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妹夫李俊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一串数字和一句话。
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卡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妹夫李俊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一串数字和一句话。
“哥,这四十万你拿着,咱们亲兄弟,明算账。”
我盯着那行字,屋里暖气开得足,我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叫陈东,一个干了二十年木工活的手艺人。我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就认一个死理:人活一世,情义比天大。我把这辈子攒下的血汗钱,给妹妹陈静买了一套婚房,就是盼着她能有个安稳的窝,不受风吹雨打。
可我没想到,我亲手递出去的一片真心,被人折算成一串冰冷的数字,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哪是还钱,这是在打我的脸。
那晚的风,刮得特别硬,像一把把小刀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我和媳妇王娟从妹妹的婚宴上回来,儿子小宇已经累得在我怀里睡着了。王娟一边给他脱外套,一边喜滋滋地说:“今天可真热闹,你看咱妹夫家,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小静以后是享福了。”
我也跟着笑,心里头是真高兴。妹妹从小跟我屁股后面长大,爹妈走得早,我这个当哥的,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如今看她嫁得风光,我比谁都踏实。
“对了,李俊给你儿子那个红包,可真够厚的,我掂着沉甸甸的。”王娟从儿子的小口袋里掏出那个大红的红包,递给我,“快打开看看,妹夫出手,肯定小不了。”
我接过来,心里还想着,都是一家人,弄这些虚礼干啥。李俊这人,哪都好,就是有时候,精明得让人觉得有点生分。
红包的封口粘得很结实,我撕开一个小角,没看到红色的票子,反而是一张硬质的卡片滑了出来。
就是那张银行卡。
王娟也凑过来看,她先是“咦”了一声,然后拿起那张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哥,这四十万你拿着,咱们亲兄弟,明算账。”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愣住了,手里的卡和纸条,仿佛有千斤重。
四十万。
我给妹妹买的那套两居室,在城郊,位置不算好,我托了多少关系,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花了七十八万,几乎掏空了我半辈子的积蓄。这四十万,不多不少,差不多就是房子的一半。
“他这是啥意思?”王娟的脸也沉了下来,她不像我,心里有啥话,脸上就挂着,“咱送的是房子,是当哥的一片心意,他这是干啥?拿钱砸人?”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卡翻来覆去地看。
这张卡,做工精致,冰凉的金属质感,跟我那双长满老茧、嵌着木屑的手,格格不入。
我这双手,能辨别出几十种木料的纹理,能把一块不成形的木头,打磨成一件温润的家具。可我看不懂眼前这张卡。我看不懂,为什么我用汗水和情义浇筑起来的家,在别人眼里,只是一笔可以算得清清楚楚的账。
“把钱退回去。”我哑着嗓子说,声音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退!必须退!”王娟比我还激动,“这叫什么事儿!他把你看成什么人了?扶贫的吗?咱家是没他有钱,可咱有骨气!这房子,是你一锤子一斧子凿出来的,是他花钱能买来的吗?”
是啊,那套房子,何止是七十八万。
那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给自己许的愿,要给妹妹一个家。
那是我没日没夜在木工房里,闻着刺鼻的油漆味,忍着漫天飞舞的木屑,一笔一笔攒下的。夏天,汗水把衣服浸得能拧出水;冬天,手上的冻疮裂开一道道口子,沾上木料都钻心地疼。
王娟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她自己的首饰都舍不得买,却总跟我说:“给小静攒着,女孩子家,出门不能没底气。”
这些,李俊知道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套房子,市价大约八十万。他很有风度地,还了一半。干脆利落,不拖不欠。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木头是死的,可你用心待它,它就能变成有温度的东西,能陪人一辈子。
可人心,有时候比木头还硬,还凉。
我把那张卡和纸条,小心地放回红包,收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这个觉,我注定是睡不着了。窗外,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把整个世界都吞了进去。
我仿佛看到李俊那张永远挂着得体微笑的脸,他在酒席上,举着杯,对我说:“哥,以后小静就交给我了,你放心。”
当时我信了。
现在,我却觉得那句话,也像一笔交易。他接手了我的责任,所以,他要用钱来“结清”我们之间的人情。
在他眼里,可能所有东西,都是有价的。亲情,也是。
第1章 嫁妆
三天前,妹妹陈静出嫁的日子,天好得不像话,蓝得跟水洗过一样,一丝云彩都没有。
我起了个大早,把院子里那辆跟了我十年的小货车,里里外外擦了三遍,直到车漆能照出人影。王娟在屋里忙活,把给妹妹准备的嫁妆,一件件清点。
一对龙凤呈祥的红木箱子,是我亲手打的,从选料、开榫到雕花、上漆,花了整整三个月。箱子里,是王娟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四套铺盖,棉花是托老家亲戚弹的新棉,又软又暖和。
“哥,你别忙活了,快进来歇会儿。”陈静穿着一身红色的便服,从屋里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我看着她,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孩子气。我心里一酸,又一暖。
“不累。”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最后检查检查,别落下什么东西。”
其实,最重要的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串钥匙和一本红色的房产证。
“小静,来。”我朝她招招手。
陈静走过来,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
“哥,这是……”
“给你的。”我把锦盒塞到她手里,“以后,你跟李俊就有自己的家了。不大,但好歹是个窝。”
