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目光在“大伯一家”那个位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用笔,轻轻地划掉了一行。
“请帖的名单,你再看看,有没有漏了谁?”
林月把一张打印好的A4纸推到我面前,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我正埋头算着婚宴的预算,闻言抬起头,接过那张纸。
纸上还带着打印机温热的墨水味。
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目光在“大伯一家”那个位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用笔,轻轻地划掉了一行。
“嗯,好了,就这样吧。”我把纸递回去。
林月有点意外,她凑过来看了一眼,指着那道划痕。
“你大伯家……不请吗?”
“不请。”我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为什么?我记得你提过,你和你堂哥小时候关系还不错。”
我放下手里的计算器,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办公室的灯光显得有些刺眼。
“关系不错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看着林月,慢慢地说:“六年前,我堂哥结婚,他家没叫我们。”
林月愣住了。
“没叫?是不是忘了?”
我摇了摇头。
“不是忘。是故意的。”
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我还在大学。
堂哥陈亮要结婚的消息,是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电话里和我妈闲聊时说漏了嘴。
我妈当时还乐呵呵地说:“哎呀,大喜事啊,怎么大哥大嫂也没跟我们说一声?日子定在哪天?我们好准备准备。”
电话那头的亲戚支支吾吾,最后挂了电话。
我妈觉得不对劲,就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爸当时还在外面跑运输,长途,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你别管了,他们……可能就是不想声张。”
可怎么可能不声张呢?
堂哥是长子长孙,大伯那个人,最好面子。他儿子的婚礼,恨不得在镇上连摆三天流水席。
后来,我们知道了。
婚礼就在镇上最大的酒店,席开五十桌,车队从街头排到街尾。
我们家,作为唯一的亲叔叔,没有收到一张请帖,一个电话,甚至一条短信。
就像我们家不存在一样。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
我妈没说什么,但做饭的时候,盐总是放多。
我爸提前结束了运输,回了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堆得满满的。
我当时年轻,心里有股火。
我冲到阳台问我爸:“爸,大伯他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家?”
那时候我们家条件确实一般,我爸开大车,辛苦,挣的也是血汗钱。大伯在镇上开了个小加工厂,早几年就盖了三层小楼,买了车,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我爸弹了弹烟灰,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说了一句:“算了,你大伯有他的难处。”
我没再问。
我知道,我爸这个老实人,心里肯定比谁都难受。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人家那一刀,是直接砍在了脸上。
从那天起,我们家和大伯家就断了来往。
逢年过节,我爸会让我妈准备好东西,让我送到爷爷奶奶家,但绝口不提去大伯家坐坐。
大伯他们也一样,心照不宣。
一条街住着,见面了,也只是点个头,然后匆匆走开,像陌生人。
“所以,就因为这个?”林月听完,轻轻地问。
“嗯。”我点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当年能做出那种事,就没把我们当亲人。现在,我结婚,不请他,很公平。”
我的语气很冷静,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
这是我心里早就定好的规矩,一个维持内心平衡的准则。
林月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笔,在那道划痕旁边,打了个小小的问号。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婚礼的筹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和林月每天都很忙,忙着试婚纱,订酒店,确认伴手礼。
那种即将组建一个新家庭的期待感,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些陈年旧事。
直到我爸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那天我正在开车,手机响了,是蓝牙接的。
“喂,爸。”
“阿默啊,在忙吗?”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
“还好,刚下班,在路上。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那个……你大伯,今天来家里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他来干什么?”
“他……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要结婚的消息,”我爸的声音更低了,“他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没出声,静静地等着下文。
“他说……他说你堂哥结婚那会儿,是他不对,是他糊涂。他说这几年,他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
我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但发不出声音。
过意不去?六年了,早干嘛去了?
“他还说……”我爸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都是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他想……想来参加你的婚礼,当面给我们赔个不是。他还说,礼金他一定给双份。”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车流声、鸣笛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爸小心翼翼地问:“阿默,你看……这事儿?”
