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海东的血沾了我一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味,怎么搓都搓不掉。他最后那点气,就呵在我的耳边,说:“老林……我儿子……陈诺……求你……”
手术室的红灯,像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瞳孔里。
陈海东的血沾了我一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味,怎么搓都搓不掉。他最后那点气,就呵在我的耳边,说:“老林……我儿子……陈诺……求你……”
我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是钻进了一窝蜜蜂,什么也听不清了。
医生抓着我的胳膊,急得满头是汗:“家属!你是家属吧?伤者情况很危险,要不要继续抢救?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躺在另一张病床上,早就没了声息的苏晴。那个女人,陈海东念叨了一辈子的白月光,剧团里曾经最亮的角儿。
然后,我想起了文慧。
我的嫂子,陈海东的妻子,那个总是在后台默默帮我收拾工具,给我端来一碗热汤的女人。她走的时候,天也是这么阴沉,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也是这么呛人。
一股说不出的东西从我心底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对医生说:“不救了。”
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了寂静的走廊里。
医生愣住了,周围的小护士也愣住了。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没理他们,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我知道,我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心里那个叫“林江”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答应了文慧,要看着陈诺长大的工具人。
第一章 木头里的纹路
认识陈海东那年,我才十九,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我爹在剧团的后台做道具。
我爹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一手绝活,剧团里那些雕梁画栋的景片,台上的桌椅枪棒,全出自他手。他总说,木头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脾气和纹路,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做出好东西。
陈海东那时候是团里的台柱子,武生,扮上赵子龙,往台上一站,一个亮相,满堂的彩声能把屋顶掀翻。他年轻,英俊,身上有股子用不完的劲儿,像一团火。
而我,就是后台那堆刨花里,最不起眼的一块木屑。我性格闷,不爱说话,整天埋头跟我爹学手艺,手上的茧子比脸上的褶子都多。
文慧是后来才嫁给陈海东的。
她不是唱戏的,是城里中学的语文老师,身上有股书卷气。第一次见她,是陈海东领着她来后台,给我们这些师傅们发喜糖。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陈海东大大咧咧地搂着她的肩膀,对我们喊:“都来认识一下你们嫂子!”
大伙儿都起哄,只有我,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块糖,脸红到了脖子根,半天没敢伸手。
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小林师傅,辛苦你们了。”
从那天起,后台那间又暗又乱的道具房,好像就多了一束光。
文慧是个好女人,好得让人心疼。陈海동忙,一天到晚不是在排练场,就是在外面应酬。剧团就是他的命,他总说,要把这门老祖宗的手艺传下去,不能砸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他有他的大抱负,可家里的事,就都落在了文慧一个人身上。
她每天下班,先要去菜市场,然后回家做饭,算着陈海东回来的点,把饭菜在锅里温着。有时候陈海东一宿不回,那锅里的饭菜,就从热到温,再到彻底凉透。
她从不抱怨。
每次来后台,她总是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炖的汤。她会先给陈海东盛一碗,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把剩下的,分给后台的师傅们。轮到我的时候,她总会多给我舀两块肉,笑着说:“小林师傅,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我爹常跟我说:“文慧这姑娘,是块好木料,可惜了。”
我问他可惜什么。
他叹口气,用手里的刨子推掉一层薄薄的木花,说:“纹路太直,太顺,不懂得拐弯。跟了陈海东这样一团火,早晚把自己烧成灰。”
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我爹说话太玄乎。我只知道,每次文慧嫂子来,我手里的刻刀,都好像稳了一些。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书卷气,比我们这儿的松木香还好闻。
后来,陈诺出生了。
孩子长得像陈海东,眉眼英气,但性子却随了文慧,不吵不闹,很安静。
文慧的时间,被分成了更多份。学校、家庭、剧团,三点一线,她像个陀螺,不停地转。我好几次看到她靠在后台的道具箱上,趁着没人,悄悄地打个盹,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