陈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打开房产证,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名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哥……”她声音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掉,“这……这得花多少钱啊……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还能要吗?”我笑了笑,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动作有些笨拙,“傻丫头,哭什么,大喜的日子。哥没多大本事,不能让你嫁得比别人差。”
这是我的心里话。
李俊家境好,自己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互联网的,我也不懂。他家在市中心有大平层,婚车是清一色的豪车。我这个当哥的,给不了妹妹那些,但至少,要给她一份谁也拿不走的底气。
一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房子,就是她的底气。以后,不管她在婆家过得好不好,她都有个退路,有个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王娟也从屋里出来了,搂着陈静的肩膀,柔声说:“快别哭了,妆都要哭花了。你哥就是这个脾气,他为你好的心,你收下就是了。”
陈静抱着我和王娟,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她懂我的心。我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这份感情,不是钱能衡量的。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到了。
李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精神焕发。他带着伴郎团,堵在门口,嬉嬉闹闹地喊着开门。
屋里,陈静的闺蜜们笑着闹着,要红包,出难题。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里五味杂陈。像一个老农,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白菜,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却要亲手把它交给别人。
门开了,李俊冲进去,在一片欢呼声中,找到了穿着凤冠霞帔的陈静。他单膝跪地,举着捧花,那双总是精明锐利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柔。
我远远地看着,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只要他对小静好,就比什么都强。
按照老家的规矩,出门前,我要背妹妹上婚车。
我蹲下身,陈静伏在我背上,很轻。我却觉得,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都压在了我肩上。从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跟在我身后捡木屑,到她上学、毕业、工作,再到今天,她要嫁作人妇。
“哥,谢谢你。”她在耳边轻声说。
“一家人,说这个。”我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从屋里到院门口,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我却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把陈静送上婚车,李俊走了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
“哥,辛苦了。”他帮我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们俩站在车边,沉默地抽着烟。
他是个聪明人,很多话,不用说透。他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以后,好好对她。”我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我的声音有些模糊。
“放心吧,哥。”李俊笑了笑,那笑容很标准,很得体,“小静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是她的福气。”
说完,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又大又厚的红包,塞进我儿子小宇的口袋里。小宇才六岁,被这阵仗吓得一愣一愣的。
“给小宇的,拿着买糖吃。”李俊笑着摸了摸小宇的头。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是亲戚间的正常礼数,便对小宇说:“快,谢谢姨夫。”
小宇怯生生地喊了声:“谢谢姨夫。”
李俊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上车吧,酒店那边都安排好了。”
我掐了烟,坐上了婚车的副驾驶。
一路上,鞭炮齐鸣,喜气洋洋。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那个从小跟在我身后的女孩,今天起,就真正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家庭了。
酒店的婚宴办得很气派,几十桌酒席,高朋满座。李俊的父母,都是体面人,穿着讲究,待人接物客客气气,但那份客气里,总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我和王娟被安排在主桌,跟李俊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聊的话题,是股票、是投资、是国外哪个地方的风景好。我跟王娟插不上嘴,只能尴尬地笑着,低头喝茶。
我看着台上,穿着婚纱的妹妹,美得像个仙女。她和李俊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确实般配。
司仪在台上说着各种喜庆话,逗得满堂大笑。
敬酒的时候,陈静和李俊端着酒杯,走到了我们面前。
“哥,嫂子。”陈静的脸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喝酒了,还是激动。
我站起来,端起酒杯:“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和和美美。”
王娟也说:“小静,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也要孝敬公婆。”
李俊笑着说:“哥,嫂子,你们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事您说话。”
我一饮而尽,那酒,又辣又涩。
