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卫家的退婚书砸下来那天,满京城都传遍了,说我姜清露品行不端,才叫未婚夫婿卫照弃如敝履。
卫家的退婚书砸下来那天,满京城都传遍了,说我姜清露品行不端,才叫未婚夫婿卫照弃如敝履。
在我咳血不止,被祖母以“休养”为名打发到庄子上等死时,一匹骏马拦住了颠簸的牛车。
马上的人是三皇子裴琅,他俯下身,为我折下路边一枝沾着露水的红芍,眼含笑意地问我,若不嫌他唐突,可愿与他共结连理?
后来,风水轮流转。
裴琅因母妃失势而被幽禁下狱,往日门庭若市的皇子府瞬间变得人人避之不及。
只有我,以医女的身份自请入宫,顶着所有非议和猜忌,用我毕生所学,护他周全。
可就在今天,我冒着倒春寒的冷雨去给他送驱寒的药,却隔着窗棂听见了他对卫照的抱怨:
“当初让你退婚,再由我出面求娶,不过是为了让她对我死心塌地,好为我母妃所用罢了。”
“如今她快到出宫的年纪,父皇又流露出立我为储君的意思,这桩婚事,你说该如何了结才好?”
原来,他一直都瞧不上我这微末的出身,嫌我没有世家贵女那般矜持高华。
那些贵女们的手,是用来调香、烹茶、抚琴的,绝不会与外男共处一室。
而我这双手,却摸过伤者的断骨,擦拭过腐烂的血肉,在他高烧不退的无数个夜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我失魂落魄地抱着药罐回来,雨水浸透了半边身子。
崔尚食看见我这副模样,打趣地笑我:
“还有十天你就要出宫了,以后可没人再管你这野猴儿到处乱跑咯。”
她顿了顿,促狭地眨眨眼,“就是不知姑姑我,什么时候能喝上我们清露的王妃喜酒!”
我捧着那碗辣到发苦的紫苏姜汤,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说:
“姑姑,我不出宫了。”
1
崔尚食正在翻看我前几日誊抄的医书,闻言手一抖,饱蘸墨汁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洇开一朵漆黑的墨花。
“清露,你胡说什么?”
穿堂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恰好停在我看得最多的那一页。
上面不仅有我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解,还夹着几张早已泛黄的药方。
那是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专攻接骨之术。
七年前,裴琅在狱中被他的皇兄打断了腿,又被收买的太医故意接歪。
是我,熬了整整一个月的大夜,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典,才摸索出为他重新正骨的法子。
那之后半年的调养,从配药到煎熬,无一不是我亲力亲为。
今天中午,也正是因为惦记着这连绵春雨会引得他旧伤复发,我才特意配了药送去。
“我说,我不出宫了。”
我垂下眼帘,小口小口地抿着那碗苦涩的姜汤。
从前我最怕这辛辣的味道,总是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
可现在,我却怕一抬头,脸上那份无处遁形的难堪会被崔尚食瞧见。
崔尚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不是姜家那个老虔婆又为难你了?她是不是又放话,等你出宫就随便找户人家把你打发了?”
她心疼地拉住我的手,“清露,今非昔比了。
你不再是八年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姜家九姑娘。
三皇子如今圣眷正浓,他对你的情义和恩情,我们都看在眼里。
有他给你撑腰,以后再没人敢给你气受。”
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响起刚刚门外听见的一切。
裴琅那藏不住嫌恶的语气:
“半月前春日宴上,那些贵女的风姿谈吐,自是不必多说。
就说王家的五娘子,一手调香点茶的绝活令人赞叹,更难得的是她的规矩德行。
别说见外男,就连我七妹替我们几个讨要她做的香饵,她一听是给男子用的,宁可当场砸碎了也不肯给。”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可姜清露呢?别说授受丸药,就连宫里的小太监病了去求她,她也从不避讳。”
卫照拨弄着香炉里的灰,叹了口气,似乎在劝解:
“王家五娘子是陛下为你精挑细选的正妃人选,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
但阿琅,你也别太苛责清露。
她生母早逝,姜家那几房继母都不是省油的灯,老太太又从不正眼瞧她,没人教过她这些大家规矩……”
或许是想起了旧事,卫照的语气里竟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同情。
“……你不知道,她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难。”
裴琅被他这不轻不重的反驳激怒了,发出一声冷笑:
“卫兄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当初不也一样瞧不上她?否则,我一提让你退婚,你怎么就那么痛快地应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半点没顾忌她的脸面。”
卫照一时语塞。
“我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是为了我母妃的大业。
可如今她到了出宫的年纪,父皇又动了立储的心思,这桩婚事,倒成了个天大的麻烦。”
两人讨论了半天,似乎觉得这份“恩情”太过沉重,无论是以妻还是以妾的身份回报,都显得无比棘手。
最终,只化作一声“为难”的叹息。
只有旁边添茶的小太监孙喜儿,是裴琅母妃生前特意指派过来伺候的,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忍不住小声为我辩解了一句:
“主子,清露姑娘人……人很好的……”
可当他迎上两位主子冰冷的目光时,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吓得再不敢多说一句,垂着头退出去换茶炉。
刺骨的寒风卷着屋檐下的雨滴,狠狠地抽打在我身上。
我抱着那罐早已冰凉的药,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桑皮纸的药包和我的衣衫都被雨水浸透,那股苦涩的药味,仿佛也一点点渗进了我的心里。
我想起卫照上门退婚那天,正好是我十七岁的生辰。
我那天其实很高兴,一大早就盘算着给自己煮一碗长寿面。
就像阿娘还在世时那样,生辰的面总要比平日里丰盛一些。
我盘算着今天奢侈一把,不吃寡淡的清水面了,要去药铺取我早就订好的淮山和红枣,还要去李娘子那里拿她特意给我留的半只鸡。
所以,当卫照的退婚书送到府上时,我恰好不在。
等我回来,迎接我的,是祖母、父亲和几位姨娘站在门口那一道道冰冷的视线。
那张轻飘飘的退婚书,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却压得我几乎窒息。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慌乱地去抓卫照的衣角,哭着哀求他:
“求你……求求你别这样……我懂医术,我能治病,公子……你用得上我的……”
卫照却始终别过头,不看我满脸的泪水,只是一点点,决绝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角,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九姑娘,请自重。”
人言可畏,如沸水烹心。
所有人都说,被退婚,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或许,错在我不该出门,错在我不该为了几文钱跟小贩讨价还价,耽误了回府的时辰。
但归根结底,错在我太贪心,竟然妄想在生辰那天,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后来,我在柴房被关了三天,那碗比平日奢侈的长寿面,终究是没吃上。
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开春时节我染了风寒,祖母嫌我被退婚丢了姜家的脸,会连累姐妹们的婚事,便不许人给我请医问药,直接把我扔上牛车,送到庄子上去自生自灭。
就在我躺在牛车上,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时,裴琅出现了。
三月的春光,明媚而灼热。
他高踞马上,却为我俯身,折下桥边开得最艳的一支红芍,笑着递到我面前。
他说,姜家九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们不该这么欺负她。
他还说,如果九姑娘不嫌弃,以后,愿不愿意嫁给他。
因为他这几句话,我的日子,才算又有了点盼头。
可好景不长,裴琅的日子急转直下。
他的母妃因一场急病失宠,还没等我入宫为她诊治,就在临终前触怒了龙颜。
裴琅也因此被连累,先是圈禁,不久后便下了大狱,受尽折磨。
那年我十八岁,抛下了所有脸面和过往的恩怨,去求了卫照。
我求他举荐我入宫,做一名医侍,让我能去为裴琅治病。
后来的七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无非是亲身试药,遍尝苦楚,散尽钱财,得罪权贵,屡受责罚。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没有什么能回报他的,除了一颗真心,一条性命。
他若想要,我随时都可以给。
“清……”
门外,孙喜儿看见我,刚要笑着出声喊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惊动了里面的人。
孙喜儿立刻会意地点头,又看见我被雨淋湿的半边身子,压低声音关切道:
“清露姐,快进来喝口热茶吧,仔细着了凉。”
“不用了,”我轻声说,“只当你今天没见过我。”
孙喜儿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
“我不说!我保证谁也不说!”
