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朝,泰定元年,春(公元1324年),福建永泰县,汤泉村。村口那棵不知年岁的古榕下,悬着一只巨大的竹编菜篮,篮内铺着软褥,一个枯瘦如核桃的老者蜷缩其中,气息微弱。
序 言
元朝,泰定元年,春(公元1324年),福建永泰县,汤泉村。村口那棵不知年岁的古榕下,悬着一只巨大的竹编菜篮,篮内铺着软褥,一个枯瘦如核桃的老者蜷缩其中,气息微弱。
他便是陈俊,汤泉村的活传奇,县志中寥寥数笔却重若千钧的“菜篮公”——生于唐僖宗中和辛丑年,据传享寿四百四十三岁。在村民眼中,他非人非仙,是行走的土地公,是凝固的时间。
“骊先生,您快给看看,老祖宗他……”村长陈茂才搓着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敢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
被称作骊先生的年轻人骊云骧,月前游历至此的郎中,青衫磊落,目光沉静。他指腹轻轻搭在陈俊干枯如树皮的手腕上。脉搏沉缓,几不可闻,却又奇异地维系着一线生机,不似油尽灯枯,反似沉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深梦。
“村长宽心,老人家脉象虽弱,根基未绝,似是……沉溺于回忆之中。”骊云骧微微蹙眉,这脉象超乎了他的医道认知。
“回忆?”陈茂才怔住,“四百多年,那得是多少往事……”
话音未落,菜篮中的陈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眼皮颤动,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没有寻常老人的浑浊,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疲惫的清澈,如同汲干了岁月的古井。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骊云骧脸上。
“你……是郎中?”声音嘶哑,似风吹过干裂的竹筒。
“晚生骊云骧,略通医理。”
“好……好……”陈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更遥远的虚空,“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老祖宗,可吓坏我们了!”陈茂才连忙道。
“两天……呵,弹指一瞬。”陈俊轻轻摇头,视线投向榕树虬结的枝干,“梦到了……很多旧事,很多人……来了,又走了……”
一阵风过,榕须轻晃,几片新叶旋落,停驻篮边。陈俊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片,凝神细看。“春天……又来了。四百四十三个春天了……”语气里没有欣悦,只有深彻骨髓的倦怠。
骊云骧心中一动,躬身,声音清朗而郑重:“老先生,四百载沧桑……您是如何走过的?”
陈俊沉默良久,目光重新聚焦,带着审视的意味。“年轻人,你想知道?这……并非佳话。长生……非恩赐,乃最漫长之刑罚。”
村民们面面相觑,在他们世代相传的故事里,菜篮公是福泽深厚的仁者。刑罚?这词太过沉重,也太过陌生。
骊云骧却深深一揖:“晚生愿闻其详。若能记下老先生见闻,或可……窥见生命一斑真谛。”
陈俊久久凝视着他,眸底深处,似有某种沉寂多年的东西被悄然触动。他闭目,复又睁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也罢……时辰将至……总需有人,知晓真相。”他叹息一声,声音飘忽如云霭,“便从……那个兵荒马乱的秋天说起。彼时,我还不是菜篮公,只是一个……逃难的郎中……”
01
公元881年,唐中和元年。
唐末的苍穹,仿佛浸透了血与火。黄巢虽败,藩镇裂土,烽烟四起,偌大帝国在哀鸿中倾颓。从中原通往闽地的崎岖山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背着破旧药箱,步履维艰。
他便是年轻的陈俊,淮南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一场无妄兵灾,家园焚毁,亲朋离散。他凭借医术与几分气力,侥幸逃生,混迹于流民队伍,向南跋涉,期盼在这被视为化外之地的福建,觅得一线生机。
饥馑、疲惫、疫病,如影随形。陈俊竭尽所能,以沿途采集的草药救治病患,奈何杯水车薪,死亡不断攫取着同行者的生命。他首次如此真切地体悟到生命的脆弱与医者的渺小。
这一日,队伍行至永泰境内。山势陡峻,林深苔滑。骤然,前方传来哭喊与骚动。一伙溃散的乱兵,如饿狼扑食,劫掠流民仅存的活命粮与微薄财物。
混乱中,陈俊被推搡倒地,药箱倾覆。眼见一兵痞举刀砍向护着孙儿的老人,他热血上涌,抓起断枝冲上前格挡。
“铿!”树枝应声而断。兵痞狞笑,刀锋转向陈俊脖颈。寒意刺骨,他闭目待死。
预想的痛楚并未降临,耳边反而响起凄厉惨嚎。睁眼看去,那兵痞捂腕倒地,一枚石子深嵌腕骨。霎时间,山林呼啸声起,数十竹箭破空,精准逼退乱兵。
一群手持猎弓、身形矫健的山民自林间显出,为首老者目光锐利如鹰。他扫过惊魂未定的流民,落在一手持断枝、面露惊愕的陈俊身上,沉声问:“尔等何处流民?为何在此遭劫?”
