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童年,是在山东某一个被绵延丘陵环抱的小村庄里度过的。那时的世界很大,大到村后的那片老林子,就是我们这群野孩子探险的终极疆域。林子里有吃不完的野果,掏不尽的鸟窝,还有无数个夏天里黏稠又清凉的风
我的童年,是在山东某一个被绵延丘陵环抱的小村庄里度过的。那时的世界很大,大到村后的那片老林子,就是我们这群野孩子探险的终极疆域。林子里有吃不完的野果,掏不尽的鸟窝,还有无数个夏天里黏稠又清凉的风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日头晒得人发蔫,我和最好的玩伴小辉,决定去林子深处寻找传说中那棵结着“蜜罐”似的歪脖子枣树。我们拨开及腰的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浓郁气息。就在一片长势格外旺盛的荆棘丛后,小辉突然“哎呦”一声,半个身子陷了下去。
我赶紧冲过去,发现他并不是掉进了坑里,而是踩塌了一个隐蔽的洞口。那洞口不大,仅容一个孩子蜷身钻入,黑黢黢的,像大地突然张开的一只沉默的眼。一股阴凉潮湿的风从洞里涌出,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混合着陈年土腥和某种微凉金属气息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周身的暑气。
恐惧和好奇像两条蛇,瞬间缠住了我们的心脏。我们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瞧。洞里很暗,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靠近洞口的内壁——那不是天然的泥土,而是一层整齐垒砌的青砖。砖块很大,表面粗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青苔,缝隙里还探出几根倔强的蕨类植物。阳光斜射进去一小段,在那青砖上反射出幽冷、潮湿的光泽。
“里面……有啥?”小辉的声音带着颤。
我摇摇头,心脏砰砰直跳。那规整的青砖,与我们平日里在田埂上、水沟边见到的任何建筑都不同。它太古老,太沉静,静得让人心慌。我们试着往里扔了块土坷垃,听到的只是一连串空洞的回响,然后重归死寂。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不安。
“会不会是……坟?”小辉说出了我们都不敢细想的那个字。
一阵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整座林子都在窃窃私语。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那个年纪,关于妖魔鬼怪、古墓僵尸的传说听得太多,这个幽深的、砌着青砖的洞口,完美地契合了所有恐怖故事的要素。我们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里,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只黑色的眼睛吞噬。
此后多年,那个洞口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一个不敢再触碰的禁忌。童年很快过去,我们相继离家求学、工作,那片老林子和小辉,都渐渐沉入了记忆的底层。
我在距离老家千里之外的都市里,成为一名设计师。日子被方案、会议、 deadlines 填满,喧嚣而忙碌。我以为童年早已远去,直到某个加班到深夜的节点。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屏幕的微光,世界安静得能听见电流声。就在我揉着酸涩的眼睛时,毫无征兆地,那个洞口的影像猛地撞进脑海——如此清晰,如此鲜活。那股阴凉的风,那片滑腻的青苔,那青砖上幽冷的光泽,甚至当时心脏紧缩的感觉,都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原封不动地复现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成年后的我,拥有了远比童年丰富的知识和阅历,知道了考古、历史、文物保护这些概念。那个曾经只与“鬼怪”挂钩的洞口,此刻在我心里引发了完全不同的联想:青砖?什么年代会用青砖砌筑地下结构?墓室?地窖?还是某种古代的军事设施?
