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薄薄的A4纸,带着打印机墨盒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化学气味,被放在我面前。
1
那张薄薄的A4纸,带着打印机墨盒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化学气味,被放在我面前。
纸上的字,每一个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门陌生的语言。
人力资源的经理,一位总是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女士,嘴唇一张一合。
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我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架构调整”、“业务优化”、“感谢您的贡献”。
都是些很官方,很体面的词。
像手术刀,精准、冰冷,切开你的血肉,却不沾染一丝情绪。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的注意力全被窗外那只试图在玻璃幕墙上站稳脚跟的鸽子吸引了。
它一次次滑落,又一次次固执地飞回来,用爪子徒劳地抓挠着光滑的表面。
真傻。
我心里想。
门开了,王总走了进来。
他是我所在部门的总监,一个总是把“效率”和“结果”挂在嘴边的人。
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像一柄敲在人心上的锤子。
他没有看我,而是直接对人力经理说:“手续都办好了?”
“正在办,王总。”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我,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用旧了的办公用品。
“小陈啊,”他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公司的决定,也是为了长远发展。”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领带有些歪,那条深蓝色的真丝领带上,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油渍。
那是昨天中午,他在饭局上不小心溅到的。
“不过你也别灰心,”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外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嘛。”
他说这话时,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里,我读出了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我负责的那个项目上,我们有过严重的分歧。
我坚持用一种更耗时、更注重细节的传统方案,而他则主张用流水线式的、能快速看到收益的模式。
最终,他用职位压倒了我的坚持。
现在,项目上线了,数据却并不理想。
裁掉我,或许是他为了掩盖决策失误,丢出来的一个替罪羊。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分享一个秘密,“现在的就业环境,可不太好啊。”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像你这样,一直待在咱们这种大公司里,习惯了按部就班,突然出去,能找到工作吗?”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人力经理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喉咙。
但我没有动怒。
我只是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应该算是一个冷笑。
我说:“别急。”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在他预想的剧本里,我或许应该痛哭流涕,或许应该愤怒质问,或许应该低声下气地乞求。
唯独不该是这样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
我站起身,将那张决定我职业生涯走向的A4-纸轻轻对折,再对折,放进口袋。
“谢谢王总关心,”我说,“我会安排好的。”
说完,我转身,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走廊里的光线涌进来,有些刺眼。
我没有回头。
2
回到工位,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粘稠。
同事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同情、好奇,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
我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人的离开,对于留下的人来说,都意味着暂时性的安全。
我开始收拾东西。
桌上的东西不多。
一盆养了三年的文竹,叶子有些发黄,但依旧努力地舒展着。
一个印着公司标志的马克杯,内壁上留下了浅浅的茶渍。
几本专业书籍,边角已经磨损。
我把它们一件件放进纸箱。
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那些曾经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的东西,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林安走了过来,他是和我同期进公司的,也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他手里拿着我的水杯,里面续满了热水。
“喝口水吧。”他把杯子放在我桌角,声音压得很低。
“谢谢。”
“王总他……是不是太过分了?”林安的脸上带着愤愤不平。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墙壁有耳。
在这个格子里,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放大、曲解,然后传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
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我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盒子是紫檀木的,颜色深沉,表面雕刻着细密的回字纹,因为常年摩挲,边角已经变得温润光滑。
这是我私人的东西,从不轻易示人。
林安好奇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宝贝啊?”
