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院里的喜炮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响,一阵接一阵,炸开的红纸屑跟雪花似的,铺满了那条我们从小跑到大的水泥路。
今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干净得有点晃眼。
大院里的喜炮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响,一阵接一阵,炸开的红纸屑跟雪花似的,铺满了那条我们从小跑到大的水泥路。
空气里混着硫磺的味儿,还有王阿姨家厨房飘出来的八宝饭的甜糯香气。
谢宴臣结婚了。
娶的是他那个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青梅,林晚。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整个大院的人都这么说。
我坐在窗边,能看见楼下进进出出的张阿姨、李大妈,她们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往我们家这栋楼的窗户上瞟。
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或者说,在提防着我。
她们大概觉得,今天我会是那个最不稳定的因素。
毕竟,在她们嘴里,我追了谢宴臣十几年。
从他还是个成天在泥地里打滚的半大小子,到后来穿上挺括的飞行员制服,英挺得像棵小白杨。
我的“痴情”,是大院里公开的秘密,是长辈们教育自家孩子时,“你看人家那股劲儿”的正面教材,也是同龄人聚在一起时,心照不宣的笑料。
我听着楼下越来越热闹的喧嚣,汽车鸣笛声,孩子们的嬉笑声,还有司仪用麦克风试音的“喂喂”声,这些声音像潮水,一阵阵拍打着我的耳膜。
但我心里很静。
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在等。
等那辆去火车站的网约车。
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充电宝,还有一本没看完的书。
最贴身的地方,放着一张去往西南边陲小镇的单程票。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发小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没接,挂断后回了条信息:我在外面,不方便。
她秒回:你没事吧?别做傻事!
我看着那几个字,有点想笑。
傻事?
我这辈子做过最傻的事,大概就是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演了十几年的独角戏。
而今天,是这场戏落幕的日子。
我该为自己鼓掌。
车来了。
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
墙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飞机海报,不是谢宴臣飞的民航客机,而是一架老式的螺旋桨战斗机。
那是另一个人的梦想。
我轻轻带上门。
门合上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走下楼梯,我能闻到楼道里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红烧肉的,醋溜白菜的,混在一起,就是人间烟火。
我刻意放慢了脚步,楼梯间的声控灯没有亮,我在昏暗里,像个潜行的影子。
路过谢宴臣家门口时,那扇大红门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囍”字,金粉闪闪发光。
门没关严,从缝隙里能看到客厅里人影晃动,听到林晚银铃一样的笑声。
她说:“宴臣,你快来,妈把你的领带系歪啦。”
声音里全是蜜糖一样的甜。
我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
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一种……类似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那根拴在我心上十几年的线,终于,要断了。
我没有停留,快步走出了单元门。
阳光猛地刺过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几个大妈正聚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聊天,看到我出来,她们的说话声戛然而停。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审视、同情,还有一丝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我没有躲闪,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平静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脚下的红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听见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
“出来了出来了。”
“哎,这孩子,看着真可怜。”
“可怜啥呀,自找的。谢家那小子又不欠她的。”
“话不能这么说,从小看到大的情分……”
声音越来越远,被风吹散了。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问:“姑娘,去火车站?”
