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界在喧嚣着一个新纪元的到来,我们家也在酝酿着一件天大的事——盖新房。
那一年是2000年,千禧年。
世界在喧嚣着一个新纪元的到来,我们家也在酝酿着一件天大的事——盖新房。
我们家的老房子,是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泥坯墙,青瓦顶。
墙壁上糊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最外面那层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卷。
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
雨水顺着房梁的缝隙滴下来,叮咚叮咚,像不知疲倦的钟摆。
妈妈会拿出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在屋里摆开一个阵法,接住那些调皮的雨滴。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旧木头发霉的气息。
我常常把鼻子凑到墙角,能闻到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奶奶做的槐花饼的香气,有爸爸抽的旱烟的辛辣,还有我童年里无数个雨天的寂寞。
爸爸决定盖新房那天,是在一个雨下得特别大的傍晚。
屋里的盆又不够用了,水从一个脸盆里溢出来,悄无声息地在地砖上漫开。
爸爸蹲在地上,看着那摊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紧锁的眉头。
他忽然把烟头摁灭在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盖!”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们家平静如水的生活里。
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黑夜里被点燃的两盏小灯。
盖房子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在我们那个不富裕的村子。
家里的积蓄被爸爸从一个打了好几层结的布包里倒出来,摊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
那些钱,有大团结,有印着四个伟人头像的百元大钞,每一张都带着一股汗水的咸味和岁月的褶皱。
数来数去,还是不够。
爸爸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像两座推不开的小山。
后来,他去镇上跑了好几趟,又找亲戚朋友们挨个借了一圈。
我记得有个晚上,他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酒气,眼睛红红的。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拍在桌上。
钱,凑够了。
那信封的重量,我好像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
它沉甸甸的,压在桌子上,也压在爸爸的肩膀上。
接下来就是找人。
村里盖房子,都兴找熟人。
爸爸找来了泥瓦匠,姓耿,我们都叫他耿叔。
耿叔不是我们村的,听说是爸爸以前在外面打工时认识的朋友。
他来的那天,骑着一辆很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还有一个油漆斑驳的木头工具箱。
他个子不高,人很瘦,皮肤是那种被太阳常年暴晒后留下的古铜色。
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不怎么说话,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会挤在一起,显得很憨厚。
他的手,是我见过最粗糙的手。
手指粗壮,关节突出,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像一块饱经风霜的树皮。
爸爸很热情地迎上去,给他递烟。
他摆了摆手,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不抽了,戒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戒了好。”
他们的交流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客套,但那种熟稔和亲近,是我在爸爸和其他人交往时很少见到的。
房子就在老屋旁边的空地上动工了。
地基挖开,红砖和水泥一车一车地运进来,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整个夏天,我们家都笼罩在一种嘈杂又充满希望的氛围里。
敲打声,搅拌水泥的哗啦声,大人们的吆喝声,交织成了一首我们家新生活的序曲。
耿叔是主力。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透了才收工。
他干活很细致,每一块砖头,都要用瓦刀敲一敲,听听声音,再端详半天,才稳稳地砌上去。
他砌的墙,笔直笔直的,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爸爸也跟着一起干,脱了鞋,赤着脚踩在混着水泥的沙石上。
他的脚很快就磨破了,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他跟耿叔配合得特别默契,一个递砖,一个砌墙,大部分时间都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明白了。
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像个大火球悬在头顶。
工地上没有任何遮挡,汗水从他们的额头、脖颈、后背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就把衣服浸透了。
他们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妈妈每天都会煮一大锅绿豆汤,用井水镇得冰凉,给他们送过去。
耿叔每次都喝得特别快,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就见了底。
然后用手背抹一把嘴,长长地舒一口气,憨憨地冲我妈笑笑。
“嫂子,你这绿豆汤,解暑。”
他的工具箱,总是放在墙角最阴凉的地方。
那是个很旧的木头箱子,边角都磨圆了,上面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油漆点子和干掉的水泥块。
箱子没有锁,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搭扣。
休息的时候,他会坐在工具箱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白瓷瓶,拧开盖子喝一口。
那应该是他自己带的凉白开。
我有时候会好奇地凑过去看他的工具箱。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工具:瓦刀、墨斗、水平尺、锤子……
每一件工具都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带着一种金属的冷光。
工具的木柄,都被磨得油光发亮,透着温润的光泽。
看得出来,他很爱惜他的这些伙计。
箱子里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机油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着让人觉得很安心。