而陈海东,当了团长之后,更忙了。他整天琢磨着怎么改革,怎么出新戏,怎么把观众再拉回剧场里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剧团在他手里,确实有了起色,还评上了省里的先进单位。
他的光环越来越亮,而文慧,就成了他身后那个越来越模糊的影子。
有一次,剧团要排一出新戏《霸王别姬》,需要做一把特别的剑。陈海东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图纸,说:“老林,这把剑,是这出戏的魂,你得给我做活了。”
那段时间,我爹身体不好,回老家休养了,后台的活儿基本都压在我身上。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查资料,改图纸,光是选木料,就跑了好几个木材市场。
最后,我选了一块紫檀老料。那木头,质地坚硬,纹理细密,是做道具的上上之选。我把自己关在道具房里,一刀一刀地刻。那把剑,不仅要有形,更要有神。虞姬的决绝,霸王的悲怆,都得在这把剑里。
半个月后,剑做好了。剑鞘古朴,剑身泛着幽幽的暗光,我用指甲弹了一下,嗡嗡作响,像龙吟。
我拿着剑去找陈海东,他正在排练场跟人说戏,没空理我。我只好在旁边等着。
文慧嫂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是那个熟悉的保温桶。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剑,眼睛一亮,由衷地赞叹:“小林,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她又说:“海东要是看到,肯定喜欢。”
说着,她打开保温桶,给我盛了一碗鸡汤。她说:“看你,眼圈都黑了,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我捧着那碗汤,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看着不远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再看看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心里忽然觉得,这碗汤,比他那句肯定,要重得多。
那天晚上,陈海东请全团的人吃饭,庆祝新戏即将开排。
酒桌上,他意气风发,举着酒杯,说着豪言壮语。所有人都围着他,敬他酒,说奉承话。
文慧就坐在他旁边,默默地给他夹菜,给他添茶,偶尔有人敬她,她也只是微笑着,用茶水代替。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我觉得,陈海东就像是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霸王,而文慧嫂子,就是那个注定要为他献祭的虞姬。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那把剑,最终刺向的,会是谁。
第二章 白月光回来了
苏晴回来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把整个世界都洗得发白。
她是跟着省里的一个文化交流团回来的,说是要回乡看看,顺便指导一下我们这些地方剧团的后辈。
消息传到团里,炸开了锅。
老一辈的师傅们,眼睛都亮了。他们还记得,十几年前,苏晴就是我们这个小剧团飞出去的金凤凰。她演的杜丽娘,一颦一笑,一个水袖,能把人的魂都勾走。那时候,她和陈海东是台上的金童玉女,台下公认的一对儿。
大家都以为他们会走到一起,可后来,苏晴被省团看中,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她走后没多久,陈海东就和文慧结了婚。
现在,她回来了。
陈海东亲自带人去车站接的。那天他穿了一件新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一样的精神气。
我站在后台门口,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进来。苏晴走在最中间,穿着一身得体的风衣,化着精致的淡妆,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风韵。
她和记忆里那个扎着麻花辫的青涩女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陈海东在她身边,殷勤地介绍着剧团现在的变化,眉飞色舞,像个献宝的孩子。
苏晴只是淡淡地笑着,偶尔点点头。当她的目光扫过后台,落在我身上时,停顿了一下。
陈海东立刻介绍道:“这是老林师傅的儿子,林江,我们现在后台的顶梁柱。”
苏晴朝我笑了笑:“小林师傅,你好。”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黄鹂鸟一样。可我总觉得,那声音里,缺了点什么。缺了点文慧嫂子那种暖人心的温度。
我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钻回了我的道具房。
我讨厌这种热闹。
从那天起,剧团的气氛就变了。
苏晴成了团里的贵客,也是绝对的中心。陈海东几乎是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她身上,陪着她看排练,跟她探讨剧本,甚至亲自下厨,在团里的小食堂给她做家乡菜。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
文慧嫂子还是照常来送汤,只是次数少了些。她来的时候,总是会碰上陈海东和苏晴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场面。
陈海东会有些不自然地介绍:“文慧,这是苏晴,你认识的。”
文慧总是笑着点头:“苏老师,欢迎你回来。”
