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国人施密特先生那口音古怪的普通话,像一颗生锈的道钉,狠狠砸进了我的天灵盖。我手里的半截“红塔山”掉了,烟灰烫在帆布鞋面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三百五十万。
欧元。
德国人施密特先生那口音古怪的普通话,像一颗生锈的道钉,狠狠砸进了我的天灵盖。我手里的半截“红塔山”掉了,烟灰烫在帆布鞋面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魂,好像被院子角落里那坨巨大的、沉默了二十年的铁疙瘩,给吸了进去。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我恨了它二十年,也恨了为它跟我犟了二十年的那个女人——我的老婆,李秀兰。当年,她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拿我们全家活路开玩笑的疯子。一百只膘肥体壮的绵羊,我们两口子从牙缝里省出来、起早贪黑攒下的全部家当,就为了换回这堆从前苏联拉过来的,在别人眼里连废铁都算不上的“洋垃圾”。
那时候,我总在想,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可日子,就像院墙上慢慢爬满的牵牛花,不声不响,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只是那根扎在心里的刺,一碰,还是会流血。
今天,这根刺,好像变成了一根撬动我整个世界的杠杆。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严谨、戴着金丝眼镜的德国人,又扭头看看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围裙,脸上看不出悲喜的秀兰。
我忽然觉得,疯了二十年的人,可能不是她。
是我。
第一章 一百只羊和一头铁兽
1993年的边境小城黑河,空气里永远飘着两种味道。一种是烧煤的烟火气,另一种,是卢布混合着伏特加的“洋味儿”。
那时候,苏联的红色帝国大厦刚刚塌掉,对岸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这边,胆子大的“倒爷”们像闻着腥味的猫,揣着暖水瓶、方便面,坐着火车就往对岸跑,回来的时候,兜里就揣满了让人眼红的卢布,或者扛回了我们闻所未闻的“苏修”货。
我叫王建军,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八级钳工。在那个年代,这手艺,就是铁饭碗里的金饭碗。厂里大大小小的车床、铣床,只要是我经手的,那精度,用老师傅的话说,“比头发丝还细”。我这辈子,就信一个“准”字。尺寸要准,做人要准,过日子,更要一是一,二是二。
我和秀兰的家,就在离厂区不远的一排平房里。我们的全部家当,除了我这身手艺,就是后院那一百只绵羊。那是秀兰的命根子。她老家是草原上的,伺候羊比伺候我还精心。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割草、添料,晚上还要一只一只地数,生怕丢了哪只“小祖宗”。
这一百只羊,是我们家的希望。按当时的市价,一只羊能卖一百多块,一百只,就是一万多。我跟秀兰盘算过无数次,等开了春,羊羔子下下来,羊毛剪下来,凑够两万块,我们就去市里买个楼房,把儿子小涛接过去,上最好的小学。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像我手里的图纸一样,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奔着那个叫“幸福”的目标去。
可我忘了,秀兰骨子里,藏着草原的风,野得很,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要往哪儿吹。
那天我下班回家,刚推开院门,就觉得不对劲。院子里空荡荡的,往日里“咩咩”的羊叫声,没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冲进屋里,看见秀兰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个油乎乎的俄文小本子,翻来覆去地看。
“秀兰,羊呢?”我嗓子有点发干。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光,亮得吓人。“建军,我把羊卖了。”
“卖了?”我松了口气,随即又问,“钱呢?卖了多少?”
“没给钱。”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铁锤砸了一下。“没给钱是啥意思?你让人骗了?”
“没骗。”她站起来,把那个小本子塞到我手里,“我换了样东西。”
我低头一看,那本子上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家伙,旁边全是看不懂的“蚯蚓文”。
“这是啥?”
“一台机床。”秀兰的语气很平静,但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从乌克兰那边拉过来的,德国货。听那个俄罗斯老毛子说,宝贝得很。”
我当时就炸了。
“机床?李秀兰,你疯了!我们家要机床干什么?下蛋吗?一百只羊,我们俩攒了多少年的心血,你就换了这么个……这么个废铁?”我指着那本子,手都在抖。
“不是废铁。”她一字一句地说,“建军,你信我。我看见那东西了,虽然蒙着油布,可那块牌子,亮得很。我爹以前在矿上,见过洋机器,他说,看机器好不好,就看它的牌子,像人的脸。那牌子,做得比咱们厂长的奖状还精细。”
“牌子?一块牌子能当饭吃?能给小涛交学费?”我的火气拱到了嗓子眼,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在燃烧。
“建军,你不是一直说厂里的机床老了,精度不行,干活憋屈吗?有了这个,你以后自己开个小作坊,不比在厂里看人脸色强?”
