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介那间亮得晃眼的办公室里,我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没告诉女儿,也没告诉那个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十五年的外孙女。
我把房子卖了。
在中介那间亮得晃眼的办公室里,我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没告诉女儿,也没告诉那个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十五年的外孙女。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我这颗被磨了半辈子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透出点光来。
我叫林岚,今年六十有五,一个退休的八级钳工。这双手,年轻时能锉出镜面一样的工件,公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老了,就只剩下给外孙女彤彤削苹果,织毛衣。
十五年,彤彤从一个襁褓里皱巴巴的小东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十五年,女儿周敏和女婿王建成,从两个手忙脚乱的年轻人,变成了单位里不大不小的领导。
而我,从一个还能跟着老姐妹们跳广场舞的“林姐”,变成了围着灶台和作业本打转的“彤彤姥姥”。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我和老伴儿一辈子的心血。老周走得早,临走前抓着我的手,说:“岚,房本上就你一个人的名,这房子就是你的底气,谁也别给。”
我记着他的话,像记着钳工手册上的每一个参数。
可就在半个月前,亲家母,也就是王建成的妈,张桂兰,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乡下住着不舒坦,要来城里“享享儿孙福”。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工件,被这通电话,硬生生砸出个豁口。
第1章 不速之客
电话是女儿周敏接的。
我当时正在厨房里给彤彤炖莲子百合汤,预备她晚自习回来喝。抽油烟机嗡嗡地响,像我纷乱的思绪。
周敏拿着手机,脸色有点发白,走到我身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妈,我婆婆……她说她明天就到。”
我关了火,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汤锅里“咕嘟咕嘟”的轻响。
“到?到哪儿?”我解下围裙,慢慢地擦着手上的水。
“到……到咱们家。”周敏的声音更小了,像蚊子叫。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拉扯大的女儿,如今穿着体面的职业装,脸上却是我熟悉的、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
“咱们哪个家?”我问得很平静。
周敏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是啊,咱们哪个家?
她和王建成结婚后,单位分了套一居室,小两口住着。彤彤出生后,月子里是我去伺候的。周敏产后抑郁,整夜整夜地哭,王建成一个大小伙子,除了跟着叹气,什么忙也帮不上。
亲家母张桂兰,就来过一次,拎了十个鸡蛋,坐了不到半小时,说乡下猪要喂,牛要放,就匆匆走了。
是我,把哭得快要抽过去的小周敏抱在怀里,把嗷嗷待哺的彤彤揽过来,我说:“敏敏,别怕,有妈在。”
后来,为了方便,也为了孩子有个好环境,他们小两口就索性搬到了我这里。我的两室一厅,比他们那个鸽子笼宽敞。主卧我住,次卧他们带着孩子。
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王建成嘴甜,一口一个“妈”,叫得比周敏还亲。可我知道,这房子姓林,不姓王。
“她一个人来?”我把擦干的手揣进兜里。
“嗯,说是一个人。建成说,他妈年纪大了,一个人在老家不放心。”周敏觑着我的脸色。
我心里冷笑一声。不放心?早干嘛去了?王建成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老家县城,离得不远。怎么就轮到他这个在省城的小儿子来“不放心”了?
说白了,还是觉得我这里地方大,现成的,不用花钱。
“行,来就来吧,多双筷子的事。”我没再多说,转身继续去开火。
汤,还是要炖的。彤彤的学习,不能耽误。
第二天下午,门铃响了。
王建成领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背着一个硕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面印着“化肥”两个红字。
那就是张桂lan。
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在婚礼、满月酒这样的大场合,点头之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她一进门,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把我这间小小的屋子扫了个遍。墙上的挂钟,桌上的水果,沙发上的靠垫,一样没落下。
“哎哟,亲家母,你这屋子收拾得可真亮堂。”她开口了,带着一股浓重的乡下口音,像是要把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随便住住,乱得很。”我客气了一句,给她倒了杯水。
王建成搓着手,一脸的笑:“妈,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我丈母娘,心细手巧,比我还能干。”
这话听着是夸我,可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
张桂兰没接我递过去的水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捶着自己的腿:“建成啊,坐了一路车,妈这老腰老腿快散架了。哪个是我的房间?我得赶紧躺躺。”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周敏、王建成,三个人都愣住了。
彤彤放学回来,刚换好鞋,也站在玄关,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太太。
我的房子,两室一厅。
主卧,我住。
次卧,原本是周敏他们一家三口住。后来彤彤大了,要独立空间,王建成就在次卧里用帘子隔了一下,他和周敏睡床,彤彤睡一张小小的折叠床。这几年,王建成工作忙,经常加班,干脆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几晚。
哪有她的房间?