陈俊定神,上前施礼,自报家门与遭遇。老者闻其郎中身份,眼中精光一闪。“老夫乃前方汤泉村族长。此地凶险,诸位若信得过,可随我回村暂避。”
绝处逢生,流民感激不尽。陈俊亦松了口气,收拾起散落药材,随山民队伍,走向那个将与他命运交织的村落——汤泉村。
村落偎于群山环抱的温暖谷地,因一眼四季滚烫的泉眼得名。那泉位于村后山洞深处,被村民奉为圣地。初至汤泉,陈俊为这份乱世中难得的宁静祥和所撼。村民虽清贫,却民风淳朴。族长安置流民,特将陈俊安排于泉眼旁洁净木屋居住。
“陈郎中,此泉殊异,不仅解乏,于些许顽疾亦有奇效。若有闲暇,可细探之。”族长言语间,似有深意。
安顿下来的陈俊,重操旧业。他医术精湛,仁心诚挚,不仅疗治村民病痛,更传授简单医理药性,尤擅儿科与调理,救回不少受瘴气所困的孩童老人。村民待他如敬上宾。
然,乱世阴影如附骨之疽。他常于梦中得见亡亲,听闻战场厮杀。一夜,噩梦惊醒,胸中烦闷难当,信步至村后温泉山洞,欲借泉水宁神。
月华如水,自洞顶裂隙倾泻,映得泉池雾霭氤氲,恍若幻境。陈俊褪去外衫,浸入温润泉水。一股难以言喻的舒泰瞬间包裹周身,疲惫焦虑似被涤荡一空。他阖眼,深纳带着硫磺气息的空气。
恰在此时,一阵细微、痛苦的呜咽传入耳中。循声望去,泉池角落阴影里,一物微微蠕动。他警惕靠近,借月光看清,顿时倒吸凉气——
那并非寻常兽类,而是一只他闻所未闻的异兽。其形庞大如犊,龟甲遍布玄奥纹路,头颅却似龙非龙,生有短小犄角。此刻,这异兽后腿深嵌一支锈蚀箭镞,创口周遭泛着骇人黑紫,毒气弥漫。它气若游丝,琥珀色眼瞳望向陈俊,满是哀恸与祈求。
陈俊心头剧震。山精?野怪?传说灵物?医者本能终压倒惊惧。他疾返住所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接近这垂危生灵。
清洗创口,剜除腐肉,起出箭簇,敷上最好解毒生肌药膏……陈俊凝神贯注,视其为重患。那异兽极具灵性,过程虽痛苦战栗,却始终未挣扎反抗,只以那双灵眸静静凝望。
处置完毕,陈俊汗透衣背。他倚靠泉边岩石,疲惫看着异兽缓缓沉入水中,似借温泉之力恢复。不知几时,沉沉睡去。
迷蒙间,似有一苍老威严之声直贯脑海:“善心医者,救吾性命,无以为报。此泉乃大地生命本源一脉,吾特引泉眼本源之力,赠尔‘生机常驻’之缘。然,长生非福,乃承重之诺。心锁不破,寿元难绝。望尔善用此身,体悟生命真谛……”
翌日清晨,陈俊于洞中醒来,晨光熹微。他只觉周身轻盈舒泰,倦意全无,恍若年轻十载。急视泉角,那受伤异兽已杳无踪迹,唯余水波微澜,仿佛一切仅是幻梦。
然,回至村中,众人皆以惊异目光视之。族长端详良久,缓声道:“陈郎中,你……似与昨日不同。”
陈俊不明所以,直至以水为镜,方惊觉面容确显年轻几分,眼眸亦更显澄澈。忆及昨夜梦境,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莫非……那非梦?
自彼时起,陈俊察觉己身渐生异变。百病不侵,创愈极速,精力充沛远超往昔。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一年,两年,十载光阴流转,当年同行流民渐次老去、凋零,陈俊容貌,却始终停留在而立之年。
02
公元900年 - 1000年,唐末至北宋初。
时光荏苒,如同汤泉村的溪水,看似不变,实则日夜奔流。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过去了。
朝代在汤泉村之外更迭。唐室倾颓,五代纷争,赵宋立鼎中原。这些消息如同远山的雷鸣,传入村中时已变得模糊不清。对村民而言,赋税由谁收取,远比皇帝姓甚名谁更重要。
而陈俊,成了汤泉村唯一不变的“风景”。
最初的几十年,他是受人尊敬的“陈先生”。他医术愈发精进,几乎成了附近几个村落的守护神。他娶了村里一位温婉的女子,生了儿女,似乎融入了这片土地。
然而,当他的妻子鬓角斑白,儿女逐渐成年,甚至孙辈也开始蹒跚学步时,村民们惊骇地发现,陈俊的容貌,竟与初到村里时别无二致,依旧是三十许人的模样。
流言开始如野草般滋生。
“是那眼温泉!陈先生定是得了泉眼里的灵气!”