她的笑,还是那么温和,看不出一点波澜。可我能看到,她转身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有一次,她把保温桶递给我,轻声说:“小林,你帮我把这个给海东吧,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雨里显得那么单薄。我端着那桶还冒着热气的汤,走到排练场。陈海东和苏晴正并排站着,苏晴在给一个年轻演员示范一个动作,陈海东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痴迷。
那一刻,我手里的保温桶,重得像块石头。
我没走过去。
我把汤端回了道具房,一个人,就着满屋的木屑味,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汤还是那个味道,很鲜,很暖。可喝到胃里,却像火在烧。
剧团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
“你看团长那眼神,魂都跟着苏晴跑了。”
“可惜了文慧老师,那么好的一个人。”
“这男人啊,心里的那点旧梦,就是坟地里的鬼火,看着亮,一靠近就烧手。”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飞。我烦躁得不行,只能把自己关在道具房里,拼命地干活。木头的纹理是清晰的,诚实的,你用多大的力,它就给你多深的回馈。不像人心,隔着肚皮,你永远看不清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在给新戏的景片上漆。
文慧嫂子来了。
她没提保温桶,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
“小林,看到海东了吗?他电话打不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摇摇头:“团长下午就跟苏老师出去了,说是去市里请个专家。”
她“哦”了一声,把衬衫放在一张干净的凳子上,说:“这是给他换洗的,他那个人,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麻烦你明天看到他,交给他。”
我看着她,她瘦了很多,眼窝都陷下去了,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
我忍不住说:“嫂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
她没多待,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心里堵得难受。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陈海东的号码。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电话那头很吵,有音乐声,还有说笑声。
“喂?谁啊?”陈海东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意。
“团长,是我,林江。”
“哦,老林啊,什么事?我这正忙着呢。”
我捏着电话,沉默了半天,才说:“嫂子……刚才来找过你。”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是陈海东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知道了,我这边事儿办完了就回去。挂了啊。”
电话被“嘟”的一声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我忽然明白了,有些木头,从芯子开始,就已经烂了。你就算把它刨得再光,漆得再亮,也改变不了它朽坏的本质。
第三章 看不见的裂痕
文慧嫂子病倒了。
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病,就是感冒,然后转成了肺炎,住进了医院。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输液,旁边陪着她的,是她学校的一个同事。陈诺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病房里有四张床,住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药水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让人透不过气。
文慧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按住她:“嫂子,你躺着,别动。”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像一张薄纸。她说:“小林,你怎么来了?团里不忙吗?”
“再忙也得来看看你啊。”我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她的同事站起来,说:“文老师,你这朋友来了,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文慧点点头:“王老师,谢谢你。”
同事走了,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问:“团长呢?他知道你住院了吗?”
文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说:“他知道。他……他忙,团里不是要评一级剧团吗,正是关键时候,离不开人。”
她总是在为他找借口,找得那么自然,仿佛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手背上扎着的针头,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什么叫离不开人?难道自己的老婆躺在医院里,就可以离开了吗?