整场婚宴,我就像一个局外人。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光鲜亮丽,那么井井有条,却又那么陌生。
我看到李俊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跟这个碰杯,跟那个寒暄,他像一条鱼,在属于他的水里,活得自在。
而我,像一棵被移植过来的老树,根,还留在那片熟悉的泥土里。
那片泥土,有木屑的清香,有汗水的咸涩,有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的岁月。
第2章 烙印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合眼。
王娟倒是睡得沉,可能也是累了一天。她睡梦中还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别把钱的事放心上,大不了,咱就当没这个妹夫……”
我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当没有。
血缘这东西,就像木头上的年轮,一圈一圈,刻在骨子里,抹不掉的。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照常去了我的木工房。
工房不大,就两间平房,是我租的。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松木和油漆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我闻了二十年,早就习惯了,一天闻不到,还觉得缺点什么。
我换上工作服,拿起一把刨子,对着一块刚拉回来的榆木料,开始干活。
“嘶啦——嘶啦——”
刨花像雪片一样卷起,落下。我的心,也随着这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慢慢地静了下来。
在这里,我才是陈东。不是谁的大哥,不是谁的丈夫,也不是谁的父亲。我只是一个木匠,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
我喜欢这种感觉。木头不会骗人,你花多少心思在它身上,它就回报你多少。你用心打磨,它就光滑温润;你敷衍了事,它就粗糙扎手。
不像人心,隔着肚皮,你永远看不透。
我干了一上午的活,出了一身透汗,心里的那股憋闷劲儿,才算散去了一些。
中午,王娟给我送饭来。她看我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地用毛巾给我擦了擦。
“还在想那事儿呢?”她把饭盒打开,里面是白米饭,还有我爱吃的土豆炖牛肉。
我没吭声,接过饭盒,大口地吃起来。
“我早上给小静打了个电话。”王娟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
我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她。
“我没提钱的事。”王娟赶紧解释,“我就问她新婚第一天,习不习惯。她说挺好的,李俊的爸妈对她也客气。他们下午就要去度蜜月了,去国外,得半个月才回来。”
“哦。”我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去国外好,眼不见心不烦。等他们回来了,我再找机会,把那张卡还给李俊。
这事,必须有个了断。
“你说,李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王娟还是忍不住,在我旁边坐下,自言自语似的,“他是不是觉得,咱家条件不好,送这么重的礼,是图他家什么?”
我放下筷子,摇了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李俊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他精明,但人不坏。他对我这个大舅哥,一直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尊敬。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怎么说呢,像看一个值得同情的、坚守着过时东西的老古董。
他或许觉得,我这种靠手艺吃饭的人,一辈子也攒不下几个钱。我把所有积蓄拿出来给妹妹买房,是一种“不理智”的、带有悲壮色彩的自我牺牲。
所以,他要“补偿”我。
他用他那个世界的方式,来理解我这个世界的行为。他认为,四十万,是对我这份“牺牲”的最好注解和回报。
他觉得他做得很高明,既维护了我的“面子”(给了个大红包),又解决了“实际问题”(还了钱),两全其美。
他只是不明白,他这种自以为是的“体贴”,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侮辱。
他把我们兄妹之间,用二十多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情义,用一把冰冷的算盘,算得清清楚楚。
“算了,不想了。”我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等他们回来再说。”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了活上。
一个老主顾,家里要重新装修,订了一整套的中式家具。大到衣柜、床,小到花架、板凳,全都要用榫卯结构,手工打造。
这是个大活,也是个细活。
我把自己关在工房里,从早到晚,跟木头作伴。锯子、刨子、凿子、墨斗……这些老伙计,陪了我二十年,比亲人还亲。
我喜欢听凿子凿进木头的声音,沉闷,踏实。我喜欢看两块木头,通过一个公榫,一个母卯,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不用一颗钉子,却比钉子还牢固。
我爹以前常说,做木工,跟做人一个道理。要心正,手才稳。要实在,活才牢。榫卯这东西,就跟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一样,你来我往,互相咬合,才能撑起一个家。
这半个月,我几乎没怎么回家。吃住都在工房里的小隔间。王娟每天给我送饭,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换下的脏衣服拿回去洗干净,再送来。
我心里有数,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支持我。
活干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腰肌劳损又犯了。一弯腰,就像有根筋被狠狠地抽了一下,疼得我直冒冷汗。
我贴了张膏药,咬着牙继续干。
这套家具,我答应了人家一个月交货,不能失信于人。我陈东做木匠,靠的就是一个“信”字。
活干完那天,是个阴天。
我把最后一件家具打磨上蜡,看着满屋子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红木家具,心里那点成就感,把身体的疲惫都冲淡了。
老主顾来看货,围着家具转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地赞叹:“陈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比我在大商场里看到的那些几十万的货,强太多了!有灵魂!”
