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好像敲门的人自己也不确定,这扇门应不应该被敲响。
门外响起敲门声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包馄饨。
一下,两下,三下。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好像敲门的人自己也不确定,这扇门应不应该被敲响。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面皮上还沾着薄薄的干粉。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和着猪肉大葱馅料的香气,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老房子的木头味道。
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很多年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
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响了起来,这次重了一些,也急了一些。
咚,咚咚。
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乞求。
我慢慢擦干净手,走出厨房,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正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走到门边,没有开灯,透过猫眼向外看。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光线很暗,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模糊的影子。
他似乎感觉到了门里的注视,身体往前凑了凑,一张苍老、布满褶皱的脸,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圆形视野。
是他。
这张脸,我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有时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嘴角挂着我熟悉的、那种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有时,就是现在这副模样,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得失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疲惫和浑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冰冷所包裹。
我没有开门。
我就那么站着,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门,看着他。
他好像知道我在里面,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听不见。他抬起手,又想敲门,但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能闻到从门缝里渗进来的一丝气味,是那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尘土和药皂的味道。
很陌生,又很刺鼻。
我的手放在门锁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只手,温暖的、干燥的、带着淡淡面粉香气的手,也曾这样牵着我,走过这条长长的楼道。
“对不起。”
我对着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收留你,我良心过不去。”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厨房,仿佛身后那扇门外,什么人也没有。
厨房里,那碗调好的馅料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方子,猪前腿肉要自己剁,七分瘦三分肥,配上新鲜的大葱白,只用一点点盐、生抽和麻油调味,她说,这样才能吃出肉本身的鲜甜。
我拿起一张馄饨皮,用筷子挑起一小团肉馅,熟练地对折,捏紧,一个圆滚滚的、像元宝一样的馄饨就在我指尖成型了。
妈妈说,包馄饨的时候,心里要想着开心的事,这样煮出来的馄饨,才会有幸福的味道。
可我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
门外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血缘上的,法律上的,那个给了我一半生命的人。
他现在就站在我的家门口,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而我,选择把他关在门外。
听起来,是不是很冷血?很无情?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老了,动不了了,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或许我会把他安顿在养老院,定期去探望,付清所有的费用,尽一个女儿最基本的、程序化的义务。
或许我会心软,让他在家里住下,给他一个房间,一日三餐,相敬如“冰”。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竟然是拒绝。
彻彻底底,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
因为那扇门背后,不仅仅是我的家,更是我和我母亲最后的、唯一的庇护所。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沾染着她的气息。
客厅里那盆长疯了的绿萝,是她当年随手插下的一截;阳台上那个掉了漆的旧摇椅,是她午后最喜欢待的地方;甚至我脚下这片被磨得发亮的地板,都还记得她穿着软底拖鞋走过时,那轻柔的、几乎没有声响的脚步声。
这个家,是她用一生的爱和温柔,为我筑起的巢。
而我的父亲,亲手毁掉了另一个巢。
那个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真正的家。
我的记忆,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开始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
小时候的家,是温暖的,明亮的。
总是有着好闻的味道。
清晨是妈妈煮的白米粥的香气,米粒被熬得开了花,稠稠的,糯糯的,配上她自己腌的酱黄瓜,嘎嘣脆。
中午是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槐花香,风一吹,白色的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落在妈妈晾晒的白色床单上。
傍晚,是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红烧肉的甜腻,清蒸鱼的鲜美,还有番茄炒蛋那永远也吃不腻的、家的味道。
那时候的父亲,也是温暖的。
他的肩膀很宽,很结实,我喜欢像个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让他背着我,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被烟草染成了焦黄色,但握着我的小手时,却总是那么有力,那么让人安心。
他会给我讲故事,那些他自己都记不清情节的、颠三倒四的武侠故事。
他会给我买糖葫芦,每次都把最上面那颗山楂让给我,自己吃下面酸的。
他会教我骑自行车,在我摔倒的时候,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帮我擦掉眼泪和膝盖上的泥土。
那时候,我以为,全世界的爸爸都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好像是一夜之间,又好像是蓄谋已久。
我只记得,家里的饭菜香,渐渐被一种陌生的、刺鼻的香水味所取代。
那种味道,总是出现在父亲晚归的衬衫领口上。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泡在搓衣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搓洗,直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肥皂的泡沫,带着那股廉价的香气,在水盆里浮浮沉沉,像一个破碎的、彩色的梦。
家里的笑声,也渐渐被争吵声所取代。
起初是压抑的、小声的争执,发生在他们紧闭的卧室门后。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词语。
“钱”、“她”、“孩子”、“离婚”。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后来,争吵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
摔东西的声音,盘子、碗、花瓶,在寂静的夜里,碎得惊心动魄。
妈妈的哭声,从压抑的抽泣,变成了绝望的嚎啕。
而父亲的声音,总是那么冷,那么硬,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你闹够了没有?”
