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280年,西晋灭吴。十年后,陈寿提笔撰写《三国志》。他面对的不仅是三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更是一道无解的政治难题:曹操、刘备、孙权三人皆称帝,但正统只能有一个。于是我们看到,在《吴主传》末尾,“权薨”二字轻轻落下——没有“崩”,也没有“殂”,只是一个属于诸侯的
公元280年,西晋灭吴。十年后,陈寿提笔撰写《三国志》。他面对的不仅是三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更是一道无解的政治难题:曹操、刘备、孙权三人皆称帝,但正统只能有一个。于是我们看到,在《吴主传》末尾,“权薨”二字轻轻落下——没有“崩”,也没有“殂”,只是一个属于诸侯的“薨”。这个选择像一把钝刀,缓慢割开历史表皮,暴露出史家笔下那层薄如蝉翼的客观性外衣。
《礼记》说得好:“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可当曹丕追尊曹操为魏武帝,司马炎又承袭魏统时,这套规则就开始扭曲变形。陈寿要做的,不是复原古礼,而是为当下政权编织合法性链条。他让曹操享受“崩”的待遇,并非因为曹操生前称帝,而是因为他的孙子正在洛阳坐龙椅。
蜀汉灭亡十四年后,陈寿翻开旧档。他知道刘备自称皇帝,也知道成都宫中曾有百官朝贺。但他最终写下“先主殂于永安宫”。一个“殂”字,既不承认其帝位,也不否认其功业。这就像现代人参加葬礼时的尴尬鞠躬——既不能太近显得谄媚,也不能太远显得冷漠。
相比之下,孙权得到的是最彻底的降格。他曾受魏文帝册封为吴王,这一事实被陈寿牢牢抓住。但有趣的是,当孙权在武昌称帝时,曹魏早已视其为叛逆。陈寿却偏偏选择忽略这段自立历史,只强调那个短暂的臣属身份。这让人想起今天某些国际组织对政权的承认标准:只要你曾经低头过一次,就永远抬不起头来。
在《魏书》里,曹操拥有完整的庙号与谥号。这种书写方式等于宣告:魏是汉的继承者,晋又是魏的继承者,而我陈寿服务的王朝,正是这条正统链条的最后一环。每个字都在加固司马氏的统治根基。
作为曾在蜀汉任职的旧臣,陈寿对刘备用了“先主”之称。这不是偶然。它既避开了“帝”字的政治雷区,又保留了故国情怀的温度。就像流亡者提起故乡时总爱用昵称一样,“先主”成了情感缓冲带,在忠诚与生存之间划出安全距离。
但在《吴主传》中,通篇只见“权曰”“权怒”“权少子也”。这种直呼其名的做法,在古代史书中近乎羞辱。试想若写“曹操曰”而不称武帝,或“刘备曰”而不称先主,会引发怎样的争议?陈寿偏将这份冷遇留给孙权,仿佛在说:你终究只是个地方军阀罢了。
翻开《三国志》,只有《魏书》设有“本纪”。曹操位列其中,俨然正统君主。而刘备与孙权的生平,则被安置在各自国书中的“传”内。这种结构安排,比任何文字都更清晰地划定了尊卑秩序——就像今天的新闻播报,国家元首排在头条,地区领导人只能出现在地方版块。
蜀汉史料多由陈寿一手整理,本应更具话语权。但恰恰因为缺乏前人著述参照,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反观吴国史料虽有韦昭《吴书》为基础,却因东吴亡国较晚,敏感内容更多,迫使陈寿采取更严厉的贬抑姿态。
陈寿评价孙权“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表面看是极高赞誉。可熟悉春秋历史的人都知道,勾践除了忍辱负重,还有诛杀文种、逼走范蠡的污点。把孙权比作勾践,实则是提醒读者:这位君主晚年屠戮功臣的行为,与那位卧薪尝胆的霸主何其相似。
有网友敏锐指出:“白衣渡江偷荆州,对应勾践潜袭夫差;晚年猜忌陆逊致其忧愤而死,恰似勾践兔死狗烹。”这种跨时空对照,暴露出陈寿埋藏极深的批评逻辑——用典故代替直言,让懂的人自然懂。
陈寿早年仕于蜀汉,因不肯依附宦官黄皓而遭贬黜。这段经历让他既无法全心拥护曹魏正统,又必须服务于新朝。他的笔法因此呈现出奇特的分裂感:对刘备留有温情,对曹操给予承认,唯独对孙权保持最大距离——或许正因为吴国未曾直接统治过他,才使他敢于施加最严厉的评判。
这不是简单的曲笔或隐讳,而是一套精密的认知操作系统。它允许史家同时运行两套程序:一套对外宣称遵守官方意识形态,另一套则在文本缝隙中传递真实判断。就像量子态叠加,同一个词可以既是服从也是反抗。
当你读到“权薨”而非“权崩”时,感受到的不只是一个字的区别,而是一种制度性的轻视。这种轻视不靠激烈言辞传达,而是通过整部书的结构性安排慢慢渗透。它教会我们:真正的权力,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语法细节里。
陈寿没有篡改事实,也没有捏造事件。他只是调整了称谓、更换了用词、改变了体例。但正是这些微小操作,重塑了后人对三国格局的理解。今天的我们也面临类似问题:哪些词汇被赋予特殊地位?哪种叙事占据主导频道?谁的名字需要加冕,谁的名字可以直呼?
当公交车队列中有人插队成功并坐上驾驶座,后来者该怎么记录这段历史?是承认他已经掌控方向盘的事实,还是坚持他本不该上车的原则?陈寿选择了前者,但用无数细微笔触留下质疑痕迹。他告诉我们:接受现实不等于认同正当,记录权力更替也不代表放弃价值判断。
而这,或许才是史学最深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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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潮汕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