我笑了笑,没说话。
灵魂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我知道,我把我的心,放进去了。
老主顾爽快地结了尾款。我拿着那沓厚厚的票子,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李俊和陈静,也该回来了。
我把钱存进银行,只在口袋里留了几百块零钱。然后,我回了家,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王娟看我这样,就知道我要干什么去。
“非得今天去?”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半个月,像块石头,不搬走,我喘不过气。”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红包。那红色,依然刺眼。
我没告诉王歪,我不仅要去还钱,我还要去看看,我亲手给妹妹打造的那个“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得亲眼去看看,我的那片心意,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当成了一笔可以随时结清的账。
第3章 新家
妹妹的新家,在城南一个新建的小区。
环境不错,绿化搞得挺好,楼间距也宽敞。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15栋2单元601。
站在门口,我反而有些犹豫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是陈静,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喊道:“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她把我拉进屋,一边给我拿拖鞋,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跟李俊刚回来两天,家里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我换了鞋,走进客厅。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装修得很温馨。墙是暖黄色的,地板是浅色的木地板,阳台上摆满了绿植。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李俊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我,也有些意外。他连忙合上电脑,站了起来。
“哥,你来了。”他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快请坐。”
“我……路过,顺便上来看看。”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哥你喝什么?茶还是水?”陈静热情地张罗着。
“白水就行。”
我坐在沙发上,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客厅的墙上,挂着他们俩的婚纱照。照片上,陈静笑得一脸幸福。
我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
只要她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李俊坐在我对面,我们俩一时都有些沉默,气氛稍微有点尴尬。
“蜜月……玩得还好吧?”我没话找话。
“挺好的,小静玩得很开心。”李俊说,“国外的风景确实不一样。哥,你有时间也该跟嫂子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我笑了笑,没接话。我这种劳碌命,哪有那个闲工夫。
陈静端着水杯出来,打破了沉默。她把水杯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李俊身边坐下。
“哥,你最近忙不忙?看你都瘦了。”她心疼地看着我。
“还行,刚忙完一个大活。”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包,放在了茶几上,轻轻地推到李俊面前。
屋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陈静和李俊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红包上。
陈静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看看红包,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李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钱,我不能要。小宇还小,用不着这么大的红包。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你们拿回去。”
我话说得很客气,但我知道,他听得懂我话里的意思。
“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李俊的身子微微前倾,“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为小静付出这么多,给她买了房子,我作为她的丈夫,理应分担一半。我们是一家人,没必要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要是在半个月前,我可能会被他这番话绕进去。但现在,我想得很明白。
“李俊,”我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他“妹夫”,“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一家人。但正因为是一家人,才不能用算账的方式来过日子。”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给小静买这套房子,不是投资,也不是扶贫。我是她哥,这是我当哥的一份心意。这份心意,跟钱多钱少没关系。你给我四十万,性质就全变了。你把它变成了一桩买卖,你买了一半的产权,也买了一半的心安理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李俊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里老实巴交的木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哥,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他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辛苦,不想让我们这个小家,建立在你一个人的牺牲之上。”
“辛苦?牺牲?”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我陈东辛苦了半辈子,我不怕辛苦。我这双手,什么都能干,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我给我妹妹一个家,我心甘情愿,这不叫牺牲,这叫情分!”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可你呢?你用钱,把这份情分,明码标价了。好像我送的不是一个家,是一件商品。你还了钱,我们之间就两清了。以后你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因为你付过钱了。我呢?我成了什么?一个卖房子的?”
“哥,你别说了!”陈静终于忍不住,哭着喊了出来。
她站起来,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自己的丈夫,手足无措。
“李俊他没有恶意的,他真的没有……”她替李俊辩解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怕我们欠你的太多,心里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我看着妹妹,心里一阵刺痛,“一家人之间,还讲究什么欠不欠的?你小时候,我背你上学,是不是也要跟你算一算我花了多少力气?我供你读大学,是不是也要你给我打个欠条?”
陈静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眼泪流得更凶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的抽泣声。
李俊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解。
“好。”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既然你这么想,那就算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他的道歉,听起来没有丝毫诚意,更像是一种不耐烦的妥协。
“钱你拿回去。”他指了指茶几上的红包,“就当我没给过。”
我站起身,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说的是两种语言。我的语言里,是情义、是担当、是血浓于水。他的语言里,是价值、是效率、是等价交换。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房子,你们好好住。”我走到门口,换上鞋,“以后,我可能不常来了。”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陈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哥——!”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心就软了。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一脸疲惫的中年男人,我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亲手给妹妹砌起来的那个家,还没等她住暖和,就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而这道缝,是我亲手劈开的,也是李俊用钱砸开的。
第4章 裂痕
从妹妹家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感冒发烧,浑身没劲,躺在床上一连好几天都起不来。
王娟又是给我熬姜汤,又是用酒精给我擦身子降温。她什么都没问,但我知道,她心里都明白。
那几天,我迷迷糊糊地,总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爹妈还在,我们一家四口,挤在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夏天,爹在院子里给我和妹妹做木头陀螺。冬天,娘在灶台边给我们烤红薯。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每天都充满了笑声。
我还梦到爹教我做木活。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画线,一凿一斧地教我开榫。他总说:“小东,记住了,咱手艺人,活要对得起料,人要对得起心。”
醒来的时候,我枕头湿了一片。
病好了之后,人也消瘦了一圈。王娟看着心疼,每天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人是铁,饭是钢,别跟自个儿的身体过不去。”她把一碗鸡汤推到我面前,“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我默默地喝着汤,心里暖洋洋的。
这辈子,能娶到王娟,是我最大的福气。她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她懂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我和妹妹那边,彻底断了联系。她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主动联系她。我们兄妹俩,像是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谁也不去碰触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痕。
我知道,她夹在中间,最是为难。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李俊他或许真的没有恶意,我这样不依不饶,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太伤感情了?