王建成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妈,这……这房子小,您先……先跟周敏她们挤一挤?”
张桂lan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那双小眼睛里射出精明的光:“挤一挤?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挤?建成,你不是说你住的是大房子吗?你丈母娘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我们四个人挤一间?”
她这话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泛起一圈圈尴尬的涟漪。
她的意思很明白:我,林岚,应该把主卧让出来。
我还没开口,周敏先急了:“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房子是我妈的!”
“的?的还不是你住着?你住了,不就是我儿子住了?我儿子住了,我这个当妈的就住不得?”张桂lan一连串的反问,把周敏噎得哑口无言。
我看着女儿通红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面皮太薄。
我走上前,把水杯不轻不重地放在张桂lan面前的茶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亲家母,路上辛苦了。”我缓缓开口,“房子确实小,委屈你了。这样吧,晚上你跟彤彤睡次卧的床,周敏和建成睡沙发。”
我没提让她们母子睡一屋,那是她们家的事,我不掺和。
彤彤很懂事,立刻说:“姥姥,没关系,我可以跟您睡。”
我摸了摸外孙女的头,心里一阵暖流。
张桂lan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但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在我这间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2章 一山二虎
张桂兰住下的第一天,家里的规矩就乱了套。
我习惯早起,六点准时到厨房做早饭,小米粥配自己腌的小咸菜,再烙几张葱油饼。彤彤要上学,营养得跟上。
可那天我刚进厨房,就发现张桂lan已经在里面了。
她把我的锅碗瓢盆翻了个底朝天,正往锅里倒大半瓶油,准备炸油条。刺鼻的油烟味呛得我直咳嗽。
“亲家母,起这么早?”我忍着不快问。
“睡不惯城里的床,太软。”她头也不回,“建成爱吃我炸的油条,你们也尝尝,比外面卖的干净。”
我看着那锅滚烫的油,心里直抽抽。这油烟机开了跟没开一样,等会儿满屋子都是味儿。彤彤的校服要是沾上了,一天都散不掉。
早饭桌上,王建成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夸:“妈,还是你做的油条好吃,地道!”
周敏勉强地笑着,给我和彤彤夹了根油条。
彤彤咬了一口就放下了,小声跟我说:“姥姥,太油了,我还是想喝您熬的粥。”
张桂lan的耳朵尖,听见了,筷子往碗上一搁:“哟,城里的大小姐,吃不惯我们乡下东西了?想当年,你爸就是吃我这油条长大的。”
彤彤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委屈地低下头。
我心里疼得像针扎一样。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外孙女,凭什么要受这种闲气?
我把一碗小米粥推到彤彤面前,淡淡地说:“吃不惯就不吃,别勉强。彤彤肠胃弱,吃太油腻的早上会不舒服。”
我的话,是说给张桂lan听的。
她瞥了我一眼,没再作声,只是吃饭的动作重了几分,筷子和碗碰得叮当响。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就像多了一个监工。
我拖地,她说我浪费水,用抹布擦擦就行。
我给彤彤买牛奶,她说那是给小牛喝的,人喝了不消化,不如喝豆浆。
我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她说养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还不如种两棵葱。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对彤彤学习的指手画脚。
彤彤上高一,学业紧。我专门在客厅给她辟了一块学习角,安安静静的。
可张桂lan来了之后,客厅就成了她的天下。她喜欢把电视声音开得老大,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还时不时地跟着剧情发表评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彤彤戴着耳机都挡不住那噪音,好几次烦躁地把笔扔在桌上。
我跟她提过两次,让她把声音关小点。
她嘴上应着“知道了”,手里的遥控器却纹丝不动。她说:“我耳朵背,声音小了听不见。再说了,孩子学习哪能一点动静都受不了?我们那时候在田里干活,边上锣鼓喧天的,不也照样记工分?”
这是歪理,我跟她说不通。
我只好去找王建成。
王建成正在阳台上抽烟,一脸的为难:“妈,我妈她……在乡下就这个习惯,一辈子了,改不了。要不,让彤彤回房间学习?”
次卧那么小,放了床和柜子,连张正经书桌都摆不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叫了我十几年“妈”的男人,是那么的陌生。
“建成,彤彤是你女儿,她的前途重要,还是看电视重要?”