“日子过不下去就离!”
“我告诉你,别拿孩子说事儿!”
我常常在深夜被惊醒,一个人抱着枕头,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悲伤的、没有尽头的歌。
我开始害怕回家。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和安全的港湾,变成了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
我宁愿在学校的操场上待到天黑,看最后一个同学也背着书包离开,看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开始害怕见到父亲。
他不再背我,不再给我讲故事,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他的眼神,总是越过我,望向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不耐烦的、厌倦的表情。
好像我,和这个家,都是他急于摆脱的累赘。
那一年,我十岁。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家变”。
妈妈病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
后来发展到整夜整夜地咳,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像两口枯井。
父亲带她去了一次医院,回来后,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那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
我躲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要那么多钱?你当我是开银行的吗?”是父亲暴躁的声音。
“这是救命的钱啊!”是妈妈带着哭腔的哀求。
“什么救命的钱?医生都说了,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进去都没用!”
“那也不能不治啊!我还没死呢!”
“你现在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整天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看着就晦气!”
“啪”的一声。
是耳光的声音。
清脆,响亮。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
我推开门,看到妈妈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头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
而父亲,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厌恶和烦躁。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跟着什么东西一起,碎掉了。
我冲过去,挡在妈妈身前,用我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对着他嘶吼:“不准你打我妈妈!”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反抗。
然后,他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小兔崽子,还学会护着她了?跟你妈一样,都是白眼狼!”
他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扶起妈妈,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
她抱着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脖子里,滚烫滚烫的。
“宝宝,别怕,妈妈没事……”她哽咽着说。
那天晚上,我抱着妈妈,睡在她的床上。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能感觉到她因为咳嗽而不断颤抖的身体。
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快点长大,一定要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可是,我长大的速度,终究还是没有赶上她衰败的速度。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从几天一次,到几个星期一次,再到后来,几个月也见不到人影。
他偶尔会托人带回来一点钱,扔在桌子上,像打发乞丐一样。
那些钱,根本不够妈妈的医药费。
妈妈开始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
她的首饰,结婚时外婆送给她的金镯子,还有那台她最喜欢的、崭新的缝纫机。
每卖掉一样东西,她的眼神就更暗淡一分。
家里的饭菜,也从三菜一汤,变成了一菜一汤,最后,只剩下一碗寡淡的白粥。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坐在小板凳上,费力地穿针引线。
她要帮邻居家的阿姨缝补衣服,赚一点微薄的手工费。
她的手抖得厉害,一根线,对着针眼,试了好几次都穿不进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跑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针线,说:“妈,我来。”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我的孩子,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她怀里,闷声说:“不苦,妈,只要有你,我就不苦。”
是的,只要有她,我就不苦。
哪怕日子再难,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只要每天回家,能看到她,能喊一声“妈”,我就觉得,这个家还在,我的天,就还没有塌下来。
可是,老天爷,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我。
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
她开始咳血,大口大口地咳,把白色的枕巾染得触目惊心。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医生说,需要立刻住院,做化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住院费,化疗费,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家里已经山穷水尽,所有能卖的都卖了。
我去找过父亲。
按照邻居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家。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区,有喷泉,有花园,和我住的那个破旧的老筒子楼,简直是两个世界。
开门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穿着干净的、崭新的小西装,长得白白胖胖,很可爱。
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身上喷着和我父亲衬衫上一样的香水味。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警惕和厌恶。
“你找谁?”她问,语气很不客气。
“我找我爸。”我说。
这时,父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和我记忆里那个穿着汗衫、满身烟味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看到我,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把我拉到门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妈病了,很重,需要钱住院。”我仰着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点钱根本不够!医生说再不住院,我妈就……”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她死不了!”他粗暴地打断我,“行了,你赶紧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着,他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塞到我手里。
“拿着,快滚!”