可一想到那张写着“亲兄弟,明算账”的纸条,我心里的火,就又“噌”地一下冒起来。
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破了,人心就散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
工房的活也渐渐少了,我难得清闲下来。这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准备冬天取暖用,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喂了一声。
“喂,是陈东大哥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
“我是,你哪位?”
“哎呀,大哥,我是张强啊!就是之前给你介绍活的那个张强!”
我想起来了。这张强是个装修公司的工头,以前给我介绍过几次散活。人很活络,但有点油嘴滑舌,我不太喜欢。
“哦,张工头,有事吗?”
“是这样的大哥,”张强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股神秘,“夫,李俊,李总,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劈柴的斧子都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清楚,怎么了?”
“嗨,这事儿吧,我也是听说的。”张强在那头说,“李总不是接了个大项目吗?给市里一个新开的豪华会所做整体设计和装修。这项目要是做成了,他那公司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然后呢?”我追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个会所上。会所的老板,是个很有品位的文化人,点名要全套的明式黄花梨家具,而且必须是纯手工的,榫卯结构,不能用一颗钉子。说是要体现那种原汁原味的匠人精神。”
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李总找了南方好几家大的红木家具厂,都做不出来。要么是工期赶不上,要么是手艺达不到那个老板的要求。现在,离交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总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昨天,他还找到我,问我认不认识这方面手艺好的老师傅。”
张强顿了顿,嘿嘿笑了两声:“我第一个就想到您了啊,陈大哥!您那手艺,在咱们这片,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可是个大活,光是手工费,李总就开了这个数!”
他似乎伸出了几根手指。
我没兴趣知道是多少钱。我只觉得,这事,真是充满了讽刺。
一个把所有东西都明码标价的人,如今,却遇到了用钱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大哥,您看……这活您接不接?”张强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我不想跟李俊再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让他觉得,我陈东离了他,或者说离了他的钱,就活不下去。
但另一方面,他是我妹妹的丈夫。他的公司要是出了问题,我妹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而且,黄花梨,明式家具,榫卯结构……这几个词,像一块磁铁,死死地吸引着我。
对于一个真正的木匠来说,能亲手做一套顶级的黄花梨家具,那是一种荣耀,是一种毕生的追求。就像一个剑客,遇到了一把绝世好剑,手会发痒。
“我考虑考虑。”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死。
“哎,好嘞!大哥您慢慢考虑,不着急!”张强识趣地挂了电话。
我放下斧子,坐在柴火堆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爹。
我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手做一套黄花梨的家具。那时候,材料难寻,家里也穷,根本没那个条件。他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小东,爹这辈子没啥能留给你的,就这一身手艺。你要是以后有出息了,替爹……做一套真正的黄花梨,让咱老陈家的手艺,也上上台面。”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或许,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一个了却我爹心愿的机会,也是一个……让我看清一些事情的机会。
我把烟头在地上摁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但这个决定,不是为了李俊,也不是为了钱。
我是为了我爹,为了我这身学了二十年的手艺,也为了……那个还在跟我闹别扭,但终究是我亲妹妹的陈静。
有些坎,终究是要迈过去的。有些结,也终究是要解开的。
第5章 木香
我给张强回了电话,告诉他,活我接了。但有两个条件。
第一,我不跟李俊直接谈。所有的事,都通过张强来对接。
第二,工钱按市场价算,一分不能多,也一分不能少。我不是趁火打劫,但也不是给他帮忙。
张强满口答应,说一切都好说。
第二天,一辆大卡车就开到了我的工房门口。车上拉来的,是满满一车的黄花梨木料。
我打开工房的大门,看着那些纹理华美、散发着淡淡降香的木头,我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是海黄,海南黄花梨。木料里的“皇帝”。
李俊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张强带着几个工人,帮我把木料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搬进工房。
“陈大哥,这是图纸。”张强递给我一卷厚厚的图纸,“李总说了,一切都按您的规矩来,他绝不干涉。”
我展开图纸,是一整套的明式家具设计,圈椅、条案、罗汉床、顶箱柜……设计得古朴典雅,很有韵味。看得出来,是请了高人设计的。
“行,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
张强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陈大哥,这是李总让给的定金,二十万。他说,材料费另算,这只是给您的辛苦费。”
我看了看那个信封,没有接。
“告诉李俊,钱,等活干完了,验收合格了,再一并结算。我陈东开工,不兴先收钱。”
张强愣了一下,随即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得嘞!大哥您是高人!我一定把话带到!”
