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头顶的格栅里吹出来,带着一股子塑料混合着金属的、冷冰冰的味道,吹得我后脖颈子直发凉。
那间面试的办公室,冷气开得像不要钱。
风从头顶的格栅里吹出来,带着一股子塑料混合着金属的、冷冰冰的味道,吹得我后脖颈子直发凉。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身上那件为了面试特意翻出来的白衬衫,领口已经被汗浸得有点发黏,紧紧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对面的女人,也就是面试官,正低头翻着我的简历。
那份简历薄得可怜,像一片秋天里没人要的枯叶。
她翻得很慢,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上面涂着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肉粉色指甲油。
哗啦,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这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办公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只能把手放在膝盖上,悄悄地来回蹭,想把那层湿滑的汗渍蹭掉。
这地方太新了,也太亮了。
窗户是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二十几层的高空,能看见城市像一块巨大的电路板,车流是涌动的电流,密密麻麻,生机勃勃。
可这一切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像个误入未来世界的老古董,坐在这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终于,她停下了翻动简历的手。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气场。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强势,而是一种沉静的、有力量的感觉。就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但你知道下面深不可测。
她的眼睛很亮,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被X光扫过一样,从里到外,那点可怜的伪装和紧张,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的简历,很简单。”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嗯,是。”
还能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我过去十年的经历,写出来只会让这份简历显得更像个笑话吗?
从国营大厂的技术骨干,到下岗,再到为了糊口什么都干,修过自行车,摆过地摊,给小作坊跑过腿……这些东西,怎么写?写上去,只会让她觉得我这个人不稳定,没规划,被时代淘汰了。
“你之前在红星机械厂工作了很久。”她指了指简历上那个已经褪色的名字。
“是,从技校毕业就进去了,待了快十年。”提到红星厂,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像被人用手捏住了心脏,有点闷,有点酸。
那是我所有青春和骄傲的所在。
“红星厂……我记得,是个很好的厂子。”她说。
“是,曾经是。”我苦笑了一下。
曾经,我们厂生产的轴承,是出口免检产品。我设计的几个小零件,还拿过市里的技术革新奖。那时候,我走在厂区里,腰杆挺得笔直,觉得这辈子就这么待下去,当个高级工程师,光荣退休,也挺好。
谁能想到,时代说变就变了呢。
就像一场大水,呼啦一下就冲过来了,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卷得找不着北了。
“后来为什么离开了?”她问,这是一个面试的常规问题。
我却沉默了。
怎么说?说厂子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最后黄了?说我人到三十,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变成了满大街找工作的下岗工人?
这些话说出来,太像抱怨,也太丢人。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厂子,后来改制,就……就出来了。”
我用了“出来”这个词,而不是“被下岗”,想保留最后一点点可笑的体面。
她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让我感觉很不自在。那不是审视,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探究。好像她想从我这张写满疲惫和沧桑的脸上,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你简历上说,你对机械设计和加工工艺很熟悉?”
“是。”我立刻点头,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老厂的那些设备,从设计图纸到最后装配,每个环节我都跟过。苏式的,德式的,还有我们自己改造的,都熟。”
我说得有点急,像个急于向大人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子。
她微微颔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办公室里又陷入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冷气还在呼呼地吹。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这次面试,对我太重要了。
我需要这份工作。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抱负,就是为了活着。为了能按时交上房租,为了能让家里人吃口安稳饭。
人到中年,就是这么现实,甚至有点卑微。
“你看起来很紧张。”她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有点。”
“为什么?”
“我……我很久没有参加过这么正式的面试了。”我说的是实话。
这几年,我找的都是些零工,跟老板谈几句,能干就干,不行就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这么高级的写字楼里,面对着一个看起来就非常成功的女性,一问一答,像在接受审判。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让她脸上那种沉静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放轻松一点。我们只是聊聊。”
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趁机也喘了口气,感觉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一点。
“你简历上没写,93年的时候,你去过一次南方,是吗?”她放下水杯,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整个人都懵了。
93年?
去南方?
这个,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简历上,工作经历是从技校毕业后开始写的,根本没提过哪年哪月去哪里出过差。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生锈的旧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93年……
那一年,我二十出头,是厂里最年轻的技术员,被车间主任寄予厚望。
那一年,厂里接到一个南方大客户的意向订单,但对方对我们一个关键零件的技术要求非常高,需要我们派人过去,现场做技术交流。
这个任务,落在了我头上。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那么久的火车。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她这句话当做钥匙,一下子就给拧开了。
尘封了十年的往事,带着一股子旧时光的味道,瞬间就涌了上来。
“是……是去过一次。”我有些结巴地回答,心里充满了疑惑,“您……您怎么知道?”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换了个问题。
“那趟火车,坐了很久吧?”