他急切地解释,“今天卫公子来找主子喝酒,主子他……他是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
清露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你跟咱家主子,还是天下第一好,谁也拆不散!”
他凑近了些,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主子做梦都喊你的名字呢!这事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孙喜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又像是怕我反悔似的,补充道:
“十天后你出宫,我跟主子一起给你接风洗尘!主子给你备了份天大的礼,你肯定喜欢,我瞧了一眼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见我始终微笑着站在那里,神色与往常无异,孙喜儿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目送我转身离去。
也许是今天的风太大,雨太急,我的眼睛干涩得厉害,竟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司药司。
有什么好哭的呢?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做。
要给各宫娘娘送去新制的养颜粉,要审阅底下医侍们开的方子,要整理崔尚食刚送来的一摞医书。
还要把我怀里被雨水浸湿的药材重新整理晾晒,里面有两味药是我贴了自己的俸禄买的,可不能意气用事给扔了。
为了预防风寒,我给自己切了好多好多的姜丝,煮了一碗辣到呛人的姜汤。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施针下刀都稳如磐石的手,今天提笔写字时,却抖得厉害。
崔尚食并不知道我心中翻江倒海,还在温言劝我:
“三年前陛下开恩放过一批宫女,就你傻,死活不肯走,硬是把自己等成了老姑娘。
如今再不走,以后想走就更难了。
姑娘家啊,在哪件事上犯傻都行,唯独这婚姻大事,可不能犯糊涂。
这份情谊我都看在眼里,他将来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话音刚落,孙喜儿就满脸堆笑地出现在门口传话:
“清露姐,咱们主子请您过去诊个脉呢。”
崔尚食抿嘴一笑,轻轻推了我一下:
“瞧瞧,这不就派人来请了?可别再说不出宫的傻话了。”
我勉强撑着桌子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拿我的药箱。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左肩直刺心口,让我瞬间喘不上气。
我死死地抓住药箱,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整个人重重地栽倒在地。
我分不清自己是沉睡了很久,还是昏迷了很久。
我做了一个漫长而漆黑的梦,却怎么也不愿意醒来。
梦里好像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所以我的枕头总是冰凉湿透。
我又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谁在耳边不停地责备我,语气那么急切,那么慌乱。
“怎么能笨成这样?自己发着高烧都感觉不到吗?”
“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就病得这么重?”
“说!你们到底谁给她气受了?本王查出来,一个都不会轻饶!”
“崔姑姑,若是寻常风寒,怎么会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是谁……在怪我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正蜷缩在谁的怀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只能小声地哭,小声地哀求:
“阿娘……求求你了,我不要出宫……”
“……我不要他了。”
2
清露姑娘突然病倒,司药司一下子变得人来人往。
从前受过清露姑娘恩惠的人太多了,前来探望的、送偏方的,几乎踏破了门槛。
最好笑的是掌管御膳房的周公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非说这东西最是滋补。
结果一不留神没抓牢,那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树,扇了周公公一头一脸的灰。
孙喜儿看着那个瘦削的公公满院子追着一只肥硕的母鸡,忍不住想:周公公这番心意恐怕要白费了,
他不知道,清露姑娘从小就不吃鸡肉,一丁点儿都不碰。
孙喜儿托着腮帮子,坐在司药司的门槛上,手里摩挲着臂弯里的小拂尘,心里也有些烦恼。
清露姑娘昏迷了三天,他家主子就跟着三天三夜没合眼。
崔姑姑查了病因,说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又淋雨染了寒气,导致五内郁结,心肺受损。
他家主子把清露姑娘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金贵,听闻此言,立刻下令彻查,看到底是谁给了清露姑娘气受。
可查来查去,那天清露姑娘言行举止并无异常,也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孙喜儿觉得自己虽然是个忠仆,却也不能言而无信。
他那天清清楚楚地答应了清露姑娘,绝不跟任何人提起她来过。
主子为了清露姑娘的事忙前忙后,整个人都熬瘦了一圈。
孙喜儿一直自诩聪明机灵,又跟了裴琅十年,很多时候,裴琅自己还没察觉到的心思,他总能提前猜到几分。
可这一次,孙喜儿发现自己也有些看不懂裴琅了。
他明明在言语间那般瞧不起清露姑娘,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她耗费着心神。
然而,当王将军家的五娘子一入宫,他还是撇下了病中的清露姑娘,毫不犹豫地去了。
宫里人人都说王五娘子好,出身好,样貌好,教养好,才情好,简直是样样都好。
可孙喜儿不喜欢她,一点儿都不喜欢。
因为那位五娘子性子孤高骄矜,骨子里就瞧不起他们这些下人。
自己替主子送礼,跑了好几趟腿,她不收也不拒,就让孙喜儿在凛冽的寒风里干巴巴地站了一个时辰,
才慢悠悠地派人传话,说是不喜欢,让他拿回去。
孙喜儿还是喜欢清露姐。
清露姐从不会让他干等着。
就算手上正忙着捣药走不开,她也会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搬个小凳子到药炉边上烤着火等。
清露姐的模样其实很好看,只是她总低着头看书、写方子,那份美丽便不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一朵藏在绿叶间的白茉莉,开得安安静静。
清露姐干活时特别利落。
药柜里上百个格子的药材,她都分得清清楚楚。
那些奇形怪状、名字各异的药材,被她巧手包进桑皮纸里,她写药方时,专注的样子像是在写诗。
宫里谁有个头疼脑热,只要一见到清露姐,心里就先安定了一半,仿佛这世上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
孙喜儿记得,自己刚进宫时也生过一场重病。
那时候他身无分文,付不起诊金和药费,又不是那种厚着脸皮吃白食的人,所以每次见到清露姐都觉得不好意思,总是低着头躲着她走。
清露姐看出了他的窘迫,想了想,就笑着让他去帮自己捡蝉蜕。
“蝉蜕这味药可贵了,我又怕晒。”她这么说。
可孙喜儿心里清楚,清露姐才不怕晒呢,他好几次都看见她顶着大太阳在院子里翻晒药材。
孙喜儿默默地想,清露姐在家中排行第九,那她身上就该有九样好,可比那个什么五娘子足足多出了四样。
思绪飘回来,眼前的王五娘子正用团扇掩着唇,轻声笑问:
“听说三皇子这几日,对一个病重的宫女颇为上心?不知是哪司的奴婢?”