送走了张强,我一个人关上了工房的大门。
我没急着开工。
我泡了一壶茶,就坐在那堆黄花梨木料旁边,静静地看着它们,摸着它们。
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自己的纹理。有的像山水,有的像鬼脸,千变万化。我要做的,就是读懂它们,然后用我的手,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跟一个几百岁的长者对话。
我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来“相木”。
我把每一块木料都仔细检查,根据它们的尺寸、纹理、色泽,在心里盘算着,哪一块适合做桌面,哪一块适合做椅腿,哪一块的花纹,做柜门最好看。
这是一个木匠最基本的功夫,也是最重要的。料尽其用,才不辜负这上好的木材。
第四天,我才正式开工。
画线、开料、凿卯、制榫……
我的工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面只有我和木头,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工具声。
黄花梨木质地坚硬,油性大,加工起来比一般的木头要费力得多。有时候,一个榫头,就要反复打磨几十遍,才能做到不松不紧,严丝合缝。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工房里。
我忘了跟李俊的矛盾,也忘了那张银行卡带来的屈辱。我的脑子里,只有线条、尺寸、结构。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期间,王娟来过几次。她不打扰我干活,只是把饭菜放在门口,然后默默地帮我把工房外面的院子打扫干净。
有一次,她看我累得满头大汗,就走进来,递给我一条毛巾。
“你这是何苦呢?”她心疼地说,“为了他家的事,把自己累成这样。”
我擦了擦汗,看着眼前已经初具雏形的圈椅扶手,笑了笑:“不为他,为我自己。”
王娟看着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半个月后,李俊来了。
他没有通过张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张条案的桌面打磨。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工房门口,看了很久。
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砂纸在木头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我手里的这块木头。
直到我把整个桌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才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没有了平时那种商人的精明和锐气,看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拘谨。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来了。”我淡淡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没说话,有些沙哑。
“嗯。”他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被工房里那些半成品的家具吸引了。他走到那对圈椅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流畅的曲线,眼神里充满了惊叹。
“真没想到……”他喃喃自语,“原来木头,可以做成这个样子。”
我没说话,走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哥,”他转过身,看着我,表情很复杂,“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很真诚。
跟上次在家里那句敷衍的道歉,完全不一样。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堵了几个月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他走到我面前,很认真地说,“是我太想当然了,用我的那套想法,去衡量你。我以为钱能解决所有问题,能摆平所有关系。我今天站在这里,看着这些木头,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指着那些家具,说:“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我能感觉到,你把你的心血,都灌注进去了。这种东西,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就像你给小静的房子,那里面,也灌注了你二十年的心血。我却……用四十万,就想把它买断。”
他苦笑了一下:“我真是个混蛋。”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更没想到,能让他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我的争吵,也不是妹妹的眼泪,而是我这间堆满木屑的工房,和我这双粗糙的手。
也许,人和人之间的理解,真的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就是让他亲眼看一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第6章 榫卯
李俊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像是对我的工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他拿起我放在工作台上的一个鲁班锁,那是我闲暇时用废料做的,结构很精巧。他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半天,也没能把它拆开。
“这东西,真有意思。”他把鲁班锁还给我,“里面没用胶水,也没用钉子,怎么就合在一起了?”