“嗯,绿皮车,咣当咣当,坐了两天一夜。”
“人很多?”
“多,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好像真的浮现出了当年的情景。
1993年的夏天,绿皮火车。
车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汗味、泡面味、烟味,还有劣质香皂和脚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绿油油的一片。
我靠在窗边,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帆布包,包里是这次出差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最重要的,厚厚一沓机械图纸。
那些图纸,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画出来的,是厂子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我买的是一张硬座票,靠窗的位置。
那时候能买到一张坐票,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我记得,火车开出没多久,车厢里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我身边挤过去,想去上厕所。
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脸色有点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她扶着座椅靠背,一步一步挪得很艰难。
等她从厕所回来,过道里的人更多了,她根本挤不回原来的位置,只能扶着我旁边的座椅,大口大口地喘气。
车厢里人声鼎沸,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聊天声,列车员的叫卖声,混成一团。
她就那么站着,肚子很大,随着火车的晃动,她的身体也跟着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很危险。
周围的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聊天,好像没人注意到她。
或者说,注意到了,但也无能为力。
因为在这趟拥挤的列车上,每个人都只是想保护好自己那一点点小小的空间。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不落忍。
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头还装着课本上教的那些东西,什么助人为乐,什么尊老爱幼。
我犹豫了一下。
这个座位,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接下来的两天一夜,我都要靠它。如果让出去,我就得在过道里站到终点。
我的腿,肯定会断掉。
而且,我还要保管好那些重要的图纸。
可是,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
她的嘴唇都开始发白了。
我脑子里天人交战,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
最后,我还是站了起来。
“大姐,你坐这儿吧。”我对她说。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不确定。
“这……这怎么好意思?你……”
“没事,我年轻,站站没关系。”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
我把帆布包从座位上拿起来,往旁边让了让。
她看了我好几秒,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谢谢你,小同志,真的,太谢谢你了。”她说着,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她缓过来之后,跟我搭话。
“去南方,出差。”我扶着行李架,站在她旁边。
“我也是去南方,去找我爱人。”她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他在那边开了个小作坊,刚起步,我过去帮他。”
“那挺好的,自己当老板。”我由衷地羡慕。
“好什么呀,难着呢。”她叹了口气,“什么都得自己操心。你看,我这都快生了,还得一个人坐这么久的车。”
“你爱人怎么不来接你?”
“他忙啊,走不开。再说,能省一张车票钱呢。”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硬皮的笔记本,还有一支笔。
她把本子摊在膝盖上,开始写写画画。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上面是些数字和表格,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你这是在记账?”
“不是。”她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瞎琢磨呢。他那个作坊,现在就靠他一个人,技术上的事他懂,但管理、算账这些,他一窍不通。我想着,过去能帮他分担一点。”
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心里忽然有点佩服。
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还在为丈夫的事业费心谋划。
那一刻,我觉得我让出这个座位,太值了。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我就在过道里站着,或者靠着车厢连接处。
累了,就蹲一会儿。
饿了,就啃一口包里带的干粮。
渴了,就去打开水。
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大姐”,人很好。她好几次都要把座位还给我,让我坐一会儿,都被我拒绝了。
她就把自己带的吃的,一个苹果,几个煮鸡蛋,硬塞给我。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
聊她的家乡,聊我的工厂,聊南方的天气,聊对未来的憧憬。
她说,她希望将来能把作坊做大,做成一个真正的公司,生产出最好的产品。
我说,我希望我们厂能接到大订单,效益越来越好,我能评上工程师。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那么年轻,对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美好的幻想。
火车到站的时候,她爱人来接她了。
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看见她,眼睛里都是光。
她对我挥手告别,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我冲他们笑了笑,然后背着我的帆布包,挤进了出站的人潮里。
人山人海,我们很快就消失在了彼此的视线中。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这只是我漫长人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往湖里扔了一颗小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有,很快就沉底了,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被她重新提起。
我的思绪,从十年前那趟拥挤、闷热的绿皮火车上,猛地被拉回了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冷气依旧很足,可我的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的相貌,和十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孕妇,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自信和从容。
可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那种温柔又坚韧的光,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的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那个在火车上连个座位都没有的孕妇,十年后,会坐在这里,成为一家大公司的老总,面试我这个落魄的下岗工人?