裴琅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一个懂些医术的奴婢,从前替本王瞧过病。”
五娘子赞许地点点头:“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奴才,是该好好赏赐一番。”
旁边的婢女极有眼色地捧来笔墨纸砚,五娘子挥毫泼墨,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忠”字。
裴琅连声称赞她字写得好,随即吩咐孙喜儿:“送去司药司,赏给姜清露。”
见裴琅如此赞赏自己,五娘子的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
忠,这当然是个极好的字。
孙喜儿想,这个字要是赏给了自己,他一定恭恭敬敬地拿回去裱起来,再到周公公他们面前好好炫耀一番。
可这个字,要是赏给清露姐,孙喜儿只恨不能把它揉成一团,扔进茅厕里,再狠狠地踩上几脚。
当初裴琅身陷囹圄,病得奄奄一息,旁人别说伸出援手,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都算是良心未泯了。
就在那时,昏暗肮脏的牢门被打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提着沉重的药箱和一盏昏黄的灯走了进来。
酷暑时节,那药箱又大又沉,她放下后,额上已是细密的汗珠。
她小心翼翼地剪开裴琅那早已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囚衣,一点点为他清理创口上的腐肉。
她心思细腻,还不忘塞给他一团干净的帕子让他咬着,怕他疼得狠了,会咬伤自己的舌头。
监牢里那股脏臭污秽的气味能把人熏晕过去,她却守着高烧不退的裴琅,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直到天快亮时,才撑不住,靠着药箱蜷缩着睡了过去。
后来重新接骨的时候,裴琅怕落下病根,执意不肯用麻沸散。
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几近癫狂,他一口咬在了清露姐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可清露姐只是眉头紧锁,从头到尾,连哼都未哼一声,更没有推开他。
清露姐在宫里的俸禄本就不多,除去买药、煎药,还要时常打点那些看守的狱卒,到头来几乎所剩无几。
这七年来,她的钱,几乎全都贴补给了主子。
所以她身上没什么像样的首饰,也没能为自己攒下多少嫁妆。
这样艰难的日子,日复一日,整整七年。
孙喜儿常常怀疑,是不是清露姐有什么天大的把柄握在自家主子手里,又或者,主子曾经赏过她一座金山银山。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清露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抿着嘴唇,眼里有光在闪烁:
“不是金山银山,是一枝红芍药。”
那时候的孙喜儿还不懂这背后的故事,只傻傻地以为,那一定是用最名贵的红珊瑚雕琢而成的芍药。
红珊瑚啊,那该有多贵重。
回司药司的路上,春风吹得他手里的宣纸猎猎作响,也把孙喜儿的心吹得皱皱巴巴。
他的眼眶有些发酸,是替清露姐难过。
他到司药司的时候,崔姑姑已经把拟好的出宫名册交给了内务府的徐公公。
徐公公的徒弟二顺子与孙喜儿擦肩而过时,不屑地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初主子落难下狱时,这个二顺子也没少落井下石,不仅昧了他们的银子,还故意送来馊掉的饭菜。
两人早就结下了梁子,明里暗里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二顺子曾嘲笑清露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断言她根本没资格做王妃。
这话当场就把孙喜儿给惹急了:“敢不敢跟你孙爷爷赌一把!十两银子!谁输了,就跪在地上给对方当驴骑,还得学三声狗叫!”
眼看着清露姐就要出宫嫁给主子,孙喜儿这赌局赢了一大半,二顺子自然是看他不顺眼。
但孙喜儿此刻没工夫跟他计较。
他踮着脚尖往司药司里头探望,把那张“赏赐”的字递给崔姑姑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庆幸清露姐还在病中,什么都不知道。
崔姑姑毕竟是在内廷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女官,只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忠”字背后彻骨的讽刺与羞辱。
她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的怒火,但接过宣纸时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的滔天怒意。
崔姑姑忽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
“来人,把这个字给我好生裱起来,就挂在咱们尚食局的大门口,让四司六局的人都过来瞧瞧,咱们司药司的姑娘,是何等的‘忠心’!”
她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孙喜儿:
“孙喜儿,你现在就去,把徐公公给我追回来!告诉他,我们四司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忠心,没有一个要出宫的!一个都不走了!”
孙喜儿闻言,拔腿就往外跑!
风刮得他耳根子生疼,也吹得他那颗心“突突”地发烫!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天杀的二顺子!那十两银子老子不要了!
就是学狗叫,孙爷爷我也要比你叫得更响亮!
3
我不知是第几日午后醒的。
晌午应当下过一场雨,风吹进房里潮乎乎的。
门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低声议论什么。
我忽然想到崔姑姑说的出宫一事,慌忙撑着身子起来。
可是久卧病床又米水未进,我一阵目眩,又重重摔在地上。
“清露姐!”
膳司的玉桃提了食盒,见我倒在地上,慌忙把我扶到床上,又转身要去叫人。
我忙去抓她的衣袖,急切地问:
“玉桃,我昏迷了几日?烦你帮我问问崔姑姑,出宫的名册交了么?”
玉桃一听这话,忽然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
“……清露姐,我不敢问。
“晌午时,孙喜儿送来个贵人写的字,说是赏给清露姐姐你的,因为是好事所以崔姑姑叫咱们都去瞧瞧,
可不知怎么着,四司的姑姑姐姐们回来生了好大的气,我年纪轻,也不敢问。”
说话间,崔尚食已经进来了,她对玉桃略点一点头:
“玉桃,你出去罢。”
玉桃的话叫我心里一阵惭愧。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时候,哪位贵人赏了什么字,给崔姑姑惹了多大的麻烦。
不等我开口认错,崔姑姑已经坐在床边。
她掀开食盒,将粥递给我时,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已经和徐公公讲明,你不愿出宫。”
我接过粥,愧疚地低下头。
“王将军家的五娘子帮三皇子写了个忠字送你,三皇子赞你是个忠心的奴婢,等你病好了就去谢两位主子的恩典吧。”
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强忍着心口疼痛,轻轻嗯了一声。
崔姑姑瞧着我,忽然冷笑一声:
“果然是为这个病的。”
……
“清露错了,对不住姑姑,也给尚食司丢人了。”
“是,你是有错。”
我忙放下粥,要跪在床下听训。
崔姑姑却轻轻摁住我:
“错在识人不清,错在不惜性命,可说到底,都是错在年纪太轻。
“还好年纪轻,又有一身本领,跌跟头,病一场倒也不算太坏的事。”
我垂着头静静地听。
“七年前你托了卫家的关系,为了三皇子进司药司,尚食司的人都是凭本事享俸禄,所以都看不惯你,你受了很多刁难苛责,我都看在眼里。
“晒药煎药,跑腿值夜,抄书理脉案,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你干,你为了能照料三皇子,
一身的好医术却有意藏着,怕宫里贵人把你挑了去,得了功劳赏赐都推到药司头上。
“如今吃苦七年落得一个忠字一场空,可后悔过么?”