我没再说话,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圈一圈,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长线,没有断。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做木工的,手要稳,心要静。
可那天,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陈诺写完作业,抬起头,小声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文慧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爸爸忙完了就来了。诺诺乖,爸爸是在做大事呢。”
陈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文慧嘴边。
她摇摇头:“我没胃口。”
我说:“多少吃一点,不吃东西怎么行。”
她拗不过我,张开嘴,小口地吃着。
就在这时,陈海东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苏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陈海东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橘子。苏晴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是百合,开得正盛。
病房里本来就狭窄,他们一进来,更显得拥挤。
“文慧,感觉怎么样了?”陈海东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
文慧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撑着坐了起来:“我没事,就是小毛病。你们怎么来了?团里那么忙。”
苏晴把花插进床头的水瓶里,笑着说:“再忙也得来看看姐姐。海东一直念叨着你,就是实在抽不开身。这不,今天下午排练一结束,我们就马上赶过来了。”
她叫她“姐姐”,叫得那么亲热。
我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陈海东把橘子放在柜子上,搓了搓手,似乎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看了看陈诺,说:“诺诺,作业写完了吗?给爸爸看看。”
陈诺把作业本递过去,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陈海东拿过本子,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嘴里说着“不错不错”,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往苏晴那边瞟。
苏晴正俯下身,帮文慧整理被角,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说:“姐姐,你就是太操劳了,以后要多注意身体。剧团的事,有海东呢,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文慧勉强地笑着:“我没操心,就是……不凑巧病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文慧嫂子就像我手里的那块紫檀木,外表看着坚硬,其实内里早就被看不见的蚁虫蛀空了。那些蚁虫,就是日复一日的失望,和无人可说的委屈。
陈海东和苏晴没待多久,就说团里还有个会,要先走。
临走前,陈海东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文慧的枕头底下,说:“钱够不够?不够了跟我说。”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坐下来,好好地跟文慧说几句话。
他们走了之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那束百合花,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有些刺眼。
文慧靠在床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窗外。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很久,她才转过头,对我说:“小林,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嫂子,你别这么说。”
“其实,我都知道。”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心里,一直没放下过她。当年苏晴走,对他打击很大。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留不住人家。”
“所以,这些年,他拼了命地要把剧团搞好,就是想证明给她看。现在她回来了,他……他心里那团火,又着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说:“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真的,就是累了。”
那天晚上,我陪着她,直到陈诺在小板凳上睡着。我把孩子抱到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文慧看着熟睡的儿子,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她对我说:“小林,以后……要是我有什么事,陈诺……你能不能,帮我多看顾着点?”
我的心猛地一沉。
“嫂子,你别胡说!你这病,住几天院就好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跟这窗外一样,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了。
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从她的心里,蔓延到了她的身体里。
第四章 最后一场戏
文慧出院了。
她的病并没有好利索,只是她坚持要回家。她说,医院里住着不舒服,闻不惯那股消毒水味。
我知道,她是不想再花钱了。陈海东给的那点钱,交了住院费,已经所剩无几。
她出院那天,陈海东没来。他说要去省里开会,一个很重要的会,关系到剧团的未来。
是我去办的出院手续,然后用三轮车把她和陈诺接回了家。
她的家,还是老样子。干净,整洁,每一样东西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阳台上的几盆花,也都养得很好。只是,这个家里,少了一点烟火气。
我帮她把东西收拾好,想留下来给她做顿饭。
她拦住了我,说:“小林,别忙了,你快回团里去吧。新戏不是快要演出了吗?你那儿肯定离不开人。”
她总是这样,先想着别人。
我拗不过她,只好离开。
走到楼下,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家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新戏《霸王别姬》要正式公演了。
主演,自然是苏晴。陈海东为了捧她,几乎是倾尽了全团之力。舞美、灯光、服装,全都用最好的。
我做的那把紫檀木剑,苏晴爱不释手。她说,她唱了半辈子戏,从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道具。
公演那天,剧场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市里省里的领导都来了,媒体也来了好几家。这是我们剧团这些年来,最风光的一天。
我在侧幕看着。
灯光亮起,音乐响起。苏晴扮演的虞姬,一出场,就惊艳了所有人。她的唱腔,她的身段,宝刀未老。
陈海东没有上台,他就站在我旁边,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盯着舞台。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梦想成真的光,是一种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得到释放的光。
戏演到了高潮,乌江自刎。
虞姬拔出那把剑,舞了一段剑舞,凄美决绝。最后,她横剑一抹,倒在了霸王的怀里。
台下,掌声雷动。
陈海东的眼眶红了。他喃喃地说:“成了……成了……”
演出结束,庆功宴。
陈海东和苏晴被众人围在中间,像英雄一样,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和吹捧。
陈海东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他拉着苏晴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苏晴,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这出戏,就没有我们剧团的今天。”
苏晴也眼含热泪,说:“海东,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你,让我重新找到了舞台。”
所有人都跟着起哄,喊着“在一起,在一起”。
那一刻,没有人记得,陈海东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生着病的妻子。
我没有参加庆功宴。
演出一结束,我就骑着车,往陈海东家里赶。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像有只猫在抓。
我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开。
我心里一慌,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用力把门撞开。
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打开灯,看到文慧嫂子就倒在客厅的地上,不省人事。旁边,是打翻的水杯和散落一地的药片。
我脑子“嗡”的一下,什么都来不及想,背起她就往楼下冲。
我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给陈海东打电话。
电话通了,那头是嘈杂的KTV的音乐声。
“喂?老林?什么事啊?我这儿正高兴呢,你可别说扫兴的话啊!”