“我看是山神赐福,他救过咱们村子(指当年驱赶乱兵),这是报答。”
“会不会是……妖怪?”有人窃窃私语,带着恐惧。
他的妻子在衰老中病逝,握着他的手,眼神复杂,有爱恋,有不舍,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夫君……你……真好,一直都没变……”
陈俊握着妻子枯槁的手,感受着生命在她体内流逝,那种无能为力的剧痛,远胜任何刀剑加身。他送走了妻子,又陆续送走了成家立业的儿女,甚至开始为一些孙辈料理后事。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两次,十次……每一次都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旧的尚未结痂,新的又已绽开。他参加过的葬礼越来越多,村边坟茔日益增多,许多墓碑下埋葬的人,都曾是他抱在怀中逗弄的婴孩。
村民对他的态度,从尊敬、羡慕,逐渐变成了敬畏、疏远,甚至隐秘的恐惧。他成了活着的“传说”,一个行走的“异类”。人们依然会找他看病,但眼神已不再单纯。孩子们被告诫不要靠近“那个不会老的陈爷爷”,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不祥。
族长换了一任又一任,每一任新族长上任,都会特意来拜访他,语气恭敬,却带着审视。陈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虽然生活在人群中,灵魂却已被无形地隔离出去。
他试图离开过。在北宋初年某个清晨,他背上药箱,像年轻时一样,告别了汤泉村。他游历名山大川,甚至尝试寻访传说中的修仙者,想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终结。
他见过战乱,见过饥荒,见过人间无数悲欢离合。他凭借不死之身和医术,救过许多人,也被人当成过妖怪追杀过。他遇到过一些炼气士,他们对他旺盛到不可思议的生机啧啧称奇,却无人能解其奥秘,更无人能授他解脱之法。有人贪婪,想夺取他的“秘密”,他只能一次次逃离。
数十年后,他身心俱疲,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汤泉村。村子变化不大,只是认得他的人更少了。当年他离开时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是垂暮老者。人们用看待陌生又熟悉的老祖宗的目光迎接他。
他明白了,无论他走到哪里,时间的洪流只会将他冲刷到更孤独的岸边。汤泉村,这个他长生起始的地方,也注定是他永恒的牢笼。
他搬离了村中的小屋,在温泉山洞旁自己搭了一间茅屋。他越来越少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对着泉水发呆,或者漫山遍野地采集草药,记录下它们的药性,写成一本厚厚的《本草异闻》,仿佛这是他唯一能与流逝的时间对抗的方式。
他的身体不再衰老,但心,却在一次次离别和孤寂的侵蚀下,逐渐布满皱纹,干涸如旱地。
03
又一百年过去,约公元1100年,北宋中期。陈俊的孙辈的孙辈也已化作黄土。
此时的他,在村民口中,已不再是“陈先生”,而是“老祖宗”,或者带着一丝戏谑和敬畏的“老怪物”。他的存在本身,已成为汤泉村一个神圣又诡异的图腾。
他的体型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四百多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增加他的身高,反而像是在不断压缩他的躯体。他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干瘦,皮肤紧贴着骨骼,皱纹层层叠叠,仿佛一具失去了水分的木乃伊。他的力气也随着体型缩小而减弱,到了最后,甚至连正常行走都变得困难。
村民们对他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们坚信这位“活祖宗”是村子的福气,是他的存在保佑着汤泉村风调雨顺。另一方面,他那不老的形态和日益萎缩的躯体,又让他们感到不安和恐惧。
如何安置这位“老祖宗”成了难题。让他独自住在山洞边,无人照料,于心不忍(也怕触怒神灵);让他住在村里,又觉不便和诡异。
不知是谁最先想出的主意,或许是因为他轻得如同一个孩子,也或许是为了某种象征意义——一个巨大的、编织牢固的菜篮子,成了他的“座驾”和“居所”。
“菜篮公”的名号,就此诞生。
人们用柔软的棉被铺在篮底,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需要移动时,便由村中强壮的汉子用扁担抬起。平时,就将他悬挂在村口那棵最为茂盛、被视为有灵性的古榕树下。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待在篮子里,看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看着村里的孩童嬉闹长大,变成青年,娶妻生子,然后衰老,被他们的儿孙抬去后山安葬。春去秋来,榕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他成了村庄生命轮回的一个静止的观察者,一个被供奉起来的时间标本。
他不再轻易开口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偶尔有外乡人好奇问起,村民便会带着几分自豪与神秘讲述“菜篮公”活了四百多年的神迹,但无人真正关心篮中之人究竟在想什么。
那眼温泉依旧滚烫,但他很少再靠近。那里藏着他长生的起点,也藏着他无尽痛苦的源头。那个关于龙龟的梦,那个苍老的声音,“生机常驻”、“心锁不破,寿元难绝”……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回荡了四百年,他依然不解其意。
他的心锁是什么?是对亡故亲人的思念?是对平凡生命的渴望?还是对这无尽时光本身的爱恨交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把锁将他牢牢锁在了人世间,不得解脱。
直到……游方郎中骊云骧的出现。
这个年轻人与其他人都不同。他的眼神里没有纯粹的敬畏,没有猎奇,也没有恐惧。他有医者的探究,有学者的好奇,更有一种……仿佛能洞悉灵魂的平静。当骊云骧问出“四百多年的时光……您是如何度过的?”时,陈俊那早已枯死的心湖,竟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或许,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真的需要一个人,来聆听这被漫长岁月压得扭曲变形的真相。不是为了被铭记,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真正地“活”过,证明那四百多年的悲欢离合,并非全然虚无。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在古榕树的荫庇下,菜篮公陈俊,终于决定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剖开自己跨越四个世纪的人生。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开始了真正的叙述:
“那一年,乾符年间,中原大旱,蝗虫过境,赤地千里……我跟随着逃难的人群,第一次看到了‘易子而食’……”
故事,终于回到了它血腥而真实的起点。骊云骧屏息静听,他意识到,他即将听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传奇,更是一幅被长生之术所扭曲的、漫长而残酷的生命画卷。
04
陈俊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古老尘埃的气息:
“易子而食……呵呵,年轻人,你只在书上见过这四个字吧?”他干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翻涌着跨越数百年的痛楚。“我亲眼见过。那妇人用自己三岁的娃,换了邻家那个稍大一点、能多熬两天的孩子……她抱着换来的孩子,眼神是空的,像两个窟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眼泪就那么流着,混着脸上的泥……”
骊云骧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景象。
“我那时,还满心以为医术可以救人。”陈俊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对自己的嘲讽,“我把我最后一块干粮给了那妇人,想救她换来的孩子。可那孩子……早就没了气息。妇人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撕心裂肺,她把那孩子的……肉,塞到我手里,说:‘郎中,你吃,你活下来,能救更多人……’”
陈俊的声音戛然而止,篮子里传来他压抑的、风箱般的喘息声。骊云骧默默递过水囊,陈俊没有接,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那段血腥的记忆重新压回心底。
“就是从那天起,我知道,在这乱世,医者能救的病,太少太少。我们遇到的,不是病,是这吃人的世道。”
“后来就是那伙乱兵。他们不光是抢粮,他们杀人取乐……我冲上去,不是勇敢,是麻木了。觉得死了也好,省得再看这人间地狱。”他顿了顿,“直到族长带着村民出现,直到我来到汤泉村……”
他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这里……真好。安静。有热泉。村民们看我的眼神,起初是善意的,好奇的。我给孩子们看病,看他们退烧后红扑扑的小脸,看老人们喝下药汤后舒展的眉头……那几年,我几乎以为乱世只是一场噩梦,我找到了桃源。”
“然后,我遇到了‘它’。”陈俊的目光投向村后山洞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骊云骧轻声问:“就是您梦中那只……异兽?”
