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能感觉到每一颗尘埃都悬浮在鼻腔前,带着香烛的烟火气,还有菊花那股子清苦的、濒死的味道。
空气是凝固的。
不是那种比喻里的凝固,是物理上的。
我能感觉到每一颗尘埃都悬浮在鼻腔前,带着香烛的烟火气,还有菊花那股子清苦的、濒死的味道。
它们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肺里,沉甸甸地坠着,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拖着铅块。
灵堂里很安静,只有法师低沉的诵经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空气里缓慢地搅动,试图把那些凝固的悲伤搅得更均匀一些。
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们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像一群沉默的乌鸦,栖息在白色的花圈和挽联之间。他们的表情是统一的、程式化的哀伤,偶尔有几声压抑的抽泣,也很快就被这粘稠的空气吞没了。
我跪在蒲团上,腰背挺得笔直。
我不能哭。
至少现在不能。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是今天的主心骨。我得撑着,撑到把她安安稳稳地送走。
我的目光落在母亲的遗像上。
黑白的照片,是她五十岁生日时我拉着她去照相馆拍的。她有些不自在,嘴角抿着,但眼睛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那是一种很温和的、带着点羞怯的笑,像初春的太阳,不灼人,暖得刚刚好。
看着那双眼睛,我感觉胸口那块铅又重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不协调的骚动。
不是说话声,而是一种奇怪的、很有节奏的噪音。
“咚……拖……咚……拖……”
声音很轻,但在这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深潭,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的,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门口。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或者说,一个乞丐。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打了结,像一团枯草。身上的衣服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层叠一层地打着补丁,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堆破布的集合体。
他的脸很黑,沟壑纵横,像是干涸的河床。
最显眼的是他的腿。
左腿是好的,但右腿,从膝盖以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裤管空荡荡地垂着。他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每走一步,木棍先“咚”地一声点在地上,然后那条好腿跟上,而那条残腿则在地面上无力地拖行一下。
“咚……拖……咚……拖……”
就是这个声音。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朝着灵堂中央走来。他的眼神很专注,直勾勾地看着母亲的遗像,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张黑白照片。
负责接待的表哥皱着眉,快步上前想拦住他。
“这位……您是?”
乞丐没有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步伐很慢,很艰难,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灵堂里的空气开始流动了,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这谁啊?”
“叫花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快赶出去,多晦气。”
我站起身,也准备过去处理。不管他是谁,这里都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母亲一生爱干净,她的最后一程,不能被这样打扰。
可我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那个乞丐,在离灵柩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扔掉了手里的木棍。
木棍“哐当”一声倒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得刺耳。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那条完好的左腿,直直地弯了下去。
他跪下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单膝点地的跪,而是双膝重重砸在地上的、最虔诚的跪。
“砰”的一声闷响。
我甚至觉得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跪在那里,佝偻着背,像一座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他没有上香,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跪着,仰着头,痴痴地望着母亲的遗像。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两行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在满是污垢的皮肤上冲刷出两条清晰的、湿漉漉的痕迹。
他抬起手,用那破烂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俯下身。
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咚!”
声音大得吓人,像是用锤子砸地。
所有人都被这一下镇住了,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灵堂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没有停。
抬起头,又一次磕了下去。
“咚!”
再抬起,再磕下。
“咚!”
三声响头,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实。
我能看到,他额头接触地面的时候,甚至有灰尘被震得扬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极度悲伤所引发的痉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
“恩人……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恩人?
我愣住了。
母亲的恩人?
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没听母亲提起过她有什么“恩人”。我们家就是最普通的工薪家庭,母亲是个裁缝,父亲是厂里的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但也从没跟什么大人物有过交集。
更何况,是一个乞丐。
表哥也懵了,他走上前,小声地问:“大叔,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乞丐缓缓地转过头,看了表哥一眼,又看了看我。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乞讨者常见的畏缩和闪躲,反而有一种……一种看晚辈的温和。
“我没认错。”他沙哑地说,“灵堂上这位大姐,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他的话很粗俗,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觉得被冒犯。
因为他说话时的那种悲恸,是装不出来的。
我走上前,蹲下身,平视着他。
“老先生,您认识我母亲?”