她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我头上。我自己开作坊?那是我的梦,一个遥远得像月亮一样的梦。可做梦,也不能拿全家的活路去赌!
“你懂什么!开作坊不要本钱?这东西拉回来连放的地方都没有!再说,这是哪年哪月的古董?连电线都没有,怎么用?你让它自己转起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把一个钳工能想到的所有关于机械的“不可能”,都砸向了她。我说她异想天开,我说她被人当傻子耍了,我说这个家迟早要被她败光。
她什么都没说,就坐在那儿,任由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身上。最后,她只是红着眼圈,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建 ઉn,就信我这一次,行不行?”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可一想到那一百只活蹦乱跳的羊,想到儿子未来的学费,我的心又硬得像厂里淬了火的钢。
我摔门而出,在黑河冰冷的街上走了一夜。
第二天,那台“铁兽”被一辆巨大的“乌拉尔”卡车拉了回来。卸车的时候,半条街的邻居都来看热闹。那家伙实在太大了,像一头搁浅的钢铁鲸鱼,浑身裹着厚厚的、黑绿色的油毡布,散发着一股陈年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古怪气味。
吊车把它安放在我家后院的角落里,把菜地都压坏了一大片。
邻居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建军,你这是弄了个啥宝贝回来?”
“听说是一百只羊换的?我的天,那得多少钱啊!”
“这玩意儿能干啥?我看跟废铁站里的没啥两样。”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我没脸见人,把自己锁在屋里,一整天没出门。
秀兰一个人在院子里忙活,找来更多的油布,一层一层地把它盖好,又用砖头压住边角,生怕雨淋着,风吹着。她看那铁疙瘩的眼神,比看我们儿子小涛还要宝贝。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了。
我和秀兰之间,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我们还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过日子,但谁也不再提那台机器,也不再提那一百只羊。
它就像我们婚姻里的一根刺,扎在那里,拔不出来,也烂不掉,时不时地就让你疼一下。
那台铁兽,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沉默地蹲了下来。
一蹲,就是二十年。
第二章 沉默的二十年
日子,就像院子里那台铁兽身上的铁锈,一层一层,悄无声息地堆积起来。
我和秀兰的“冷战”,没有争吵,没有叫骂,却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磨人。它像一口密封的锅,把所有的情绪都闷在里面,慢慢熬,熬得两个人的心都起了厚厚的茧。
我们分了床。我睡里屋,她带着儿子小涛睡外屋。吃饭的时候,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她给我盛饭,我给她夹菜,客气得像邻居。
厂里的同事都羡慕我,说王师傅你可真有福气,嫂子那么贤惠,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只能苦笑。他们不知道,我们家干净得连一丝人气儿都没有。
那台机器,成了我们之间最大的禁忌。
我每天上下班,都要从它身边经过。一开始,我看到它就来气,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蘸了油的棉花。我无数次想过,干脆找个收废铁的,论斤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每次我动这个念头,一回头,总能看见秀兰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我知道,我要是敢动那台机器,她就能跟我拼命。
渐渐地,我也不去想了。我把它当成空气,当成院子里的一块石头,绕着走。
秀兰却对它宝贝得不行。每个月,她都会把厚重的油布掀开,用棉纱蘸着柴油,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那些复杂的齿轮、精密的刻度盘、冰冷的导轨……她一个女人家,竟然摸索出了保养它的门道。
有时候我半夜睡不着,会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抚摸着那冰冷的钢铁。她的侧影,孤独得像一尊雕像。
那一刻,我心里的恨,会突然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我甚至会想,她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邪?
儿子小涛,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里慢慢长大。他很懂事,也很敏感。他从不问我们为什么不说话,也从不问院子里那个大家伙是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在我们之间传递东西,像一个小小的信使。
“爸,我妈让你吃饭。”
“妈,我爸说这件衣服该补了。”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夜里起来上厕所,看见小涛正拿着扫帚,吃力地清扫着机器上的积雪。他小脸冻得通红,哈出的气结成了白霜。
我走过去,问他:“冷不冷?干嘛呢?”