“靠的是榫卯。”我拿起鲁班锁,双手轻轻一错,一推,一拉,它就分解成了六块小木条。
李俊的眼睛都看直了。
我又当着他的面,把六块木条重新拼合起来,恢复了原状。
“榫卯,一阴一阳,一凹一凸。”我看着手里的鲁班锁,缓缓说道,“凹进去的,叫卯;凸出来的,叫榫。它们互相咬合,互相支撑,才能变得牢固。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李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做家具是这样,做人,过日子,其实也是一个道理。”我看着他,意有所指,“两个人,两个家,背景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就像这两块木头,有棱有角。非要硬碰硬,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得互相打磨,你退一步,我进一步,找到那个刚刚好的结合点,才能严丝合缝,长长久久。”
李俊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散落的刨花,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敬畏”。
“哥,我明白了。”他说,“我以前,太自以为是了。总觉得我的世界就是全世界,我的规则就是所有人的规则。我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没有再提工作的事,也没有提钱。
他就待在我的工房里,看我干活。
我凿卯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我递凿子。我打磨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我扶着木料。
他做得笨手笨脚,有好几次还差点帮了倒忙。但我没有赶他走。
我能感觉到,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走进我的世界。
夕阳西下,给工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哥,我……我能请你和嫂子,还有小静,一起吃个饭吗?”临走前,李俊有些忐忑地问。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
我知道,这个结,是时候该解开了。
饭局定在第二天晚上,在一家环境很雅致的中餐馆。
我和王娟到的时候,李俊和陈静已经到了。
几个月不见,陈静瘦了好多,眼窝都有些陷下去了,看到我,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跟我对视。
我心里一阵发酸。
“哥,嫂子。”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坐吧。”我拉着王娟,在她对面坐下。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
陈静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给我和王娟夹菜。李俊则不停地找话题,想缓和气氛,但效果并不好。
“哥,”酒过三巡,李俊终于放下了筷子,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这杯酒,我敬你。为我之前的混账行为,给你赔罪。”
他一仰头,把一杯白酒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
“这第二杯,我替小静敬你。”他看着陈静,眼神里满是歉意,“这几个月,她夹在我们中间,受委屈了。是我不好,没有处理好我们家里的关系。”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陈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李俊放下酒杯,走到陈静身边,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桌子的转盘上,转到了我面前。
是那个红包。
“哥,这钱,我今天必须给你。”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诚恳,“但它的意思,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皱起了眉头。
“你听我说完。”李俊按住我的手,继续说道,“这四十万,不是我还给你的房款。我跟小静商量过了,这笔钱,我们想以你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
“基金?”我和王娟都愣住了。
“对。”李俊点了点头,“一个手艺传承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像你一样,有真本事,但生活上可能不太宽裕的老手艺人。或者,用来培养那些对传统手艺感兴趣的年轻人。”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哥,你的手艺,不应该只用来养家糊口。它是一种财富,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应该被更多人看到,被传承下去。我以前不懂,现在我懂了。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方式,帮你,也帮更多像你一样的人,让这门手艺,走得更远。”
我彻底愣住了。
我看着眼前的李俊,又看了看那个红包。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发展。
他没有再试图用钱来“结清”我们之间的账,而是用钱,在我们的两个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哥,你就答应吧。”陈静也抬起头,哭着对我说,“这几个月,李俊真的变了很多。他每天都跟我念叨,说你的手艺有多了不起。他说,他以前只知道怎么赚钱,现在,他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王娟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
我拿起那个红包,捏在手里。
它不再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它有了一点温度。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妹妹和妹夫,他们俩都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我。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这几个月的憋闷,都吐了出去。
我点了点头。
“好。”
第7章 回响
那顿饭之后,我们一家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李俊还是那个精明的商人,但他的精明里,多了一份人情味。我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但我的沉默里,少了一份固执。
那套黄花梨家具,我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全部完工。
交工那天,会所的老板亲自来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围着那些家具,看了足足一个小时,手在上面摸了又摸,甚至趴下来看桌子底下的榫卯结构。
最后,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师傅,”他激动地说,“我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但像您这样,把木头做出灵魂来的,我这是第一次见。谢谢您,圆了我一个梦。”
李俊站在旁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那笑容,比他谈成任何一笔生意时,都来得真切。
项目的尾款很快就结了。
李俊把我的工钱,一分不少地打到了我的卡上。
然后,他真的用那四十万,注册了一个“匠心传承”的公益基金。他找了专业的团队来运营,还拉了几个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投了钱进来。
基金成立那天,他办了个小小的仪式,非要拉着我上台讲几句。
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话。我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最后就说了两句话。
“我就是个木匠,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我爹告诉我,人要对得起心,活要对得起料。我就记着这句话,干了一辈子。”
台下,响起了很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王娟在下面,偷偷地抹眼泪。陈静和李俊站在一起,也红了眼圈。
那之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俊通过他的关系,帮我联系了一些媒体。有电视台的,有报社的,都来采访我。
我的那间小工房,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对着镜头,我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但后来,我想通了。
他们不是在拍我陈东,他们是在拍我这门手艺。如果能让更多的人,了解榫卯,喜欢上我们中国自己的木工文化,我受点累,算什么。
我的订单,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很多都是看了报道,慕名而来的。他们不催工期,也不讲价,就一句话:“陈师傅,您看着做,我们信得过您。”
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不快不慢,一单一单地做。
我跟他们说,我的手就这一双,快不了。要想快,就去找工厂。我这里,出的都是慢工细活。
没想到,大家反而更尊重我了。
李俊的基金,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他们资助了两个学皮影戏的年轻人,还帮一个快要失传的年画作坊,解决了销路问题。
李俊隔三差五就往我这跑,跟我聊基金的事。他现在说起那些老手艺,头头是道,比我还像个内行。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做这些不赚钱的事,会让他这么有成就感。
他说,以前他觉得,钱就是一串数字。现在他觉得,钱如果用对了地方,它可以变成光,照亮很多被遗忘的角落。
我听着,心里也很感慨。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张让我觉得备受屈辱的银行卡,最后,却开出了一朵意想不到的花。
秋天的时候,王娟的生日到了。
我偷偷地,用做家具剩下的一点黄花梨边角料,给她打了一支簪子。
簪子的样式很简单,就是一个祥云的图案。但我打磨了整整三天,把它磨得像玉一样温润。
生日那天,我亲手把它插在了王娟的头发上。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比我在金店里看到的那些,好看多了。”她说。
“那当然,”我有点得意,“这可是独一无二的。”
晚上,陈静和李俊也来了,还带了一个大蛋糕。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给王娟唱生日歌。儿子小宇,调皮地把奶油抹到了王娟的脸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烛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忽然明白了。
家,到底是什么?