“梦?”陈俊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怪异的笑容,“那不是梦。它就在那里,伤得很重,眼神像……像那个乱世里唯一还干净的东西。我救它,没想太多,就是个郎中本能。后来想想,或许它选择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在我面前,本身就是一种……注定。”
他详细描述了救治龙龟的过程,比骊云骧之前“听”到的更为具体,包括那鳞甲的冰冷触感,那箭毒诡异的腥臭,以及敷药时,那异兽喉咙里发出的、近乎安慰的低沉呜声。
“然后,那个声音就在我脑子里响起来了。”陈俊闭上眼,仿佛在回忆那每一个字,“‘生机常驻’……呵,当时我年轻,不懂。只觉得身子轻快了,看东西更清楚了,力气也大了。我以为那是神灵对我善行的奖赏,是莫大的福缘。”
“最初几十年,确实是‘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看着同龄人长出白发,腰背佝偂,而我,依旧年轻。我窃喜过,甚至有些得意。我觉得是上天选中了我,让我有更多时间行医济世,陪伴家人。”
“可是……时间太长了,长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的话语开始浸透出无法言说的苦涩,“我送走了我的妻子阿禾。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俊哥,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我真舍不得,真不公平……’她眼里的那种……羡慕,混杂着不甘和一点点……怨,像根针,扎在我心里,几百年都没拔出来。”
“然后是我的儿子,阿松。他活到七十岁,儿孙满堂,走得很安详。临终前,他看着我这个看起来比他儿子还年轻的‘父亲’,眼神是困惑的,甚至是……尴尬的。他最后对我说:‘爹,您……保重。’他不知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再后来,是孙子,重孙子……我看着他们出生,牙牙学语,成亲,衰老,死亡。一代,又一代。名字我开始记混,面孔开始模糊。后辈们给我磕头,叫我‘老祖宗’,眼神里只有敬畏和陌生,没有亲情。”
“我开始害怕过节,害怕团圆。桌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是桌上那个永恒不变的、格格不入的摆设。我像一个……看客,看着一场名为‘家族’的戏,永无止境地演下去,而我,被永远钉在了观众席上。”
骊云骧忍不住问道:“您没有尝试过……再次寻找那只龙龟?或者寻找其他……解脱的方法?”
“找过,怎么没找过。”陈俊叹息,“我离开过村子,像你一样,游历四方。我遇到过所谓的‘仙人’,他们对我这具不死的身躯感兴趣,有的想收我为徒探究奥秘,有的……想把我炼成丹药!我躲过无数次追杀,只因为这身他们无法理解的‘生机’。”
“我也回到过那个山洞,无数次。对着泉水呼喊,祈求再见它一面,问个明白。可除了回声,什么都没有。那眼泉,依旧温暖,能治愈寻常人的病痛,却治不了我的‘病’。”
“心锁不破,寿元难绝……”陈俊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我想了四百年,什么是我的心锁?是怕死吗?早就不怕了。是还有未了的心愿吗?还有什么心愿,是四百年都完成不了的?”
他抬起浑浊却清澈的眼睛,直视骊云骧:“年轻人,我现在觉得,那把锁,或许就是这长生本身。我憎恨这长生,却又被它定义。我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活着’这件事。如果我连对长生的憎恨都失去了,我还剩下什么?这四百多年,不就真成了一场空?”