我笑了笑,没回答。
我用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打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幽微而清冷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而是多种天然香料混合后,经过岁月沉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工具。
一柄小小的银质香铲,一把精致的羽毛扫,几枚形状各异的香篆模具,还有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这些,才是我真正的“宝贝”。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好,盖上盒盖,落了锁。
仿佛锁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箱子装满了。
我抱着它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五年的格子间。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没来得及完成的报表。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又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走了。”我对林安说。
“保持联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担忧,“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我说,“先休息一阵吧。”
他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我抱着箱子,走向电梯。
路过王总的办公室时,我看到他正隔着玻璃,对着电话那头的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和他刚才在会议室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电梯门开了,我走了进去。
不锈钢的门壁映出我的脸,面无表情。
随着电梯的下沉,那片熟悉的办公区,连同那些人和事,都被隔绝在了身后。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走了积压在胸口许久的沉闷。
3
走出写字楼,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
车流、人潮,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我抱着纸箱,站在路边,一时间有些茫然。
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突然拥有了整片天空,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银行发来的短信,工资和补偿金到账了。
一串冰冷的数字。
我关掉屏幕,没有打车,而是选择坐地铁。
我想在人群里待一会儿。
地铁里拥挤而嘈杂,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
我找了个角落站着,把纸箱放在脚边。
车厢摇晃,人们的脸上大多带着疲惫和麻木。
他们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世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每天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穿梭于城市的两端,为了一个看似光鲜的职位,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稳定、体面,有一个明确的职业规划。
直到今天,那张纸,那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用来自我催眠的幻象。
“出去能找到工作吗?”
王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闭上眼睛,靠在冰凉的车厢壁上。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发出单调的轰鸣。
我的思绪,也随着这轰鸣,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江南小镇的午后。
阳光透过老宅的天井,洒在青石板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
外公就坐在那片光影里,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一块沉香木上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他的手,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
我趴在旁边的石桌上,看着他,闻着空气中那股安宁的味道。
“外公,这是什么呀?真好闻。”
外公抬起头,笑了。
“这个叫‘香’,”他说,“是能让人心静下来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成了外公的小尾巴。
他教我辨认各种香料。
檀香、沉香、龙涎、麝香……每一种都有它独特的个性和故事。
他教我如何炮制香料。
蒸、炒、炙、炮,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有丝毫差池。
他教我如何合香。
君、臣、佐、使,如同排兵布阵,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薄。
“做香,最重要的是心要诚,要静。”外公总是这么说,“你心里想着什么,做出来的香,就是什么味道。”
我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那些年,外公的小院,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个小小的、装着各种工具的紫檀木盒子,就是外公留给我的。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手艺,不能丢。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小镇,去大城市读书、工作。
我进了王总口中的“大公司”,成了一名白领。
我把那个木盒子,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以为,我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地铁到站了。
我睁开眼,走出车厢。
外面的天,依旧很亮。
我突然觉得,那扇被我关上了很久的门,似乎,可以重新打开了。
4
我的住处,是一个老小区。
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
但胜在安静。
我把纸箱放在客厅的角落,没有急着整理。
那盆文竹,我把它放在了阳台上,希望能多晒晒太阳,长得精神一些。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
然后,我从那个紫檀木盒子里,取出了我的工具。
我把它们一一擦拭干净,整齐地摆放在书桌上。
银质的香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羽毛扫的羽毛,依旧洁白柔软。
那些香篆模具,每一个都像一件小小的艺术品。
我打开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磨成粉末的沉香。