那年夏天,好像特别长。
我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工地上,看我们的新房子长高了多少。
它像一棵树,从地基里破土而出,然后一节一节地向上生长。
先是墙体,然后是房梁,最后是屋顶。
当最后一片瓦盖上去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新房子,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你亲眼看着一个由砖头、水泥、钢筋构成的庞然大物,从无到有,在你面前一点点成型。
它不仅仅是一栋房子,它承载了我们一家人所有的期盼和梦想。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准备为我们遮风挡雨。
房子封顶那天,爸爸买了很多肉和酒,在院子里摆了一桌。
工人们都喝得很高兴,脸红扑扑的,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好几倍。
只有耿叔,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喝着酒,吃着菜。
爸爸端着酒杯走到他面前,说:“老耿,这几个月,辛苦你了。这杯,我敬你。”
耿叔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和爸爸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他一口把酒喝干,脸颊泛起一丝红晕。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爸爸“哥”。
我有些惊讶,但爸爸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他笑着拍了拍耿叔的肩膀,又给他满上了一杯。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
爸爸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讲了很多以前的事,讲他们年轻的时候,讲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我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他们的世界,离我很遥远。
耿叔始终没有说太多话,他只是听着,时不时地端起酒杯,和爸爸碰一下。
他的眼神,在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
好像穿过了眼前的喧嚣,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房子盖好了,就剩下一些刷墙、装门窗的收尾工作。
这些活儿,爸爸自己就能干。
耿叔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他要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秋高气爽,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布。
他还是来时的那身打扮,旧旧的蓝色工作服,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
他把他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收进那个木头箱子里,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告别。
妈妈按照事先算好的工钱,用一个红包装好,递给他。
“耿师傅,这是你的工钱,你数数。”
耿叔却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接。
“嫂子,这可使不得。我跟哥是啥关系,盖个房子,哪能要钱。”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你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哪能让你白干。”妈妈坚持着。
爸爸也走过来,把红包硬往他手里塞。
“老耿,拿着。你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
他们推来推去,耿叔的脸都涨红了。
最后,他拗不过,只好接了过去。
但他捏着那个红包,手指都在发抖,好像那不是钱,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哥,嫂子,那……我就先收下了。”他低着头说。
“工钱我回头再跟你算。”
爸爸以为他说的是客套话,也没在意,只是催他赶紧上路,别耽误了坐车。
耿-叔把他的帆布包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却唯独没拿那个工具箱。
“哥,这箱子太沉了,我懒得带了。里面的家伙什也都不值钱了,就扔这儿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回头我再买一套新的。”
爸爸说:“那怎么行,这都是你的吃饭家伙。”
“没事,真不用了。”耿叔跨上自行车,冲我们挥了挥手。
“哥,嫂子,我走了。你们保重。”
他蹬着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那条长长的土路上。
阳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然后一点点缩短,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了。
我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这个沉默寡言的叔叔,在这个夏天里,已经成了我们家生活的一部分。
他走了,好像也带走了一部分夏天的记忆。
耿叔留下的那个工具箱,就在院子角落里放了好几天。
爸爸每天从它旁边走过,都会看上几眼,叹口气。
一个周末的下午,爸爸终于决定收拾一下那个箱子。
“扔了怪可惜的,里面的家伙什,我还能用。”他自言自语道。
他把箱子搬到屋檐下,蹲下身,打开了那个生锈的铁搭扣。
箱子盖“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的工具还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瓦刀,锤子,墨斗……
在工具的缝隙里,塞着几团揉得皱巴巴的报纸。
爸爸伸手去拿那些报纸,想把它们扔掉。
可他的手刚碰到报纸,就顿住了。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把那几团报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报纸里面,包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很旧了,黄色的牛皮纸,边角都磨损了。
信封下面,还压着一沓钱。
不是妈妈给耿叔的那个红包。
红包还好好地躺在信封旁边,封口都没拆。
那沓钱,用一根橡皮筋捆着,厚厚的一摞,全是百元大钞。
爸爸的呼吸一下子就屏住了。
他愣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拿起那个信封,动作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信封上没有写字。
他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一张信纸。
是那种小学生用的作业本纸,带着一道道横格。
信纸上写满了字,字迹很潦草,歪歪扭扭的,看得出写信的人文化水平不高。
有很多字,都用同音字代替了。