我对着电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陈海东!嫂子出事了!在去医院的路上!你快给我滚过来!”
吼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急诊,抢救。
我在抢救室外面,焦急地踱着步。我的手上,还沾着后台的油彩,衣服上,是木屑和汗水的味道。我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再想想庆功宴上那个光鲜亮丽的陈海东,觉得无比讽刺。
他演了一出最成功的《霸王别姬》。
可他自己的生活,却演成了一出最失败的悲剧。
他才是那个最该被千夫所指的,薄情寡义的霸王。
而文慧嫂子,她用自己的生命,演完了这最后一场戏。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无尽的悲凉。
第五章 一碗没送出去的汤
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对我说:“病人送来得太晚了,是急性肝衰竭,加上药物过量……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
“药……药物过量?”我颤抖着问。
医生叹了口气:“她吃了好几瓶安眠药。家属,准备后事吧。”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安眠药。
我想起她倒在地上时,身边散落的那些白色药片。
她不是不小心,她是故意的。
陈海东是快中午的时候才赶到医院的。他一身的酒气,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子,红着眼问我:“文慧呢?文慧怎么样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伸出手,指了指身后那扇紧闭的门。
他明白了。
他松开我,踉踉跄跄地冲过去,推开门。
太平间里很冷。
文慧静静地躺在那张白色的床上,盖着白布。她的脸,还是那么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陈海东扑了过去,跪在床边,嚎啕大哭。
“文慧!文慧你醒醒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他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那么刺耳,那么虚伪。
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又冷又硬。
我帮着文慧的娘家人,处理了她的后事。
葬礼那天,天又下起了雨。
陈海东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最前面,捧着文慧的遗像。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苏晴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默默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没有上前。
剧团的人也来了不少。他们看着陈海东,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也有鄙夷。
陈诺穿着小小的孝服,被外婆牵着。他好像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葬礼结束,我送陈诺和外婆回家。
临走前,文慧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她说:“小林啊,以后,诺诺这孩子……就拜托你了。那个姓陈的,我们信不过。文慧走之前,跟我念叨过,说整个剧团,她最信得过的,就是你。”
我点点头,郑重地说:“阿姨,你放心。只要有我林江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陈诺。”
这是我对文慧嫂子的承诺。
一个她没有亲口说出来,但我心里却无比清楚的承诺。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回了剧团。
道具房里,还是老样子,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我熟悉的松木和油漆的味道。
我走到我的工作台前,上面还放着一把没有完工的木梳。
那是我想给文慧嫂子做的。我选了最好的桃木,想在梳子背上,刻一朵她最喜欢的兰花。
我拿起刻刀,想继续把它做完。
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握不稳那把刀。
我扔下刻刀,颓然地坐倒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疼。那种疼,不是刀子割在肉上,而是像有无数根钢针,在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心。
我捂着脸,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哭的,不仅仅是文慧嫂子的离去。
我哭的,是她这一生的委屈和不值。
我哭的,是我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让她吃上一口热乎饭。
我整理文慧嫂子遗物的时候,在她家的厨房里,发现了一个保温桶。
就是她平时用来送汤的那个。
桶是干净的,但旁边的小篮子里,放着一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药材,当归、黄芪、枸杞……都是补气血的。
我猜,她出事的那天晚上,本来是想炖一锅汤的。
或许,是想给陈海东庆祝。或许,是想给自己补补身子。
可那锅汤,她最终还是没能炖上。
我把那个保温桶,带回了我的道具房,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我每天看着它,就像看着文慧嫂子一样。
它提醒着我,我欠她一碗汤。
我欠她一个公道。
第六章 走廊里的回声
文慧嫂子走后,陈海东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去排练场,也不再管团里的事,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酒。
苏晴来看过他几次,都被他骂走了。
剧团里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那出好不容易火起来的《霸王别姬》,也因为没了主心骨,渐渐地没人提了。