他吓了一跳,小声说:“我怕把它冻坏了。妈妈说,它怕冷。”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没再说什么,从他手里拿过扫帚,和他一起扫起来。雪花落在我们父子俩的头上、肩上,院子里只有“沙沙”的扫雪声。
那一晚,我和秀兰躺在各自的床上,都一夜没睡。我能听到她轻轻的翻身声,她大概也能听到我沉重的叹息。
墙,还是那么厚。
时间走得真快。转眼,小涛上了初中,高中,然后考上了大学,去了南方的城市。家里,就剩下我和秀兰,还有那台铁兽。
我们的话,更少了。
这些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我所在的红星机械厂,终究没能扛过“下岗潮”。老师傅们一个个提前退了休,年轻人又不愿意学我们这又脏又累的手艺。厂子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干脆宣布破产。
我,一个八级钳工,失业了。
拿着那点微薄的遣散费,我一夜白了半个头。我这辈子,所有的骄傲和本事,都拴在那台轰鸣的车床上。现在,机器停了,我的世界也停了。
那段时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抽烟,一根接一根。秀兰默默地把饭菜端到我面前,又默默地把满是烟头的烟灰缸倒掉。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建军,把院里那台机器,弄起来吧。”
我愣住了。二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提那台机器。
我自嘲地笑了笑:“弄起来?怎么弄?拿嘴吹吗?连电都没有,图纸都没有,我拿什么弄?”
“我们可以想办法。”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自己干吗?现在正好。”
“自己干?”我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李秀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家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就是因为你那个‘自己干’的梦!就是因为院子里那堆废铁!”
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在那一刻,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跟我争吵,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建军,”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知道,你怨我。可这二十年,我比你还难受。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的手艺,不该就这么荒废了。”
说完,她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门。我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是啊,二十年了。我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一百只羊,却没看到她在这段沉默的婚姻里,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走到院子里,第一次主动掀开了那层厚厚的油布。
月光下,那台机器静静地卧着。经过秀兰二十年如一日的擦拭,它的金属表面竟然没有多少锈迹,反而透着一股幽暗深沉的光。导轨光滑如镜,刻度盘上的德文清晰可见。
我伸出手,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地滑过那些冰冷的齿轮和手柄。一种久违的、属于工匠的熟悉感,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仿佛能感觉到,在这冰冷的钢铁躯壳里,沉睡着一个怎样精密而强大的灵魂。
那一刻,我心里的恨,开始松动了。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还能不能用。但我知道,秀兰说得对。
我的手艺,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第三章 正在褪色的手艺
下了岗,人就像没了根的浮萍。
我试过去私人的小厂子找活干,可人家一看我的年纪,都直摇头。现在都用数控机床了,电脑编程,一键启动,又快又准。谁还要你这个慢吞吞、全凭手感和经验的老家伙?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厂长叼着烟,斜着眼看我:“老师傅,你这套,过时啦。现在讲的是效率,你磨一个零件的功夫,我这机器能车一百个。”
我涨红了脸,想跟他理论。我想告诉他,有些活儿,是机器代替不了的。有些精度,是电脑算不出来的,得靠手,靠心。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跟他们说这些,没用。他们不懂。
我碰了一鼻子灰,回了家。秀兰看我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是默默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着面,我心里五味杂陈。大半辈子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这双手在养着这个家。可到头来,真正撑着这个家的,是她。是这个不声不响,默默承受了我二十年冷脸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主动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了院子里那台机器旁边。
我点上一支烟,开始仔細地打量这个“老伙计”。我找来手电筒,一点一点地照,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看。
不得不承认,秀兰的直觉是对的。这东西,绝对不是凡品。
虽然我看不懂德文,但光从它的结构、它的用料、它的铸造工艺来看,就透着一股子“讲究”。每一个连接处都严丝合缝,每一颗螺丝都带着独特的印记。我用手敲了敲它的底座,那声音,沉闷、厚重,像是古钟的回响。这是最上等的铸铁才能发出的声音。
我心里那点属于工匠的火苗,被重新点燃了。
我开始像着了魔一样,一头扎进了对这台机器的研究里。我把家里所有关于机械的书都翻了出来,又跑到市里的旧书市场,淘回来一大堆德文词典和过期的工业杂志。
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查,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秀兰看我有了精神头,也跟着高兴。她不再叫我吃饭,而是把饭菜端到院子里,陪我一起吃。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还是围绕着这台机器。
“建军,这块擦干净了,你看,是不是有个鹰的标志?”