爸爸就那么蹲在地上,举着那张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缓慢地移动。
我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看到爸爸的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起来。
有两行滚烫的东西,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下来。
他哭了。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爸爸哭。
在我心里,他就像一座山,永远那么坚强,那么沉稳,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击倒。
可是那一刻,那座山,崩塌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了一团一团模糊的印记。
他想用手去擦,可手抖得更厉害了,怎么也擦不掉。
最后,他把那张信纸紧紧地攥在手心,埋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秋日的午后,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妈妈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惊呆了。
她走过去,轻轻地拍着爸爸的背。
“他爸,这是咋了?”
爸爸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信纸和那沓钱,递给了妈妈。
妈妈接过信,也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也红了。
她转过身去,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很沉重。
没有人说话。
饭桌上,爸爸一口饭也没吃,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
一杯,又一杯。
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妈妈:“妈,耿叔的信里,到底写了啥?”
妈妈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可是我不想等到长大。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封信,能让我的爸爸,那个从不掉泪的男人,哭成那个样子。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去睡不着。
月光从新房的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地上,一片清冷。
我悄悄地爬起来,溜进爸妈的房间。
他们已经睡了,爸爸的呼吸里还带着浓浓的酒气。
那个工具箱,就放在床边的地上。
信和钱,被妈妈重新放回了信封里,就摆在工具箱的盖子上。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像揣了一只兔子。
我借着月光,展开了那张被眼泪浸湿过的信纸。
信是这样写的:
“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你不要来找我。
这栋房子,就当是我还你的。我知道,这点东西,还不了你当年对我的恩情。
那笔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本来早就该还给你。
你给我的红包,我没动,也放在里面了。你的钱,我不能要。
哥,你可能已经忘了,但是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十五年前,俺媳妇得了重病,要动大刀。医生说,要五千块钱。
五千块啊,那时候对俺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俺跑遍了所有的亲戚,磕头,下跪,也就借来几百块。
俺当时真的绝望了,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是你在俺最难的时候,把你的转业费,一共三千多块,全都给了俺。
俺知道,那是你准备回家盖房子的钱。
你把钱塞给俺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先拿去救人,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啥都没了。’
你还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块老怀表也当了,凑够了五千块。
哥,你救的不只是俺媳妇一条命,你救的是俺们一家子。
这份恩情,比天大,比海深。
俺当时就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这些年,俺在外面打工,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攒钱还你。
可俺知道你的脾气,你要是知道俺是来还钱的,你肯定不会让俺进这个门。
所以俺只能用这个笨办法。
帮你盖房子,是俺这辈子干过最舒坦的活。
看着那房子一天天起来,俺心里就高兴。
俺就在想,当年你把盖房子的钱给了俺,今天,俺终于亲手帮你把房子盖起来了。
也算了了俺一桩心愿。
箱子里的钱,一共是两万块。
三千是当年的本钱,剩下的是利息。
我知道这点利息算不了啥,跟你的恩情比起来,不值一提。
但这是俺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不然,俺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哥,不要找俺。
俺们一家已经搬到南方去了。
你和嫂子,还有侄子,多保重身体。
等将来有机会,俺再回来看你。
弟,耿书田。
后面还写了一个日期。
信很短,也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词藻。
甚至有很多错别字。
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耿叔为什么那么沉默,明白了爸爸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明白了他们之间那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也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会哭。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是感动,是愧疚,是心疼,也是一种被兄弟情义深深震撼的无言。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情义,可以超越时间,超越金钱,甚至超越生命。
我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
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第二天,爸爸起得很早。
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精神好了很多。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那笔钱,去了镇上的邮局。
他想把钱给耿叔汇过去。
可是,信上没有地址。
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名,说是在南方。
中国那么大,南方那么大,要去哪里找一个人?