“嗯。”
车子缓缓驶出大院门口。
我从后视镜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红色的气球拱门,挂满彩带的香樟树,还有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一切都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
而我,是那个终于决定离场的观众。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规律的“哐当”声。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高楼变成了平房,平房变成了田野,最后,只剩下连绵不断的、沉默的群山。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小小的木头飞机。
它已经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机翼的边缘有些磨损,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
这是谢言川留给我的。
谢宴臣的哥哥。
一个只活了十七年,却在我心里住了一辈子的少年。
大院里的人,大多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们只记得谢家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飞行员谢宴臣。
却忘了,谢家曾经还有过一个安静的、喜欢画画和做木工的少年。
他不像谢宴臣那样,是天生的太阳,走到哪里都光芒万丈。
他更像月亮。
清冷,温柔,只在安静的夜里,把光洒给那些愿意抬头仰望的人。
而我,就是那个唯一的,仰望他的人。
我们的相识,从那棵香樟树开始。
那年我七岁,因为考试没考好,被我妈罚站。
我就站在香日志香樟树下,一边哭一边抽噎。
谢宴臣带着一群半大小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他们学着我的样子,发出夸张的哭声,然后哄笑着跑远了。
我哭得更凶了。
就在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别哭了,再哭,眼泪就要把树根淹死了。”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坐在树杈上,手里拿着一本速写本。
他就是谢言川。
比我和谢宴臣大五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眉眼很干净,像山里的清泉。
他从树上跳下来,把手里的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颗用香樟树叶叠成的心。
“送给你,”他说,“香樟树叶可以驱虫,也可以驱散不开心。”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个叫谢言川的人。
他会教我画画,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飞鸟和云朵。
他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从《小王子》到《追风筝的人》。
他会在我被谢宴臣他们欺负的时候,像个骑士一样挡在我身前,明明自己瘦得像根竹竿,却还是会板着脸说:“不许欺负她。”
谢宴臣怕他这个哥哥。
整个大院的孩子,都觉得谢言川有点孤僻,不爱说话。
只有我知道,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多么温柔又广阔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呼啸而过的战斗机,有无边无际的星辰大海,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跟在他身后,怎么也甩不掉的小姑娘。
他喜欢做木工。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头和工具。
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
那个木头小飞机,就是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为我做的。
他把飞机交给我的时候,表情特别认真。
他说:“以后,哥哥会开着真正的飞机,带你在天上飞。”
我信了。
我把那个小飞机当成最宝贵的宝贝,每天晚上都放在枕头边。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等他长大,等他考上飞行学院,等他开着飞机,来实现他的诺言。
可是,我没等到。
十七岁那年,他生病了。
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白血病。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砸碎了谢家所有的欢乐,也砸碎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梦。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原本清瘦的身体,变得更加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不再去上学,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
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他。
他总是笑着,好像生病的不是他自己。
他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问我今天的课有没有听懂。
谢宴臣那时候,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混世魔王,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拼命地锻炼身体。
他说,他要替哥哥,完成那个飞行的梦想。
所有人都夸谢宴臣懂事了,长大了。
只有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间里哭。
有一次我撞见了。
他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走过去,把一块大白兔奶糖塞到他手里。
那是谢言川最喜欢吃的糖。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说:“你说,我哥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会的,一定会的。”
我们都在骗自己。
也都在用这种谎言,支撑着彼此,走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谢言川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走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他把我叫到病床前,他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我送给他的,用香樟树叶叠成的心,已经干枯了,但形状还在。
他把那颗心,放回我的手心。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像一道枷锁,锁了我后面的十几年。
他说:“帮我……看着宴臣。他性子野,容易闯祸……你帮我……看着他。”
我含着眼泪,点头。
我说:“好。”
他笑了。
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笑容。
很浅,很淡,却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多了一项“任务”。
看着谢宴臣。
我开始关注他的一切。
他考试考了第几名,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他打篮球有没有受伤,他……有没有好好地,替他哥哥活着。
我的这种过分关注,在大院的人看来,就变了味。
他们开始传,说我喜欢谢宴臣。
一开始,我还会去解释。
我说不是的,我们只是朋友。
可没人信。
他们只会用一种“我们都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笑着说:“小姑娘家,还害羞了。”
后来,我索性不解释了。
因为我发现,这个“误会”,似乎能更好地完成谢言川交给我的任务。
因为“喜欢”他,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他身边。
他逃课去网吧,我能把他揪回来。
他跟人打架,我能第一个冲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护在他身前。
他考上飞行学院,喝得酩酊大醉,在操场上又哭又笑,是我把他背回了家。
我成了他的影子,他的“小跟班”。
大院里的人都说,我爱惨了谢宴臣。
谢宴臣自己,大概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享受着我的“喜欢”,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他会理所当然地让我帮他占座,抄笔记。
会在失意的时候,第一个打电话给我,让我陪他喝酒。
也会在跟女朋友吵架之后,把我叫出去,让我帮他分析,到底是谁的错。
我像个最忠诚的卫兵,守在他的世界里。
守着谢言川留下的,最后一点嘱托。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
值得吗?
