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二十岁,在村里的木匠铺当学徒,每天闻着刨花的香气,觉得日子就像师傅手里的木头,虽然慢,但总能磨出个光溜溜的模样。
那年我二十岁,在村里的木匠铺当学徒,每天闻着刨花的香气,觉得日子就像师傅手里的木头,虽然慢,但总能磨出个光溜溜的模样。
我爹不同意。
他说,木匠能有啥出息,一辈子守着一堆木头疙瘩,能刨出个媳妇来?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脸上的褶子比地里的垄沟还深。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娶个媳妇,给他生个大胖孙子,延续老林家的香火。
所以当媒人踏进我家门槛,说邻村有个姑娘,人长得水灵,就是天生不会说话的时候,我爹的眼睛亮了。
亮得像两个二百瓦的灯泡。
他说,哑巴好啊,哑巴省心,不会吵架,不会回娘家告状,踏实过日子。
我不同意。
我一百个不同意。
凭什么?我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大小伙子,凭什么要娶个哑巴?
我跟爹吵,把屋顶都快掀了。
我说:“爹,你想抱孙子想疯了?娶个哑巴回来,咱家以后不就成了全村的笑话?”
我爹闷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过了很久,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像一小撮绝望的尘埃。
他说:“就这么定了。”
声音不大,但比石头还硬。
我气得一晚上没吃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想不通,我爹平时那么疼我,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犟呢?
第二天,我爹不由分说,拉着我去了邻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叫青禾,麦子快熟了时候的那个青禾。
她家比我家还破,土坯墙上裂着好几道口子,像是被岁月划开的伤疤。
她就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在绣一个枕套。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很安静,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刷子。
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
她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像山里的一汪清泉,一眼就能看到底。
那汪清泉里,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没有笑,也没有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来相亲的,只是一阵恰好路过的风。
我心里那股火,莫名其妙地就熄了一半。
我爹跟她爹在屋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就像两根木桩子,杵在那儿,谁也不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泥土的腥气。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擂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我知道我说了她也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回答不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后来,她爹把她叫进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
她走到我面前,把布包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布包很旧,洗得发白,上面用红线绣着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鸡蛋还带着温度,暖意顺着我的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看着她,她还是那副表情,不悲不喜。
但她的耳朵尖,有点红。
回家的路上,我爹一句话也没说。
我剥了个鸡蛋,递给他。
他接过去,咬了一口,眼圈突然就红了。
他说:“儿啊,爹对不住你。”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但我还是嘴硬:“现在知道对不住我了?晚了!”
我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两个鸡蛋,我一个都没舍得吃。
晚上,我把那个绣着迎春花的小布包放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那双眼睛。
太静了。
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想探究,又有点害怕。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没再反抗。
不是我认命了,是我觉得,反抗也没用。
我爹那头倔驴,一旦认准了道,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开始自暴自弃,整天跟着木匠铺的师兄弟们喝酒。
喝醉了,我就对着天上的月亮喊:“凭什么!凭什么!”
师兄弟们都笑我,说我傻,娶个媳妇还不知足。
他们说:“哑巴怎么了?哑巴媳妇会疼人。”
我冷笑,疼人?她连话都不会说,怎么疼人?
婚礼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唢呐吹得震天响,但我听着,总觉得那调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像个被人操控的木偶。
青禾被扶着,盖着红盖头,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一对鸳鸯。
那针脚,细密得让人心惊。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屋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嬉笑着,闹着,说着各种荤话。
我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青禾就坐在我对面,盖头还没揭。
她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脂粉味,像是青草的味道。
终于,人都散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一对燃烧的红烛,烛火跳动着,在墙上投下两个摇曳的人影。
我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是冷的,喝下去,从喉咙一直凉到心里。
我转过身,看着她。
我说:“我知道,这门亲事,你也不愿意。”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咱们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过两年,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
我说完,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她还是没动。
我心里一阵烦躁,走过去,一把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盖头下的那张脸,比我上次见时更清瘦了些。
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有些苍白。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静。
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这是在干什么?跟一个哑巴置气?