“嗯,这是它的厂牌。我查了,叫‘乌利希·亨克’,好像是东德一个很有名的老厂子。”
“那这个轮子是干嘛的?我每次擦都觉得它转得特别顺。”
“这是微调手轮,用来控制精度的。你摸摸这刻度,一小格,可能就是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小涛放暑假回来,看到我趴在机器上,像个考古学家一样,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爸,你这是……要把它修好?”
我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咧嘴一笑:“修什么修?它根本就没坏!”
经过几个月的摸索,我基本搞清楚了。这是一台二战前生产的“亨克”牌卧式滚齿机,专门用来加工高精度的齿轮。它没有坏,只是被封存得太久了。只要接上电,加上润滑油,它随时都能咆哮起来。
但接电,成了最大的难题。这台老机器用的是380伏的三相工业用电,而且是欧洲标准,跟我们国内的电网不匹配。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跑遍了整个城市的五金市场和废品站。最后,从一个倒闭工厂的仓库里,淘来了一台老旧的变压器。
接电那天,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秀兰和小涛也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我反复检查了线路,确认无误后,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电闸。
没有想象中的轰鸣,只有变压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我走到机器旁,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启动按钮。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机器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齿轮啮合的声音。紧接着,主轴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道平稳的虚影。
那声音,太好听了。不是现代机器那种尖锐的嘶吼,而是一种雄浑、厚重、充满了力量感的共鸣。它像一头沉睡了半个世纪的雄狮,终于苏醒了过来。
秀兰的眼圈红了。
小涛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爸!你太牛了!它真的动了!”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秀.兰做对了一件事。一件天大的,了不起的对事。
机器能动了,我琢磨着,得找点活儿干干。我把以前在厂里的人脉都翻了出来,托人介绍点私活。
可人家一听我用的是台老掉牙的德国机器,连连摆手。
“老王,不是不帮你。你那机器,谁知道准不准?万一干废了料,算谁的?现在都用数控的,图纸输进去,出来就是成品,省心。”
我拍着胸脯保证:“我这机器,精度绝对比数控的高!”
没人信。
在这个“效率至上”的年代,没人再相信老师傅的手感,也没人再相信一台几十岁的老机器。
我开着机床,空转了一个星期,没接到一单生意。电费倒是花了不少。
我心里又开始犯嘀咕。难道,我真的错了?这东西,终究只是个摆设?
那天,我正坐在机器旁发愁,小涛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爸!有门路了!”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外文网站,“我把这台机器的照片和型号发到了一个国外的老机械论坛上,你猜怎么着?有人回我了!说对它非常感兴趣!”
我凑过去一看,满眼的“蚯蚓文”,一个也看不懂。
“这……靠谱吗?别是骗子吧?”
“不是骗子!”小涛兴奋地说,“这人是个德国工程师,专门研究古董工业机械的。他说,我们这台机器,可能是‘亨克’厂早期的一款旗舰型号,现在全世界都找不出几台了!他说他想……想亲自来看看!”
我心里一动,德国工程师?专门研究这个的?
也许,事情真的有转机。
我看着院子里这台重新焕发生机的铁兽,它在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
我忽然觉得,它沉默了二十年,不是在等待死亡。
而是在等待一个真正懂它的人。
第四章 远道而来的德国人
一个星期后,那个叫赫尔·施密特的德国人真的来了。
他个子很高,金发碧眼,穿着一身熨帖的工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属工具箱。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翻译。
当施密特先生第一眼看到院子里那台滚齿机时,他的表情,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圣物。他先是远远地站着,端详了很久,然后才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他没有直接上手摸,而是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像个医生准备做一台精密的手术。
“Mein Gott(我的上帝)……”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翻译小声地告诉我们,他在说“我的上帝”。
我心里有点打鼓,也有点自豪。看来这老家伙,还真是个识货的。
施密特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又一圈,时而蹲下,时而俯身,用他带来的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工具,这里敲敲,那里量量。他看得极其仔细,连一颗螺丝钉都不放过。
最后,他停在了那块被秀兰擦得锃亮的黄铜厂牌前。他掏出一个放大镜,凑得很近,嘴里念念有词。
“翻译,他说的啥?”我忍不住问。
翻译听了一会儿,表情也变得很惊讶:“施密特先生说,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说这台机器的序列号,和他资料库里一台失踪的机器完全对得上。这台机器,是1938年亨克工厂为一家钟表制造商特别定制的,用来加工天文钟里最核心的擒纵轮齿。”
“天文钟?”我愣住了,“那是啥?”