我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他那张冷漠的脸,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
我把钱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妈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哭着跑开了。
我没有看到,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妈妈的病好了。
她又像以前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槐花开得正盛。
父亲也回来了,他笑着对我说:“孩子,爸爸错了,爸爸再也不走了。”
我们三个人,又像以前一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梦醒了。
现实,比梦境要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妈妈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笔救命钱。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她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她拉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孩子,别恨……好好……活下去……”
我握着她渐渐变冷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没有哭出声。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能再哭了。
我要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那个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妈妈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几个关系好的邻居来帮忙。
父亲没有出现。
我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他极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我没空。”
然后,就挂了。
我一个人,捧着妈妈的骨灰盒,把她安葬在了城郊的一片公墓里。
墓碑上,我只刻了她的名字,和一张她年轻时,笑得最灿烂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真好看。
安葬好妈妈,我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家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床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织完的毛衣。
我坐在她最喜欢的摇椅上,从白天,坐到黑夜。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吃饭。
我就那么坐着,一遍一遍地回想,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了她教我写字时,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的认真。
我想起了她在我生病时,抱着我,给我唱了一整夜的摇篮曲。
我想起了她把家里唯一一个鸡蛋,偷偷塞到我碗里时,那温柔的眼神。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
笑着笑着,我又哭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离开我了。
从那天起,我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我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邻居家的阿姨们可怜我,时常会给我送些吃的,或者帮我缝补一下衣服。
我都很感激地收下,然后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回报她们。
帮她们看孩子,帮她们跑腿买东西,或者在她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帮她们照看一下小卖部的生意。
日子过得很苦,但也很平静。
我拼命地学习,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课本上。
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找一份最好的工作,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我要让我妈妈在天之灵,看到我过得很好。
我做到了。
我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去了妈妈的墓地。
我把通知书,轻轻地放在她的墓碑前。
“妈,我考上了。”
“你在那边,看到了吗?”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会……活成你希望的样子。”
风吹过,墓碑前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大学四年,我过得异常充实。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课余时间打了好几份工。
家教,服务员,发传单,只要是能挣钱的活,我都干。
我很少和同学出去玩,也很少买新衣服。
他们都说我很高冷,不合群。
其实,我只是没有时间和金钱,去维系那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社交。
我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快地独立,尽快地强大起来。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外企。
工作很辛苦,经常加班到深夜。
但我从不叫苦,也从不喊累。
因为我知道,比起我曾经吃过的苦,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用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从一个小小的职员,做到了部门主管。
我在北京买了房,虽然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居住。
我把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老房子,也买了下来。
我把它重新装修了一遍,按照妈妈生前的喜好,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我把她的照片,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我回到那个家,看到她的笑脸,我就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默默地守护着我。
这些年,我没有再见过父亲。
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他的消息。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以为,他会和那个女人,那个孩子,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直到今天,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家门口。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深吸了一口气,擦干了手,再次走到了门边。
这一次,我没有再看猫眼。
我隔着门,冷冷地开口:“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门外的人,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话,愣了一下。
然后,一个苍老的、沙哑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过来。
“闺女……是我……开门吧,让爸进去。”
“爸?”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多么的讽刺。
“我没有爸爸。”我说,“我爸爸,在我妈生病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门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喘息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是爸不对……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反问,“我妈已经听不见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我说,“没有你,我过得很好。”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痛苦的,难堪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当年带给我和妈妈的痛苦,比这要多一千倍,一万倍。
“闺女……爸老了……身体也不好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那个女人……她……她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了……”
原来是这样。
我猜到了。
一个男人,在年轻力壮的时候,抛妻弃子,去追求所谓的“真爱”。
等到他老了,病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被那个“真爱”一脚踢开。
这不是很正常的剧本吗?