所有人都说,陈海东是伤心过度。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伤心,他是心虚,是愧疚。
愧疚,有时候比刀子还锋利,能把一个人的精气神,一点一点地凌迟掉。
我没去管他。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陈诺身上。
我每天去学校接他放学,带他回我的道具房。我教他认各种木头,教他用刨子,用凿子。
孩子很聪明,学得很快。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贪玩,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我干活。
他很少提起他的爸爸妈妈。
有时候,他会看着那个保温桶发呆。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林叔叔,我好像闻到妈妈做的汤的味道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发酸。
我学着文慧嫂子的样子,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炖汤给他喝。
可我炖出来的汤,怎么也不是那个味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剧团的境况,越来越差。没有新戏,留不住观众,连演员的工资,都开始发不出来了。
有人劝我,让我去找找陈海东,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我没去。
我觉得,这个剧团,就是他和苏晴的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也该散了。
真正的好东西,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我正在道具房里教陈诺磨一把小刻刀。
苏晴来了。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没有了当初回来时的那种光彩。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和陈诺,眼神很复杂。
“小林师傅,我能跟你聊聊吗?”
我让陈诺自己练习,然后跟她走到了后台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文慧嫂子还在的时候,夏天常带着陈诺在树下乘凉。
苏晴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说:“我要走了。”
我“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海东……他把自己毁了。”她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有些沙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文慧姐她……她是个好人。”
我冷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她被我的话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羞愧。
她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其实,我跟海东,真的没什么。我们只是……只是想一起做点事,圆一个年轻时候的梦。我承认,我对他是有念想,但他对文慧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只是,男人的感情,有时候分得很清楚。一种是刻在心里的朱砂痣,一种是陪在身边的白米饭。他贪心,两样都想要。”
我不想听她这些所谓的解释。
我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地方,太伤心了。”
她掐灭了烟,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陈海东出车祸了,让我赶紧去市人民医院。
我愣了一下,问:“跟他在一起的,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
对方说:“是,还有一个女的,伤得更重。”
我挂了电话,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苏晴最终还是没有走。或者说,她走了,又被陈海东追了回来。
他们俩,就像两块相互吸引的磁铁,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直到粉身碎骨。
我把陈诺安顿好,让他自己在家写作业,然后冒着大雨,赶到了医院。
于是,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医院的走廊里,灯光惨白。
我站在那里,陈海东最后那句“求你”,像一个魔咒,在我的耳边反复回响。
医生还在等我的答复。
我知道,我说“不救了”,只是一句气话。在生命面前,我没有那个权力。医生也不可能真的听我的。
我只是,在那一刻,被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
我为文慧嫂子不值。
她活着的时候,他视而不见。她死了,他追悔莫及。现在,他自己要死了,却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儿子,想起了要把这个责任,推到我的身上。
凭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呛得我一阵咳嗽。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医生,声音嘶哑地说:“救。尽力救。”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走廊里,我的那句“不救了”,仿佛还在回响。
那不是说给医生听的。
那是说给陈海东听的。
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海东,我救不了你那颗自私的心。
林江,我也救不了你那份卑微的守护。
我们,都回不去了。
第七章 木屑里的传承
陈海东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苏晴也一样。
一场车祸,带走了两条人命,也彻底终结了那个属于他们的,纠缠了半生的梦。
他们的后事,是剧团里剩下的几个老同事,和苏晴的家人一起办的。我没有参与,只是在出殡那天,带着陈诺,远远地看了一眼。