我把车缓缓靠边,停在路灯下。
一瞬间,六年前那种闷在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
大伯这个人,我太了解了。
他不是来赔不是的,他是来要面子的。
这几年,我大学毕业,进了市里一家不错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稳定,收入也还可以。林月家条件也不错。我们的婚礼,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办,这事儿估计已经在亲戚圈里传开了。
他大概是觉得,当年我们家穷,他可以无视。
现在,我出息了,他这个当大伯的要是不出席,面子上挂不住。别人会说他这个做大伯的,心胸狭隘,容不下侄子。
他不是来修复亲情的,他是来维护他自己的社交形象的。
“爸,”我开口,声音很平静,“请帖已经发出去了,没有他家的。”
电话那头,我爸的呼吸声重了一些。
“阿默,爸知道你心里有气。当年那事,确实是你大伯做得不对。但是……他毕竟是你大伯,是我的亲哥。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爸,断不了的关系,六年前他就亲手斩断了。结婚是喜事,我不想请一个让咱们全家都不自在的人来。”
“可他都说要赔不是了……”
“赔不是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非要挑我结婚这天?他要是真有心,这六年来,任何一天,他都可以上门。他没有。”
我的逻辑很清晰,条理分明,就像在做一份审计报告。
每一笔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默……”我爸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就当……就当给爸一个面子,行吗?我们家,不能让人看笑话。”
“爸,当年被看笑话的,难道不是我们吗?”我反问。
这句话一出口,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我知道,我戳到我爸的痛处了。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行,我知道了。你的婚礼,你做主。”
说完,他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赢得辩论”的愉快,反而像是被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堵住了,透不过气。
这个电话,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我原本平静的湖面。
之前那个“稳定”的、基于“公平”原则的决定,现在开始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回到家,林月已经做好了饭。
她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路上堵车了?”
我把车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鞋,走过去。
“我爸来电话了。”
我把大伯要来参加婚礼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林月听完,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到我手边。
“那你……怎么想的?”她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先问我。
“我拒绝了。”
“嗯。”她点点头,也没说我做得对不对。
“我觉得我没做错。”我拿起勺子,在汤里搅了搅,却没什么胃口,“他当年那么做,就没考虑过我爸的感受。现在他一句‘过意不去’,就想抹平一切,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林...
...月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
“从道理上讲,你没做错。”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叔叔他……好像不这么想。”
是啊,我爸不这么想。
那个电话里,他最后的叹息,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一直以为,我们一家人在这件事上是同仇敌忾的。我以为我的决定,是在为我们全家,尤其是我爸,挣回六年前失去的颜面。
可我爸的反应,却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
我的“公平”,真的是我爸想要的吗?
晚饭后,我妈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
屏幕上,我妈的脸看起来有些疲惫。
“阿默,你爸跟你说了吧?”
“嗯,说了。”
“你别怪你爸,”我妈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个性子,心里再大的事,也憋着。今天你大伯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半天,晚饭也没吃几口。”
我的心沉了一下。
“妈,我不明白。当年受委屈的不是我们吗?为什么现在反倒要我们先低头?”
我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些事,你不懂。你爸和你大伯,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是你大伯辍学打工,把你爸供出来的。这份情,在你爸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
“那……那后来怎么会……”
“后来,你大伯做生意,跟你爸借了两次钱。那时候我们家也不宽裕,你还要上学,你爸东拼西凑才凑够。有一次,还钱还晚了几个月,你大伯母那个人,嘴碎,在外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说我们家小气,催得紧。”
我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爸听了,心里不舒服,但也没说啥,毕竟是亲哥。后来你大伯厂子赚钱了,日子越过越好,我们家还是老样子。人心嘛,就慢慢远了。你大伯那个人,又要面子,觉得他帮了你爸那么多,你爸就该一直记着他的好,不能有半点怨言。”
“你堂哥结婚那次,就是个由头。你大伯母在你大伯耳边吹风,说我们家现在看见他们有钱了,眼红,说不定要在婚礼上怎么怎么样。你大伯那个人耳根子软,又要摆他那个大哥的谱,一糊涂,就干了那件蠢事。”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次单纯的、因为贫富差距而产生的轻视。
没想到背后,还缠绕着这么多陈年的恩怨、人情和误解。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你大伯今天来,其实也挺没面子的。我知道他,要不是真没办法了,他拉不下这个脸。”我妈继续说,“他现在厂子效益不好,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你堂哥那个媳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天天在家里闹。他大概是觉得,日子过得不顺,想把以前做错的事,一件件找补回来吧。”
我沉默了。
我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视过的门。
门后,不是简单的“瞧不起”,而是两个中年男人,一对亲兄弟,几十年来纠缠不清的亲情、恩情、怨气和悔意。
“阿默,妈不是要逼你。”我妈看我久久不语,放缓了语气,“妈知道你委屈。妈只是想告诉你,你爸心里,比你更委屈。他不是想让你原谅你大伯,他只是……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给他和他哥的关系,留一个念想。”
挂了视频,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林月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我。
“心里很乱吧?”