只是,他凭什么认为,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被他抛弃的女儿,会张开双臂,迎接他回家?
凭什么?
就凭那点可笑的血缘关系吗?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说,“你当初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开始哭泣,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压抑的、浑浊的哭声,“你就让我进去吧……哪怕……哪怕就在客厅给我搭个铺也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着他的哭声,我的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我只觉得,很吵。
很烦。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眼泪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一个能在自己妻子病重时,卷走救命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的男人,他的忏悔,有几分可信度?
我不想去赌。
我也不敢去赌。
我怕我一旦心软,打开了这扇门,我平静的生活,就会被彻底打乱。
我怕我每天看到他这张脸,就会想起我可怜的妈妈。
想起她临死前,那双充满不舍和牵挂的眼睛。
想起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别恨”。
对不起,妈妈。
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不恨。
我恨他,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冷酷,恨他的绝情。
如果不是他,你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如果不是他,我的童年,也不会在那么多的泪水和恐惧中度过。
所以,对不起。
我不能原谅他。
因为原谅他,就是背叛你。
“你走吧。”我最后说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门外的任何声音。
我走回厨房,把刚才包好的馄饨,一个个地下到滚烫的开水里。
白白胖胖的馄饨,在锅里翻滚着,像一群可爱的小鱼。
很快,厨房里就弥漫开一股浓郁的、熟悉的香气。
是妈妈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我盛了一碗馄饨,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
汤很烫,但我没有吹。
我任由那股热气,熏得我眼眶发热,视线模糊。
我不知道门外的那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或许,在我说出那句“不要再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
又或许,他还在那里,固执地,等着那扇永远也不会为他打开的门。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我把他关在门外的那一刻起,我和他之间,最后那点稀薄的血缘情分,就已经彻底断了。
我吃完馄饨,把碗洗干净,放回橱柜。
然后,我走到阳台,坐在妈妈最喜欢的那把摇椅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一盏一盏地亮起,像散落了一地的星星。
很美。
也很安静。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晃动着摇椅。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妈妈温柔的声音。
“宝宝,别怕,妈妈在呢……”
是啊,妈妈,你一直都在。
你就在这里,在我的心里,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这就够了。
有你,就够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走出楼道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昨天他站过的那个位置。
空空如也。
只有地上,留下了一个烟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抽这种最便宜的、味道很呛的烟。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用脚尖,把那个烟头碾碎。
就好像,碾碎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联系。
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工作。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逛逛超市,买些新鲜的食材,回家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或者,去妈妈的墓地,陪她说说话,告诉她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以为,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
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但湖面,终究还是会恢复平静。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自称是社区工作人员的女人。
“请问,是XXX女士吗?”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位老人,叫XXX,他说,是您的父亲。他现在在我们社区的救助站,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您看,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还是没有走。
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又一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喂?您还在听吗?”
“我在。”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他说您是他的女儿,还报出了您的身份证号码……”
“那又怎么样?”我冷笑,“现在个人信息泄露那么严重,知道我的身份证号码,又能说明什么?”
