,你陪他下,他总不能一个字都不说吧?棋盘上,杀两盘,有输有赢,那股子闷气,兴许就能散出来一点。”
我看着外公,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
他和我爷爷,明明是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怎么会这么……关心我爷爷?
“你别管为什么。”外公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说,你去不去?”
“去……”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就对了。”外公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两点,准时到我这儿来。我亲自教你。教到你能跟你爷爷杀个有来有回为止。”
“……哦。”
那一刻,我看着外公严肃的侧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盘棋,好像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准时出现在外公家。
客厅的茶几上,棋盘已经摆好了。
外公一脸严肃,像个即将检阅部队的将军。
“坐。”
我坐到他对面。
“手机,交上来。”他伸出手。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机放到他手心,感觉像是上交了半条命。
“下棋第一条,规矩。”外公把我的手机放到他够不着的一个高柜子上,“棋品如人品。悔棋、偷子儿、场外支招,都是下三滥的手段,不能干。”
我点点头。
“第二条,心要静。”他指了指棋盘,“这三十二个子儿,每个子儿都有它的脾气。你要懂它,才能用好它。心浮气躁,你的兵,永远过不了河。”
他又说了很多,从“马走日,象走田”的基础,讲到“当头炮,把马跳”的开局。
我听得昏昏欲睡。
外公看出来了,也不骂我,只是拿起一枚“兵”,放在我面前。
“你看它。”
我看着那枚红色的、刻着“兵”字的圆形木头。
“它在过河前,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后退。”外公的声音很沉稳,“像不像年轻时候的我们?一腔孤勇,只能向前。”
“可一旦它过了河,就能横着走。虽然还是一次一步,但天地一下子就宽了。”
“这就叫,熬。熬过去了,就有新天地。”
我看着那枚小小的“兵”,心里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
外公拿起“帅”。
“你看它,九宫格里,一步一步走,看似最没用,最金贵,被层层保护。可一旦被‘将’军,满盘皆输。”
“这就叫,责任。位置越高,越不能行差踏错。”
那天下午,外公没教我什么具体的杀招,他把每一枚棋子都给我讲了一遍。
车、马、炮、士、象、兵、帅。
在他的讲述里,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一个个有性格、有命运的角色。
我第一次发现,这小小的棋盘,好像真的有点意思。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成了外公家的常客。
我的游戏段位停滞不前,但我的棋艺……嗯,用外公的话说,从“不堪入目”进步到了“勉强能看”。
至少,我知道了什么是“连环马”,什么是“铁门栓”。
外公对我要求极严,走错一步,他能念叨我十分钟。
“动子儿之前,至少要往后想三步。不想好,手就别碰棋子!”
“你这个炮,放在这里有什么用?打不到他的车,还挡了自己马的道!这叫内耗!懂不懂?”
“眼光要放长远!不要总盯着一兵一卒的得失,有时候,弃子,是为了更大的胜利!”
我被他训得晕头转向,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并不怎么抵触。
因为我发现,外公在骂我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那种光,跟他看新闻联播时不一样,跟他和老伙计们吹牛时也不一样。
那是一种……全神贯注的、燃烧着什么的、非常纯粹的光。
一个星期后,外公觉得我“出师”了。
“虽然还是个臭棋篓子,但跟你爷爷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养老棋’,应该能周旋几下了。”他把那副他用了几十年的红木象棋交给我,“去吧。”
我提着那个沉甸甸的棋盒,心里有点发怵。
那感觉,就像一个刚学会三脚猫功夫的徒弟,被师父一脚踹下山,要去挑战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我爷爷家。
还是老样子。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我奶奶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在了,家里永远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总是生机勃勃。
现在,窗台积了层薄薄的灰,几盆吊兰的叶子也有些发黄,耷拉着脑袋,跟我爷爷一样,没什么精神。
爷爷就坐在那个藤椅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也把他花白的头发照得根根分明。
他瘦了很多,背影显得特别单薄。
“爷爷。”我叫了一声。
他缓缓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来了。”
“嗯。”
然后,又是沉默。
我把棋盒放到他面前的小茶几上,打开。
“爷爷,我……我外公让我来陪你下盘棋。”我把理由都推到了外公身上。
爷爷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停顿了很久。
我以为他会拒绝。
但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对面,坐下。
“你……会下?”他问,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的机器,重新启动时发出的摩擦声。
“会一点。”我有些心虚,“外公教的。”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摆好了棋子。
第一盘棋,开始了。
我按照外公教的“当头炮”开局,走得小心翼翼。
爷爷的棋风,和我外公完全是两个极端。
外公下棋,大开大合,极具攻击性,恨不得开局三步就把你“将”死。
爷爷下棋,稳如泰山,步步为营,他的棋子不出则已,一出,必然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他不像在下棋,更像在织一张网。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很快就感觉到了压力,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整个过程,我俩一句话没说。
客厅里只有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清脆声音,“嗒”,“嗒”,“嗒”。
像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二十分钟后,我输了。
输得毫无悬念。
我的“帅”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
“我输了。”我有些沮丧。
爷爷看着棋盘,没说话,只是伸出干枯的手,开始默默地收棋子。
他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关节有些粗大,布满了皱纹。
我看着他收棋子的动作,忽然发现,他拿“车”和拿“马”的姿势,是完全不一样的。
拿“车”的时候,他食指和中指并拢,从上方夹住。
拿“马”的时候,他却是用拇指和食指,从侧面捏住。
这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已经融入骨髓的习惯。
“再来一盘吧。”我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第二盘,我输得更快。
第三盘,我稍微有了一点抵抗,但还是输了。
一下午,我连输了五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起身告辞。
“爷爷,我明天再来。”
他“嗯”了一声,送我到门口。
就在我换鞋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
“你的炮,用得太急了。”
我愣住了,回过身看他。
他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我刚来时,多了一点东西。
“知道了。”我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爷爷说的那句话。
“你的炮,用得太急了。”
晚上,我给外公打电话,汇报了战况。
“输了五盘?”外公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正常!你爷爷的外号叫‘李磨盘’,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没几个人能赢他!”