爸爸在邮局里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把钱取了回来。
他没能找到耿叔。
从那以后,爸爸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里。
他开始跟我讲他和耿叔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们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认识的。
那时候,他们都才二十出头,是工地上最年轻的两个小伙子。
他们一起扛过水泥,一起抬过石板,一起在工棚里啃过干硬的馒头。
有一次,工地上出了事故,一个脚手架塌了。
是耿叔,在最危险的关头,一把推开了爸爸,自己却被掉下来的钢管砸伤了腿。
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过命的兄弟。
爸爸说,耿叔那个人,就是一头犟牛。
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认准了爸爸是他的恩人,这个“恩”,就成了他背负了一辈子的债。
他一定要还。
不还,他心里就不安。
“其实,我早就忘了那件事了。”爸爸喝了口酒,眼睛望着窗外,悠悠地说。
“兄弟之间,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哪里算得上什么恩情。”
“可他记得。他记了一辈子。”
爸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笔钱,爸爸没有动。
他用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藏在了衣柜的最底层。
他说:“这是老耿的钱,我得替他收着。等哪天他回来了,我再亲手还给他。”
那个工具箱,也被爸爸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新房的储藏室里。
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有时候,爸爸会一个人在储藏室里待很久。
我知道,他是在想念他的那个兄弟。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我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
我们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村里通了柏油路,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楼。
我们家的那栋房子,在村里已经不算显眼了。
但对我来说,它永远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因为我知道,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一个男人最深沉的感恩和一个男人最真挚的情义。
爸爸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他的背,也有些驼了。
但他每年都会把那个工具箱拿出来,擦拭一遍。
那个信封,也已经被他摩挲得边角发软。
他还在等。
等他的那个兄弟,耿叔,回来。
可是耿叔,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他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们家的生命,留下了璀璨的光芒,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
我和爸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又提起了耿叔。
“爸,你说,耿叔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爸爸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他那个人,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差。”
“他手艺好,人又实在,肯吃苦。走到哪,都饿不着。”
他的语气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就是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坎,过去了没有。”
我看着爸爸苍老的侧脸,心里一阵酸楚。
我知道,耿叔,已经成了爸爸心里一个永远的牵挂。
也是一个永远的遗憾。
他遗憾,没能当面对耿叔说一声“谢谢”。
谢谢他,用一个夏天的时间,为我们家建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也谢谢他,用一辈子的执着,让我们明白,什么是情义千金。
他又遗憾,没能把那笔钱,亲手还给他。
没能告诉他:“兄弟,你不欠我什么。从来都不欠。”
后来,村里搞开发,我们家的老房子要拆迁。
搬家的时候,我负责收拾储藏室。
在角落里,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木头工具箱。
我打开它,里面的工具依旧锃亮。
那个黄色的信封,也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拿起信封,把它交给了爸爸。