“这……”工作人员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一时有些语塞。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他。”我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以后,不要再因为这个人的事,来打扰我。”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把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
可是,我太天真了。
几天后,社区的人,直接找上了我的公司。
那天,我正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前台的同事,突然敲门进来,在我耳边低声说:“总监,楼下有人找您,说是社区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谁而来。
我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对会议室里的同事们说:“抱歉,我出去一下,你们继续。”
我跟着前台,来到了公司楼下的大厅。
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站在那里,一脸的焦急。
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我的父亲。
他比半个月前,看起来更加憔g悴了。
头发更白了,也更稀疏了。
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混杂着希望、羞愧和乞求的复杂光芒。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颤抖着,叫了一声:“闺女……”
我没有理他。
我径直走到那两个工作人员面前,冷冷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X女士,您别误会。”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连忙解释道,“我们也是没办法。这位老先生,一直待在救助站不肯走,非说您是他女儿。我们查了他的户籍信息,也确实是这样。您看,他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也不能不管啊。”
“那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啊。”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赡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您这样,可是涉嫌遗弃啊。”
“遗弃?”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们搞清楚,到底是谁遗弃了谁?”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同事,都向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他,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死活,与我无关。如果你们觉得我违法了,可以去法院告我。现在,请你们离开我的公司,不要影响我工作。”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闺女!你别走!”
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D膊。
他的手,像一把铁钳,枯瘦,却很有力。
我被他抓得生疼。
“你放手!”我挣扎着,想要甩开他。
“我不放!”他固执地抓着我,老泪纵横,“你今天不跟我回家,我就死在这里!”
“回家?”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回哪个家?我早就没有家了!我的家,在你抛弃我妈的那一刻,就已经没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他反复地,只会说这一句话。
“你没错!”我冲他吼道,“你只是老了,没用了,被别人扔掉了!你现在来找我,不是因为你后悔了,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给你养老送终的工具!”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剥开了他所有伪善的面具,露出了里面最自私、最不堪的内核。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抓住我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了。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两个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大概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儿,会用如此恶毒的语言,去攻击自己的父亲。
“X女士……”
“别再说了。”我打断他们,“你们走吧。或者,你们想看他死在这里,也随你们。”
我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在狭小的、密闭的空间里,我看着镜子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突然觉得,好陌生。
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心虚。
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在瞬间爆发后的,无力感。
回到办公室,我把自己关在里面,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因为我的眼泪,早在妈妈去世的那个清晨,就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已经努力地,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开始新的生活之后,他还要阴魂不散地,来打扰我?
他凭什么?
他到底,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社区那个年长的女人打来的。
她的语气,比上午要缓和了许多。
“X女士,对不起,上午是我们太冲动了。”她说,“我们后来,也跟老先生聊了聊,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没有说话。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您的父亲。现在他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真的不管。您看,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们只是想,帮你们找到一个,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我说了,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您先别急着拒绝。”她说,“我们不谈感情,只谈责任和义务。就算您不愿意赡养他,按照法律规定,您也需要支付一定的赡养费。这一点,您不能否认吧?”
我沉默了。
她说的,是事实。
血缘,这个我最想摆脱的东西,在法律面前,却成了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好吧。”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时间,地点,你们定。”
我们约在了社区旁边的一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除了那两个工作人员,还有我的父亲。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很不合身,但至少,没有那么邋遢了。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看到我,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在他们对面坐下。
“说吧,你们想怎么解决?”我开门见山。
“X-女士,是这样的。”那个年长的女人,给我倒了一杯茶,“我们跟老先生商量了一下。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去养老院。他还是希望,能跟您住在一起。毕竟,你们是父女……”
“不可能。”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这个,你们不用再提了。”
“那……”
“我可以给他钱。”我说,“每个月,我可以给他一笔赡养费,足够他在外面租个小房子,维持基本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两个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
然后,那个女人转向我的父亲,用商量的语气问:“老先生,您看,这个方案,您能接受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悲伤。
“闺女……我不要你的钱……”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就是想……想有个家……”
“家?”我冷笑,“你现在知道要家了?你当初亲手毁掉那个家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今天?”