为了一个承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可每当看到谢宴臣穿着制服,拉着飞行箱,意气风发地走出大院,走向蓝天的时候。
我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看到了谢言川的影子。
看到了那个曾经坐在香樟树上,跟我说要开飞机带我上天的少年,他的梦想,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谢宴臣和林晚的恋情,是整个大院的盛事。
林晚是我们的邻居,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成绩好,性格也好。
他们俩站在一起,就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
包括我。
他们在一起的那天,谢宴臣把我叫了出去。
我们坐在大院的石凳上,头顶是那棵香樟树,月光透过树叶,洒下细碎的光。
他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说:“那个……我跟林晚在一起了。”
我“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挺好的,你们很配。”
他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失望。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了想,说:“祝你们幸福。”
他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坐了很久,谁也没再说话。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的任务,是不是快要完成了。
林晚是个好女孩,她温柔,细心,能管住谢宴臣那颗野马一样的心。
有她在,谢宴臣应该不会再闯祸了。
谢言川,你可以放心了。
火车到站的提示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已经深夜了。
我背着包,走出车站。
小镇的夜晚很安静,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青草味。
我按照手机上的地址,找到了预订的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中年男人,他递给我钥匙,说:“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
我笑了笑:“嗯,来散散心。”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推开窗,能看到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谢宴臣发来的微信。
只有两个字:【谢谢。】
后面,还跟了一句:【对不起。】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谢谢我这十几年的“陪伴”。
对不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爱的人。
我没有回复。
因为他不知道,他最该说的,不是对不起。
他最该知道的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爱的,是那个把梦想和嘱托,一起留给了我们的,他的哥哥。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小镇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
石板路湿漉漉的,踩上去,能听到清脆的回响。
我沿着小溪,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边有很多卖扎染布和银饰的小店。
我在一个卖木雕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年轻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手上沾着木屑。
他正在雕刻一只小鸟,神情专注。
他的手很巧,刻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
我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谢言川。
谢言川做木工的时候,也是这样,全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和手里的那块木头。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小飞机。
“老板,”我问,“这个……能帮我修一下吗?”
机翼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痕,是我前几天不小心磕到的。
男人抬起头,接过飞机。
他的目光在飞机上停留了很久。
“这是……你自己做的?”他问。
我摇了摇头:“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他没再多问,拿出工具,开始仔细地修补那道裂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好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在这个离家两千多公里的陌生小镇,我好像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飞机修好了。
裂痕被一种特殊的木胶填补,几乎看不出痕迹。
男人把飞机递给我。
“好了。”
“多少钱?”我问。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要钱。”他说,“能看到这么有心的东西,是我的荣幸。”
我愣住了。
他指了指飞机尾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
YC。
言川。
“这是你爱人的名字缩写吗?”他问。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哭了。
我以为,在送走谢言川的那个下午,我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清晨,在一个陌生人的善意面前,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都土崩瓦解。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个小飞机,哭得泣不成声。
这十几年的委屈,压抑,和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摊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等我哭够了,抬起头,他才轻声说:“想说说话吗?”