王建成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掐了烟,含糊地说:“妈,我……我再去说说。”
他所谓的“说”,就是凑到张桂lan耳边嘀咕几句,然后被张桂lan一嗓子吼回来:“你是我儿子还是她儿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老了想看个电视都不行了?”
王建成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想指望王建成,是没门了。
周敏也试着跟她婆婆沟通过,结果也是一样。张桂lan有套自己的逻辑,谁也说不服她。她觉得她是在儿子的地盘上,她就是天。
家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争吵,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张桂lan喜欢把洗过的衣服晾在客厅,五颜六色的内衣内裤像万国旗一样,彤彤的同学来了,尴尬得不知道往哪儿看。
比如,她总是不敲门就闯进我的卧室,说要找个东西,其实就是想看看我房间里有什么。
再比如,她会当着我的面,跟王建成说:“你看你丈母娘,退休金那么高,也不知道给你跟周敏补贴点,买套大房子。”
每一次,我都选择沉默。
不是我怕她,是我不想让周敏和彤彤为难。
我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什么样难缠的人没见过?跟那些不讲理的车间主任比起来,张桂lan这点伎俩,还上不了台面。
我在等,等她自己露出真正的目的。
我知道,她来,绝不仅仅是为了“享福”那么简单。
一个习惯了在乡下称王称霸的老太太,是不会甘心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屋檐下,长久地看别人脸色的。
果然,我没等太久。
第3章 鸠占鹊巢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一个周六的晚上。
那天,王建成的哥哥,也就是张桂lan的大儿子,一家三口从县城来看她。
我提前买了菜,做了一大桌子。不管怎么说,来了就是客。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说的都是他们老家的事,我跟彤彤插不上嘴,就埋头吃饭。
酒过三巡,王建成的大哥王建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着我说:“婶儿,我敬你一杯。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建成和周敏,还有彤彤。我们做哥哥的,心里都有数。”
我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客套话说完,正题就来了。
张桂lan清了清嗓子,说:“亲家母,你看,我们家建国呢,想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到省城来发展。他家孩子明年也该上初中了,省城的教育资源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王建国接着说:“我们寻思着,要是过来,能不能……先在您这儿挤挤?等我们找到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就搬走。”
一家三口,要来我这儿“挤挤”?
我这小庙,快要成他们王家的中转站了。
我还没说话,张桂lan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她没看我,而是看着王建成和周敏,像是在下达命令。
“建成,周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让你哥一家三口,住你们现在那间次卧。彤彤一个女孩子家,跟我这个老婆子睡。至于亲家母嘛……”
她顿了顿,终于把目光转向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恩赐”般的笑容。
“亲家母,你那个房间不是带个小阳台吗?我们把阳台收拾收拾,放张小床,你搬到那里去住。白天还能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像厂里老旧的冲压机,一下一下,沉重而无力。
让我搬到阳台去住?
在我自己的房子里,让我去住阳台?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王建国和他老婆,低着头,假装在夹菜。
王建成,脸色涨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周敏,嘴唇都白了,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着我的衣角,轻轻地摇晃,像是在求我,别发火。
只有彤彤,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愤怒地瞪着她的奶奶。
“奶奶!你怎么能让姥姥去住阳台?这房子是姥姥的!”十五岁的女孩,鼓起了她所有的勇气。
张桂lan的脸一沉:“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没大没小的!你姥姥的?你姥姥以后还不是要留给?的就是你爸的,你爸的就是我们王家的!”
好一个“王家的”!
这番理论,振聋发聩,把我震得眼前发黑。
我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周敏在我身后,小声地哀求:“妈,妈,你别生气……”
我没有理她。
我看着张桂lan,一字一句地问:“亲家母,你的意思是,我这套房子,已经是你们王家的了?”
张桂lan大概是被我冰冷的眼神镇住了,气焰消了一点,但还是嘴硬:“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反正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你年纪大了,住那么大房间也是浪费,不如让给年轻人。”
“浪费?”我重复着这个词,气得笑了起来,“我住了三十年的房子,到头来,成了浪费?”