“李磨盘?”
“是啊,下棋又稳又磨叽,能把对手的耐心全磨光。”外"李磨盘"……这外号,还真挺形象。
“你爷爷跟你说话了没?”外公问到了点子上。
“说了。”
“说什么了?”
“他说,我的炮,用得太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外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释然。
“好,好啊。”他说,“他肯指点你,说明他心里那扇门,开了一道缝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都去爷爷家报到。
雷打不动。
我依旧是输多赢少,偶尔侥幸赢一盘,还是因为爷爷走神,出了个大漏招。
但情况,确实在一点一点地变化。
我俩的对话,从最开始的几个字,慢慢变成了一两句。
“你这个马,跳到这里,是活棋。”
“要注意他的卒,过河的卒子,猛如虎。”
“有时候,要学会舍车保帅。”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点在要害上。
我开始习惯了那个安静的午后,习惯了空气中尘埃的味道,习惯了棋子“嗒嗒”的声响。
我发现,下棋的时候,我的心真的能静下来。
我不再去想游戏里的任务,不再去想社交平台上的点赞。
我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楚河汉界。
我开始理解外公说的,那种“谋略”的乐趣。
有时候,下完棋,爷爷会留我吃饭。
他会走进那个曾经属于奶奶的厨房,笨拙地淘米,洗菜。
他做的菜很简单,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西红柿炒鸡蛋,清炒白菜,味道也远不如奶奶做的好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饭的时候,他会偶尔说起奶奶。
“你奶奶做的红烧肉,那才叫一绝。”
“这盘子,是你奶奶最喜欢的,说上面的花好看。”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温柔,仿佛奶奶就坐在我们对面,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知道,他在慢慢地,用自己的方式,与悲伤和解。
有一天,下完棋,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走不了了。
爷爷翻箱倒柜,找出一副扑克牌。
“下雨天,打会儿牌吧。”他说。
我有些惊讶,我从不知道爷爷还会打牌。
我们玩“斗地主”,爷爷的技术,比他的棋艺差远了,经常出错牌,我赢多输少。
他也不恼,只是笑。
那是奶奶走后,我第一次见他笑。
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虽然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化不开的悲伤,但他确实笑了。
雨下了很久。
我们一边打牌,一边有一搭没一一搭地聊天。
聊我的学业,聊我爸妈的工作。
聊着聊着,他忽然看着窗外的雨幕,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跟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在下雨天,躲在宿舍里打牌。”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我一直想知道的,关于他们过去的故事,似乎就要揭开面纱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外公也会打牌?我怎么不知道。”
“他何止会打牌。”爷爷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在看一场很老的电影,“他啊,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厂里最扎眼的一个。”
“能说会道,会拉手风琴,篮球打得好,厂里的文艺汇演,他永远是主角。”
我有点无法想象,那个现在只会看新闻联播、逼我下棋的固执老头,还有这么一段“风云人物”的过往。
“那你呢,爷爷?”
“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个闷葫芦,除了会摆弄点图纸,什么都不会。整天泡在车间和图书馆。”
“那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我们一个车间的,还是一个宿舍的。”爷爷说,“你外公那个人,看着咋咋乎乎,其实心不坏。他看我老是一个人,就老拉着我。打球,看电影,下棋……我的象棋,就是他教的。”
我彻底愣住了。
我外公……教我爷爷下的象棋?
这……这辈分是不是反了?
现在明明是外公让我来陪爷爷下棋解闷啊!