我想起阿娘。
她的医术是外祖父一手教授,天赋远胜于我。
她颇为自豪地告诉我,十岁那年的她抓一把药材便能闻出产地年份,哪怕是蒸晒几道,蜜成丸的药,她尝了也能写出个差不离的方子。
可外祖父病逝,阿娘为寻个依靠草草嫁了,那些药理医术都当作故事画本讲给我听,一身医术也慢慢荒废了。
若不是一场家宴,她施针救了怀着卫照的卫家夫人,为我换来一桩婚事,我爹也不知阿娘一身的本事。
“算了,你爹爹不喜欢性子出挑的女子,何况医术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我不善言辞,觉得这话错了,却说不清哪里错了。
如今想想也许不是错了,是这一生已蹉跎大半,如药材霉坏朽烂。
只好算了,只能算了。
所以我悔,也不悔。
悔的是识人不清,把自己看轻。
不悔的是在药司待了七年,天下医书典籍,杏林圣手尽藏于此,而我醉心其中。
观山海知尘雾微,仰日月见萤火末,才悟一生学海无涯。
我不能算了,不该算了。
“你既明白,我只问你一句,今后你是为什么留在药司?”
煦风吹散天边郁结的云团,梳成丝丝缕缕。
翻动案上医书和脉案沙沙作响,那一杆金戥秤撞在一起叮叮咚咚。
“为那卷《金匮要略》还未整理完,为您说桂枝汤五味药中的五行论我还没悟明白。”
听我这么说,崔尚食终于笑了:
“你能说出这番话,也算没给尚食司丢脸。
“太后病了许多时日,我有心挑个精于妇人科,品行也好的送去伺候,可挑来挑去要么年纪轻不稳重,要么心思活络轻浮,都不入太后的眼。
“方才我去给太后诊脉,提了你一句,太后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姑娘。”
我一怔,因为那会儿并不是给太后请脉的时间。
我心底一酸,忍不住红了眼圈:
“姑姑……”
“不要以为那是什么轻松的差事,伺候太后要提起十二分的专注,出了什么岔子可没人能保你。”
我用力点点头。
怕拖着生出变故,也怕太后觉得我骄矜。
第二日我吃了药,便辞了崔尚食,请去太后宫中伺候。
这日阳光晴好,我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跪在司药司门口。
崔尚食想了想,又自鬓边摸下一支素银茉莉花簪子为我插上:
“这是我入宫那年姑姑送的,我戴着它从女侍到尚食,如今给你了。”
常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孙姑姑与崔尚食相识多年,忍不住调侃一句:
“你这么个宝贝徒弟也舍得送出去?”
“我这徒弟样样都好,唯独吃亏在待人太傻太痴,她既叫我一声姑姑,我哪能眼睁睁看她折在里头。”
孙姑姑打量我,笑着点头:
“不错,我瞧这个倔劲呀,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崔尚食有些得意,轻轻骂道:
“多嘴。”
看我耳边簪子,孙姑姑意味深长:
“你也别气,这年纪轻呢,便免不了轻狂,看轻自己也看轻旁人,最后追悔莫及时千金也买不回,难看哟……”
崔姑姑又惯刻薄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
“任谁去后悔,她才不后悔。”
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满心感激哽在喉咙说不出。
崔姑姑扶起我,为我擦去眼泪时,也湿了一点眼眶:
“好孩子,去吧。”
我回过头望,廊下燕子已经飞回来。
望春花开了,年轻的宫女们捧着玉瓶,七嘴八舌地指挥着小太监们剪枝。
孙姑姑带我穿过御园时,春色正盛。
一水之隔,七公主在水榭设宴,请了一众好友来园中赏花饮酒。
男女分席而坐,隔着一层纱幔。
孙姑姑带着我上前行了个礼,跟公主贵女们问了声好。
一位修剪花枝的贵女本来正懒懒坐着,见是太后身旁的孙姑姑,便殷勤打了招呼:
“孙姑姑,您这是去哪呀?”
“带姜医侍给太后诊脉,瞧这花枝修得真好看,五娘子的手艺越发好了。”
五娘子听见姜医侍三个字,把剪子咯噔一声放在小金盘里,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笑问:
“你就是那个忠心的奴才?叫什么露珠露水的?”
“奴婢姜清露。”
我提着药箱,垂着眸子问了声安。
“姜清露是吧?正好我的侍女不在,辛苦你去把风筝给我捞起来。”
我略一抬头,看见池塘上飘着一个大红蝴蝶风筝。
“奴婢要去给太后诊脉,若是下水湿了衣裳,耽误了太后安康,恐怕五娘子会被奴婢连累。”
见我搬出太后,五娘子愣了一刻,却也不恼,嘴角噙着笑意:
“原是这样,快出宫了是要挣些赏赐。
“一个女子若是被退过婚,德行有亏又不规矩,再没点嫁妆谁肯要呢。”
贵女们闻言都捂嘴,七七八八地笑了。
一纱之隔,卫照却听不下去了,猛地撩开纱幔,目光落在跪着的我身上,皱了皱眉:
“五娘,你何必和一个奴婢多费口舌。”
五娘子笑嘻嘻地用团扇敲了卫照的肩膀一下:
“我怕她品行不端惹得太后不快,才好心教导她几句,
“你这么在意她呀?
“也对,要是不在意,你怎么会跟她定亲呢?”
卫照一急,忙撇清关系:
“我怎么会瞧得上她?那不过是从前家中……”
纱幔帘子被撩开,五娘子看着角落里喝茶的裴琅,红了脸:
“阿琅你瞧,我打趣他未婚妻,卫公子急了。”
裴琅并不生气,也没有为我辩解。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语气淡漠且倦怠:
“不过一个奴婢,不值得五娘和卫公子起争执。”
怕裴琅不高兴,五娘子悻悻地和旁边贵女们聊起天来:
“正经人家的姑娘没有学医的,若要让我去摸那些血污和病人,我宁可砍了这双手。”
“还好没帮我捡风筝,被她那双手碰过就脏了,我才不要。”
我低着头,有些难堪。
我其实想着,倘若裴琅能帮我说一句话。
我也愿意为他开脱,骗自己那幅字不是他送的。
可他只是坐在那里,仿佛并不认识我。
匆匆赶来的卫家随从与我擦肩而过。
跪在地上时,那随从哭着说了什么,卫照的脸色忽然白了:
“母亲一向好好的,为何会忽然病重?家里那些大夫是做什么的?都是治不好病的废物么?”
“少爷您别问了,快回去瞧瞧吧,夫人说她最后想见见您。”
绕过长街,却看见孙喜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色为难:
“主子说五娘子娇生惯养,被家里宠坏了,你比她懂事,别和她一般计较。
“主子很担心你,说刚刚看你脸色苍白,身子真的养好了么?怎么忽然要去太后身边伺候了?