我转向王建成:“建成,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王建成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挣扎和乞求:“妈,我妈她……她也是好意。我哥他们确实困难,我们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所以,就应该把我这个老太婆,像扔一件旧家具一样,扔到阳台上去?”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建成还在徒劳地解释。
“够了!”我打断他。
我不想再听这些虚伪的辩解。
这一刻,我彻底看清了。在他们眼里,我这十五年的付出,我这个提供了住所、带大了孩子的老人,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牺牲、随时腾挪的物件。
我的尊严,我的底线,被他们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这顿饭,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反锁。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
门外,是他们的窃窃私语,是周敏压抑的哭声,是张桂lan不满的抱怨。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企图淹没我。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老周,你说的对。
这房子,是我的底气。
现在,有人要抽走我的底气,把我踩进泥里。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抹掉脸上的泪,从床头柜的最底层,翻出了那个红色的房产证。
封皮上,我的名字,端端正正。
这是我的阵地,我决不后退。
不,后退不是我的风格。我是一名钳工,习惯了主动出击,解决问题。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第4章 快刀斩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家里静悄悄的。昨晚的闹剧,让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我没有做早饭,只是给自己冲了一杯热牛奶。
然后,我换上了一件最体面的外套,那是老周还在时给我买的,藏蓝色,领口有一圈细细的蕾丝。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头,把花白的头发拢到耳后。
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皱纹,眼神却很亮,像淬过火的钢。
我拿上房产证、身份证,走出了家门。
我没有去公园晨练,而是直接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房产中介。
推开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空调和打印墨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年轻的置业顾问们穿着笔挺的西装,热情地迎了上来。
“阿姨,您好,想买房还是卖房?”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问我。
“卖房。”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把我引到一张桌子前,给我倒了杯水。
我把房产证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的房子,学区房,两室一厅,精装修。我想尽快出手。”
小伙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么一个老太太,做事如此雷厉风行。他拿起房产证,仔细地看了看,又问了我一些房子的具体情况。
“阿姨,您这房子位置好,户型也不错,又是好学区,不愁卖。就是……您家里人都同意吗?”他问得很委婉。
“房本上就我一个人的名字,我说了算。”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
他点点头,不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双轨模式。
在家里,我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姥姥。我照常买菜、做饭、洗衣,只是话变得更少了。张桂lan以为我还在生闷气,时常用话敲打我,说我“小心眼”、“想不开”。
我一概不理。
我的心里,装着另一件大事。
我每天都会接到中介的电话,他们带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看房。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我把看房时间都约在了他们上班、上学,张桂lan出门买菜或者去楼下老头老太太那儿聊天的时候。
每一次,送走看房的人,我都要迅速地把屋子恢复原样,抹去所有痕迹。
那感觉,就像年轻时在车间里搞技术攻关,紧张,刺激,又充满了掌控感。
我是在为我的下半生,打造一个最精密的“零件”。
一个星期后,中介小伙子打来电话,语气兴奋:“林阿姨,好消息!有个买家特别喜欢您的房子,愿意全款,价格也很有诚意,就是希望您能尽快交房。”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好,约个时间,我过去签合同。”
挂了电话,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是激动。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穿着一身蓝色工装,站在巨大的车床前,亲手将一块粗糙的铁块,打磨成闪闪发光的精密部件。
那种成就感,久违了。
周敏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好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问我:“妈,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只是摇摇头:“没事,人老了,就喜欢发呆。”
我不想跟她说。
说了,她只会哭,会求我,会用母女情分来绑架我。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被绑架了。
我必须亲手斩断这些盘根错节、令人窒息的藤蔓。
签合同那天,我特意去了一趟银行,把我这些年的积蓄,连同老周留下的那笔抚恤金,都查了一遍。
数字,让我心里有了底。
卖房的钱,加上这些积蓄,足够我给彤彤攒下一笔教育基金,也足够我一个人,体面地度过晚年。
在中介公司,我见到了买家,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个小男孩。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对这套房子的向往和喜爱。
我忽然觉得,把房子交给他们,挺好。
房子是用来承载幸福的,不是用来上演战争的。
签完字,按下红手印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出中介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去了郊外的公墓。
老周的墓碑前,很干净。我定期会来打扫。
我把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花放在碑前,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穿着工装,笑得一脸憨厚。
“老周,我把房子卖了。”我对着照片,轻声说。
“你别怪我。我守不住了。再守下去,我就连自己都守不住了。”
“他们都觉得我老了,没用了,该退场了。可我不这么想。我这双手,还能动。我这颗心,还没死。”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彤彤。至于他们……”
我顿了顿,想起王建成和张桂lan的嘴脸,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混杂着委屈,涌上心头。
“至于他们,就让他们自己去找个屋檐吧!哪怕是天桥底下,也跟我林岚没关系了!”