这……这也太……
太像编出来的故事了。
“你……你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看着我震惊的样子,终于笑了。
这次的笑容,比刚才要真实得多,也温暖得多。
“看来,你还记得。”她说。
“我……我……”我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她补充道。
不,苹果是她给我的。
我当时没舍得吃,一直放在包里,后来到了客户那里,都还有点蔫了。
但我已经没力气去纠正这个小小的细节了。
我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震惊,意外,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
“我当时就想,这个小伙子,心眼真好。”她继续说,语气很柔和,像在说一件很久远、很美好的往事,“后来我跟我爱人还念叨过好几次,说不知道那个让座的小同志,现在怎么样了。”
我低下头,脸颊发烫。
怎么样了?
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来你公司找工作,还让你给认出来了。
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尴尬的社死现场。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她说,“更没想到,你会来我们公司面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这些年,过得不好吧?”她问。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居高临下,就像一个老朋友在关心你。
可就是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却像一根针,一下子就扎破了我伪装了许久的那层坚硬的外壳。
这些年的委屈,不甘,辛酸,疲惫,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了,还在这里掉眼泪,太丢人了。
“没事,都过去了。”她轻声说。
办公室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那种让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很奇妙的,带着暖意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才重新抬起头,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
“谢谢。”我说,声音有点沙哑。
“该说谢谢的是我。”她摇摇头,“如果不是你当年那个座位,我可能……真的撑不到站。”
“那只是一件小事。”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不是。”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知道吗,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的一段日子。我爱人刚创业,赔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怀着孕,从老家过去,身上带的钱,只够买一张硬座票。在火车上,我又累又怕,我甚至在想,我们的未来,会不会就像这趟拥挤的火车一样,永远没有出路。”
“但是你让座给我,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让我觉得,生活再难,也总会有希望。”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流过我的心田。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无心之举,会对别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这些年,我被生活磨得快没了脾气,有时候甚至会怀疑,坚持做一个好人,到底有什么用?
善良,能当饭吃吗?
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有些东西,可能真的比吃饭更重要。
“你的技术,我看过了。”她把话题拉了回来,指着我的简历,“很扎实。我们公司现在正好缺一个懂老设备、又有经验的工艺工程师,来负责一个技术改造项目。”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看着她。
“这个职位,你愿意来吗?”她问。
我愣住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
是真的。
“我……我愿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愿意!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
我语无伦次地站起来,对着她鞠了一躬。
“别谢我。”她也站了起来,对我伸出手,“这是你自己应得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人品。”
我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欢迎你加入公司。”她说。
“谢谢……谢谢……”除了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走出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站在夏日的阳光下,我还有点恍惚。
天很蓝,阳光有点刺眼。
街上的车流和人潮,依旧匆忙。
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被排斥在外的局外人了。
我好像,重新找到了和这个世界连接的那个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刚刚和她握过的手。
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十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十年前,我让出了一个座位。
十年后,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这世间的因果,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不再是办公室里那股冰冷的塑料味,而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我挺直了腰杆,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入职手续办得很快。
当我拿到自己的工牌,走进那间同样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的办公桌靠窗,和当年在火车上的位置一样。
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楼下公园里的一片绿地。
同事们都很年轻,一个个朝气蓬勃,说话语速很快,嘴里说的都是些我听不太懂的新名词。
我像个闯入新世界的老古董,小心翼翼,又充满了好奇。
她,也就是我的老板,林总,并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那段往事而给我任何特殊的照顾。
她把我交给技术部的王经理,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工艺工程师,经验很丰富,老王你多带带。”
王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有点秃,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严肃。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就把我领到了一个角落的空位上。