“我知道错了……”
“你别再跟我说这三个字了!”我有些失控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只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给自己留条后路!”
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洒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了一滩深色的水渍。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X女士,您冷静一点。”工作人员连忙出来打圆场。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
“我的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说,“如果他不同意,那就走法律程序。法院判我给多少,我就给多少。其他的,一概免谈。”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他突然叫住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已经有了折痕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很开心。
那个男人,是年轻时的他。
那个小女孩,是小时候的我。
“你还记得吗?”他举着照片,声音哽咽,“这是你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公园,我们一起拍的。那时候,你最喜欢骑在我的脖子上,说爸爸的肩膀,是全世界最高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遥远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我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还记得,那天,他给我买了一个大大的棉花糖,比我的脸还大。
我还记得,那天,他为了给我赢一个洋娃娃,把套圈摊位上所有的圈都买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玩累了,趴在他背上睡着了,他一路把我背回了家。
那时候的他,是我的英雄,是我的天,是我全部的世界。
可是,后来,他亲手,把这一切都毁了。
“你现在拿这个出来,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想告诉我,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收起你那套吧。”我别过脸,不去看那张照片,“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了。回不去了。”
“我知道……回不去了……”他喃喃地说,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张老照片上,“我只是想告诉你……闺女……爸不是不爱你……爸只是……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我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你那叫走错了路吗?你那叫自私!冷血!无情!你为了你自己的快活,把我妈,把我,都扔下了!你现在跟我说,你走错了路?”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他哭得像个孩子,“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妈的样子……她不肯原谅我……我知道,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你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妈在病床上,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临死前,想见你最后一面,你又在哪里?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后悔?”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那些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茶馆里所有的人,都向我们这边看来。
那两个工作人员,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对不起……对不起……”他除了道歉,好像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
“我不想听你的对不起!”我指着门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滚!现在就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他慢慢地,把那张照片,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怀里。
然后,他站起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看起来,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凄凉。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是为了我可怜的妈妈?
还是为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幸福的家?
又或者,是为了那个,被我亲手推开的,血脉相连的父亲?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痛。
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那次之后,他真的,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种平静,和以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好像多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是他那天离开时的背影。
还有那张,被他的眼泪打湿的,黑白照片。
我开始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太绝了?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他毕竟,已经那么老了。
他毕竟,已经为他当年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一想到妈妈,想到她所受的那些苦,那些委,我心里的那点动摇,就又被坚硬的冰层,给覆盖了。
我不能。
我不能对不起我妈。
就这样,我在矛盾和挣扎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的声音。
“请问,是X女士吗?”