“就是一种非常非常精准的钟。”翻译解释道,“施密特先生说,二战的时候,工厂被炸毁,这台机器的图纸和资料都遗失了,他们一直以为它也毁于战火,没想到……没想到它居然会在这里。”
我和秀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我们守了二十年的“废铁”,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施密特直起身子,摘下手套,用一种非常郑重的语气,通过翻译对我说:“先生,您能启动它,让我听听它的声音吗?”
我点点头,走到电闸旁,熟练地合上开关,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那熟悉的、雄浑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整个院子,仿佛都在随着它的节奏而震动。
施密特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脸上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完美……太完美了。”他喃喃自语,“这声音,就像贝多芬的交响乐。它被保养得太好了。这位先生,您一定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机械师。”
翻译把话传给我,我老脸一红,摆了摆手:“不是我,是我老婆。这二十年,都是她一直在擦拭保养。”
施密特惊讶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秀兰,随即脱下帽子,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士,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您保护的,不仅仅是一台机器,而是一段即将消失的工业文明史。”
秀兰被他这个大礼搞得手足无措,脸都红了,一个劲地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检查完机器,施密特被我们请进了屋。秀兰端上了热茶和自己做的点心。
坐下来后,施密特开门见山。
“王先生,李女士,”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我这次来,是代表一家德国的精密仪器修复中心。我们正在修复一批二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天文仪器,急需一批非标准的微型齿轮,精度要求极高。我们找遍了全欧洲,所有现代的数控机床都无法满足我们的公差要求。”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只有这种老式的、纯机械传动的母机,依靠经验丰富的工匠手动操作,才有可能完成。王先生,您的这台机器,是我们的唯一希望。”
我听明白了。他们不是要买机器,而是想让我用这台机器,帮他们加工零件。
我心里那团熄灭了很久的火,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活儿,我能干。”我沉声说,“但是,我得先试试机器的精度。二十年没动真格的了,我得找找手感。”
“当然!”施密特立刻从他的箱子里取出一张图纸和一小块金属原料,“这是我们要加工的其中一个零件,您可以先试着做一个样品。”
那是一张全德文的图纸,但幸好,机械图纸是世界通用的。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活儿有多难。那是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上面的齿,比米粒还细,而且要求齿与齿之间的误差,不能超过0.002毫米。
0.002毫米,那是什么概念?一根头发丝直径的四十分之一。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机械加工了,这是在“雕刻”艺术品。
我没有说话,拿着图纸和原料,走回院子。
我给机器换上最小的刀头,装上夹具,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了进去。
我的手,搭在微调手轮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这台机器融为了一体。我能感觉到刀尖每一次细微的切削,能听到金属被剥离时发出的最微弱的呻吟。
我的眼睛,不再需要看刻度盘。所有的尺寸,都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指尖。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在红星厂流水线化的生产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人与机器合一的巅峰状态了。
院子里很静,只有机器平稳的转动声。施密特、翻译、秀兰和小涛,都屏住呼吸,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小时后,我关掉了机器。
我取下那个小小的齿轮,用绸布包好,递给了施密特。
施密特急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高倍显微镜和电子卡尺。他把零件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地观察,又用卡尺一遍一遍地测量。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期待,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不可思议的狂喜。
他猛地抬起头,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德语。
翻译在一旁,也激动得脸通红:“王师傅!施密特先生说……他说您加工的这个零件,最大误差只有0.001毫米!比图纸要求的精度,还高了一倍!他说……他说您不是机械师,您是……是艺术家!”
我看着施密特那张涨红的脸,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这双粗糙的手,这身被时代淘汰的手艺,还没有废。
它只是在等一个,能让它再次闪耀光芒的机会。
第五章 三百五十万欧元
施密特先生在黑河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几乎是住在了我家的院子里。他和我一起,把那台滚齿机彻底地拆解、清洗、上油、再重新组装。我们俩语言不通,全靠翻译和图纸交流,但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都明白了。
这是一种属于工匠之间的默契,跨越了国界和语言。
秀兰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她也能跟这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人比划着开几句玩笑了。我们家,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第三天下午,机器重新组装完毕。我们试运行了一下,声音比之前更顺畅,更悦耳。
施密特看着焕然一新的机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把我们一家人请到屋里,表情严肃地坐了下来。
“王先生,李女士。”他通过翻译说,“经过这几天的交流,我更加确信,您和您的这台机器,是我们完成那个项目唯一的希望。现在,我想和您谈谈合作的方式。”
我点点头:“你说。”
“我们有两个方案。”施密特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个方案,我们向您订购这批零件。按照图纸的要求,总共是128个不同规格的齿轮,工期是半年。我们会支付给您一笔非常丰厚的加工费,大概是……五十万人民币。”
五十万!