我转过身,准备去外屋的床上睡。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很细,带着一点沙哑,但无比清晰的声音。
“憋死我了。”
我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她正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
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里,此刻正泛着点点星光。
“你……你会说话?”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点了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
“我说,装哑巴太难了,憋死我了。”
我感觉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我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我的力气很大,她被我摇得像风中的落叶。
但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稍微冷静下来,她才缓缓开口。
“我叫青禾,就是你娶的那个青禾。”
“至于我为什么要装哑-巴,”她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那个很长的故事。
她不是天生不会说话,而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不再开口了。
她家在深山里,村子很小,也很穷。
她爹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是她爷爷把她带大的。
她爷爷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教她识字,教她画画。
她说,她爷爷告诉她,女孩子的心里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她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
尤其是画画,无师自通。
山里的花,天上的云,水里的鱼,她看一眼,就能画得活灵活现。
村里人都说,青禾这丫头,是文曲星下凡。
可也就是这份聪明,给她带来了灾祸。
村里的地主看上了她,想让她给自己的傻儿子当媳-妇。
地主说,这么聪明的丫头,正好可以给他们家改-善一下后代的脑子。
她爷爷当然不肯。
地主就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今天扒了你家的墙,明天牵走你家的羊。
村里人不敢惹地主,都躲着他们祖孙俩。
那一年,山里发大水,冲毁了田地。
村里很多人家都断了粮。
地主放出话来,谁家要是能把青禾嫁给他儿子,他就开仓放粮,救济全村。
一时间,她家成了众矢之的。
村里人堵在她家门口,逼她爷爷把她交出去。
她爷爷跪在地上,给所有人磕头,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孙女。
但没用。
在饥饿面前,人性变得比野兽还可怕。
那天晚上,她爷爷拉着她的手,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她爷爷给了她一个包裹,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干粮。
她爷爷对她说:“青禾,跑,跑得越远越好。”
“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说话了。记住,你是哑巴。”
“这个世道,太聪明的女孩子,命苦。你装成哑巴,笨一点,才能活下去。”
她哭着摇头,不想走。
她爷爷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那是她爷爷第一次打她。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爷爷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含着泪,跑出了村子。
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一路跑,一路哭,跑了三天三夜,才跑出了那座大山。
后来,她被一个好心的阿婆收留,就是她后来的“爹”。
她记着爷爷的话,再也没有开过口。
她用沉默,给自己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墙。
墙外是这个世界的喧嚣和恶意,墙内是她一个人的山水。
她以为,她会当一辈子哑巴。
直到我爹找到他们家。
她说,她爹本来是不同意的。
他说,不能再耽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
是我爹,跪在了她爹面前。
我爹说:“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我爹告诉她爹,我从小就喜欢木工,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像鲁班那样的大师傅。
但是村里人都笑话我,说木匠没出息。
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孤僻。
我爹怕我这么下去,会把自己憋坏了。
我爹说:“我看得出来,青禾是个好姑娘。她虽然不说话,但心里比谁都明白。”
“我儿子缺的,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媳-妇,是-一个能懂他的人。”
“求你把女儿嫁给我儿子,让他们俩做个伴吧。他们俩,都是苦孩子。”
青禾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她说:“我爹后来告诉我,他从你爹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
“他说,能有这样一个爹的儿子,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嫁了。”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我一直以为,是我爹为了抱孙子,逼我娶了一个哑巴。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的人。
可我从来没想过,在这场看似荒唐的婚事背后,藏着这么多的心酸和无奈。
也藏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爱。
我看着眼前的青禾,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摇了摇头,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美得让人心颤。
她说:“不怪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骗了你。”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从山里的星星,聊到城里的月亮。
从她爷爷教她画的第一幅画,聊到我做的第一把小木凳。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们都喜欢安静,都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
我用我的刻刀,她用她的画笔。
天快亮的时候,我问她:“那你以后,还装哑巴吗?”