“你的工作,就是先把这些资料看完。”他指着桌子上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文件,“我们最近要改造一条旧的生产线,方案出了好几稿,都不理想。林总的意思,是想看看能不能用一些传统的方法,结合新技术,找到一个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方案。”
我看着那些资料,大部分是德语和英语的技术手册,还有一些是电脑绘制的CAD图纸。
我有点头大。
这些年,我虽然没丢掉老本行,但接触的都是些小作坊的土设备,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真的有点跟不上了。
“这些……我很多都看不懂。”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王经理说。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表情:“看不懂就学。公司有资料库,也可以请教年轻同事。总之,一周之内,我需要看到你的初步想法。”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我能感觉到,办公室里,有几道目光,悄悄地落在我身上。
我猜,他们大概都在好奇,我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年纪又大、什么都不懂的“关系户”,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我没理会那些目光。
我只是默默地坐下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技术手册,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我知道,林总给了我一个机会,但路,还是要我自己走。
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就算有再大的恩情,我也没脸在这里待下去。
那段时间,我成了整个公司里,下班最晚的人。
白天,我抱着那些天书一样的资料,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字典。遇到不懂的,就厚着脸皮去问那些比我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工程师。
一开始,他们对我还有点爱答不t理。
但当我把他们随口指点的东西,都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第二天还能举一反三地提出新问题时,他们的态度,慢慢地变了。
他们开始主动给我讲解,甚至会帮我找一些入门的资料。
晚上,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就一个人跑到车间去。
那条要改造的生产线,是从德国进口的二手设备,很多零件都已经停产了。
我打着手电筒,钻到机器下面,一点一点地摸索,研究它的结构,它的传动原理。
那些冰冷的钢铁,在我手里,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能感觉到齿轮的咬合,能听到轴承的转动,能想象出每一个零件在高速运转时的状态。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们之间,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一个星期后,我拿着自己手绘的几十张图纸和一份厚厚的改造方案,敲开了王经理办公室的门。
王经理很惊讶。
他接过我的方案,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眉头,从一开始的紧锁,到慢慢舒展,再到最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他指着图纸上一个巧妙的杠杆结构设计,问我。
“是。”我点点头,“我把原来那个磨损严重的伺服电机,换成了一个纯机械的联动装置。成本能降低百分之八十,而且后期维护也简单,咱们厂里的老师傅,自己就能修。”
“可是,精度呢?精度能保证吗?”
“能。”我拿出一张计算稿,“我用我们以前在红星厂算齿轮参数的老办法,算过了,理论上,误差可以控制在0.01毫米以内,完全符合工艺要求。”
王经理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说了一句:“你小子,真是个宝贝。”
我的方案,最终被公司采纳了。
生产线改造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里。
我和工人们一起,画图,下料,加工,装配。
当改造后的生产线,第一次成功运转起来,生产出第一个合格的产品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工人们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
那一刻,我看着头顶明亮的灯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
回到了那个在红星厂,因为一个小小的技术革新而兴奋得整夜睡不着的,年轻的自己。
我找回了我的价值。
也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
项目庆功宴上,林总也来了。
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辛苦了。”她说。
“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有些拘谨地站起来。
“我没看错人。”她笑了笑,然后举起杯子,“我敬你一杯。”
我也赶紧举起杯子,和她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
“谢谢你,林总。”我由衷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跟你说过了,机会,是你自己挣来的。”她喝了一口酒,看着我,“你知道吗,当初我决定录用你,其实是顶着很大的压力的。”
我愣住了。
“公司的高管,都觉得你的履历太差,年纪也偏大,和公司的发展方向不符。他们觉得,我录用你,纯粹是出于私人感情。”
“但是我说,我看中的,不是他的过去,而是他这个人。一个在自己都困难的时候,还愿意对一个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他的人品,一定没问题。一个能在国营大厂当上技术骨干的人,他的技术,也一定没问题。”
“我告诉他们,我们公司需要的,不仅仅是会用电脑、会说外语的年轻人,我们更需要的,是像你这样,有经验,有担当,肯钻研,能沉下心来做事的人。”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她说完,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去敬别人了。
我站在原地,端着酒杯,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为我承担了这么多。
她不仅仅是给了我一个座位,一个工作机会。
她给我的,是信任,是尊重,是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重新站在阳光下的那份力量。
这份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从那以后,我工作得更加卖力了。
我把我过去十几年积累的所有经验,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公司。
我带着年轻的工程师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
我帮公司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设备档案和维护体系。
我甚至还捡起了丢下多年的英语,开始学习看国外的技术论文。
我不再是那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我努力地奔跑,想要追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我和林总的交集,其实并不多。
她很忙,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客户。
我们只是偶尔在走廊里,或者电梯里碰到。
她会对我点点头,微笑一下,问一句:“最近怎么样?”