“主子还说你出宫以后,先委屈些住在外头的宅子里,等以后再找个机会接你入府。”
孙喜儿说罢又挠挠头:
“清露姐,我还没跟主子说你不出宫的事。”
我压去心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温温笑道:
“那就不要说了。
“劳烦你跟他说,奴婢懂事,不会让主子为难。”
4
太后并不喜欢我,甚至瞧不上我。
只在诊脉看见我发上的茉莉簪子时,意味不明地叹一声:
“这宫里的人啊,和那些氏族的孩子一样,一代不如一代。”
太后觉少且浅,夜里下起春雨时,更是翻转难眠。
伺候的女侍要守夜奉茶,记下太后几时睡几更醒,夜间翻身,又起了几回。
孙姑姑知道我病未大好,好心叫其他女侍先替我熬一熬。
“姑姑的心意清露领受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不要紧的。”
因为头两年,我也是一样守着裴琅。
甚至养成了难眠浅睡习惯,稍有些动静就醒,生怕裴琅夜里起烧。
到如今最严重的时候,我要蜷缩着靠着药箱才能睡着。
我坐在床边守夜,借着烛火小心翻看从前女侍记下的档。
我想明日安神汤的方子,或许可以改一改,和医署商议增添几味药。
太后睡得足了,精神和脾气也会好许多。
第四日午时下了很大的雨,孙姑姑笑着叫我去给太后请安:
“好孩子,你的方子很好,太后午睡起来,精神也比往日好。”
太后的脸色也是不辨喜怒,只是难得正眼瞧我:
“模样倒干净,也算本分。
“以后就留在这里伺候吧。”
我跪地接了太后赏的一盘杏仁酥。
午时春雷轰隆,暴雨如浇。
风裹着潮气卷进来,我坐在小间翻看太后从前的脉案。
外头却有宫人求见,孙姑姑回来时看看太后,又看看我面露难色。
“说吧,什么事能求到哀家这里?”
是卫照,卫家的事。
今日卫照一早便进宫,向陛下求借宫内女医侍为他母亲看病。
陛下念他一片孝心,传崔尚食,叫她拨派人手。
崔尚食颇为可惜地摇摇头:
“若是从前,臣这里有一个人精于妇人科,正正合适,可如今臣分派不了她了。”
这话勾起陛下几分好奇:
“四司之内,还有你崔尚食使唤不动的人么?”
“陛下是否记得当初贵妃娘娘产后忧悒,药司送来了一个解郁方子,正是出自她手。”
陛下起了几分爱才之心,挥手笑道:
“既然有本事,傲气些倒也无妨,传朕的旨意去请。”
“不是傲气,是陛下以仁孝治天下,这姑娘也学了几分孝心,知太后春日病痛,自请去照顾了,这才不好调离呢。”
“哦?是何人?”
崔尚食望着卫照轻轻一笑:
“这个么,说来也巧,与卫公子还是故交。
“此女姓姜,名清露。”
卫照愣住了。
我笔下一顿,在纸面洇出一个墨点。
太后瞧了我一眼,吹散了茶面热气,悠悠道:
“是么,这病既然看不好,那就不要看了。”
孙姑姑面上也有几分难色:
“卫家公子跪在陛下殿外,只怕陛下……”
这话忽然触怒了太后,她冷笑着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当初他们卫家说什么顾全朝堂大局,满口的仁义道德,劝先皇把哀家的元樨嫁去那苦寒之地,可如今卫家又是怎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难道不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他既然爱跪,那便跪着!”
5
卫照跪了很久。
来来往往的宫人看他的目光也是耐人寻味。
应当都是在嘲讽他吧。
嘲讽他卫家忘恩负义,拿了人家的恩情又一脚踢开,如今报应到头上。
陛下知卫家与清露这段难堪的过往,想为卫家下旨也有几分抹不开面。
跟太后要人,已是三分难。
卫家欺人在前,便又矮了七分。
陛下传召姜医侍时,雨大得下成了雾。
漫天雨雾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而来,可雨太大,裙裾尽然湿了。
卫照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清露的眼睛。
他以为清露会笑他,会唾骂他,或者讽刺一句报应不爽。
没关系,怎么样打他骂他羞辱他,哪怕让自己磕几个头,卫照也认了。
他欠她的。
可清露没有。
她只是温声把伞递给内监,劳烦他替自己放好。
又整了整湿掉的裙摆,不卑不亢地走进殿内。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风雨如晦,天色暗下来时,宫门也要落锁了。
卫家的马车等在宫门外。
卫照淋了一日的雨,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侍从见他脸色泛红似有病气,劝他上车等。
坐在车里,卫照已经不抱希望了。
活该,是他活该。
一只素手却撩开了马车帘子,和雨气一并闯进来的是淡淡药香。
是清露。
她并不看他,只低头小心地放好药箱。
她接过仆从递来的干毯子,温声道谢。
同谁说话都温声细语,恭谨仔细。
除了对他。
卫照想开口道谢,又涩着嗓子不知如何开口。
她怎么会来,怎么肯来……
不知陛下和她说了什么,也许命令她去,也许许了什么恩典要她去。
总归是他欺负了她。
和卫家用权势,又逼她低了一次头。
“对不起……”
对面悄无声息,卫照才发现她靠着药箱,累得睡着了。
看她苍白着一张脸,卫照才想起前几日她病倒了,还未痊愈就去了太后宫里伺候。
今日又淋了雨被分派来卫家,应当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看她疲惫的睡颜,卫照心中愧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帮她提一提滑下去的毯子。
可是才碰到毯子边,看见他的脸,清露就猛地惊醒,惊恐地看着他。
卫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姑娘露出过这种表情。
惊惧,害怕,戒备,哀求。
不对,他见过的。
那是十七岁的清露,拉着他的衣摆苦苦求他。
清露不惯求人,所以哭也小声,求人也小声:
“求你,求求你不要退婚……
“我懂医术会给人治病,公子您用得上我的……”
十七岁的清露与眼前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卫照觉得自己好像病了,不然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他哑着嗓子,苦涩地为自己辩解:
“对不起,我看你毯子滑了下去,想帮你盖一盖……”
清露低头看了看毯子,没吭声却坐直了身子。
想必是坚决不肯再打盹了。
卫家上下灯火通明,碍于旧日怨今日恩,卫家问心有愧,待清露都有些刻意的讨好。
清露不卑不亢,除了卫老夫人病况外并不发一言,也谢绝了卫家的诊金和饭食。
卫照看出来两边都尴尬。
唯一例外的只有长嫂七岁的女儿团子,她新奇地趴在奶奶床边,瞧着清露施针,奶声奶气地问东问西,夸清露姐姐好厉害。
只有看见团子,清露的脸上才有一点点笑意。
卫照坐在廊下,借着灯辉和月色看着清露和团子。
忽然想到,如果当初没有退婚,如果自己早在八年前娶了清露。
他们的孩子应当也和团子一般大了。
会缠着清露阿娘问东问西,会抱着他的腿喊他爹爹。
这日子其实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可从前的他年纪轻,太狂妄,把清露看得太轻。
以为她贪慕卫家富贵,嫌弃她出身微贱。
所以裴琅提出退婚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被退婚后,清露过得很难。
待她好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裴琅略一俯就拉她一把,她都能把命交出去。
每每看着清露守着裴琅,吃了七年苦头,卫照心里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感觉就像自己蠢不识货,千金珍宝被人一文钱就骗走了。
那日裴琅喝了酒,轻贱清露时,卫照也不知为何,自己宁愿得罪裴琅也要帮她说句话。
直到被五娘子开玩笑戳穿了心思。
是的,他在意,他一直就很在意。
如果她愚蠢肤浅,他当然庆幸。
可她偏偏好,她偏偏这么好。
这么好的清露,本来该是他的妻。
那七年不离不弃的情谊,本来应当是给他的。
团子指着外头,清露跟着团子瞧见他,无意识对他笑了一笑。
这一笑,叫卫照的心轰然塌下去一块。
他觉得自己心肺都麻了,连带着手心也出了汗,连看灯影都晃眼。
偏偏,偏偏团子拉着清露走过来。
“清露姐姐你给阿照叔叔瞧瞧,他脸好红好像发烧了,团子担心他。”
清露俯身,那微凉柔软的手探在自己额头时。
卫照麻了,从她碰过的额头到指尖,整个身子彻底麻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要是清露不肯要他,他这辈子都完了。
清露并未察觉他心跳如擂,只收回手,淡淡敷衍一句:
“也许淋了雨着了凉,随便吃点药就好。”
她忙不迭转过身,要离他远些。
卫照鬼使神差地捉住她的衣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红着脸仰头看她:
“等你出宫,如果裴琅委屈了你,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看看我……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我不出宫。”
卫照愣住了。
像三伏天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为什么?”