她想了想,说:“在外面,还是装吧。”
“为什么?”我不解。
“我怕。”她说,“我怕麻烦。”
我明白了。
沉默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武器。
她用它来抵挡这个世界的恶意,也用它来保护自己内心的那片山水。
我点了点头:“好,我帮你保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人前,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哑巴媳-妇。
她会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帮我递工具,擦汗水。
村里人逗她,她也只是腼腆地笑笑,从不回应。
大家都说,老林家这个哑巴媳-妇,真是又乖巧又懂事。
只有我知道,当夜深人静,我们关上房门,这个“哑巴媳-妇”会变成什么样。
她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山里的故事。
讲那些会唱歌的鸟,会发光的草,还有守在山洞里的老猴子。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清脆,悦耳。
她还会教我画画。
我的手习惯了拿刻刀,又粗又笨,总是画不好。
她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
她的手很软,很暖。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背时,我感觉像有一股电流,瞬间传遍了全身。
我的心,在那一刻,乱了。
我开始期待每天的黄昏。
因为黄昏之后,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别人的眼光,没有世俗的偏见。
只有我和她。
还有她讲不完的故事,和我听不厌的笑声。
我爹的变化也很大。
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腰板也挺直了。
他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我和青禾在木工房里忙活。
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我问他:“爹,你当初怎么就那么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我爹吸了口烟,眯着眼睛说:“看眼睛。”
“眼睛?”
“嗯,那丫头的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块没被染过的布。”
“心里干净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我看着我爹的侧脸,他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开了。
我突然觉得,我爹其实一点都不糊涂。
他比谁都看得明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像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
平静,安详。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
那两个人,穿着打扮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
他们逢人就打听,村里是不是有个从山里来的,不会说话的姑娘。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赶紧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青禾。
她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手在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是他们,他们找来了。”她喃喃自语。
“他们是谁?”我问。
“是地主家的人。”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别怕,有我呢。”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没睡。
青禾把她的身世,更详细地告诉了我。
原来,她爷爷不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他们家祖上,曾经是宫廷画师。
后来朝代更迭,祖上为了避祸,带着一幅画,隐居到了深山里。
那幅画,是前朝一位极富盛名的画家的绝笔之作,价值连城。
地主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传闻,就一直想把那幅画弄到手。
他们逼青禾嫁给他儿子,不只是为了改善后代的脑子,更是为了那幅画。
青禾的爷爷,为了保护她,也为了保护那幅画,才让她装成哑巴,逃了出来。
临走前,她爷爷把画藏在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并且告诉她,除非遇到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否则,永远不要回去取那幅画。
“现在怎么办?”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
“他们要是找到我,肯定会逼我带他们回去找画的。”
“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看着她决绝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急。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别说傻话。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第二天,那两个人果然找到了我们家。
他们一进门,就指着青禾,对我说:“小子,把你媳-妇交出来。”
我挡在青禾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高个子冷笑一声:“我们是什么人,你不用管。我们只想要她带我们回去,拿一样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说,“我媳-妇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
“哑巴?”那个高个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子,别跟我们装蒜了。我们早就打听清楚了,她会说话,而且聪明得很。”
我的心一紧。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我不管你们是谁,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我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指着他们。
“哟,还想动手?”另一个矮个子也笑了,“就凭你这个木匠?”
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但我不能退。
我身后,是青禾。
是我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青禾突然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她对着那两个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
她的意思是,她不会说话。
那个高个子皱了皱眉:“你还装?”
青禾没有理他,她走到桌边,拿起纸和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我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
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清秀,有力。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
矮个子说:“大哥,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这丫头看着也不像会说话的样子。”
高个子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青禾。
青禾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走!”高个子一挥手,带着矮个子离开了。
他们走后,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青禾扶住我,她的手还在抖。
“他们还会回来的。”我说。
“嗯。”她点了点头。
“我们得想个办法。”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跑?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报警?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警察凭什么相信我们?