“我是。”
“您好,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我们这里,有一位叫XXX的病人,他今天早上,突发脑溢血,被送到了我们医院。现在情况很危险,正在抢救。他的手机里,紧急联系人,只存了您一个人的号码。您看,您能过来一趟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脑溢血……
抢救……
情况很危险……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冲出公司,打上车,赶到医院的。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还在抢救室里。
我站在抢救室门口,看着那盏亮着的,刺眼的红灯,手脚冰凉。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和当年,妈妈住的那个医院,一模一样。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
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年,我站在这里,祈祷着,我妈妈能够活下来。
今天,我站在这里,心里,竟然也在祈祷着,那个我最恨的人,能够活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我连忙迎上去。
“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看着我。
“命是保住了。”他说,“但是,情况很不乐观。病人大脑出血面积很大,造成了严重的神经损伤。就算醒过来,以后,恐怕也要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了。”
瘫痪在床……
生活不能自理……
我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这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这意味着,他以后,就是一个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照顾的,废人了。
而我,作为他唯一的亲人,这个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跟着护士,来到了病房。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
他的脸色,灰白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还在跳动的曲线,我真的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他。
这个,给了我生命,又给了我无尽伤痛的男人。
这个,我恨了半辈子,又在最后一刻,让我无法放下的男人。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护士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单子。
“这是病人的住院费和手术费,麻烦您去缴一下。”
我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很长的一串零。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笔钱,并不算什么。
但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源源不断的费用。
我拿着单子,走到了缴费窗口。
我排着队,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地,缴费,拿药。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和我一样的,焦虑和疲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真的很渺小。
在生老病死面前,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缴了费,回到了病房。
他还是那样,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床边。
我就那么看着他,从白天,到黑夜。
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小时候,他带我去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他跑了很远很远,才把风筝给我追回来。
想起了我上初中,第一次来例假,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他笨手笨脚地,给我熬了一碗红糖姜茶。
想起了妈妈去世后,那个空荡荡的家,和那个,再也没有人叫我“闺女”的,漫长的青春。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擦。
我任由它,肆意地,流淌。
或许,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他。
我恨的,是那个破碎的家。
是那段,回不去的,曾经美好的时光。
是那个,在爱与恨的夹缝中,挣扎了半辈子的,我自己。
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我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我给他擦身,喂流食,处理他失禁后的大小便。
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平静,也很麻木。
就好像,我照顾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第四天早上,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我,浑浊的眼球,动了动。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半边身体,也完全动不了。
他只能,用那双,充满了祈求和依赖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后半生,就要和这个,我最想摆脱的人,捆绑在一起了。
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
我逃不掉,也躲不开。
出院后,我把他,接回了家。
不是那个,我和妈妈的家。
而是我在这个城市里,自己买的那个,小小的,一室一厅。
我给他请了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他。
我每天下班后,会回去看他,给他带些他能吃的,流食。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他不能说,我也不想说。
整个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各种各样的节目。
有时候,我会看着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忏悔他的一生。
又或许,什么也没想。
只是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
他开始频繁地,进出医院。
每一次,医生都会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病人情况不乐观,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每一次,我都会签字,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抢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我只是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去。
他欠我妈妈的,欠我的,还没有还清。
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又是一个冬天。
北京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他再一次,病危了。
医生说,这一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我把他,从医院,接回了家。
我知道,他不想死在那个,冰冷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他想回家。
虽然,这个家,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那天晚上,我没有请护工。
我一个人,守在他床边。
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呼吸,很微弱。
我握着他那只,唯一还能动的手。
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那么温暖。
现在,却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冷冰冷。
我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爸……”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叫他。
他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你别怕……”我哽咽着说,“到了那边……替我……跟我妈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
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你希望我做到的那样。
我还是,把他,接回了家。
我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或许,这就是血缘吧。
一种,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法割舍的,羁绊。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曲线,也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刺耳的,长鸣。
我知道,他走了。
带着他一生的,悔恨和遗憾,走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很久,很久。
窗外的雪,还在下。
纷纷扬扬,好像,要掩盖这世间,所有的,罪恶和伤痛。
我给他,办了葬礼。
和妈妈一样,很简单。
我把他,和妈妈,葬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妈妈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我。
但是,我想,她应该,会原谅我的。
因为,她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她一定,也希望,我能放下过去,好好地,活下去。
处理完他所有的后事,我回到了那个,我和妈妈的家。
我走进厨房,拿出了面粉,肉馅。
我开始,包馄饨。
一下,一下,很慢,很认真。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
空气里,又弥漫开,那股熟悉的,家的味道。
我包了很多很多馄饨。
然后,我煮了一大碗。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
吃着吃着,我就笑了。
眼泪,却顺着我的笑脸,流了下来。
爸,妈。
你们在那边,都看到了吗?
我,很好。
以后,也会,一直,很好。
因为,我知道。
你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永远地,守护着我。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