一股醇厚、甘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味道,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外公院子里的阳光,青石板上的青苔,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我决定,做一款香。
就叫“新生”吧。
我铺开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下香方。
以沉香为君,安神定志。
以檀香为臣,理气和中。
以龙脑为佐,通关开窍。
再配以几味花草,取其清雅之气。
这是一个很传统的香方,但我想做一些改变。
我想在里面,加入一点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想起在公司顶楼的天台上,我偷偷种下的一小盆薄荷。
那是唯一能让我在烦躁的工作中,找到片刻清凉的地方。
薄荷的味道,辛、凉,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就像此刻的我。
虽然被连根拔起,抛离了熟悉的土壤,但只要还有一丝生机,就要努力地,向上生长。
我决定,在香方里,加入薄荷。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尝试。
在传统的合香中,很少有人会用薄荷这种气味如此具有穿透力的香料。
稍有不慎,就会破坏整款香的平衡。
但我还是想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像一个严谨的化学家,在厨房里支起了我的“实验室”。
电子秤、研钵、筛子……
我一次次地调整配比,一次次地尝试。
失败了很多次。
有时候,薄荷的味道太过霸道,掩盖了沉香的醇厚。
有时候,为了压制薄荷,其他香料的比例又失了调,味道变得混浊。
那几天,我的屋子里,总是飘着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整个人,也像是被香料腌透了。
但我没有觉得烦躁。
相反,我很平静。
每一次的称量、研磨、过筛,都像是一种修行。
我的心,随着那些细微的动作,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不再去想王总那张轻蔑的脸,不再去想未来的不确定性。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香料,和鼻尖萦绕的香气。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成功了。
我用香篆,将调好的香粉,在香炉里印出一个“回”字。
然后,用线香,轻轻点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起初,是沉香温润的甜。
紧接着,檀香的木质气息,柔和地包裹上来。
就在你以为,这是一款沉稳内敛的香时,一丝清冽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凉意,突然钻入鼻腔。
是薄荷。
它没有喧宾夺主,而是像山谷里的一缕清风,吹散了沉闷,带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所有的香气,都融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又和谐的味道。
沉静中,带着一丝跳脱。
古朴中,透着一股生机。
我坐在那里,看着那缕青烟,闻着那股香气,突然,很想哭。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而是一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释然。
5
我给林安寄去了一小盒“新生”。
没过几天,他打来了电话。
“你这……是自己做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
“嗯,随便玩玩。”
“随便玩玩?这水平,可以直接开店了!”他激动地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失眠,点了你这个香,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特别沉。”
“真的?”
“真的!而且那个味道,太特别了!我从来没闻过。一开始觉得很安静,闻着闻着,又觉得很有精神。你到底放了什么神仙东西?”
我笑了:“商业机密。”
挂了电话,林安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圈圈涟漪。
开店?
这个念头,以前不是没有过。
但总觉得,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没有本钱,没有人脉,也没有经验。
我习惯了在大公司的庇护下,做一个安稳的螺丝钉。
可是现在,我已经被从那台巨大的机器上,拧下来了。
我一无所有。
但也正因为一无所有,我才拥有了,从头再来的可能。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关于线上开店的资料。
注册、认证、装修店铺、拍摄商品图片……
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小店勉强搭建起来。
店名,就叫“闲庭香事”。
取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之意。
我希望我的香,能给那些在快节奏生活中奔波的人们,带去片刻的安宁和闲适。
我把“新生”作为第一款产品上架。
产品图片,是我自己拍的。
我没有专业的摄影设备,就用手机,在阳台上,趁着光线最好的时候拍。
背景是一块素色的棉麻布,旁边放着一枝从楼下捡来的、带着露珠的狗尾巴草。
我没有写华丽的文案,只是简单地描述了这款香的香气层次,和我想通过它表达的心境。
做完这一切,我长舒了一口气。
就像一个农夫,播下了种子,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起初的几天,店铺里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我每天都会刷新几十遍后台,看到的,永远是零。
我有些气馁。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在这个充斥着各种工业香精、追求浓烈刺激的时代,真的会有人,愿意为这样一份清淡、古朴的味道买单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后台突然“叮咚”一声。
我收到了第一个订单。
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相信这是真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香品打包好。
包装盒,是我自己用牛皮纸糊的。
里面垫上了柔软的拉菲草。
我还手写了一张小卡片,感谢这位客人的信任。
我把包裹包得严严实實,像是送一件珍贵的礼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外公,他还是坐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微笑着对我说:“丫头,别急,慢慢来。”
6
第一个客人,给了我一个很长的评价。
她说:“我是一个常年被失眠困扰的程序员。收到香的时候,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是点燃之后,我真的被惊艳到了。那个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夏天的傍晚,空气里那种凉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味道。很安心。那天晚上,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谢谢店主,让我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我看着那段文字,眼眶有些湿润。