我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老周在回应我。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周敏的电话。
“妈,你在哪儿啊?快回来!我婆婆……我婆婆把她房间里的东西,都搬到你房间里去了!”
电话那头,是周敏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一片平静。
暴风雨,终究是要来的。
也好。
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5章 尘埃落定
我回到家时,门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我的卧室门大开着,张桂兰正指挥着王建成,把她的一个旧木箱子往里搬。
周敏在一旁拉着,哭着说:“妈,你不能这样,这是我妈的房间!”
“什么的我的?我说了,她住阳台!我儿子住的房子,我这个当妈的还不能做主了?”张桂lan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彤彤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子挡在前面,像一头护崽的母狮。
“不许你们动我姥姥的东西!”她张开双臂,眼睛通红。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彤彤拉到身后。
“都住手。”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张桂lan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亲家母,你可算回来了!你看看你这个女儿,还有你这个外孙女,简直是要翻天了!我不过是想换个房间,她们就跟我又哭又闹!”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王建成面前。
“建成,把东西搬出去。”我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王建成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手里的箱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妈,您别生气,我妈她……”
“我让你把东西搬出去。”我重复了一遍。
张桂lan不干了,冲过来叉着腰:“我不搬!今天我还就住这儿了!我看谁敢动我!”
“是吗?”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从包里,拿出那份刚刚签好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房屋买卖合同,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恐怕,你想住,也住不久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拿出来的是什么。
周敏离得最近,她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份合同。
当她看清“房屋买卖合同”那几个大字时,整个人都傻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妈……你……你把房子卖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充满了难以置信。
“卖了。”我点点头,云淡风轻。
“轰”的一声,像是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引爆了一颗炸弹。
王建成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过合同,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白纸黑字。
张桂lan还没反应过来,尖着嗓子问:“什么卖了?卖了什么?”
“妈!妈把房子卖了!”王建成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妈,你怎么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把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儿?彤彤上学怎么办?”
我冷冷地看着他:“王建成,你搞错了一件事。第一,这是我的房子,我想卖就卖,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第二,你们住哪儿,是你这个当儿子、当丈夫、当父亲的该考虑的事,不是我这个丈母娘的责任。第三,彤彤是我外孙女,她的事,我管。”
“你……”王建成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桂lan终于听明白了,她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包,大概是以为钱在里面。
“你这个老东西!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们一家赶出去了?我儿子的家,你说卖就卖了?”
我侧身躲开,她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亲家母,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不是你儿子的家,这是我的家。不过现在,它很快就要是别人的家了。”
我指着合同上的条款,对他们说:“买家要求,半个月之内,必须交房。也就是说,十五天后,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从这里搬出去。”
周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
“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看着她,心如刀割,“周敏,当你们默许你婆婆把我赶去住阳台的时候,你们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当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彤彤拉扯大,你们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的时候,你们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这十五年,我没跟你们要过一分钱的伙食费,没要过一分钱的带孩子辛苦费。我以为,人心换人心。可我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鸠占鹊巢,换来的是连一个安身的卧室都保不住!”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这十五年的委屈和辛酸,全都吼了出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周敏的哭声,和张桂lan粗重的喘息声。
一直沉默的彤彤,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
“姥姥,我跟你走。”她仰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摸着她的头,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我做对了。
为了这个孩子,我也必须这么做。
王建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张桂lan还在不依不饶地咒骂着,骂我心狠,骂我绝情,骂我。
我累了,不想再跟她争吵。
我拉着彤彤,回到我的卧室——现在还是我的卧室,关上了门。
我拿出手机,开始在租房软件上,搜索附近的两居室。
我需要尽快,为我和彤彤,找一个新的家。
一个没有争吵,没有算计,只有我们祖孙俩的,真正意义上的家。
门外,哭声、骂声、争吵声,还在继续。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尘埃,已经落定。
第6章 新的屋檐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提前找好了房子,就在彤彤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小区,六楼,没有电梯。
房子比原来的小,装修也旧,但很干净,南北通透。
我和彤彤的东西不多,一个下午就搬完了。
周敏和王建成没有来。
从我宣布卖房的那天起,这个家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张桂lan每天指桑骂槐,王建成唉声叹气,周敏以泪洗面。
他们似乎还没从房子被卖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更没有精力去想未来的去处。
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在家。
我拉着行李箱,彤彤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我对周敏说:“我走了。你们……也尽快找房子吧。”
周敏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王建成低着头,不敢看我。
只有张桂lan,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走!赶紧走!你这个白眼狼!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们,你一个老太婆能过成什么样!”