“就像一个人,被困在了一座用时间打造的牢房里。最初,他想出去。后来,他习惯了牢房。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害怕离开牢房,因为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对他而言,已是陌生得可怕的地狱。”
骊云骧默然。他原本以为长生是修行者追求的极致,此刻却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将灵魂碾碎的重量。这不是恩赐,这是一种悖论般的诅咒——唯有放下对长生(生命)的执念,才能从长生(刑罚)中解脱。可一个活了四百多年的人,如何能放下“活着”这唯一仅存的东西?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余晖穿过榕树的缝隙,在陈俊干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累了……”菜篮公合上眼睛,声音几不可闻,“明天……如果你还想听,再说吧……后面的事,更无趣了……无非是,看着一个又一个朝代,像村口那棵树的叶子,绿了,黄了,落了……”
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悠长,仿佛又沉入了那段漫长得令人绝望的回忆之海。
骊云骧看着篮中蜷缩的身影,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记录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历史,更是一种关于生命、时间与存在的残酷寓言。
他知道,故事还远未结束。菜篮公的心锁,以及那冥冥中赐予他长生又置他于如此境地的力量,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05
夜色笼罩了汤泉村,古榕树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逝去的灵魂在低语。骊云骧没有离开,他在榕树下支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守着菜篮公。月光如水,洒在陈俊干瘪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古老的雕塑,而非活人。
后半夜,骊云骧被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吟诵声惊醒。那声音来自菜篮,苍老、沙哑,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不像是这个时代的语言。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骊云骧心中一震。这是晚唐杜牧的诗!他屏息细听。
陈俊并未醒来,他似乎沉在某种梦呓的状态中,诗句零碎地从他唇间溢出。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这是白居易的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悲音。
他吟诵的,不仅仅是诗句,更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个又一个逝去的时代。这些文化的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漂浮物,是他漫长生命中仅存不多的、能证明那些朝代确实存在过的私人印记。
吟诵声渐渐低下去,化为模糊的呓语:“阿禾……阿松……别走……等我……”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骊云骧望着星空,心中波澜起伏。这个人,不仅是一部活史书,更是一座行走的、充满伤痕的记忆博物馆。
第二天清晨,陈俊醒来时,眼神比昨日更加清明一些,似乎昨夜梦呓的宣泄,让他稍微轻松了一点。骊云骧默默递上熬好的米粥,陈俊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用颤抖的手接过,小口啜饮。
“昨晚……我吵到你了?”他忽然问,声音依旧沙哑。
“没有。老先生吟诵的诗句,很有味道。”骊云骧如实回答。
陈俊愣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羞涩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人的样子忘了,这些句子,倒还记得清楚。”
喝完粥,他有了些精神,不等骊云骧询问,便继续了他的讲述。时间跳到了北宋中后期。
“仁宗朝的时候,村里来过一位被贬谪的京官,姓苏,很有学问。”陈俊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搜寻那个遥远的影子,“他听说了我的事,特意来看我。那时我还没进这菜篮子,但模样已经几十年没变,村里人都当我是个祥瑞。”
“他和我聊了很久,问我经历,听我讲唐末五代旧事,唏嘘不已。他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到现在。”陈俊顿了顿,缓缓道,“他说:‘陈先生,你这般活着,是幸,亦是大不幸。你见证了历史,却也被历史抛弃。你记住了一切,也意味着你承担了一切。’”
“那时我还不太懂。后来,我明白了。”陈俊的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苍凉,“记住,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你记得盛唐的烟花如何绚烂,就必然记得它熄灭后的死寂与寒冷。你记得每一个亲人的笑脸,就必然记得他们临终前的泪眼。”
“名字,也是一样。”他忽然转向骊云骧,问道,“年轻人,你知道不断给陌生人起名字,又不断将他们遗忘是什么感觉吗?”
骊云骧怔住。
“我的重孙有个小女儿,生得玉雪可爱,最喜欢缠着我讲故事。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念念’,意思是……希望她能被记得久一点。”陈俊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悲伤,“她活了六十二岁,寿终正寝。她下葬那天,我站在坟前,突然发现,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来她的大名叫什么。而‘念念’这个我亲自起的小名,和她那张模糊的笑脸一起,在我脑子里,像烟一样,快要散掉了。”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遗忘’的恐惧。我连记住都做不到了,那我这四百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手指紧紧抓住菜篮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从那时起,我开始有意识地……封闭自己。我不再轻易给后辈起名字,不再深记任何新来的人的面孔。我知道他们最终都会走,而记住他们,只会让我下一次的失去更加痛苦。我开始明白那位苏先生的话,我被历史抛弃了,因为我无法参与其中,只能旁观。我承担了所有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正在一点点从内部将我蛀空。”
他的话语揭示了长生者另一个维度的痛苦:记忆的过载与情感的枯竭。大脑像一块写满后又不断被擦除重写的石板,最终变得斑驳陆离,难以辨认。
“后来,金人来了,宋室南渡……再后来,蒙古人的铁蹄也踏过了这片土地。”陈俊的语气变得有些麻木,“都一样。无非是城头变换大王旗。赋税换个名目,战火换个方向。我看着村民们从惊慌到适应,再到麻木。他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被割了,只要根还在,总还能长出新的。而我,是田边那块看着这一切的石头。”
“我越来越瘦,越来越小,不是因为饿,是觉得……这身皮囊太重了,装着太多东西,快撑不住了。后来,他们就把我放进了这菜篮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蜷缩的身体,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笑意,“菜篮公……挺好,轻省,不用自己走路了。”
骊云骧看着这位被时间掏空、只剩下回忆负累的老人,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不仅是医学上的奇迹,更是哲学上一个关于存在与意义的沉重问号。
“老先生,”骊云骧斟酌着开口,“您之前提到‘心锁’。您觉得,会不会……您对‘记忆’的执着,对‘遗忘’的恐惧,本身就是心锁的一部分?或者说,试图抓住流逝的一切,就是那把锁?”