我点了点头。
那天,我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他。
关于谢言川,关于谢宴臣,关于那个承诺,关于那场演了十几年的独角戏。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才开口。
他说:“你很勇敢。”
我摇了摇头:“我不勇敢,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现在,你可以停下来了。”他说,“那个少年,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他希望你,为你自己活一次。”
为你自己活一次。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多年的迷雾。
是啊。
谢言川希望我看着谢宴臣,是希望他能平安顺遂。
如今,谢宴臣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能照顾他一生的人。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我呢?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是一场为了别人而履行的承诺。
那天,我和那个叫陆远的木雕师傅,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他也是从大城市逃离到这里的。
他曾经是个高薪的程序员,每天面对着冰冷的代码和无休止的加班。
直到有一天,他觉得,他快要“死”在那种生活里了。
于是,他辞了职,来到这个小镇,捡起了他从小就喜欢的木艺。
他说:“人生很短,别为难自己。”
我决定,留下来。
我在小镇上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有棵桂花树,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甜香。
我开始学着,过一种很慢很慢的生活。
我跟着陆远学做木工,学着把一块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变成各种各样可爱的小玩意儿。
锯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刨花飞溅的触感,都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
我也会在午后,泡一壶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书,或者发呆。
我不再去想大院里的是是非非,不再去想谢宴臣和林晚过得怎么样。
我开始,为自己而活。
我和陆远,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话不多,但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最恰当的安慰。
他会带我去爬山,去看日出。
站在山顶,看着云海翻腾,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把整个世界都染成金色。
那一刻,我觉得,我心里那些陈年的伤口,都在被一点点治愈。
有一天,他带我去他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很大的木屋,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作品。
有人物,有动物,有花鸟。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在工作室最里面的架子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一架木头飞机。
比谢言川做给我的那架要大,要精致。
机翼流畅,机身光滑。
“这是我做的第一件作品。”陆远说,“那时候,我也想当个飞行员。”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心里都住着一个,关于蓝天的梦。
只是,他的梦,留在了木头里。
而我的梦,跟着那个人,一起飞向了天堂。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半年过去了。
小镇的四季,分明又温柔。
我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手上也因为做木工,长出了一些薄薄的茧子。
但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真实,自由,充满了生命力。
我很少再想起过去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晚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又有些小心翼翼。
“你……还好吗?”她问。
“我很好。”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对不起。”她说,“我们都误会你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了?”
林晚告诉我,前几天,谢宴臣的妈妈在整理谢言川的遗物时,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他们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谢言川的日记。
还有,他画的画。
满满一盒子的画。
画上,全都是我。
七岁时,扎着羊角辫,站在香樟树下哭的我。
十岁时,爬上墙头,去够邻居家柿子的我。
十三岁时,穿着白裙子,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的我。
每一张画的背后,都写着日期,和一句话。
【今天,我的小姑娘又长高了一点。】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真希望,能一直看着她长大。】
而在最后一本日记里,谢言川写下了他最后的愿望。
【我快要撑不住了。我最放不下的,除了爸妈和宴臣,就是她。宴臣那小子,从小就让我操心。我怕我走了,没人能管住他。我想拜托她,帮我看着他。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会拖累她。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希望她能幸福,但我也自私地希望,她能多记着我一点。如果用这种方式,能让她和我们谢家,和我,一直有牵绊,那我也……认了。】
【小姑娘,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换我来守着你。】
林晚在电话那头,已经泣不成声。
她说:“谢宴臣看了日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没出来。出来后,眼睛都肿了。他跟我说,他这辈子,就是个混蛋。他把你当成理所当然,却不知道,你守着的,是他哥哥的遗愿。”
我握着电话,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被我深埋在心底,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喜欢,也知道我的为难。
他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为我,也为他自己,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一个,能让我在他走后,依然能和他有所关联的,温柔的谎言。
谢言川。