我点了点头。
“我一直以为,这件事很简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说,“我拒绝他,是在维护我们家的尊严。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我的坚持,非但没有让我爸感到宽慰,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为难之中。
我在维护我的“原则”,却忽视了我爸的“心结”。
这个后果,比大伯来不来参加婚礼本身,要沉重得多。
我第一次感觉到,家庭里的事,根本没法用会计的借贷记账法来计算。
这里没有绝对的平衡,只有一笔又一笔的糊涂账。
接下来的几天,我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白天在公司,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回响着我爸和我妈的话。
“他毕竟是你大伯,是我的亲哥。”
“你爸心里,比你更委屈。”
这些话像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钻来钻去。
我开始失眠,半夜醒来,看着身旁熟睡的林月,心里空落落的。
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坚持不请,我爸会一直难受下去,我们父子之间也会因此产生一道隔阂。这个婚礼,会成为他心里的一个永久的遗憾。
如果请了,那我呢?我心里的那口气,怎么咽下去?难道就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在婚礼上对着他笑脸相迎吗?
我做不到。
那种感觉,就像被迫要吃下一只苍蝇。
周末,我和林月去逛商场,准备买一些婚礼上要用的东西。
路过一家童装店,看着橱窗里那些可爱的小衣服,林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给他穿这个。”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今天坚持己见,那么将来,我的孩子要怎么面对他的大伯公一家?
难道也要延续我们这一代的隔阂和冷漠吗?
这个家,从我这里开始,就要埋下一颗不和的种子吗?
我停下脚步,对林月说:“我不想逛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们在商场顶楼的一家咖啡馆坐下。
我把我的纠结和痛苦,一股脑地都告诉了林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我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
林月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陈默,”她叫我的名字,“我们先不想请不请这件事。我们想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愣住了。
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一个开心的、没有遗憾的婚礼。
我想要我的父母,我的亲人,都为我高兴。
我想要我未来的家庭,是一个和睦、温暖的地方。
我不想让六年前的旧事,像一个幽灵,一直盘旋在我新生活的上空。
我被动地承受着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太久了。从我爸打来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纠结“他该不该来”,一直在权衡“我的面子”和“我爸的面子”。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从来没有主动去想过,“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件事”,“我希望这件事最终导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林月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
是的,我不能再被动地纠结了。
我需要做出一个主动的选择。
一个不为赌气,不为报复,只为我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而做出的选择。
“我想明白了。”我对林月说。
“明白什么了?”
“我要去见见我大伯。”
这个决定,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但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我不再是被动地决定“请”或“不请”,而是主动地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要当面去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我妈说的那样,落魄了,后悔了。
我要为我自己的判断,寻找一个依据。
而不是只靠着六年前的记忆和父母的转述,来做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的想法。
我爸在电话那头很惊讶,他劝我:“阿默,别冲动。你要是不想,就算了,爸不逼你。”
“爸,我不是冲动。”我说,“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不然,这个疙瘩永远都在。”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答应帮我约大伯见个面。
地点定在镇上的一家老茶馆,就在我们以前住的那条街上。
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茶馆里的老板,看着我们这一辈人长大。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
茶馆里还是老样子,木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字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茶叶和时间的味道。
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就是那条我走了十几年的老街。
我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心里很平静。
我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大伯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
我隔着窗户看到他的时候,几乎没认出来。
六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脚上是一双沾了些泥点的布鞋。
这和我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声音洪亮,总是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大伯,判若两人。
他走进茶馆,四下看了一圈,然后看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脚步有些迟缓。
我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端起茶杯,嘴唇碰了一下,又放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茶馆老板过来打破了沉默。
“哟,这不是陈家大伯和阿默嘛!真是难得啊,叔侄俩一起来喝茶。”
大伯勉强地笑了笑。
我点了下头。
老板走后,大伯才开了口。
“阿默……你,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应了一声。
他又沉默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看着他眼角的沧桑,心里那股憋了六年的火气,不知不觉地,就消散了很多。
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和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大伯,我爸说,你想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决定开门见山。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有惊讶,也有一丝难堪。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说:“是……是啊。我听说了,替你高兴。”
“为什么?”我问,“六年前,我堂哥结婚,你没请我们。为什么现在,你又想来了?”