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继续说:“你别看他现在下棋跟要吃人一样,年轻的时候,他棋艺比我还烂。教我,纯属好为人师。”
“后来呢?后来怎么是他让我来……”
“后来,我迷上象棋了。整天抱着棋谱研究,慢慢的,他就下不过我了。”爷爷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浅笑,“再后来,他就很少找我下了。”
“为什么?”
“面子上挂不住呗。”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以我外公那争强好胜的性格,这事儿他绝对干得出来。
“我们俩,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处得跟亲兄弟一样。”爷爷的目光,又落在了窗外的雨上,“直到……我们俩,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剧情,也太……戏剧化了吧。
“那个姑娘,就是你奶奶。”
我……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奶奶?
我外公,和我爷爷,年轻时,都喜欢过我奶奶?
“你外公,能说会道,多才多艺,厂里好多小姑娘都喜欢他,你奶奶也是。”爷爷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给你奶奶写诗,拉手风琴给她听。我呢,什么都不会,就知道闷头干活。你奶奶的自行车坏了,我给她修。她的收音机不响了,我给她鼓捣好。”
“后来,你奶奶选了我。”
“你外公……他什么反应?”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喝多了,跑来找我,揪着我的领子,问我,凭什么。”爷爷叹了口气,“我没说话,被他打了一拳。”
“那一拳,挺重的。”
“从那以后,我们俩,就再也没像以前那样说过话了。”
“后来,他认识了你外公的爱人,也就是你外婆。再后来,你爸出生了,你妈出生了。我们成了亲家。”
“成了亲家,见面也躲不开了。但每次见面,就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谁也不提以前的事。好像那段穿着工服、睡上下铺的日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一晃,就是四十年啊。”
爷爷说完,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我外公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我来陪爷爷下棋。
那不仅仅是出于亲家的关心。
那里面,藏着一个男人四十年的愧疚、遗憾,和一份从未说出口的、别扭的友情。
他和我爷爷,就像棋盘上的“帅”与“将”。
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对望了一辈子。
谁也过不去。
谁也不愿意先过去。
现在,我奶奶走了,那个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的“结”不在了。
而我,成了外公派过来的一枚“过河的兵”。
一枚打破僵局、传递信息的兵。
他想知道,他的老朋友,还好吗?
但他拉不下面子,开不了口。
只能用这种最笨拙、最别扭的方式,通过我,通过这盘他亲手教会他的棋,去试探,去问候。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
原来,这些看似固执、沉默的老人,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曾有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江河。
只是岁月流淌,把一切都掩盖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
雨停了。
我跟爷爷告别,走出他家单元门的时候,天边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我没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去了外公家。
外公正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残局发呆。
看到我,他有点意外。
“怎么来了?不是让你陪你爷爷吗?”
我没说话,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看着那盘棋。
外公的红棋,攻势凌厉,已经把黑棋的“将”逼到了死角。
“外公。”我开口。
“嗯?”
“我都知道了。”
外公捏着棋子的手,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知道……知道什么了?”
“你和我爷爷,还有我奶奶……年轻时候的事。”
外公的脸,瞬间涨红了,红得像棋盘上的“帅”。
“你……你爷爷那个老东西!嘴上没个把门的!跟你个小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有些恼羞成怒。
“外公,”我打断他,“爷爷说,他很想念……在宿舍里跟你一起打牌的日子。”
外公愣住了。
他脸上的怒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de,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震惊,有追忆,有感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棋盘,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院子里很静,只有几声蝉鸣。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说:
“那小子……打牌的技术,烂透了。”
第二天,我再去爷爷家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样东西。
一副象棋,还有一瓶好酒。
爷爷看到我,又看到我手里的酒,愣了一下。
“这是……”
“外公让我拿来的。”我说,“他说,这酒他藏了十年了,让我带过来,跟你……杀两盘的时候喝。”
爷爷看着那瓶酒,手有些微微颤抖。
他接过酒,摩挲着瓶身,就像在触摸一段失而复得的岁月。
“他……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我想了想外公昨晚别扭的样子,学着他的口气说,“他说,让你别磨叽,赶紧把棋摆上,他要看看,我这个徒弟,有没有把他这个当师父的脸给丢光。”
爷爷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他那张许久没有生动表情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驱散了笼罩在他眉宇间许久的阴霾。
“好小子。”他说,“走,摆棋!”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
我和爷爷坐在窗边,摆开棋盘。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酒,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酒很烈,我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爷爷却像喝水一样,一口就干了。
他的脸颊,泛起了一层健康的红晕。
那天的棋,我们下得格外久。
我们不再沉默。
爷爷一边下棋,一边给我讲他和我外公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
讲他们为了省一张电影票,两个人挤一个座位。
讲他们发了工资,凑钱去国营饭店,就为了吃一盘猪头肉。
讲外公为了追一个女孩,把全宿舍的粮票都借去换了一条纱巾。
他讲得很慢,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棋盘上,棋子泛着温润的光。
我仿佛看到了两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在那个贫乏却充满希望的年代里,笑得没心没肺。
那盘棋,最后,我赢了。
是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赢了爷爷。
不是他放水,也不是他走神。
是我在最后关头,用一个弃车保帅的险招,绝地翻盘。
“将!”