原来,真的有人,能读懂我的香。
这给了我巨大的鼓励。
我开始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研发新的香品。
我翻阅了大量的古籍香方,也尝试着,将一些现代的元素,融入其中。
我做了一款名为“山月”的香。
灵感来源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
我用松针、柏子仁,营造出山林清冷的气息,又用白芷、辛夷,模拟月光的皎洁。
我还做了一款名为“春晓”的香。
用的是桃花、杏花、梨花等春天的花朵,气味清甜,像是推开窗,看到的一整个春天。
我的小店,渐渐有了一些回头客。
他们会和我分享,他们在使用我的香时的感受。
有人说,在加班到深夜时,点一支“山月”,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有人说,在心情烦闷时,闻一闻“春晓”,会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我的小店,就像一个秘密的树洞。
我和我的客人们,素未谋面,却通过一缕缕香气,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结。
我不再是一个被裁掉的、无用的员工。
我是一个,能为别人带去慰藉和温暖的,制香师。
这个身份,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特殊的订单。
对方是一家新开的精品酒店,他们想定制一款属于酒店的专属香氛。
酒店的负责人,是一位姓李的女士。
她通过一位老顾客的推荐,找到了我的小店。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
李女士说,她的酒店,主打的是“东方美学”和“慢生活”的理念。
她不希望用市面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商业香氛,她想要一种,能真正代表酒店气质的,独特的味道。
“我看了您店里所有的香品介绍,”她说,“我觉得,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答应了她。
我花了两天时间,去那家酒店实地感受。
酒店坐落在一个很安静的巷子里,由一座老宅改造而成。
里面有庭院,有流水,有竹林。
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主人的用心和品味。
我坐在酒店的茶室里,看着窗外的光影,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构想。
我想要的味道,是“雨后空山”。
是雨水洗刷过的青石板的味道,是湿润泥土里,草木根茎散发出的气息,是空气中,那股清冽而又宁静的禅意。
为了调配出这种味道,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的药材市场和花草市场。
我找到了带有泥土气息的广藿香,找到了模拟雨水湿气的龙脑,还找到了一种很冷门的香料——石菖蒲,它的根茎,有一种独特的、类似青苔的清香。
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调整,我终于,调配出了我想要的味道。
我把香品小样,寄给了李女士。
三天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只说了一句话:“陈小姐,我们,见一面吧。”
7
我们约在酒店的庭院里见面。
李女士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气质温婉。
她给我泡了一壶茶。
茶香袅袅,和庭院里的草木气息,融为一体。
“您的香,我很喜欢。”她开门见山,“它和我梦想中,这个院子该有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有些受宠若惊。
“所以,我希望能和您,达成一个长期的合作。”她说,“我们酒店所有的空间香氛,以及提供给客人的伴手礼,都希望能由您来提供。”
她递给我一份合同。
我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是我在原来的公司,不吃不喝干十年,也未必能赚到的数字。
我有些不敢相信。
“李女士,您……为什么会选择我?”我忍不住问,“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开着一家小网店的个人卖家。”
李女士笑了。
“因为您的香里,有‘心’。”她说,“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快,快餐、快时尚、快速的成功……人们都很浮躁,很少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去做一件需要时间和耐心去打磨的事情。”
“我能从您的香里,感受到那份沉静和专注。这和我们酒店的理念,不谋而合。”
她看着我,目光真诚:“我相信,能做出这样香的人,也一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外公说的那句话。
“你心里想着什么,做出来的香,就是什么味道。”
我心里想着的,是传承,是专注,是那份被都市生活遗忘了的,宁静和本真。
而这些,恰恰是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最稀缺的东西。
我签下了那份合同。
走出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巷子里的路灯,亮起了温暖的黄光。
我走在路上,感觉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我没有打车,而是慢慢地,走回了家。
我想好好感受一下,这个城市的夜晚。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路边的烧烤摊,飘来诱人的香气。
广场上,有阿姨在跳广场舞,音响里放着节奏欢快的音乐。
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我突然觉得,被裁员,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它像一个急刹车,让我停下了盲目奔跑的脚步,让我有机会,去看看沿途的风景,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不是那次离开,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勇气,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
我可能,永远都只是那个,在格子间里,日复一日,处理着枯燥报表的,小陈。
8
和酒店的合作,进行得很顺利。
我的“闲庭香事”,也因为酒店的推荐,名气越来越大。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一个人,渐渐有些忙不过来了。
我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带着院子的工作室。
又雇了两个帮手,都是和我一样,喜欢传统手工艺的年轻人。
我们一起研磨香料,一起调配香方,一起打包发货。
工作室里,总是飘着好闻的香气。
院子里,我们种上了各种香草植物。
薄荷、迷迭香、薰衣草……
阳光好的时候,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生活,变得简单,而又充实。
我很久没有想起过王总,和那家公司了。
他们,就像是我人生中,一个已经翻篇的,不甚愉快的章节。
直到有一天,林安突然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江湖救急!”