爸爸接过信封,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着,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都过去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走到院子里,在地上挖了一个坑。
然后,他把那个信封,连同里面的信和钱,一起放了进去。
他没有用火烧掉,只是用土,把它掩埋了。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这是这座房子的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爸爸不是在等耿叔回来还钱。
他只是想为这段深厚的情义,找一个安放之处。
耿叔还不还钱,还不还情,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都用自己认为最真诚的方式,对待了这份情义。
耿叔用一生的积蓄和一个夏天的劳作,来偿还他心中的“债”。
而爸爸,用一生的等待和守护,来回应这份兄弟情。
他们之间,没有谁对谁错。
只有那个年代的人,最朴素,也最坚定的价值观。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诺千金,生死不渝。
新家很快就建好了,是两层的小洋楼,宽敞又明亮。
我们搬进去的那天,爸爸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片被填平的土地,站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是在跟过去告别。
跟那栋老房子告别,也跟那段被深埋的记忆告-别。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
它会像一颗种子,埋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
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开出最温暖的花。
那年夏天,工地上不只是有汗水和泥土。
还有一些更珍贵的东西。
比如,耿叔在休息时,会用瓦刀的刀柄,在湿润的水泥地上给我画小人。
他画的小人,线条很简单,但特别传神。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跳皮筋。
一个小男孩,在放风筝。
我每次都看得入了迷。
水泥干了,那些画就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家的地基里。
我想,它们现在,应该还在那片土地的深处,做着甜美的梦吧。
还有妈妈做的饭。
夏天的午后,天气又热又闷。
妈妈会做一大盆凉面,用切得细细的黄瓜丝,胡萝卜丝,还有炒得香喷喷的鸡蛋碎做码。
再浇上一勺用蒜泥、醋、酱油和香油调成的料汁。
耿叔和爸爸,就蹲在墙根的阴凉处,一人捧着一个大碗,吃得“呼噜呼噜”响。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滴进碗里,他们也毫不在意。
那是我记忆里,最好吃的凉面。
带着阳光的味道,汗水的味道,还有家的味道。
耿叔的话很少,但他好像什么都会。
院子里的水龙头坏了,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我的自行车链子掉了,他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很轻松就给我安了回去,手上沾满了油污,他就在衣服上随便擦擦。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默默地为我们家解决着各种各样的小麻烦。
他从不邀功,也从不索取。
做完事,就又回到他的工地上,拿起他的瓦刀,继续砌墙。
他砌墙的时候,神情特别专注。
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他手里的那块砖。
他的眼神,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我那时候就在想,一个人,得有多么热爱他的工作,才能有那样的眼神。
后来我才明白,他热爱的,不仅仅是砌墙。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内心最深沉的情感。
那每一块被他亲手砌上去的砖,都是一个字。
连在一起,就是一封他写给我爸爸的,最长,也最重的情书。
一封关于兄弟情义的,绝版情书。
那封信,我后来又偷偷地看过很多次。
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年少时,我看到的是感恩和报答。
长大后,我看到的是尊严和风骨。
一个男人,在最落魄的时候,接受了兄弟的无私帮助。
他没有因此而自怨自艾,也没有把这份恩情当成理所当然。
他只是把它深深地刻在心里,然后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努力偿还。
他不要怜悯,也不要施舍。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地站直了腰,对他的兄弟说一声:“哥,我把钱还你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风骨?