为什么不出宫?
难道……你不想嫁给裴琅吗?
卫照又有一丝窃喜。
马车摇晃着。
清露撩起帘子往外看。
也许今日又要有一场大雨,所以破晓时漫天霞光映在眼中,如火在锦上烧。
换做平常,这样难得的霞光卫照是不肯辜负的。
可如今卫照却觉得,这样好看的朝霞在清露面前也瞬间黯淡失色。
清露不说自己为何不出宫,卫照心里就存了一点希冀。
万一,万一是为他呢……
清露偏过头撩起帘子时,袖口滑下露出一截皓腕,上面一道深深的旧伤疤。
是裴琅咬的。
换药的时候他也在,看痛到意识不清的裴琅咬住清露手腕。
咬到沁出血丝,清露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却不舍得推开他。
而昨晚她只是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就嫌脏。
卫照心里酸溜溜的。
她一颦一笑,他一颗心就被她丢进热油冰水里来回煎熬。
“太后不喜卫家……陛下又下旨,害你两头为难,你回去后要当心……”
“我向陛下跟卫家求了一道恩典,应当能免于太后责难。”
卫照愣住了。
清露跟陛下向卫家要了一道恩典?
是、是了!
宫女若得赐婚,就可嫁出宫去!
不在太后跟前,又有卫家护着清露,太后还怎么责难清露呢!
卫照快被巨大的狂喜冲昏头脑了,他高兴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好、好!那我回去准备!肯定不让你受委屈!”
清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6
“去长街跪两个时辰。”
孙姑姑还想为我说一说情,瞧见太后恼怒的样子,又闭了嘴。
我跪在长街上。
今早的朝霞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跪到一半时,下了很大的雨。
三三两两的宫女们撑着伞,提着包袱。
姊妹们依依不舍地拉着彼此的手,满肚子的话倒不出,红着眼睛说来说去都是珍重。
是了,今日是宫女们出宫的日子了。
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想到如果那天没有去送药。
大概我也和她们一样,这会正满心欢喜地在宫门口等着裴琅吧。
跪得麻木时,疼痛顺着膝盖爬上了小腹。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强时,我才想到这几日太忙,忘记了自己来癸水的日子。
冷风一阵阵往身上扑,我尽力护着小腹。
可湿了衣裳又跪在风口,手臂护着也是徒劳。
身上冷汗如雨,一阵阵打着哆嗦,小腹疼得像刀绞,呕吐的感觉一阵阵涌上来。
我死死咬着下唇,掐着虎口,极力不让自己疼昏过去。
好疼啊,可是真的好疼啊……
疼到崩溃时,眼泪和冷汗一样止不住掉。
我幻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在叹息。
清露啊,为什么要那么倔呢,为什么不肯低一低头呢。
我不倔,我低头了啊……
卫照退婚时,我也那样哭着求他了……
裴琅看轻我,我也伤心得大病一场了……
我能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已经不哭不闹,摔疼了就爬起来,让自己变得有用,好有个地方能吃饭落脚。
我已经尽力给自己找一条又一条活路了。
为什么都要怪我啊……
为什么没人替我问一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呢……
我重重栽倒在雨中,好像有谁自晦暗雨幕中匆匆赶来。
天地具是黑白二色,只他怀中一捧红芍灼目。
我强撑着一丝清醒,极力挣开他的手臂:
“太后要奴婢跪着,三皇子离奴婢远些吧。”
也许是我一口一个奴婢,裴琅听着刺耳:
“清露,怎么突然不肯出宫,是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
我进宫以后,没人欺负我。
我本就是向往宫中药典,所以进宫做了司药司的女医侍。
又看你病得可怜,医者仁心所以七年陪伴在你身侧,把你的性命看得比我自己还重。
对,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上你的当。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觉得你可怜,才陪伴在你身侧。
所以跌跟头,摔得头破血流的人不是我。
不然我要如何跟自己解释,为什么你能一边说在意我,一边又这么看不起我?
这场大雨下得真好,叫人看不出脸上发烫的是眼泪还是雨水。
……
见我浑身滚烫,哭得快呕出来,裴琅慌乱地要抱起我去药司:
“清露,别说傻话,你病糊涂了。”
我跌跌撞撞推开他,也笑了:
“……阿琅,你不怕旁人瞧见吗?
“……毕竟你一直看不起我,对不对?
“……欠我的恩情为妻为妾,都让你为难。
“阿琅,其实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你知道我没什么家世,也没有什么能耐,就算你话说得难看,
没关系我会自己骗自己,大不了哭一场病一场也就认了,不会跟你闹的。
“何况你知道的,我总不忍心叫你为难。”
可是你怎么能一边对我这么好,一边又对我那么坏。
用钝刀子割我呢?