我没理她,拉着彤彤,关上了门。
那扇我亲手擦拭了三十年的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上了。
我和彤彤,爬上六楼,气喘吁吁。
打开新家的门,一股淡淡的尘土味。
彤彤放下书包,没有抱怨,而是跑到窗边,推开窗户。
“姥姥,你看,这里能看到我们学校的操场!”她兴奋地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学校那片红色的塑胶跑道,清晰可见。
“挺好。”我笑着说,“以后你上学,姥姥在窗户这儿就能看着你。”
我们开始收拾新家。
我把床单被罩铺好,把厨房的锅碗瓢盆摆放整齐。彤彤则负责擦桌子、扫地,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码在书架上。
虽然累,但我们俩谁也没叫苦。
这个小小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让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由。
晚上,我做了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凉拌黄瓜,还有一锅紫菜蛋花汤。
都是彤彤爱吃的。
我们俩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彤彤吃得特别香。
“姥姥,您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她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
“好吃就多吃点。”我给她夹了一筷子肉丝。
吃完饭,彤彤主动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小小身影,心里又酸又软。
这孩子,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规律。
我每天送彤彤上学,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打扫卫生,研究菜谱。下午,我会去小区楼下,跟那些老太太们聊聊天,下下棋。
我重新找回了属于“林岚”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彤彤姥姥”。
我甚至把我那些宝贝工具,从旧房子的储藏室里搬了过来。一把把锉刀、卡尺、手钻,被我擦得锃亮,整齐地摆在阳台的工具箱里。
有时候,邻居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椅子腿松了,都会来找我。
我戴上老花镜,拿起工具,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每当这时,我都能找回年轻时作为一名八级钳工的骄傲。
彤彤的学习也没有落下。
没有了电视的噪音和无休止的争吵,她每天都能安安静安心心地做作业。她的成绩,不降反升。
周末,我会带她去图书馆,或者去公园散步。
我们聊她的学习,聊她的朋友,聊她对未来的幻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
偶尔,周敏会偷偷打来电话。
电话里,她总是哭。
她说,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张桂lan嫌这嫌那,不是嫌房子小,就是嫌租金贵。他们一家三口,加上张桂lan,暂时挤在王建成单位提供的一间临时宿舍里,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
张桂lan天天跟她吵,怪她没本事,留不住妈,也留不住房子。
王建成夹在中间,焦头烂额,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妈,我好累。”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听着,心里不是没有波澜。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但我只是平静地说:“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周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承担责任。”
我没有心软,没有说“你们回来吧”。
我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有些伤口,必须彻底割掉腐肉,才能长出新的皮肤。
我是在救她,也是在救我自己。
有一天,彤彤放学回来,表情有些奇怪。
我问她怎么了。
她犹豫了半天,才说:“姥姥,我今天……看到我爸了。”
“他来学校找你了?”我心里一紧。
“没有。”彤彤摇摇头,“我放学的时候,看到他在我们小区门口的马路对面,站了很久。他好像……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走到窗边,朝楼下望去。
马路对面,空空如也。
他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又在想些什么。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7章 迟来的歉意
秋天的时候,周敏一个人来了。
她没有提前打电话,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她瘦了,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风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我开门的时候,我们俩都愣住了。
“妈。”她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进来吧。”我侧身让她进屋。
彤彤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到是周敏,有些不自然地叫了声“妈”。
周敏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坐吧。”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捧着水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肩膀微微地颤抖。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水杯里,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妈,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含糊不清,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以前……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软弱,不该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你。我总觉得,你是妈,你就应该帮我。我忘了,你也会累,你也有自己的生活。”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搬出去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过日子有多难。我婆婆……她每天都在抱怨,说我做的饭不好吃,说我不会过日子。建成天天加班,回家就跟我吵。我才知道,您那十五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怨恨。
“我知道没用。”她擦了擦眼泪,“我就是……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妈,我错了,真的错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和建成攒的一点钱,不多,您先拿着。您和彤彤住这里,房租水电都要钱。”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钱,我不要。我的退休金,加上卖房的钱,足够我和彤彤生活了。你们自己留着吧,你们用钱的地方多。”
“妈……”
“周敏。”我打断她,“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歉和送钱吧?”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我太了解她了。这个女儿,心里藏不住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婆婆……她病了。高血压,犯了,住院了。”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人老了,生病是常事。
“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不能再生气了。我哥我姐都在老家,照顾不上。建成单位又忙……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她是想让我去医院,或者,把张桂兰接到我这里来休养。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周敏,你觉得,我还会答应吗?”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妈,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医院里没人照顾,我又要上班,又要去看她,我快撑不住了……”她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我叹了口气。
“周敏,你听好。照顾你婆婆,是你们做儿子儿媳的责任,不是我这个亲家母的。以前,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一忍再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已经被你们耗尽了。”
“我可以教你怎么煲汤,怎么做有营养的病号饭。但是,让我再去伺候她,不可能。”
我的话说得很绝,没有留一丝余地。
周敏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她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们母女俩,相对无言,坐了很久。
最后,她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看着正在房间里埋头写字的彤彤,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舍。
“妈,我还能……经常来看看彤彤吗?”