我看着躺在床上,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青禾,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一辈子没娶-妻,也没孩子,就守着他的木匠铺。
他手艺很好,远近闻名。
但他脾气很怪,收徒弟也很挑剔。
他说,当木匠,不光要手巧,还要心正。
心不正,做出来的东西,也是歪的。
我跟着他学了五年,他很少夸我。
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师傅。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师傅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我以为他不会管我。
毕竟,这是我自己的家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想到,他把烟袋锅往桌上一磕,说:“欺负人欺负到我徒弟头上了,当我老头子是死的?”
我愣住了。
“师傅……”
“别说了。”师傅摆了摆手,“这件事,我管了。”
“你回去告诉你媳-妇,让她别怕。天塌下来,有师傅给你顶着。”
我看着师傅瘦小的背影,眼眶一热。
我给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师傅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傻小子,哭什么。记住,咱们木匠,手里的家伙,不光能做东西,也能保护人。”
回到家,我把师傅的话告诉了青禾。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你师傅,是个好人。”她说。
“嗯。”我点了点头,“他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过了两天,那两个人又来了。
这次,他们没有进门,就站在院子外面喊。
“林木匠,把你媳-妇交出来!不然,我们烧了你的房子!”
我拿着木棍,冲了出去。
青禾拉住我,对我摇了摇头。
她从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纸上画着一幅画。
画的是一座山,山路崎岖,通向一个山洞。
“这是什么?”我问。
“藏画的地方。”她说,“你把这个给他们。”
“不行!”我立刻反对,“给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放过你了!”
“你听我说完。”她拉着我的手,眼神很坚定。
“你告诉他们,我只记得路线,但具体藏在山洞的哪个位置,我忘了。”
“让他们自己去找。那座山很大,山洞也很多,够他们找一阵子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先拖住他们。”
我看着她,心里很矛盾。
我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但万一他们找不到,回来报复怎么办?
“别担心。”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师傅不是说,他会帮我们吗?”
我点了点头。
我拿着那张画,走了出去。
我把画扔给他们,把青禾教我的话说了一遍。
那个高个子看着画,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最好别耍花样。”他恶狠狠地说。
“信不信由你们。”我冷冷地回答。
他们拿着画,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我心里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我每天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他们会突然闯进来。
青禾倒是比我镇定。
她每天还是照常画画,绣花,给我做饭。
只是,她的话变少了。
有时候,她会看着窗外,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想她的爷爷,想那个回不去的家。
我把她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能做的,只有陪着她。
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星期后,师傅托人给我带了个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
“时机已到。”
我看不懂。
我拿着信去找师傅。
师傅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看到我,笑了笑:“来了?”
“师傅,这信是什么意思?”我问。
师傅放下斧头,擦了擦汗:“那两个人,被抓了。”
“被抓了?”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报的警。”师傅说得云淡风轻。
“报警?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啊。”
“谁说没有?”师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证据在这儿呢。”
原来,师傅早就料到那两个人会回来。
他提前联系了他在县城公安局当队长的老战友。
并且,他做了一件事。
他把我给那两个人的那张地图,偷偷地复制了一份。
然后,他在地图上,做了一些手脚。
他把那个藏宝的山洞,画成了一个废弃的煤窑。
那个煤窑,因为经常塌方,早就被政府封了。
那两个人拿着地图,果然找到了那个煤窑。
他们不知道是计,就钻了进去。
结果,被提前埋伏在那里的警察,抓了个正着。
警察在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些盗墓用的工具。
人赃并获。
师傅说,那两个人进去之后,至少要被判个十年八年。
我听着师傅的讲述,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个只会埋头做木工的师傅,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和这么广的人脉。
“师傅,我……”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跟我来这套。”师傅摆了摆手,“回去吧,让你媳-妇安心。”
“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们了。”
我回到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青禾。
她听完,愣了很久。
然后,她抱着我,放声大哭。
她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思念,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我知道,从今天起,她是真的自由了。
那片属于她的山水,再也不会被任何人玷污了。
风波过去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不,应该说,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青禾不再装哑巴了。
她开始尝试着,和村里人说话。
一开始,大家都很惊讶。
“青禾,你……你会说话?”