陈俊猛地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锐利地盯住了骊云骧,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充满探究的气息。
良久,陈俊才缓缓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
“年轻人……你,很不一般。”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骊云骧知道,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陈俊沉寂了数百年的心湖深处。
而故事的真相,似乎也在这探究中,向着更幽暗、更核心的隐秘逼近。那只龙龟,那眼温泉,以及“心锁”的真正含义,或许都将在后续的叙述中,逐渐揭开面纱。
06
陈俊那锐利的目光在骊云骧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榕树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溪流的潺潺声隐约可闻。
“抓住流逝的一切……”陈俊重复着骊云骧的话,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滋味。他缓缓靠回柔软的棉被里,眼中的锐利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取代。“你说得对,也不全对。”
他闭上眼,似乎在整理跨越了几个世纪的思绪。当他再次开口时,话题却陡然跳转,回到了那个一切的起点——温泉山洞。
“那只异兽,”陈俊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后来知道,它并非凡俗之物。村民间有零星的传说,称它为‘蓐’,据说是执掌一地生机循环的古老地祇。它并非受伤那么简单……”
骊云骧屏住呼吸,意识到真正的秘密即将揭晓。
“那支箭,”陈俊的语调变得幽深,“不是寻常的箭。箭杆上刻着扭曲的符文,箭镞是用一种……能污秽灵脉的‘陨铁’打造。后来我翻阅无数残卷孤本,才隐约推测,那可能是某个早已失传的、试图掠夺地脉灵气的邪修门派所为。他们想污染这眼生命之泉,将其转化为滋养邪功的毒泉。”
“我救它,阴差阳错,不只是救了一个生灵,更是阻止了这片土地的生机被彻底扭曲。”陈俊叹了口气,“它赠予我‘生机常驻’,或许,并非仅仅是为了报恩。更像是一种……托付,或者说,一种绑定。”
“绑定?”骊云骧捕捉到这个关键的词。
“不错。”陈俊睁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榕树的枝叶,望向虚无,“我的生机,自此与这眼泉,与这片土地的灵脉隐隐相连。只要泉眼不枯,地脉不绝,我的生机便难以断绝。这便是‘寿元难绝’的部分真相。它给了我近乎永恒的生命,却也把我变成了这片土地生机的人形……锚点,或者说,囚徒。”
这个解释让骊云骧悚然动容。长生并非无源之水,它的根源在于这片土地!这解释了为何陈俊离开又回来,为何他的存在似乎与汤泉村的安宁隐隐相关。
“那‘心锁’呢?”骊云骧追问,“如果生机与地脉相连,那心锁又是什么?”
陈俊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痛苦、明悟和一丝自嘲。
“心锁……心锁……”他喃喃道,“这几百年,我怨恨过这长生,恐惧过遗忘,也麻木地接受过命运。但我心底最深处,始终还藏着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不甘心。”
他看向骊云骧,眼神灼灼:“我不甘心就这样作为一个活化石,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旁观者!我不甘心那些我爱的、我恨的、我经历过的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最终都毫无意义!我不甘心这四百多年的苦,白受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不甘心’,就是我最深的心锁!它让我无法真正平静,无法真正‘放下’。我口口声声说长生是刑罚,可若真给我一个立刻结束的机会,我这颗被‘不甘’填满的心,又会如何选择?我不知道……”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而这份‘不甘’,又与地脉的生机诡异相连。地脉生机,讲究枯荣循环,生生不息。而我的‘不甘’,是对‘流逝’的抗拒,是对‘循环’的否定。我的存在本身,我的这种心境,就像一块投入循环水车中的巨石,看似依托于水流,实则阻碍着水车的运转。‘心锁不破,寿元难绝’……或许真正的意思是,若我的心境无法与地脉生机的自然循环同步,我就永远无法从这强化的、扭曲的生机绑定中解脱出来。”
骊云骧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循环:地脉生机赋予他长生,而他的长生滋生了“不甘”的心锁,这心锁又反过来让他无法契合地脉的自然循环,从而被牢牢锁在长生之中。打破这个循环的关键,在于陈俊自己的“心”,在于他能否化解那积累了四百多年的“不甘”。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陈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在菜篮中蜷缩成一团,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骊云骧急忙上前为他诊脉,发现脉象竟比之前更加紊乱虚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加速流逝。
“老先生!”
陈俊摆了摆手,止住咳嗽,喘息着说:“感觉到了吗?时候……真的快到了。不是地脉枯竭,是它……好像等得不耐烦了。”
骊云骧心中巨震:“它?您是说……”
陈俊没有直接回答,他死死抓住骊云骧的手,枯瘦的手指蕴含着出乎意料的力量,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年轻人,你不一样!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帮我……帮我去那个山洞……看看那眼泉……我感觉到……它在变化……答案……答案可能就在那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一阵喘息,再次昏睡过去,但抓住骊云骧的手却并未松开。
骊云骧看着昏睡的老人,又望向后山那幽深的山洞方向。他意识到,陈俊的故事或许即将走向终点,而真正的谜底,就藏在那眼赋予了他一切,也剥夺了他一切的温泉之中。
他必须去那个山洞一趟。不仅是为了陈俊,也是为了解开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关于生命与时间的巨大谜题。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命运,似乎也从踏入这个村子的那一刻起,与这位活了四百多年的老人,与那眼神秘的泉水,纠缠在了一起。
07
骊云骧轻轻掰开陈俊紧握的手,那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执拗的凉意。他将老人的手放回棉被中,为他掖好被角。菜篮公再次陷入昏睡,呼吸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村长陈茂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忧色:“骊先生,老祖宗他……”
“心力耗损过度,需要静养。”骊云骧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后山,“村长,我需要去一趟温泉山洞。”
陈茂才脸色微变:“那山洞……除了老祖宗,村里人很少进去深处了。都说那是地祇居所,不可轻易打扰。”
“正是地祇可能留下了线索,关乎老先生的身后事。”骊云骧语气沉稳,“我略通一些地脉望气之术,或许能看出些端倪。老先生方才也有所嘱托。”
听到是老祖宗的意思,陈茂才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那我找两个后生陪您……”
“不必,”骊云骧打断他,“人多了反而不好。我独自前去便可。”
他回到暂住的小屋,从行囊中取出几样东西:一包银针,几张画着奇异符文的黄纸,还有一枚温润剔透的玉佩——这是他师门传承之物,对灵气波动异常敏感。准备妥当,他便径直朝着村后那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走去。
越靠近山洞,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硫磺气息越发浓郁,但同时,骊云骧敏锐地感知到,这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心神不宁的异样气息——并非污秽,而是一种……焦灼与等待交织的灵韵。
洞口藤蔓垂落,里面幽深黑暗。骊云骧点燃带来的松明火把,迈步而入。洞内温暖潮湿,水声滴答回响。通道曲折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呈现眼前。石窟中央,便是那眼闻名已久的温泉,池水翻滚,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将整个石窟笼罩得如梦似幻。池水并非清澈见底,而是呈现出一种乳白与淡金交织的奇异色泽,浓郁的生机灵气扑面而来,让人通体舒泰。
然而,骊云骧的目光立刻被池边的事物吸引了。
在温泉池畔最靠近岩壁的一块平坦巨石上,赫然存在着一个……印记。
那并非雕刻,更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长年累月趴卧于此,其身軀的轮廓乃至部分鳞片的纹路,竟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清晰无比的压痕!压痕庞大,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韵律,正是陈俊所描述的龙龟形状!