我也会笑着回答:“挺好的,林总。”
我们之间,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十年前火车上的那件事。
那段往事,就像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
它不需要被反复提起,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我们各自的人生。
直到有一次。
那是一个冬天,快过年了。
公司组织了一次去偏远山区小学的捐赠活动。
林总亲自带队。
我也报名参加了。
我们坐着大巴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才到达那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小学。
学校很破旧,教室的窗户,有的连玻璃都没有,只是用塑料布糊着。
孩子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脸蛋和手都冻得通红,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们把带来的文具、书籍、还有过冬的棉衣,分发给孩子们。
林总一直蹲着,亲手给孩子们穿上新棉衣,帮他们整理衣领。
她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容。
活动结束,回来的路上,天已经黑了。
大巴车里很安静,大家都累了,很多人都睡着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漆黑的山峦。
林总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
她也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你还记得吗?”她忽然轻声说。
“嗯?”我没反应过来。
“十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车上,看着窗外。”
我心里一震,转过头看着她。
车厢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里,反射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光,亮晶晶的。
“那时候,我看着窗外,心里一片迷茫。”她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有一个好的将来。”
“现在呢?”我忍不住问。
“现在……”她笑了笑,“现在,我希望能尽我所能,让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孩子,能有一个不那么迷茫的未来。”
我沉默了。
“你知道吗,我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她忽然说。
“是吗?那……那挺好的。”
“他很懂事,也很善良。前几天,他在公交车上,给一个老奶奶让座。回来还很高兴地告诉我,说老师表扬他了。”
“我当时就跟他说,‘儿子,你做得对。因为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善良的叔叔,在你妈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让了一个座位给妈妈。’”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我赶紧转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我怕她看到,我一个大男人,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所以,真的,谢谢你。”她最后说。
那晚之后,我们依旧是老板和员工。
依旧是偶尔在走廊里遇见,点头微笑。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不再仅仅是施恩与报恩的关系。
我们更像是两个在人生旅途中偶然相遇的同路人。
我们见证了彼此最狼狈的时刻,也分享了生命中最温暖的善意。
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成为更好的人。
然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抬头发现,原来你也在。
这种感觉,真好。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一个十年。
我在公司,从一个普通的工程师,做到了技术部的副总。
我带出了好几个徒弟,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公司的技术骨干。
我买了房,买了车,把家人都接到了这个城市。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十年前,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忐忑不安地走进那间面试办公室的情景。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面试。
或者,如果林总没有认出我。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在二十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在那趟拥挤的绿皮火车上,做出了那个小小的选择。
一个善意的选择,就像一颗种子。
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根发芽。
但它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你开出一树的繁花。
去年,公司上市了。
在庆功晚宴上,林总作为董事长,上台致辞。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站在聚光灯下,优雅,从容,光芒万丈。
她讲了公司的发展历,讲了未来的规划。
在演讲的最后,她忽然说:“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二十多年前,在我人生最灰暗、最无助的时候,我坐在一趟开往南方的火车上。那趟车,很挤,很慢,就像我当时的人生,看不到希望。”
“但是,有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把他唯一的座位,让给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孕妇。他自己,在过道里站了两天一夜。”
“那个座位,不仅仅是一个座位。它是我在黑暗中看到的一束光,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是充满善意的。”
“后来,我很幸运,我的事业有了一些小小的成就。我更幸运的是,十年后,我在我的办公室里,再次见到了他。”
“他当时,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但我知道,一个人的善良,是不会被暂时的困境所磨灭的。一个骨子里优秀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再次发光。”
“今天,他也在现场。他就是我们公司的技术副总。”
她说着,目光转向了我坐的方向。
那一瞬间,全场的灯光,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段往事。
我看到,我身边的同事,我的下属,我的朋友,都用一种惊讶、敬佩、而又温暖的目光看着我。
我看到,台上的林总,正微笑着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站起来,对着她,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掌声,雷鸣般地响起。
经久不息。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有些事,当时觉得是惊天动地,过后来看,不过是过眼云烟。
而有些事,当时觉得是微不足道,却可能会在你的生命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记。
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座位。
它改变了林总的人生轨迹。
也救赎了我这个中年男人的困顿与迷茫。
它让我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我想,这就够了。
人生这趟列车,有的人上来,有的人下去。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有座位的时候,看到身边站着的人,如果可以,就站起来,扶他一把。
因为你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个站台,当你孤身一人,拖着沉重的行李,茫然四顾的时候。
会不会有一个人,微笑着向你伸出手,对你说:
“嘿,朋友,我这里,还有一个空位。”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