你这个……傻瓜。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去了后山。
我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我拿出那个木头小飞机,放在手心。
我好像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就坐在我身边。
他笑着对我说:“小姑娘,别哭了。你看,天多好看。”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很疼,但也很轻松。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谢宴臣寄来的。
里面是那个铁盒子。
我打开盒子,看到了谢言川的日记,和那些画。
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看着画里的自己,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看着日记里,那些青涩又深情的文字。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了那些铅笔的痕迹。
盒子的最下面,还有一封信。
是谢宴臣写的。
信很长。
他说,他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他那么好,好到不像喜欢,更像一种责任。
他说,他享受着我的好,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说,他一直以为,是我不够爱他。
现在他才明白,是我太爱他哥哥。
他说,对不起,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最真挚的爱。
他说,他和他妈妈商量过了,要把谢言川的这本日记和画,交给我保管。
因为,我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信的最后,他说:【姐,以后,为自己活吧。我哥在天上,也一定希望你这么做。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那一声“姐”,让我彻底绷不住了。
我抱着那个铁盒子,放声大哭。
哭谢言川,哭我自己,也哭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仓促又盛大的青春。
大哭过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把那些画,小心翼翼地收好。
把那本日记,放在了我的枕边。
从今以后,我要带着他的爱和记忆,好好地,活下去。
活出他没能活出的那一份精彩。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跟着陆远学木工,手艺越来越好。
我们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木艺体验馆。
教来小镇旅游的客人,做一些简单的木工作品。
生意很好。
每天看着客人们带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开,我都会觉得很开心。
陆远还是那样,话不多,但总是在我身边。
他会给我做早饭,会在我累的时候,帮我捏肩膀。
会在我看着谢言川的画发呆时,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他从不问我,什么时候能放下过去。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陪着我,等着我。
等我慢慢地,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
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
是谢宴臣和林晚。
还有他的父母。
他们是来旅游,顺便,来看我。
谢妈妈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她说:“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阿姨,不委屈。”
能守着他,是我心甘情愿的。
谢宴臣瘦了些,也成熟了很多。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释然。
他说:“这里很美。”
我说:“是啊。”
他看着我身边,正在招待客人的陆远,笑了笑。
“他……对你好吗?”
“嗯,很好。”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
席间,谁也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我们聊着小镇的风土人情,聊着谢宴臣的飞行趣事,聊着林晚肚子里的宝宝。
气氛很平和,很温暖。
就像一家人。
吃完饭,他们在客栈住下。
我和陆远,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都过去了。”陆远忽然说。
我“嗯”了一声。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我忽然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很干燥,布满了常年做木工留下的老茧。
却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他愣了一下,然后,反手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牵着手,慢慢地走着。
路边的桂花树,又开了。
风里,全是甜丝丝的香气。
我知道,我的新生,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谢宴臣他们只待了两天就走了。
临走前,谢宴臣单独找我聊了聊。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他递给我一个小盒子。
打开一看,是一架精致的飞机模型。
是他现在飞的那个型号的客机。
“这个,送给你。”他说,“不是替我哥送的,是我,谢宴臣,送给你的。”
“谢谢。”我接了过来。
“以后……我们还是家人,对吗?”他问得有些不确定。
我笑了。
“当然。”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就好。”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走到院门口,他又回过头。
“姐,”他喊我,“一定要幸福。”
“你也是。”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谢宴臣,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跟在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少年了。
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人生。
谢言川,你可以,彻底放心了。
我把那架飞机模型,和我那个小小的木头飞机,并排放在了窗台上。
一个,是过去的念想。
一个,是现在的祝福。
它们都代表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和陆远,依然守着我们的小店。
我们的感情,没有轰轰烈烈,却像小镇的溪水,安静,绵长,一点点渗透进彼此的生命里。
他会记得我的喜好,不爱吃香菜,喜欢喝温水。
我也会记得他的习惯,工作时不许人打扰,累了喜欢喝一杯浓茶。
我们很少说爱。
但爱,却在每一个对视的眼神里,每一次默契的相视一笑里。
有一次,我问他:“你就不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吗?”