家,不是一套房子,也不是一堆钱。
家,是人。是这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家,也是一个榫卯。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有棱有角的木头。只有经历过碰撞、打磨,甚至是伤痛,才能找到那个最合适的角度,互相包容,互相支撑,紧紧地咬合在一起,组成一个谁也分不开的整体。
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疼。
但只要心里那份情义还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第8章 年轮
转眼,又是一年。
我的工房,搬了新地方。
李俊帮我找的,在城郊一个文化创意园里。地方比以前大了好几倍,还隔出了一个专门的展示间。
我收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刚从设计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对传统木工特别痴迷。另一个,是基金会资助的一个山里娃,家里穷,但手巧,有灵气。
教徒弟,比自己干活还累。
我把我爹当年教我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在了他们身上。从磨刀、识木开始,一步一步,急不得。
“手艺这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我总跟他们说,“你糊弄它,它将来就会糊弄你。一件家具有没有用心,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个年轻人,都很踏实,肯下功夫。
看着他们,我有时候会想,我这身手艺,总算是有个着落了。
陈静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
李俊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儿子,几天几夜都舍不得撒手。
孩子满月那天,我送的礼物,是一张小小的摇篮床。
床是用香樟木做的,没上一滴油漆,就是原木打磨。我还在床头,雕了一个小小的老虎头,憨态可掬。
李俊抱着孩子,在摇篮床前看了半天,对我说:“哥,谢谢你。这比我给他买的那些进口玩具,珍贵一万倍。”
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有些东西的价值,永远无法用价格来衡量。
我们两家的走动,也越来越频繁。
周末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聚在一起。王娟和陈静在厨房里忙活,我和李俊就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
我们聊的话题,天南海北。从木头的纹理,聊到公司的财报;从基金会的下一个项目,聊到孩子们未来的教育。
我发现,我们俩,其实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都认死理,都想靠自己的双手,给自己在乎的人,一个更好的生活。只是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而已。
现在,这两条曾经平行的路,因为“家”这个字,交汇在了一起。
那天,我们聊起了一年前的那件事。
“哥,说实话,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是个东西?”李俊笑着问我,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我喝了口茶,也笑了:“差不多吧。”
“我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他说,“总以为自己看透了社会规则,其实,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搞明白。那天在你的工房,我才真的开了眼。我看到你在那堆木头里,就像一个国王。那种专注,那种自信,是我在任何一个身家过亿的老板身上,都没见过的。”
“那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我说了算。”我说,“木头听我的。”
“是啊。”李俊感慨道,“每个人,都该有那么一个,自己说了算的世界。在那里,他不是谁的丈夫,不是谁的父亲,他就是他自己。哥,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裂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和理解,慢慢填平了。
就像一块老木头,经历过风雨,留下了一道伤疤。但时间久了,伤疤会结痂,会和周围的木肉长在一起,最后,变成一道独特的年轮。
它不再是丑陋的伤口,而是岁月留下的印记,是成长的证明。
晚上,我一个人在新的工房里,整理工具。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那些半成品的家具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拿起一块小小的木料,那是我给孙子做摇篮床剩下的。我用刻刀,在上面慢慢地刻着。
我刻下了我们一家人的样子。
有我,有王娟,有小宇。有陈静,有李俊,还有他们那个刚出生的宝宝。
我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
我知道,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以后,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摩擦和矛盾。
但没关系。
只要我们心里的榫卯,还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只要我们还记得,我们是一家人。
那么,无论多大的风雨,我们这个家,都会像我手里的这些家具一样,稳稳当当,长长久久。
我把那个小小的木雕,放在了窗台上。
月光下,它笑得特别温暖。
来源:木讲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