裴琅怔住了:
“……那天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是我怕春雨潮湿,惦记着你的腿伤才过去。
如果我不在意你,今日也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说到底,是我自己活该。
兴许是痛极累极,我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床上。
一室炉火烧得旺,额上也发了汗。
孙姑姑侍奉着太后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我慌忙要跪下请罪。
太后倦怠地摆摆手,示意我好生躺着。
瞧见太后不言不语,孙姑姑便顺势骂我:
“你这丫头蠢笨,陛下要你去给卫家夫人看病,你竟然不违抗陛下旨意。
“陛下知道你跟卫家不对付,好心许你一个恩典,你又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开口要接元樨公主端阳节回宫。”
这话说得太后也松动了脸色:
“云碧,你话这是说给哀家听呢。”
孙姑姑瞧着太后脸色,笑道:
“奴婢觉得姜医侍忒傻,竟然不知道给自己求个恩典逃出宫去。
“您知道姜医侍跟卫家那段龃龉,她心里也委屈着。
“可她能怎么办呢,又不好抗旨,又不好忤逆太后。
“陛下也知姜医侍和卫家这段恩怨,不好硬逼姜医侍点头,便说允了姜医侍一个恩典。
“她便斗胆和陛下求了,若能治好卫家夫人,不要赏赐,只要端阳节叫卫家接元樨公主进宫。”
太后缓缓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为何不早说。”
当时在气头上,若是说了就把太后架住了。
在这宫中,奴才们都清楚功是功,过是过。
主子心口这股气不出,难保以后另寻个由头责罚。
“太后责罚,必定有太后的道理,太后教导,奴婢领受。”
太后略想了想:
“你既是崔尚食教导出的,想必是不会错的。
“云碧去问崔尚食,给她补个典药的职,今后别一口一个奴婢了。
“那卫家夫人的病,你当然要给她治好,但也别少了她苦头吃。”
我忙跪地谢恩,想了想又犹豫开了口:
“奴……臣斗胆再跟太后求一道恩典。
“臣不愿辜负崔尚食教导,想留在宫中伺候太后,求太后成全。”
太后并不接茬,却笑着看了一眼孙姑姑:
“哀家早说过,清露这病不是因为哀家,是另有原由吧?”
“奴婢听说三皇子和卫家小公子,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跪在殿外跟陛下求什么呢。”
我猛地抬起头。
太后笑着呷了口茶:
“你的恩典哀家允了,去瞧瞧热闹吧。”
我匆匆往外跑。
“云碧你瞧,这年纪轻多好,多情无情总是恼。”
“太后觉着,这芳草会叫谁撷去呢。”
“别看她生得单弱,其实是个有主意的,咱们猜谁都小瞧她了。”
7
我匆匆赶去时,就看见卫照和裴琅跪在殿内。
“聘礼卫家已经备下了,绝不怠慢了清露。”
“你愿意娶,清露可愿意嫁?”
“她自然愿意。”卫照笑得得意,“我们共乘一车,一起看朝霞的时候她亲口说的。”
见卫照如此自信,裴琅怔愣一瞬,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陛下竟然乐得听家常热闹和少年心事,由着他们争辩。
忽然想到这事跟自己也有些关系,便问:
“那朕指给你的王家五娘子,你不要了?”
“儿臣不敢忤逆父皇,也试着真心爱敬她,可是心意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儿臣从前过得艰难,是清露一饭一药,亲为亲尝。
“若无清露,别说洗清冤屈,儿臣更不可能活着跪在父皇面前。”
陛下想到裴琅的母妃,看着眼前眉眼三分肖似丽贵妃的裴琅,忽然也触动了一丝愧疚心事。
“卫照,你说清露要嫁给你,她是亲口说的吗?”
卫照忙不迭点头:
“上回清露出宫为我母亲治病,她说跟陛下要了个恩典,要卫家帮她做些什么,可不就是婚姻大事了?”
我听得愣住了。
难怪那天他自言自语,说什么好好准备,不叫我受委屈。
陛下忍不住抚掌大笑:
“卫照你啊!素日机敏过人,怎么今日也犯傻!”
陛下便说了我叫卫家护送元樨公主回宫探望,并没有要嫁他的意思。
卫照的脸霎时白了。
直到内监替我通传,陛下才按捺住笑意:
“清露,朕有意为你指一门亲事,你瞧着呢?”
我看了卫照一眼。
只一眼,他就满眼欣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清露,我已经备好聘礼八十抬,绝不轻慢你,也绝不纳妾。
“父亲母亲也深觉亏欠,备了厚礼,还备了一间医馆和药铺,将来都给你管。
“还有团子,知道我要娶你,她高兴得不行,总缠着我问你什么时候进门。”
他说的每句话,都饱含诚意和尊重,都能打动八年前的姜清露。
叫十七岁的姜清露对他死心塌地,满心满眼跟着他。
可眼前人欣喜期许的模样,和八年前那个漠然抽回衣角,矜贵自持别过头的卫照一点点重叠。
一句九姑娘自重。
让世人议论我妇德有亏,推我入万丈深渊。
一开始我以为他不是故意害我,他只是不知道被退婚的姑娘过得很难。
可是那天听他和裴琅说我过得很难,我才明白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可是他不在乎。
“卫照,你若当真有心,回去一问便知是你母亲要定这门亲事,并非我母亲无耻攀附。”
可是你满眼偏见,把我看得太轻。
我信你真心悔改,你说的那些条件也真的打动了我。
可我不能替十七岁的姜清露原谅你。
那纸退婚书扔到脸上时,十七岁的姜清露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哪里让你讨厌了。
想来想去,只有那碗鸡汤面不规矩。
被关在柴房病了三日,她还想着见了面再为自己求求情。
说自己不是一直这么贪嘴。
说那天是她生日。
她才想着吃得好一点,给自己炖半只鸡。
她没有钱,也是攒了很久才吃上这么一顿。
要是害你不高兴了,那我以后不吃了……
卫照怔怔地看着我,已然心疼得红了眼眶: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重要了,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姜清露了。
裴琅想为自己辩解什么。
“而三皇子,奴婢出身微贱,不敢肖想攀附。
当初七年照料,是奴婢做药司医侍的本分。
“奴婢斗胆说句僭越的话,不论病的是您,还是已故的二皇子,奴婢都会尽责照料。”
听到二皇子,裴琅猛地抬头看我,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我会拿他和裴璜相提并论。
毕竟二皇子裴璜,是裴琅最恨的人。
那七年里,裴琅的母妃和裴琅都被他母子二人栽赃陷害。
也是裴璜设计打断了裴琅的腿,又故意叫人接歪,想要他落下终身的残疾。
裴琅隐忍蛰伏。
终于在两年前的护国寺里,主持捉到头发散乱的裴璜母妃和两个僧人。
裴璜血脉有疑,有谋逆之举,陛下震怒却未曾发落。
可裴璜惶恐,一杯毒酒自裁了。
连我也不知此事。
裴璜自裁那日,雪下得很大。
裴琅撩起厚重风帘,我踮脚为他拂去一肩的风雪。
不知是冷,还是复仇的快意叫他浑身战栗。
裴琅仔细洗净了三回手,忽然用力拥我入怀。
将头埋在我脖颈中,他躁动的杀心得了片刻的抚慰和镇定:
“我想清露眼中的阿琅永远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那太脏了,清露不要听,一个字都不要听。”