我和秀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我辛辛苦苦在厂里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可脸上还故作镇定。我清了清嗓子,问:“那第二个方案呢?“
施密特看着我,眼神变得很深邃:“第二个方案……我们希望,能把这台机器,连同您,一起请到德国去。”
“去德国?”我愣住了。
“是的。”施密特说,“我们的修复中心,有全世界最好的工作环境和配套设备。我们会为您成立一个专门的工作室,由您来主导这个项目。我们会为您全家办理好去德国的一切手续,包括您儿子的就学问题。同时,我们会以我们中心首席技术顾问的规格,聘请您,年薪是……十万欧元。”
他又补充道:“当然,这台机器,我们会以一个合理的价格,向您购买。”
屋子里一片寂静。
去德国?首席技术顾问?年薪十万欧元?
这些词,像一颗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哈尔滨。德国,那是在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看向秀兰。她的脸上,也满是震惊和茫然。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那……你们打算出多少钱,买这台机器?”
施密特和翻译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翻译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改变我们全家命运的数字。
“施密特先生说,他们愿意出价……三百五十万。”
翻译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怕我们没听清,又补充了一句。
“是欧元。”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三百五十万,欧元。
我手里的半截“红塔山”掉了,烟灰烫在帆布鞋面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魂,好像被院子角落里那坨巨大的、沉默了二十年的铁疙瘩,给吸了进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二十年前,我因为一百只羊,跟秀兰吵得天翻地覆。我骂她败家,骂她疯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有人告诉我,她当年的“疯狂”,价值三百五十万……欧元。
那是什么概念?我掰着手指头算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一串我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诚恳的德国人,又扭头看看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围裙,脸上看不出悲喜的秀兰。
二十年的怨恨、争吵、冷漠、隔阂,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我忽然觉得,疯了二十年的人,可能不是她。
是我。
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小涛反应快,他激动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爸!爸!你听见没?三百五十万欧元啊!我们发财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施密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施密特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态,他微笑着说:“王先生,您不用马上答复我。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您可以和您的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我明天再来听您的答复。”
说完,他便和翻译起身告辞了。
第六章 二十年后的一顿饺子
施密特走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涛还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他拿出计算器,在那儿不停地按着,嘴里念叨着:“爸,妈,换成人民币,这是三千多万啊!三千多万!我们可以在北京上海买好几套房子了!”
我没理他。我只是看着秀兰。
她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听到的是三百五十块,而不是三百五十万。她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茶杯,然后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和面。
面板上,传来“咚、咚、咚”有节奏的声响。
我跟了进去。
厨房里很小,弥漫着面粉的香气。秀兰低着头,用力地揉着面团,仿佛要把所有的心事,都揉进那团面里。
“秀兰。”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那机器……卖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继续揉着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你拿主意。”
又是这句话。二十年前,她把羊换成机器,我说她疯了,她也是这么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倔强。二十年后,这台机器带来了泼天的富贵,她却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我走到她身边,从后面,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双沾满面粉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变形。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二十年了,我们之间,连这样简单的触碰,都成了奢侈。
“秀兰,”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哽咽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二十年。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然后,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们俩,就像两棵在寒风中冻了二十年的树,终于在这一刻,依靠在了一起,汲取着彼此的温暖。
那天晚上,我们家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是秀...兰最拿手的。
小涛兴奋地讨论着去德国后的生活,说要买大房子,买好车,还要环游欧洲。
我和秀兰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微笑着听着,不时地给对方碗里夹一个饺子。
吃完饭,小涛回屋上网查德国的资料去了。