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表情。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公司那个新项目,就是之前你负责的那个,彻底黄了。”
我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那个项目,王总为了追求速度和噱头,完全抛弃了产品的核心内涵,做出来的东西,华而不实,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用户不是傻子,一时的营销,或许能吸引眼球,但最终能留住人心的,永远是产品本身的品质。
“现在公司上下,乱成一锅粥。”林安说,“王总被上面骂得狗血淋头,听说,他的位置也快保不住了。”
“然后呢?”
“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就……想找你聊聊。”
我看着那行字,沉默了。
“他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肯定是想让你回去救火呗。”林安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或者,是想跟你合作,蹭你的热度。”
“你千万别答应他!这种人,太不地道了!”
我回了他一个“放心”的表情。
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连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当初,他用那样轻蔑的语气,质疑我离开后,能否找到工作。
如今,他却反过来,要求助于我这个,被他亲手裁掉的人。
真是,世事无常。
我没有回复王总的任何消息和电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几天后,他竟然,直接找到了我的工作室。
9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迷迭香。
阳光暖暖的,空气中飘着植物的清香。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送快递的,就随口应了一声:“门没锁,请进。”
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没有回头,继续专注地,剪掉那些枯黄的叶子。
“陈小姐,好久不见。”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慢慢地,转过身。
王总就站在那里。
他还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但看起来,却憔悴了很多。
头发有些乱,眼神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这个雅致的院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真没想到,你这里,别有洞天啊。”
我放下剪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王总,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他似乎被我这种疏离的态度,噎了一下。
“那个……我是想……”他搓着手,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来,跟你道个歉。”
“道歉?”我挑了挑眉。
“是,之前在公司,是我不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王总,判若两人。
“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忙了。”我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别,别!”他急了,上前一步,“小陈,不,陈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做得很好。我们公司……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合作?”
“合作?”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合作?”
“我们可以投资你的工作室,给你最好的资源,最大的平台!只要你愿意,回来帮我们,把那个项目,重新做起来。”
他画着一张巨大的饼,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我摇了摇头。
“王总,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我做的东西,和你们要做的东西,从根本上,就不是一回事。”
我说。
“你们要的,是能快速复制、能迅速变现的‘产品’。而我做的,是需要时间、需要心血去打磨的‘作品’。”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没有留一丝情面。
王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的耐心,似乎耗尽了,语气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你别以为,你现在做出点小名堂,就了不起了!离开我们那样的大平台,你什么都不是!”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王总,”我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不是我离不开那个平台。”
“是那个平台,已经配不上,我做的东西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听到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什么。
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窗边,看到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院子。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看起来,有些可怜。
但我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
我回到桌边,拿起一块刚做好的香饼。
那是我为即将到来的秋天,准备的新品。
名字叫,“秋实”。
用的是桂花、柑橘、还有炒制过的谷物。
味道,是温暖的,丰收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我点燃了一小块。
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所有的烦躁和不快,都随着那缕青烟,消散了。
窗外,天色渐晚。
我知道,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至于那些曾经看轻我的人,那些试图用他们的标准来定义我价值的人……
就让他们,留在过去吧。
我看着窗外,想起了那天,我对王总说的话。
“别急。”
是啊,别急。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不必急于求成,不必慌于选择。
只要找准自己的方向,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坚定地,走下去。
总有一天,你会走到,那个你想去的地方。
看到,那片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风景。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