裴琅想质问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七年前,裴琅母妃的死,叫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他可以笑着跪害死母妃的凶手,讨好地喊一声母亲。
也可以在陛下病重时,明明那么恨他,却满脸悲戚之色,叫君父愧疚。
眼前的裴琅满眼不可置信的震惊和心痛。
那七年里不能为外人知的默契,隐秘地割痛我,也凌迟着他。
殿外雷鸣轰隆,听着也像痛苦的哀嚎,闪电撕开隐晦苦涩的过往,大雨如浇如灌。
他与我明明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层天堑,不周山倾,海水倒灌亦难平。
今日为我跪在君父前,是裴琅走的最坏的一步棋。
人非草木,我的心还在疼,还在哀求我,还在替他求情。
可是裴琅啊,这七年里,能给你的我都给了。
我只剩一点自尊了。
我要给自己留着。
我伏跪殿前,一字一顿:
“太后不嫌臣愚钝,擢臣为典药,臣愿终身侍奉太后,报答太后知遇之恩。”
8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叫人可以想见后头日日是好日。
只知道卫家小公子和裴琅从殿内出来时脸色难看。
卫家匆匆采买,要准备一场大喜事,可至今也没见哪家姑娘进门。
说到喜事,王家五娘子不知做了什么触怒三皇子,陛下要她另行议亲。
五娘子在家哭得伤心欲绝,要寻死觅活,王家怕她闹出什么祸事,严加看管不许她出闺门一步。
除此之外,宫墙内没有新鲜事了。
没人知道那日殿内发生了什么。
旁人不知道。
只有孙喜儿心里门儿清。
他比往日更忙了,一日三趟地帮主子送东西。
可这腿他跑得高兴,比给王家五娘子高兴一百倍。
送春菜吃食,送新鲜花样,送一切讨姑娘家喜欢的,漂漂亮亮的东西。
可收礼的人一个也瞧不上,一个也不收。
那些个好东西在长街上跑来跑去,看得人眼馋。
凭谁问起,孙喜儿一字也不说。
哪怕要好的玉桃妹妹好奇问起。
哪怕善于钻营的二顺子拉下脸来求他,喊他一声孙爷爷,也不要他那十两银子了。
孙喜儿都不说,一个字也不往外说。
清露姐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呀。
只有崔姑姑看在眼里,她不问主子,也不问清露姐,却问起了他:
“孙喜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话把孙喜儿问住了。
孙喜儿心里其实也有点纠结。
他心疼主子伤心,也舍不得清露姐难过。
但是他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希望在天气热起来前,清露姐能和主子和好。
不然他一天三趟,要跑出一身的汗啦。
可是这么想,好像又有点太自私,对清露姐不公平。
孙喜儿为难地挠挠头:
“姑姑,我不知道。
“从前冬天太冷,日子过得难可也叫人心里常惦记。
“后头暑日太热,不知会不会下几场雨叫人又病倒。
“我只希望像这天气一样,永永远远停在这会儿,就正正好好。”
裴琅番外:
清露什么都好,就是太倔了。
她认准的事情,谁劝也不听。
她不肯原谅自己,所以孙喜儿送去的礼物,一件不收,一件不留。
从前困顿潦倒的时候,没什么东西能给她。
如今能给了,可她不要了。
其实当初下狱,裴琅没想到清露真的会来。
她推开监牢的门时,满院蝉声都寂静了一霎。
她放下药箱,没有说话,只是拿出帕子给他垫在口中。
帕子是洗净的,和她身上一样有一点淡淡的药香。
“为什么入宫?”
他和卫照的计谋那样漏洞百出。
轻飘飘的一句话,加上桥边随意折下的一支红药。
其实裴琅也想过,不应该送一支红药,该送一支珊瑚或是黄金雕成的宝贝。
这世上哪还有一朵花就能骗走的傻姑娘。
可清露信了。
“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您算一个。”
裴琅几乎要笑出声了。
真蠢。
就像当年相信二哥哥的自己一样蠢。
可她低着头,牢狱昏暗,没有察觉自己眼中的嘲讽。
“我的医术是母亲传授,并不是很通毒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为您试毒。”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粥一饭,一汤一药,她银针试过后再亲尝,才端给他。
“世上毒物如人心叵测,银针不能都试出来的。”
清露总做傻事。
就像接骨时,他痛到昏迷。
醒来才发现她腕上纱布沁着血,是他咬的。
“为什么不推开我?”
“怕你伤了舌头。”清露低下头仔细看他的伤口,并没有把这点伤放在心上,“将来跟陛下议事的人,不能是个哑子。”
就像挨打时,看见他身上又添了新伤。
裴琅本想着装可怜,叫她再对自己死心塌地一些。
可是不等他装,清露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被狱卒调戏时没有哭,被自己咬出血时没有哭,吃馊饭剩菜时没有哭。
可是看他背上嶙峋又添新伤,她的眼泪就大颗大颗掉下来:
“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她不会骂人,翻来覆去总是一句欺负人,有点可怜,也有点好笑。
裴琅本来想装一装疼,如今倒好,眼泪珠子掉在背上是真的疼。
就像碰见下人奴才头疼脑热。
药司医署是不会管的,往往怕传染主子,就关起来送些饭菜,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祖上积德了。
唯独清露不是,她不怕碰下人,谁有个不舒服,她都愿意帮着瞧一瞧。
也是碍于清露的人情,他们的饭菜也好些了。
就像孙喜儿说的,清露很好,像叶间的茉莉花一样好。
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清露心动,他也说不清楚。
好像是一个很寻常的春日午后,太寻常以至于裴琅记不起是哪一天。
她累得靠着药箱,蜷缩着睡了。
这些日子药司和监牢两头跑,她太累了。
裴琅想伸出手为她擦一擦额上的汗。
要小心,不要惊醒她。
可是凑近时竟然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吻了她的侧脸。
那一瞬间好像满院的蝉都开始使坏,叫得声嘶力竭,叫得他目眩心慌,像是要把他的龌龊心思昭告天下。
可是回过神来。
春日哪有蝉鸣,只有他心事如沸,欲盖弥彰。
喝了酒,和卫照轻贱她的那天,是父皇要他选皇子妃。
如今父皇已有意立他为储,几位家世煊赫人品端庄的贵女们任他挑选。
此时他得父皇器重,正风光得意。
看贵女们,如春日纵马疾驰,选看长安花一般。
清露恰好背着药箱,与满头珠翠的贵女们擦肩。
清露半旧的宫装,头上没有一丝装饰,忽然显得灰扑扑,好似落了一层灰尘。
如今想想,不是清露蒙尘,是自己轻狂傲慢,好了腿,便丢拐棍。
自己也曾卑劣地求太后恩典,请来清露为自己看病。
如同珍宝失而复得,将她死死拥入怀中时。
清露只是任由他抱着,并没有推开他。
闻着她身上的药香,裴琅心底慢慢升起一丝希冀时。
清露只是看着他,面色平静如水:
“殿下,可以施针了么?”
夜深露重,孙喜儿抱着拂尘,倚靠着门打瞌睡。
裴琅灯下读诗,正念到贺铸的词。
他最不喜欢这首鹧鸪天,像一道不吉的谶语。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全文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