我把“炮”重重地放在了中路。
爷爷看着棋盘,愣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好棋。”他说,“你外公教得不错。”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家庭活动”,多了一项。
每个周末,我爸会开车,载着我和我妈,去城西接上爷爷,然后一起去城东的外公家。
两个老头,雷打不动地,要杀上三盘棋。
外公依旧是咋咋乎乎,悔棋、吵闹,一样没少。
“哎哎哎,我这步不算,我没想好!”
“你这马是瘸腿的吗?怎么能这么走!”
爷爷呢,话还是不多,但脸上总带着笑。
他也不跟外公争,外公要悔棋,就让他悔。
外公骂他,他就笑呵呵地听着。
有时候,外公吵累了,自己倒觉得没意思,会嘟囔一句:“跟你下棋,真没劲,骂你你都不还嘴。”
爷爷就慢悠悠地回一句:“跟你吵,我怕你犯高血压。”
外公一听,眼睛一瞪,但最后,还是会拿起茶杯,自己喝一口,把气给顺下去。
我妈和我爸,就在旁边看着,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喜悦。
我呢,就负责给他俩端茶倒水,偶尔在旁边支个臭招,然后被两个老头联合起来一起“声讨”。
阳光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空气里,有茶的清香,有饭菜的香气,还有两个老小孩吵吵闹闹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这真好。
一个夏天的尾巴上,外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把旧手风琴。
琴身是暗红色的,很多地方的漆都掉了,风箱也有些漏气,拉起来呼哧呼哧的。
那天晚饭后,他喝了点酒,非要给我们露一手。
他拉的是一首很老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调子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我爸妈都笑着说,让他别丢人了。
但他拉得很起劲,闭着眼睛,满脸陶醉。
拉着拉着,他忽然停下来,把手风琴递给我爷爷。
“老李,你来试试?我记得,你以前……也偷偷学过来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
爷爷看着那把手风琴,眼神很复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把手风琴放到腿上,手指生疏地在琴键上摸索着。
然后,他拉动了风箱。
一段同样不怎么连贯,但异常温柔的旋律,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也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外公没有再起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爷爷,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时光倒流了四十年。
在那个灯光昏暗的集体宿舍里,一个咋咋乎乎的年轻人,拉着手风琴,对着一个姑娘唱着情歌。
而在宿舍的角落里,另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偷偷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模仿着他的动作。
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友情,他们的遗憾,都在这断断续续的琴声里,和解了。
后来,我的暑假结束了,要回学校。
临走前,我去跟爷爷告别。
他的气色比两个月前好了太多,人也胖了些,不再是那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阳台上的花,又变得绿油油的了。
他送给我一副新的象棋,棋子是玉石的,温润剔透。
“拿着,在学校没事的时候,自己跟自己下两盘。”他说,“下棋,能让人静心。”
我接过棋,点了点头。
他又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个,给你外公。”
我回到外公家,把信封交给他。
外公打开,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张老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站在一辆老旧的解放卡车前。
一个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另一个,抿着嘴,表情有些腼腆,但眼睛里,也带着笑意。
是年轻时候的外公,和爷爷。
照片背后,有一行钢笔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
写的是:
“赠挚友,陈金山。李卫国,一九七八年夏。”
外公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照片上那两个年轻的笑脸。
然后,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滴在了照片上。
滴在了那段,被尘封了四十年的,青春岁月上。
我回到学校,把那副玉石象棋摆在书桌上。
有时候,学习累了,我也会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一盘。
马走日,象走田。
车在驰骋,炮在轰鸣。
小小的兵,一步一步,努力地向前,想要跨过那条界河。
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象棋了。
因为它让我明白。
人生,就像一盘棋。
有的人,像“车”,直来直去,横冲直撞。
有的人,像“象”,按部就班,从不越界。
而有的人,像“马”,总在被规则“别着腿”,走得磕磕绊绊。
我们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有时候,我们是并肩作战的队友。
有时候,我们是楚河汉界的对手。
我们会争吵,会误解,会因为一时的得失,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但其实,输赢,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许,更重要的,是那个肯陪你下完这盘棋的人。
就像我外公和我爷爷。
他们对峙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
到头来才发现,棋盘的对面,如果坐着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老对手,该有多寂寞。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盘关于岁月和友情的棋,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下。
来源:笑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