我的问题很尖锐,像一把刀子,直接扎了过去。
大伯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后。
他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
茶水很烫,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递纸巾,也没有说话。
等他咳完了,他才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说:“阿默,当年的事……是大伯不对。大伯混蛋,大伯不是人。”
他抬起手,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
“那时候,我……我被你大伯母撺掇的,她说……她说你爸妈对我们家有意见,怕他们来了婚礼上闹事,给我难堪。我那阵子生意做得顺,人也飘了,就……就听了她的鬼话,做了那件糊涂事。”
他说的,和我妈告诉我的差不多。
“事后,我就后悔了。你爸是你爸,他是最老实的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可我……我拉不下那个脸去道歉。就这么一年拖一年,拖到了现在。”
他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些水光。
“阿默,大伯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真的。我就是……我就是想来。你结婚,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我这个做大伯的,要是不在场,我……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我这几年,过得不好。厂子倒了,你堂哥也不争气,家里天天吵。我有时候就想,是不是……是不是我当年把事做绝了,把兄弟情分都弄丢了,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报应。”
他说完这番话,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
茶馆里很安静,我能听到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和邻桌客人打牌的喧哗声。
可在我这里,世界仿佛静止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在心里怨恨了六年的大伯。
我发现,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复仇的快感。
我只觉得,很没意思。
原来,他当年的盛气凌人,和我这些年的耿耿于怀,到头来,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和生活的磋磨。
他不是被我打败的,他是被生活打败的。
我以为我是在和一个强大的对手博弈,结果发现,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后悔了的可怜人。
这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执念,也烟消云散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谓的“原则”和“公平”,在复杂的亲情和残酷的生活面前,显得那么单薄和可笑。
我坚持不让他参加婚礼,并不能让我更高尚,也不能让六年前的伤害消失。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爸继续为难,让眼前这个老人继续沉浸在悔恨里,让两家人的隔阂,再也没有弥合的可能。
而这一切,对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它只会成为我婚姻生活的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钱,放在桌上。
“茶钱我付了。”
大伯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落寞。
他大概以为,我这是要走了,谈话结束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婚礼是下个月十八号,在市里的国际酒店。到时候,你和伯母,还有堂哥一家,都来吧。”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的表情,转身走出了茶馆。
走出茶馆的那一刻,外面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堵了六年的大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没有赢,也没有输。
我只是选择,放过了我自己。
回到家,我把见面的经过告诉了林月和我的父母。
我妈听完,眼圈红了。
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默,你长大了。”
他的手很有力,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
我知道,这件事,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大伯一家人很早就来了。
大伯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虽然不太合身,但看得出是精心准备过的。
伯母和堂嫂看起来有些拘谨,拉着堂哥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我爸主动走过去,和他们坐在一桌。
我看到我爸给大伯递了一根烟,大伯摆了摆手,说戒了。
然后,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男人,就那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着天气,聊着孙子。
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也没有刻意的客套寒暄。
一切都那么平淡,平淡得就像三十年前,他们还是一对穿着开裆裤的兄弟时那样。
敬酒的时候,我端着酒杯,走到了他们那一桌。
大伯立刻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阿默,恭喜你。大伯……祝你和新娘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他的手在抖。
我接过红包,没有推辞。
“谢谢大伯。”
我举起酒杯,他也举起酒杯。
我们碰了一下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我看着我爸,他正微笑着看着我,眼角有些湿润。
我突然明白了。
婚礼,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也是两个家庭的融合。
它更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们去审视过去、和解过往、开启未来的契机。
我曾经以为,尊严是靠别人给予的,是靠“公平”的原则去换取的。
但那天我才真正懂得,真正的尊严,是内心的释然和坦荡。
是当你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去选择宽容,去选择放下,去选择用一种更温暖的方式,来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宴席散去,宾客们陆续离开。
我送大伯一家到酒店门口。
临上车前,大伯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是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汇入了城市的车流中。
我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不可能一下子回到从前。
那些年的隔阂,不是一场婚礼就能完全消除的。
但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扇紧闭了六年的门,已经重新打开了。
门开了,就有了光,有了通风,有了走动。
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和林月站在酒店门口,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她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都结束了。”她说。
我摇了摇头,笑了。
“不,是刚开始。”
我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宁静。
我的婚礼,我的新生活,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地开始了。
没有了过去的包袱,步履才能更轻盈。
来源:心灵休憩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