陈诺问我:“林叔叔,爸爸是不是也去找妈妈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是啊。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演一出永远不会散场的戏。”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陈诺就正式跟我一起生活了。
我成了他的监护人,他的“林叔叔”,也成了他事实上的父亲。
剧团彻底散了。
那座曾经承载了无数人梦想和汗水的舞台,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栋新的商业楼。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在城郊租了一个小院子,把我的那些工具和木料,都搬了过去。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木工坊,接一些给庙里修缮佛像,或者给老家具翻新的零活。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稳。
陈诺就在院子里那间小小的书房里,读书,写字。他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他继承了文慧嫂子的聪慧和安静,也继承了陈海东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只是,他从来不提唱戏的事。
我知道,那场变故,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
我也不逼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我爹教给我的,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些手艺,一点一点地,揉进日常的生活里,让他看,让他学。
我告诉他,做木工,最重要的是耐心和专注。一块璞玉,要经过千百次的打磨,才能成器。一个人,也要经历各种磨难,才能真正长大。
我教他如何分辨木头的纹理,如何顺着木头的性子下刀。
我说:“你看这块木头,它这里有个结疤。很多人觉得这是瑕疵,会想办法把它挖掉,或者用腻子填平。但其实,这个结疤,是它生长过程中,受伤之后,自己愈合的痕迹。它是有故事的,是它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要做的是尊重它,甚至可以利用这个结疤,让它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让它变得独一无二。”
陈诺听得很认真。
他开始尝试着,用一些边角料,做一些小东西。一只木头小鸟,一艘小船,一把小小的木剑。
他的手很巧,也很有灵气。
他做的第一件完整的作品,是一把木梳。
他拿着那把还有些粗糙的木梳,跑到我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林叔叔,这个……送给你。”
我接过来,看到梳子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朵兰花。
和我想象中,要送给文慧嫂子的那朵,一模一样。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刻一朵兰花?”
他说:“我记得,妈妈以前最喜欢兰花了。她说,兰花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开着,就很好。”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疤,正在慢慢地愈合。
他没有忘记他的母亲,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纪念她,在传承她留下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年复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陈诺长大了。
他考上了省里一所很好的大学,学的是古建筑修复专业。
他说,他喜欢跟那些老木头打交道,喜欢听它们讲述过去的故事。
他放假回家,会帮我一起干活。他的技术,已经不比我差了。我们爷俩,一个刨,一个凿,常常一干就是一天,话不多,但心里都觉得踏实。
有时候,他会跟我聊起陈海东。
他说:“林叔叔,其实我以前,有点恨我爸。我觉得,是他害了妈妈。”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他继续说:“但现在,我不恨了。我觉得,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一辈子,都在追一个梦。为了那个梦,他伤害了最爱他的人,也毁了自己。他很可怜。”
我没想到,他能看得这么通透。
我说:“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真的长大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跟一些人和事和解。跟别人和解,其实也是跟自己和解。
那天晚上,我拿出了一直珍藏着的那个保温桶。
我对陈诺说:“走,我们去看看妈。”
我们来到文慧嫂子的墓前。
墓碑上的照片,她还是笑得那么温柔。
我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我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我把汤,一勺一勺地,慢慢地洒在墓碑前。
我说:“嫂子,我来看你了。陈诺……长大了,很出息。你放心吧。”
“这碗汤,我欠了你很多年了。今天,我还给你。”
“我知道,我做的,没有你好喝。但是……这是我们爷俩的一点心意。”
陈诺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哭,只是眼圈红红的。
一阵风吹过,松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们。
我看着身边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的陈诺,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安宁。
陈海东和苏晴,他们追求了一辈子的光环和荣耀,最终都化作了尘土。
而文慧嫂子,她这一生,平淡如水,默默无闻。但她留下来的,却是最珍贵的东西。
是爱,是善良,是坚韧。