骊云骧走近,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石上刻痕。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印记中央的瞬间——
“嗡!”
他怀中的那枚玉佩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散发出柔和的清光。与此同时,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雾气氤氲的石窟,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瀚的星空之下。脚下是苍茫的大地,一条条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脉络在大地深处蜿蜒流淌,那是地脉灵气的具象化。而在这片星图的正中央,一头庞大如山岳、龟甲承载着玄奥星图的龙龟虚影,正静静匍匐着,它的气息与整个大地脉络融为一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但在这和谐的画面中,一道漆黑的、如同污血般的裂痕,正从大地边缘蔓延而来,所过之处,地脉灵气变得晦暗、凝滞。裂痕的尖端,直指这片区域灵脉的核心——也就是现实中温泉所在的位置!
画面再转,他看到了一支缠绕着黑气的箭矢,破空而来,射中了守护在灵脉核心处的龙龟虚影的后腿……紧接着,是一个年轻郎中(正是陈俊)小心翼翼救治的画面……然后,是龙龟虚影引动一道最为精纯的本源生机,如同金色的溪流,汇入陈俊的身体,与他绑定……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龙龟虚影缓缓沉入灵脉核心,它那巨大的、充满智慧的眼中,带着一丝托付,一丝期待,以及……一丝无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骊云骧的心神中回荡,与陈俊描述的别无二致:
“……然,长生非福,乃承重之诺。心锁不破,寿元难绝。望你善用此身,体悟生命真谛……”
幻象戛然而止。
骊云骧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仍站在石窟中,手指还按在那冰冷的印记上,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单纯的“报恩”。那场相遇是注定,那次的相救是契机。龙龟“蓐”为了抵御那股试图污染地脉的邪恶力量,不得不将自身与地脉核心深度结合以进行净化与防御,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自如地调节和展现地脉的生机。于是,它选择了陈俊,这个拥有仁心、且恰好出现在关键时刻的凡人,作为地脉生机在“人间”的显化载体和守护者!
“生机常驻”是赋予他的力量,也是赋予他的责任。希望他能利用这漫长的生命,守护这片土地,引导人们,真正“体悟生命真谛”。
然而,陈俊虽然一生行善,却始终未能跳出个人情感的桎梏,未能将视野提升到与地脉共存、观天地循环的层次。他的“不甘”,他对自身经历的执着,成了阻碍他完全理解并履行这份“承重之诺”的“心锁”。
地脉需要的是如同四季轮回、生死更替般自然流转的守护者,而不是一个沉溺于自身漫长悲剧中的“囚徒”。龙龟(或者说地脉意志)等待了四百年,等待陈俊的“悟”,但它或许也意识到,陈俊的心锁,靠他自己,可能永远也打不开了。
骊云骧深吸一口气,走到温泉边。他注意到,泉眼中心翻滚的水花,似乎比传说中要微弱一些,那乳白淡金的色泽也略显黯淡。这不是枯竭,更像是一种……收敛和审视。
地脉的生机仍在,但它似乎在收缩力量,在犹豫,在思考是否要继续维持与这个“不合格”的守护者之间那强韧而痛苦的链接。
陈俊感觉到“时候快到了”,感觉它“等得不耐烦了”,正是地脉生机开始动摇的征兆!