好奇心的火苗,一旦点燃,便难以熄灭。它不再是被恐惧压制的孩童式好奇,而是一种带着理性探究欲望的成年人的执着。我开始在工作之余,查阅老家的地方志、历史地图。我的家乡在历史上并非名城重镇,但确是古代南北通衢的必经之路,历代都有屯兵和移民。资料显示,我们村所在的区域,曾发现过几座宋元时期的中小型墓葬。
“古墓……”我喃喃自语,心跳再次加速,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接近真相的激动。
我试着联系小辉。通过几层关系,终于在微信上找到了他。他早已接替父辈,成了村里的果农。寒暄之后,我径直问起那个林子里的洞口。
他的回复隔了好一会儿:“我滴妈呀,你还记得那事儿?我可早忘了,瘆人巴巴的。”
但当我告诉他,那可能不是普通的洞,而有可能是古墓,具有历史价值时,他的语气变了:“真的假的?你要这么说……那片林子这几年差点给推平了种经济林,后来好像说是有点啥说法,又搁置了。”
这句话像一记警钟,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必须回去,必须找到它。
我请了年假,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村庄变化很大,新房林立,但村后的那片老林子,仿佛被时间遗忘,依然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更显苍老。
小辉在村口接我,他胖了些,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但笑容还是小时候那样。寒暄过后,我们便拿着柴刀、绳索,带着强光手电和相机,走进了林子。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地貌。记忆中的小路早已湮没,参照物也变得模糊。我们凭着大概的方向和残存的印象,在荆棘和灌木中艰难穿行。一整个下午,我们几乎踏遍了那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汗水浸透了衣服,手上也被划出了血口子,却一无所获。那个洞口,如同一个狡猾的幽灵,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不会记错了?或者,早就塌了?”小辉有些泄气。
夕阳西下,林中的光线迅速暗淡,寒意开始升起。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都市生活把我的记忆加工成了幻觉?那个洞口,或许只是童年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打算明天去请教村里最老的寿星公时,我的脚踝被一丛极其坚韧的藤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手电筒摔了出去,光柱胡乱地扫过一片密集的灌木根部。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丝幽冷、规整的线条。那不是自然能形成的线条。
我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扒开那片灌木。小辉也过来帮忙。当最后一层遮蔽被清除,它,终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洞口比记忆中小了一圈,边缘有塌陷的痕迹,但依旧幽深。内壁那熟悉的青砖,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无言地证明着这一切并非虚妄。青苔更厚了,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但它依然在那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
我们没有贸然进入。第二天,通过小辉的关系,我们联系上了县文物局。听说可能有未被记录的古代遗存,文物局的同志非常重视,当天下午就派了一位姓王的科长和一位年轻的技术员赶来。
王科长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他仔细查看了洞口和周围的土层,又用仪器探测了一番,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看这砖的形制和砌法,还有这墓道的朝向,初步判断,很可能是明代的。保存状态看起来不错,没有被严重盗扰的痕迹。这是个重要发现!”
在得到初步许可并做好安全措施后,我们跟着专业人员,第一次真正进入了这个困扰我二十年的神秘空间。
墓道不长,向下倾斜,仅容一人躬身通过。空气冰凉,带着浓郁的土腥和一种朽木的味道。强光手电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前方。墓道尽头,是一扇被破坏了一半的石门。穿过石门,便是一间小小的墓室。
墓室呈方形,穹隆顶,四周墙壁同样是结实的青砖。手电光柱扫过,时光的尘埃在光中飞舞。墓室中央,停放着一具早已腐朽不堪的木棺椁的残骸,依稀能辨出形状。棺木旁,散落着一些陶罐、瓷碗的碎片。墙壁上有一些简单的壁刻,似乎是云纹和花卉图案,但大多已模糊不清。
最让我震撼的,不是这些器物,而是整个空间营造出的那种绝对的寂静与凝固感。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那位几百年前的墓主人,曾是何人?是当地的乡绅?还是一位退伍的低级军官?他有着怎样的生平故事?这一切,都已被黄土掩埋,只剩下这冰冷的砖石,诉说着无尽的苍凉。
王科长和技术员小心翼翼地记录、拍照、采集样本。他指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陶罐碎片对我说:“你看,这釉色,这胎质,典型的明代民间风格。这座墓的级别不高,但恰恰是这种普通人的墓葬,能为我们了解当时平民的生活、丧葬习俗提供最直接的实物证据。”
我站在墓室中央,百感交集。童年时巨大的恐惧源头,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曾经的害怕,是源于对未知的想象;而现在的平静,则源于对历史的认知和尊重。那冰冷的青砖,不再是妖魔鬼怪的居所,而是一页风干的历史,一个时代无声的注脚。
勘探工作持续了几天。最终,文物部门决定对这座古墓进行保护性回填,等待日后有更充分的技术和资金支持时,再进行正式考古发掘。洞口被重新封好,并设置了不易察觉的标识和保护告示。
我的假期也结束了。临走前,我和小辉又去了一趟林子。洞口已被重新伪装,看起来和周围环境无异。
“真没想到,咱俩小时候瞎跑,还真撞见了个宝贝。”小辉感慨道。
“是啊。”我点点头,“它一直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
回城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绪难平。这次寻找,表面上是我找到了那个物理意义上的洞口,但更深层次上,是那个洞口召唤了我,并通过我,让一段沉睡的历史得以重见天日,获得保护。它像一座桥梁,连接了我的童年与成年,连接了幻想与现实,也连接了当下与遥远的过去。
我时常会想起那片青砖,那股阴凉的风。它们不再是我记忆中的一个恐惧符号,而变成了一种沉静的力量。它提醒我,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之下,还存在着更广阔、更深厚的时间维度。我们脚下所踏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沉默地等待着被发现、被倾听。
那个幽光下的青砖洞口,是我个人历史中的一个坐标,也是一次跨越二十年的叩问。而最终得到的答案,远比任何惊悚故事都更加悠远、更加深刻。它告诉我,真正的恐惧源于无知,而真正的敬畏,则源于了解。对历史,对时间,对我们自身来处的了解。
来源:风月无边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