她会红着脸,点点头:“嗯,以前生了场病,嗓子坏了,现在好了。”
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
村里人很淳朴,没有人怀疑。
他们都为她感到高兴。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青禾开始真正地融入这个村子。
她会和邻居家的婶子们一起,坐在门口纳鞋底,聊家常。
她会教村里的孩子们画画,识字。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她,常常会看呆。
我总觉得,我像是捡到了一个宝贝。
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宝贝,被我捡到了。
我爹最高兴。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听青禾给他讲故事。
青禾会把我小时候的糗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
惹得我爹哈哈大笑,指着我骂:“臭小子,你还有今天!”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暖洋洋的。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一年后,青禾怀孕了。
我高兴得像个傻子,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念叨着,要抱孙子了。
那段时间,我把所有的活都停了。
我每天变着花样地给青禾做好吃的。
她想吃酸的,我就跑到镇上给她买山楂。
她想吃辣的,我就去地里给她摘最新鲜的辣椒。
她整个人,被我养得珠圆玉润。
她说:“你再这么喂下去,我就成猪了。”
我捏了捏她的脸,说:“猪怎么了?猪有福气。”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青禾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听到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时,我一个大男人,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当爹了。
我看着护士抱出来的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我的儿子。
是我和青禾的儿子。
我给他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青禾,能放下过去的那些思念,开始新的生活。
有了孩子之后,我们的生活更忙碌了,也更幸福了。
我重新拿起了我的刻刀。
我不再只是做一些桌子板凳。
我开始尝试着,做一些更精巧的东西。
我给念安做了一个木马,一辆小推车,还有一套积木。
我还用一块上好的檀香木,给青禾雕了一支簪子。
簪子的顶端,是一朵盛开的迎春花。
就像她当年,送我的那个布包上的那朵一样。
她收到簪子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她抱着我,说:“林安,谢谢你。”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叫我的名字。
林安。
我的名字。
从她嘴里叫出来,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日子就像流水,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好几年。
念安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也会说话了。
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
是“画画”。
他完美地继承了青禾的天赋。
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涂抹抹。
青禾成了他的第一个老师。
她教他画山,画水,画天上的鸟,画院子里的鸡。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坐在阳光下,头挨着头,认真画画的样子。
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一年,青禾突然对我说:“林安,我们回一趟我家吧。”
我愣了一下。
“回去?回那座山里?”