我和秀兰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那台滚齿机,在月光下,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你当年……为啥就那么肯定,那东西是个宝?”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憋了二十年的问题。
秀兰笑了笑,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皱纹都显得那么温柔。
“我哪知道它是个宝啊。”她说,“我就是个农村妇女,连字都认不全,哪懂什么德国机器。”
“那你还……”
“我就是信一样东西。”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信你。”
我愣住了。
“我信你的手艺。”她慢慢地说,“建军,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我看着你把一块铁疙瘩,磨成光溜溜的零件,那比变戏法还神奇。那时候我就想,这么好的一双手,不能总在厂里给别人修那些破烂机器,太屈才了。”
“那天,在口岸,我看到那台机器。虽然它又脏又旧,可我就是觉得,它跟咱们厂里那些不一样。它身上有股劲儿,跟你摆弄那些零件时的那股劲儿,一模一样。我就想,这么好的机器,配上你这么好的手艺,那该有多好?”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把羊给换了。我知道你肯定要跟我生气,我也怕。可我更怕,怕你这身本事,就这么埋没了。”
“后来,你不理我了,我也后悔过。我天天晚上睡不着,就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把这个家给毁了?可每次看到你从厂里回来,一脸憋屈的样子,我就又觉得,我没做错。”
“我就想啊,这台机器,就是你的一个念想。哪怕它永远都动不起来,就这么放着,至少能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配得上你手艺的好东西。你的本事,没过时。”
听着她朴实无华的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她换回这台机器,是一场疯狂的。我一直以为,我们二十年的隔阂,是因为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不是,那是一场最深沉的信任。她赌的不是一台机器的价值,她赌的,是我王建军的价值。
她用她所有的一切,为我守护了一个梦。
而我,却用二十年的冷漠,回报了她。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秀兰,我……我混蛋。”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月光下,我们俩依偎在一起,仿佛要把这二十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第七章 机器与手艺的归宿
第二天,施密特先生如约而至。
我把他请进屋,秀兰给他泡上了最好的大红袍。
“施密特先生,我们商量好了。”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机器,我们不卖。”
我的话一出口,施密特和翻译都愣住了。小涛更是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爸!你……”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我接着说:“但是,我去德国。我接受你们的聘请,去帮你们完成这个项目。”
施密特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王先生,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意出售机器呢?我们会给您一个非常优渥的价格。”
我笑了笑,说:“施密特先生,对您来说,它是一台珍贵的古董机器。但对我们家来说,它不一样。”
我指了指身边的秀兰:“二十年前,我老婆用我们全部的家当换回了它。这二十年,我们夫妻俩因为它的存在,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它就像我们家的一员,见证了我们所有的争吵、沉默和……和解。它身上,有我们二十年的光阴。这光阴,是再多钱也买不回来的。”
“现在,它让我们重新走到了一起。所以,我不能卖掉它。我要把它留在这里,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就像一个念想,一个根。”
施密特静静地听着翻译把我的话复述给他。他脸上的困惑,渐渐变成了理解和尊重。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王先生,您的决定,让我非常敬佩。那么,您愿意一个人去德国吗?我们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我摇了摇头:“我老婆,还有我儿子,他们跟我一起去。但是,我们不是去移民,也不是去享受生活。我只是去完成一份工作,一份只有我和这门手艺才能完成的工作。等项目结束了,我们还是要回来的。”
“回到这里?”
“对,回到这里。”我肯定地说,“因为我们的根,在这里。”
施密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再次向我伸出了手。
“王先生,我尊重您的选择。我代表修复中心,正式聘请您为我们的首席技术顾问。我们会在德国,为您和您的家人,准备好一切。”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涛一开始还有些不理解,觉得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几千万,简直是傻到家了。
我把他叫到院子里,指着那台滚齿机,对他说:“儿子,你知道这台机器和现在那些数控机床,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
“区别就在于,那些机器,操作它的人,随时可以被替换掉。今天张三干,明天李四干,没区别。但这个老家伙,不一样。它是有脾气的,你得懂它,顺着它,跟它做朋友,它才能给你干出最漂亮的活儿。它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这就叫‘手艺’。”
“钱,是个好东西,但它不能把人变成一个‘手”艺人’。爸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剩下这点手艺了。现在,有人需要它,有人尊重它,这比给我多少钱都让我舒坦。”
“爸想让你记住,以后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做个有‘手艺’的人。这个手艺,不一定是技术,也可以是做人,是做事。要让自己变得不可替代。这样,你才能站得直,活得有底气。”
小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我知道,这些话,他总有一天会明白。
离开黑河去德国的那天,很多老邻居、老同事都来送我们。
临走前,我又去院子里,看了一眼那台滚齿机。秀兰已经给它重新盖上了厚厚的油布,把它包裹得严严实实。
它像一个功成身退的将军,又将在这里,开始新一轮的、沉默的守望。
我知道,等我回来,它还会在。
只要它在,我们这个家的根,就还在。
第八章 传承,是最好的归宿