他正在打磨一块木头,头也没抬。
“忘不了就忘不了。”他说,“忘不了,才说明你重感情。我喜欢的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再说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他活在你的过去,我活在你的现在和未来。我们俩,不冲突。”
我的心,被这句话,熨帖得暖暖的。
是啊。
过去,现在,未来。
都是我的人生。
我不需要去割裂,也不需要去遗忘。
我只需要,带着所有的爱和记忆,认真地,过好每一个当下。
又是一年秋天。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
我接到了林晚的电话。
她生了,是个男孩。
电话里,能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和谢宴臣手忙脚乱的哄劝声。
林晚笑着说:“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念念。”
“哪个念?”我问。
“思念的念。”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好名字。”我说。
挂了电话,陆远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件外套。
“起风了,别着凉。”
我披上外套,靠在他怀里。
“我可能……要回去一趟。”我说。
“好。”他没有问为什么,“我陪你。”
我们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大院。
大院还是老样子,只是那棵香呈香樟树,好像又老了一些。
我们去看望了林晚和孩子。
小念念很可爱,眼睛亮亮的,很像谢宴臣,但眉眼间,又有几分谢言川的影子。
谢妈妈抱着孩子,嘴都合不拢。
她说:“这孩子,是言川给咱们家送来的福气。”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离开谢家,我一个人,去了谢言川的墓地。
墓碑上,是他十七岁时的照片。
穿着白衬衫,笑得干净又腼腆。
我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然后,拿出了那个木头小飞机。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墓碑上。
“言川,我来看你了。”
“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宴臣也很好,他当爸爸了,孩子很可爱,叫念念。”
“你的爸爸妈妈,身体也很好。”
“我……也找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叫陆远,是个木匠,跟你一样,手很巧。”
“我把你的日记和画,都带来了。以后,就让它们在这里陪着你吧。”
“还有这个小飞机,它陪了我十几年,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言川,谢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了我最温暖的童年和少年。”
“也谢谢你,用你的方式,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现在,我要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
“你不用再挂念我,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因为,爱过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说完这些,我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
告别那个执拗的,活在过去里的自己。
陆远在墓园门口等我。
看到我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松木香气。
我说:“陆远,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给发小回了个电话。
她在那头咋咋呼呼地问我,这一年多死哪儿去了。
我笑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你这个傻子,你早说啊!害我们都以为你为情所困,要死要活的。”
“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好,好就行。”她在那头,声音也有些哽咽,“以后,对自己好点。”
“嗯,我会的。”
回到小镇,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那些回忆。
我开始坦然地,把谢言川当成我生命里,一个永远的,温暖的存在。
他是我天上的星星,是我夜里的月亮。
而陆远,是我身边的太阳,是我脚下踏实的大地。
他们,都是我生命的光。
有一天,陆远忽然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也是木头做的。
上面用心地雕刻着,一架小小的飞机。
他说:“我没有钻戒,只有这个。你……愿意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紧张和期待。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
“我愿意。”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
就在我们的小院里。
只请了几个小镇上最好的朋友。
没有婚纱,没有礼炮。
只有一院子的桂花香,和朋友们最真挚的祝福。
那天,我穿着陆远亲手为我做的,扎染的长裙。
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
我们交换了那枚独一无二的木头戒指。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承诺,相守一生。
晚上,客人都散了。
我和陆远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南方的夜空,星星特别亮。
我指着最亮的那一颗,对陆远说:“你看,他在看着我们呢。”
陆远握住我的手,说:“嗯,他在祝福我们。”
我知道,他懂。
他懂我所有的过去,也愿意拥抱我的全部。
能遇到他,是我在告别了谢言川之后,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后来,我们的小店,越做越大。
我们开了分店,收了徒弟。
把这门温暖的手艺,教给了更多的人。
我和陆远,也成了小镇上,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
我们会为柴米油盐争吵,也会在某个清晨,相拥着看日出。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幸福。
偶尔,我还是会梦到谢言川。
梦里,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穿着白衬衫,坐在香樟树上,笑着对我说:“小姑娘,别哭了。”
醒来后,我会看到身边熟睡的陆远。
我会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
然后,在心里,对梦里的那个人说一声:
“我不哭了。你看,我现在,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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