“嗯。”她点了点头,“我想回去看看我爷爷。”
“我想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我还想,把那幅画,取出来。”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平静,也很坚定。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好。”我说,“我陪你回去。”
我们把念安托付给我爹,踏上了回乡的路。
那座山,还是和她描述的一样。
很高,很险。
我们走了整整两天的山路,才到了那个村子。
村子比以前更破败了。
很多房子都塌了,长满了荒草。
地主家也早就搬走了。
听说,他那个傻儿子,掉进河里淹死了。
真是恶有恶报。
我们找到了青禾的家。
那间小小的土坯房,已经塌了一半。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却长得更茂盛了。
青禾站在槐树下,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她的爷爷。
我们在她爷爷的坟前,磕了三个头。
青禾把她画的画,烧给了她爷爷。
画上,是我们一家三口。
我抱着念安,她依偎在我身边,笑得很甜。
她对着坟墓,轻声说:“爷爷,我回来了。”
“我找到了那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他叫林安,是个木匠。”
“他对我很好。”
“我们还有了一个儿子,叫念安。”
“爷爷,您放心吧,我过得很好,很幸福。”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她。
后来,我们去了那个山洞。
山洞很深,很黑。
我们在里面,找到了那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卷画。
画已经很旧了,泛着黄。
但画上的山水,依旧气势磅礴,栩栩如生。
我虽然不懂画,但我也能感觉到,那幅画里蕴含的力量。
那是一种,穿越了时空,依旧能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们把它,捐了吧。”青禾说。
“捐了?”我有些惊讶。
“嗯。”她点了点头,“这么好的东西,不应该被埋没在山里,也不应该属于某一个人。”
“它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看着她,笑了。
我知道,这才是我的青禾。
那个心里有一片山水的青禾。
她的心,比这画里的山更高,比这画里的水更远。
我们把画,捐给了国家博物馆。
专家们看到那幅画,都惊呆了。
他们说,这是国宝,是无价之-宝。
我们因此,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用那笔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木匠铺。
铺子的名字,就叫“青禾木艺”。
青禾也在铺子旁边,开了一个小画室。
她教孩子们画画,也自己创作。
她的画,很受欢迎。
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想买她的画。
但她很少卖。
她说,她的画,是她的心事,不想用金钱来衡量。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但我们依旧住在村里。
我们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这里的邻里乡情。
我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了。
但他精神很好。
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念安,去我们的铺子里转悠。
他会骄傲地跟每一个人说:“看,这是我儿子开的铺子,这是我儿媳-妇画的画,这是我大孙子!”
每当这时,我都会和青禾相视一笑。
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青禾和念安。
我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常常会想起,我们新婚的那个晚上。
她坐在床边,穿着红色的嫁衣,像一团燃烧的火。
然后,她开口说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憋死我了。”
是啊,憋死她了。
也差点,憋死了我。
幸好,我们都遇到了彼此。
她用她的声音,打开了我封闭的心门。
我用我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天空。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但我觉得,对于我和青禾来说,婚姻,是我们的新生。
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孩子,却在彼此的生命里,找到了救赎。
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听我爹的话,娶了青禾。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还是那个在木匠铺里,默默无闻的小学徒。
每天闻着刨花的香气,做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然后,在某一天,娶一个能说会道的媳-妇,生一个孩子,过着和村里人一样,不好不坏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但,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好。
因为,我的生命里,不会有青禾。
不会有那个,用沉默守护内心,用画笔描绘世界的女子。
也不会有那个,在深夜里,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山里故事的女子。
更不会有那个,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的女子。
所以,我很感谢我爹。
感谢他当初的固执,感谢他的“不讲道理”。
他用他那双看透了世事的老眼,为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伴侣。
一个,能陪我走完一生的人。
如今,我和青禾已经结婚二十年了。
我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海誓山盟。
就-像那条门前的小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静地流淌。
但我们都知道,那河水里,有我们彼此的影子。
有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风雨,有我们一起创造的幸福。
这就够了。
念安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他考上了美术学院,去了很远的城市读书。
他说,他要像妈妈一样,当一个画家。
他要用他的画笔,画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我问他,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是爸爸你看着妈妈画画的样子。”
我愣住了。
然后,我笑了。
这小子,比我还会说情话。
青禾也笑了。
她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
一串串白色的槐花,像雪一样,挂满了枝头。
风一吹,花香四溢。
我看着身边的青禾,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那么亮,那么干净。
像山里的一汪清泉,一眼就能看到底。
我知道,这汪清泉,会一直,一直,清澈下去。
因为,有我,在守护着它。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
直到,我变成一堆木头,她变成一幅画。
我们,也要在一起。
永远,不分离。
我的人生,从二十岁那年,被强行拐了一个弯。
我以为,那会是一条通往深渊的绝路。
没想到,路的尽头,是满天星光。
而那个为我点亮星光的姑娘,她叫青禾。
是我用一辈子,都疼不够的,青禾。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