这些东西,就像那些老木头里的纹路,深深地刻在了陈诺的生命里,也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这,才是真正的,不会被时间磨灭的传承。
第八章 尘埃落定
陈诺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选择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城。
他进了一家古建筑修复公司,每天跟着师傅们,爬上爬下,跟那些老宅子、老庙宇打交道。
工作很辛苦,风吹日晒,但他乐在其中。
他常常会拍一些照片给我看。那些精美的斗拱,雕花的窗棂,在他们手里,一点点地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说:“林叔叔,你知道吗?每次我触摸到这些几百年的木头,就好像在跟古人对话。我觉得,我不是在修复一个物件,我是在延续一段生命,一段历史。”
我听着,心里很欣慰。
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木工坊,生意还是那样,不好不坏。来找我的,大多是一些老街坊,或者慕名而来的一些懂行的人。
我从不漫天要价,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对得起自己的手艺,也对得起那块木料。
我爹常说,手艺人,活儿就是脸面。脸面丢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我的工坊。
他说是市博物馆的,他们最近在整理一批旧的资料,发现了一些关于我们市老剧团的东西,想来采访一下我这个“老人”。
我本来想拒绝,我不想再提那些过去了。
但看着那个年轻人真诚的眼睛,我还是答应了。
我们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摆了一张小桌,泡了一壶茶。
他问了我很多关于老剧团的事,关于那些曾经上演过的剧目,关于那些曾经名噪一时的演员。
我捡着一些能说的,慢慢地讲给他听。
讲到最后,他忽然问:“林师傅,我听说,当年剧团的最后一出大戏《霸王别姬》,里面的那把道具剑,是您亲手做的。那把剑……现在还在吗?”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那把剑,在剧团解散的时候,被人当成废品,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
我摇了摇头:“不在了。”
年轻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说:“太可惜了。我们找到了当年的演出录像,那把剑,做得真是……有灵魂。”
有灵魂吗?
我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苦笑了一下。
或许吧。
只是,为了给那把剑注入灵魂,另一个人,却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代价,太大了。
年轻人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就像是在做一件木工作品。年轻的时候,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原木,棱角分明,脾气也硬。后来,经历了各种事情,被生活这把刻刀,一点一点地打磨,削去了棱角,也留下了伤痕。
陈海东,文慧嫂子,苏晴,他们都是我生命里的刻痕。有的深,有的浅,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
我现在,老了,就像一件用旧了的家具,上面有了包浆,有了岁月的痕迹。不好看了,但踏实,稳当。
陈诺回来了。
他提着一个饭盒,是我最喜欢吃的那家店做的酱肘子。
“林叔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天,真好。”
我们爷俩,就在院子里,就着晚霞,吃着饭,聊着天。
他说,他们公司最近接了一个大活,要修复城外那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观音寺。
他说,他想把我做的几尊小叶紫檀的佛像,推荐给寺里的住持。
他说,等他攒够了钱,想把这个小院子买下来,好好地翻修一下。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对未来的规划,对生活的向往。
我静静地听着。
我看着他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这辈子,没能成为陈海东那样,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人。我就是一个后台的木匠,一个手艺人,一辈子都躲在幕后,默默无闻。
我没能留住我心里敬重的那个嫂子。
我甚至,在一个充满了愤怒和悲伤的瞬间,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说出了那句“不救了”。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算不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但是,我守住了对文慧嫂子的承诺。
我把陈诺养大了。
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正直、善良、懂得感恩,并且热爱自己事业的人。
这就够了。
我想,如果文慧嫂子在天有灵,看到今天的陈诺,她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耳边是院子里虫鸣的声音。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夜晚,那个冰冷的医院走廊。
陈海东的血,医生的质问,我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
那些曾经让我痛苦、挣扎、愧疚的画面,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起来。
就像被水冲刷过的木头,纹路还在,但颜色,已经淡了。
尘埃落定。
生活,终究还是要朝前看的。
我闭上眼睛,睡得很安稳。
因为我知道,天亮之后,我的工坊里,还会有新的木料,等着我去雕琢。
而陈诺,他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我们都会好好的。
这就够了。
来源:第四排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