“你是她妈妈,这里随时欢迎你来。但是,只能是你一个人。”我补充了一句。
周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拉开门,逃也似地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我没有胜利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喜悦。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这场家庭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些什么,也都被迫,成长了些什么。
第8章 心安之处
日子,像门前那条老街上的流水,不急不缓地淌着。
周敏没有再提让她婆婆来我这儿的事。
她开始频繁地来看我和彤彤,每次都买很多菜和水果。她不再哭哭啼啼,而是学着帮我做饭,打扫卫生,笨手笨脚的,像个初学徒工。
她会花很多时间陪彤彤聊天,检查她的作业,听她说学校里的趣事。
我能感觉到,她想弥补。
我和她之间,依然有隔阂,像一件有了裂痕的瓷器,即使黏合起来,也看得见缝隙。但我们都在努力,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他们一家的近况。
张桂兰出院后,被王建成的大哥接回了县城。据说,老太太的脾气收敛了不少,大概是病了一场,也想通了一些事。
王建成和周敏,用他们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钱,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房子很偏,面积也小,但总算有了个自己的窝。
王建成升了职,也变得更忙了。他没再来过,只是偶尔会托周敏给彤彤带些学习资料和零食。
我知道,他没脸见我。
也好,相见无言,不如不见。
彤彤的生日,是在初冬。
那天,我包了她最爱吃的荠菜猪肉馅饺子。
周敏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点燃了蜡烛。
烛光里,彤彤的脸蛋红扑扑的,她闭上眼睛,许了很久的愿。
“彤彤,许了什么愿啊?”周敏笑着问。
彤彤睁开眼,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看周敏,认真地说:“我希望,姥姥身体健康,妈妈天天开心。”
简单的一句话,让周敏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也觉得鼻子发酸,赶紧别过头去,假装去厨房拿醋。
吃完饭,周敏要走的时候,彤彤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妈,这是给你的。”
周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她亲手织的围巾,虽然针脚有些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用心。
“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还给我准备礼物?”周敏抱着围巾,哽咽着说。
“因为妈妈也很辛苦。”彤彤说。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女儿和外孙女,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卖掉房子,我失去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壳,却为我和彤彤,赢得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我也让周敏明白了一个道理: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索取,而是相互的尊重和珍惜。女人,无论是做母亲,还是做女儿,首先得是她自己,得有自己的底线和尊严。
冬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很好。
我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摆弄我那些老伙计。
我用一块废旧的木料,加上几个轴承和齿轮,给彤彤做了一个小小的、可以自动翻页的看书架。
当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看着那个小小的机械装置,在我的操控下,精准而流畅地运转时,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溢满了我的心房。
我,林岚,不仅仅是谁的姥姥,谁的妈妈。
我是一名八级钳工。
我的双手,可以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大脑,依然能够思考和设计。
彤彤放学回来,看到那个看书架,惊喜地叫了起来。
“姥姥,您太厉害了!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棒的礼物!”
她把看书架宝贝似的放在书桌上,迫不及待地把课本放了上去。
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笑了。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间小小的、租来的房子,不是我的终点。
但这里,有我的外孙女,有我的尊严,有我亲手创造的安宁。
这里,就是我的心安之处。
我想,这就够了。至于未来,谁知道呢?日子,总得一锉一锉地磨,一寸一寸地走。只要手里的工具还在,心里的那股劲儿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