这是一种怎样的尊严?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民族,骨子里最宝贵的东西。
叫做,仁义。
爸爸也是一样。
他施恩不图报。
在他看来,兄弟有难,出手相助,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
当耿叔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把“恩情”还回来的时候,他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心疼。
他心疼他的这个兄弟,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攒下这笔钱。
他心疼他的这个兄弟,心里背负了这么重的担子,一背就是十五年。
所以他才会哭。
那是英雄惜英雄的眼泪。
也是被这个世界的温柔和善良,深深触动了的眼-泪。
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聊起这件事。
朋友说:“你爸和那个耿叔,都挺傻的。”
“一个非要给,一个非不收。推来推去的,有啥意思。”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
我知道,他不懂。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没有经历过那种贫穷和匮乏,是很难理解那种情感的。
那是一种超越了物质和利益的,最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它像金子一样,在岁月的长河里,闪闪发光。
它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
比如,承诺。
比如,情义。
比如,一个人的良心。
前几年,我回老家,听村里人说,我们村附近要建一个大型的旅游度假区。
我们家的那片地,正好在规划范围之内。
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很丰厚。
很多人都签了字,搬走了。
爸爸却迟迟没有做决定。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他舍不得那栋房子。
更舍不得,那栋房子下面,埋藏的那个秘密。
我劝他:“爸,时代在发展,我们总要往前看。”
“耿叔如果知道,他肯定也希望我们能过得更好。”
爸爸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
在合同上签字的那天,爸爸的手,抖得很厉害。
我知道,他签下的,不只是一份合同。
也是在告别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搬家的那天,我们请了一台挖掘机,把院子里的那片地,挖开了。
在很深的地方,我们找到了那个已经被泥土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的信封和钱,也已经变得潮湿、脆弱。
信纸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爸爸戴上老花镜,把那封信,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他划着一根火柴,把那封信,点燃了。
火苗升腾起来,舔舐着泛黄的纸张。
很快,那封承载了太多情感的信,就化作了一缕青烟,飘向了远方。
“老耿,这下,咱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爸爸对着那缕青烟,轻声说道。
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那笔钱,爸爸没有要。
他以耿叔的名义,全部捐给了我们县里的一个希望小学。
捐赠仪式上,主持人问爸爸,这个“耿书田”先生,是哪位。
爸爸说:“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真正的男子汉。”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爸爸,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又变得像山一样,高大,挺拔。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了一家杂志上。
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
他们说,他们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他们说,这个故事让他们相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依然有真情在。
其中,有一封信,很特别。
信是从一个很远的南方城市寄来的。
信里写道:
“你好,我看到了你写的那篇文章。
我想,你写的那个耿叔,应该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也叫耿书田。
他也是一个泥瓦匠。
他常常跟我们讲起,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姓李的工友,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报答那位李大哥。
几年前,父亲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
临终前,他一直念叨着,说他终于不欠别人的了,可以安心地走了。
我们一直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看到你的文章,我们才恍然大悟。
谢谢你,让我们知道了父亲心中那个埋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也谢谢你,让我们认识了一个那么重情重义的,我们的父亲。
如果可以,我们想替父亲,去看看那位李伯伯。
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
信的落款,是耿叔的儿子。
我把那封信,读给爸爸听。
爸爸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看到,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的眼泪,和二十年前那次,不一样。
那一次,是震撼,是感动。
而这一次,是释然,是圆满。
那个让他牵挂了一辈子的兄弟,终于有了下落。
那个让他遗憾了一辈子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后来,耿叔的儿子,真的来看我们了。
他长得很像耿叔,一样的黝黑,一样的憨厚。
他一见到我爸爸,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伯伯,我替我爸,给您磕头了。”
爸爸赶紧把他扶起来,眼睛红红的。
“好孩子,快起来。”
“你爸,他是个好人啊。”
两个男人,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因为他们共同的父亲和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看到了两个同样质朴的男人,在工地上,在烈日下,用汗水和情义,建造一栋房子的场景。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它会像我们家那栋老房子的地基一样,深深地扎根在土地里,扎根在我们的血脉里。
成为我们生命中,最坚实,也最温暖的底色。
那个工具箱,我一直留着。
它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房里。
有时候,我写作累了,就会打开它,闻一闻里面那股熟悉的,机油和木头混合的味道。
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个沉默的,善良的,固执的耿叔。
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他砌墙时专注的眼神。
也会想起我的父亲,那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和他流下的那两次眼泪。
我想,这个故事,我会讲给我的孩子听。
我会告诉他,曾经有那样两个人,他们用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做“情义千金”。
我希望,他能记住这个故事。
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房子。
而是一颗,懂得感恩,并且愿意为情义付出一切的,滚烫的心。
来源:桃坞花影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