在德国的日子,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施密特先生没有食言,他为我们安排了一切。我们在莱茵河畔一个宁静的小镇安了家,小涛也顺利进入了当地的大学,攻读他喜欢的精密机械工程专业。
我的工作室,就在修复中心的核心区域。那是一个宽敞明亮、恒温恒湿的巨大空间,里面摆满了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顶级设备。
但我工作的核心,依然是我带来的那些老伙计——几箱子跟了我几十年的锉刀、卡尺、和各种专用工具。
德国的同事们,一开始对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老师傅”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以为然。他们习惯了用电脑和数据说话,对我这种全凭手感和经验的“土办法”,抱着怀疑的态度。
直到我加工出第一个零件。
当他们通过高精度仪器,看到那个误差几乎为零的完美齿轮时,整个工作室鸦雀无声。
从那天起,他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他们不再叫我“王先生”,而是用蹩脚的中文,恭敬地称呼我“王师傅(Wang Shifu)”。
他们会围在我身边,看我如何通过手指的触感,来判断千分之一毫米的差距;看我如何通过倾听机器的声音,来调整下刀的速度和角度。
这些在他们看来如同“巫术”般的操作,对我来说,却是我几十年职业生涯里,融入血液的本能。
我的手艺,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秀兰也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她学了几句简单的德语,每天去逛当地的市集,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周末,她会包饺子,邀请我的德国同事来家里做客。他们都爱死了这个来自东方的、神奇的“口袋”。
变化最大的,是小涛。
在国内,他一直是个有些内向、沉默的孩子。但到了德国,接触到了顶尖的工业科技和严谨的工匠精神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沉迷于网络游戏,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学校的实验室和我的工作室里。
他会拿着图纸,跟我探讨某个零件的加工难点;他会尝试用电脑三维建模,来模拟我手工操作的轨迹。他开始真正地理解,并爱上了“机械”这门学问。
他开始明白,现代的数控技术和传统的手工技艺,并不是对立的。它们完全可以相互结合,相互补充。
有一天,他拿着自己设计的一个小程序,兴奋地对我说:“爸,你看,我根据你的操作习惯,编了一个辅助程序。它可以提前预判切削过程中的细微变形,然后给出补偿建议。这样,你的加工精度,还能再提高一个台阶!”
我看着他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曲线和数据,又看了看他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担心的“手艺失传”的问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传承,不是一成不变的复制,而是在理解了核心精髓之后,用新的方式,让它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两年的合同期,很快就到了。
我成功地完成了所有的零件加工任务。修复中心的老板,亲自出面,开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希望我能永久地留下来。
我拒绝了。
“我的家,在中国。”我对他说。
回国的那天,修复中心的所有同事都来机场送我们。施密特先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王师傅,您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您让我明白了,真正的工匠精神,不分国界。”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土地,心里没有一丝留恋。
我知道,我该回家了。
我们回到了黑河,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一切都没有变。那台滚齿机,依然静静地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像一个忠诚的老兵,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用在德国赚到的钱,把自家的院子扩大,盖起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厂房。我买了几台二手的普通车床和铣床,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建军精密机械工作室”。
我没想过要挣多少钱,我只是想,把我这身手艺,传下去。
让我意外的是,工作室的第一个员工,是我的儿子,王涛。
他放弃了德国一家著名企业的高薪聘请,选择跟我一起,回到这个边境小城。
“爸,”他对我说,“德国的工业是很发达,但他们的根,也在那些像我们家院子里一样的老机器上。我想把咱们的手艺,和我在国外学到的新技术结合起来,看看能做出点什么名堂。”
我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如今,我们的工作室已经小有名气。很多大厂解决不了的高精度加工难题,都会找到我们这里。
我和小涛,一个凭经验,一个靠数据,父子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天气好的时候,秀兰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厂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父子俩在机器旁忙碌。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暖洋洋的。
那台老旧的亨克滚齿机,就安放在厂房最中心的位置。我们并没有用它来生产,而是把它像“镇店之宝”一样供了起来。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一个人走到它面前,轻轻抚摸它冰冷而坚硬的机身。
我常常会想,如果二十年前,秀兰没有做出那个“疯狂”的决定,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在某个小厂里,干着半死不活的活儿,每天喝着闷酒,抱怨着手艺无用武之地。
也许,我们还在为柴米油盐争吵,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耗尽了彼此最后一点情分。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一个看似不合常理的决定,一次固执己见的坚持,或许,就改变了一切的走向。
我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不是这台价值连城的机器,而是那个当年敢用一百只羊换回它的女人。
是她,用她的远见和信任,为我这个平凡的工匠,守住了最宝贵的东西。
那东西,叫作“希望”。
来源:第四排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