骊云骧凝视着泉眼,心中思绪飞转。龙龟选择陈俊,是因为他的仁心。那现在呢?地脉在等待什么?破解心锁的关键,究竟在哪里?仅仅是让陈俊“放下”吗?对于一个被四百多年痛苦浸透的灵魂,谈何容易?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个意外闯入的、能感知到地脉灵韵的郎中,或许也成了这盘持续了四百多年的棋局中,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他必须尽快回去,将他的发现告诉陈俊。或许,知晓了全部的真相,以及地脉当前的“状态”,会是打破那沉重“心锁”的第一道裂缝。
骊云骧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滚的泉水和神秘的印记,转身快步离开了山洞。洞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而他心中,已有了一个模糊的、却无比重要的计划。
08
骊云骧回到古榕树下时,陈俊恰好幽幽转醒。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生命的气息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
“你……去了……”陈俊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那双渐渐失焦的眼睛却准确地“看”向了骊云骧,或者说,看向了他身上带来的、那股来自山洞的独特灵韵。
“是,我去了。”骊云骧在菜篮边蹲下,没有隐瞒,将他看到龙龟印记、经历幻象以及自己的推测,清晰而平静地娓娓道来。他没有使用任何玄妙的词汇,只是将地脉、守护、承重之诺与心锁的关联,如同剖析医案一般,条分缕析地呈现在陈俊面前。
陈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骊云骧说到“地脉的生机仍在,但它似乎在收缩力量,在犹豫……”时,他那干涸的眼角,终于缓缓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这滴泪,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原来……如此……”陈俊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不是惩罚……是我自己……辜负了……”
他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对抗某种巨大的情绪波动。骊云骧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等待着。
许久,陈俊才重新睁开眼,这一次,他眼中的浑浊似乎淡去了一些,一种复杂到了极致的情绪在其中翻涌——有恍然,有释怀,有愧疚,也有一丝……解脱。
“它等了我四百年……等我明白……等我长大……”陈俊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可我……只顾着看自己脚下的影子……忘了抬头看天,忘了感受这脚下的土地……阿禾、阿松、念念……他们本就是这土地循环的一部分啊……我来,他们走……都是自然……我却妄想抓住,妄想对抗……”
他看向骊云骧,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的恳求:“年轻人……帮我……最后一次……带我去……看看它……”
骊云骧心中一紧。陈俊此刻的状态,已是油尽灯枯,移动他风险极大。但他看着老人眼中那最后的光,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他无法拒绝。
“好。”
骊云骧找来了村长陈茂才,简单说明了情况,只说是老祖宗的心愿,想最后去看看温泉。村长看着篮中气若游丝的陈俊,叹了口气,招呼来几个健壮的村民,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承载着四百年重量的菜篮抬起,向着后山山洞走去。
村民们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庄重而肃穆。他们或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一个时代,即将落幕。
再次进入山洞,温泉依旧氤氲。村民们将菜篮轻轻放在那块带有龙龟印记的平坦巨石旁,便依言退到了洞口等候,只剩下骊云骧陪伴在侧。
陈俊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枯瘦的手伸出菜篮,颤抖地、一寸寸地抚摸着石头上那冰冷的鳞片印记。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老伙计……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明白了……你的托付……这片土地……很好……人们……也很好……”
“循环……生生不息……我……不该挡着路……”
“累了……真的累了……放手吧……”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仿佛不是在用声音,而是在用灵魂直接倾诉。随着他的低语,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略显黯淡的泉眼,忽然之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剧烈地翻滚起来,乳白淡金的色泽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纯粹!整个石窟内的生机灵气骤然变得浓郁,甚至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如同萤火虫般飞舞的淡金色光点。
这些光点如同受到召唤,纷纷扬扬地飘向菜篮,温柔地融入陈俊干瘪的躯体。他脸上那层死灰之气,竟肉眼可见地褪去了一些,浮现出一种安详的、近乎透明的光泽。
骊云骧知道,这不是回光返照,这是地脉在回应他!在肯定他!在与他进行最后的告别!
陈俊的脸上,露出了四百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毫无负担的、平静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所有苦难,回归了本源。
“原来……放下……是这样的……”他轻声说,目光越过骊云骧,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温暖的归宿,“阿禾……阿松……念念……我……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那只抚摸着印记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泉眼的翻滚平息了,恢复了那种温和而持续的涌动,灵气的光点也渐渐消散。但整个石窟,却仿佛被洗涤过一般,充满了一种宁静、和谐、圆满的气息。
菜篮公陈俊,在终于理解了自身使命、放下了四百年的执念后,安然辞世。
骊云骧站在一旁,心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宁静与震撼。他见证了一个灵魂的挣扎与最终的解脱,见证了生命以另一种形式达成的圆满。
洞外的村民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纷纷跪伏下来。
就在这时,骊云骧敏锐地注意到,那龙龟印记所在的岩石表面,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他走近细看,只见那印记旁,不知何时,竟悄然凝结出了一滴如同露珠般、却蕴含着惊人生机灵韵的乳白色液体,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是地脉精华?龙龟的赠礼?
骊云骧心中一动,取出一个玉瓶,小心翼翼地将这滴液体收集起来。他隐隐感觉,这或许是龙龟(地脉)对他这个“变数”的认可,或许也是这片土地新的缘分的开始。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详地躺在菜篮中,面容如同沉睡婴儿般的陈俊,深深鞠了一躬。
尾 声
陈俊被安葬在了温泉山洞旁,面朝汤泉村,背靠苍茫群山。没有立碑,因为他的故事,早已刻在每一个村民的心里,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骊云骧在村里又停留了数日,将陈俊口述的、那些未被历史记载的见闻整理成册,命名为《菜篮公遗录》。他没有记录长生的秘密,只记录了一个跨越四百年的灵魂,对生命、爱与失去的感悟。
离开那天,他再次来到温泉山洞。泉眼依旧,生机盎然。他仿佛能听到,在那大地脉络的深处,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伴随着新一轮的、无声的循环,缓缓开启。
而关于长生好不好的问题,答案或许已不言自明。长生本身无谓好坏,它如同一把锋利的刀,落在厨师手中可成佳肴,落在妄人手中便是凶器。真正的关键,在于承载长生那颗心,能否与之匹配。
骊云骧收起玉瓶,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传奇的土地,转身步入山岚雾霭之中。他的脚步沉稳,心中装着一段四百年的故事,以及一份或许属于未来的、新的“承重之诺”。
来源:升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