他点了点头,泪水又涌了上来。
“认识……何止是认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三十五年前,要不是她,我早就没命了。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三十五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十五年前,我才刚出生。
“您……到底是谁?”我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模样。他仔細端详着,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出母亲的影子。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瞬间血液凝固的话。
他说:“我叫林金生。你娘……你娘当年救我的时候,给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给你喂奶时,省下来的那半碗小米粥。”
林金生。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用力一拧。
“咯吱”一声,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轰然打开。
童年的记忆,像是褪了色的老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闪回。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城南的老筒子楼里。
房子很小,一间卧室,一间连着厨房的客厅。
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母亲那台“蝴蝶牌”缝纫机。
那台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也是我们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父亲在工厂的工资不高,母亲就靠着给人做衣服、缝缝补补,贴补家用。
缝纫机的声音,是我童年的背景音乐。
“嗒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很有节奏,像不知疲倦的马蹄声,从清晨响到深夜,载着我们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拮据的年头。
我的童年,是伴着布料的气味长大的。
有新棉布的清香,有的确良的化学纤维味,还有被熨斗烫过之后,带着水蒸气的、暖烘烘的味道。
母亲的手,也总是带着那股味道。
指关节因为常年推拉布料而有些粗大,指腹上布满了被针尖扎出的小点,结了痂,又被扎破,层层叠叠,像一块粗糙的砂纸。
可就是这双手,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布,变成一件漂亮的连衣裙,能把我磨破了膝盖的裤子,补得天衣无缝,甚至还会在补丁上,用彩色的线绣上一朵小红花。
母亲很爱干净。
尽管家里堆满了各种布料和线头,但她总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地板永远是干净的,桌子永远是光亮的。
她总说:“人可以穷,但不能邋遢。”
她自己也是这样。
她的衣服,大多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给别人做衣服剩下的布头。款式很简单,但永远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那是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的母亲,在我大约五六岁那年的一个冬天,做了一件让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新闻里说,是几十年不遇的寒流。
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哈一口气,能瞬间凝成白霜。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
声音很急,很重,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门。
父亲上夜班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我和母亲。
母亲披上衣服,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个巨人。
“谁啊?”她隔着门问。
外面没有回答,只有更用力的砸门声。
“再不开门,我就把门踹开了!”一个粗哑的男声吼道,声音里带着绝望和疯狂。
我吓得缩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母亲却显得很镇定。
她走到门边,没有开门,而是对着门外说:“你别踹门,门踹坏了,你也得冻着。有话好好说。”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我……我不是坏人。”那个声音弱了下去,带着哭腔,“大姐,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母亲沉默了片-会儿。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她问。
“我……我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我被人追……他们要打死我……”门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
“你犯了什么事?”
“我没犯事!我冤枉的!大姐,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就是饿,太饿了,想找口吃的……”
母亲又沉默了。
我躲在被子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母亲会开门。
那个年代,治安不好,各种传闻很多。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深更半夜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开门,无异于引狼入室。
可母亲接下来的举动,却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真的把门栓拉开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煤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疯狂摇曳,差点熄灭。
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挤了进来,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母亲迅速地把门关上,插好门栓。
然后,她举着煤油灯,照向了地上那个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金生。
他比照片上那个乞丐要年轻得多,但一样的狼狈。
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野狗。身上的棉袄破了几个大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他的脸上、手上,全是冻疮,又红又肿。
最吓人的是他的腿。
右腿的裤管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和泥混在一起,已经结成了黑色的冰。
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吓得想哭,但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把煤油灯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出来。
是小米粥。
还冒着白色的、温暖的烟。
她走到那个男人身边,蹲下身,把碗递到他嘴边。
“慢点喝,烫。”
那个男人,就是林金生,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母亲。
他的嘴唇干裂,布满血口。
他没有去接那个碗,而是挣扎着,想给我母亲跪下。
“别动。”母亲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先喝粥,喝完了再说。”
林金生不动了。
他就着母亲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碗粥。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和小米粥混在一起。
我当时年纪小,不懂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只觉得,那个男人好脏,他身上的味道好难闻,一股馊味和血腥味。
我更不明白,一向爱干净的母亲,为什么要把一个这么脏的人弄到家里来。
还给他喝我的粥。
那碗小米粥,是母亲下午特意给我熬的。她说我最近有点咳嗽,喝点小米粥养胃。她自己都舍不得喝,只盛了一小碗给我。
我晚饭的时候没喝完,还剩下半碗,母亲就放在炉子上温着,准备我睡觉前再喝。
现在,这半碗粥,进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肚子。
我心里又怕又委屈。
等那个男人喝完粥,身上有了点力气,母亲才开始问他话。
他的故事很简单,也很俗套。
他是外地人,来城里打工,被工头骗了,工钱没拿到,还被倒打一耙,说他偷了工地的东西。工头带着人追打他,他慌不择路,跑到了我们这片旧城区。
天寒地冻,身无分文,又带着伤,眼看就要冻死饿死在这儿了。
他敲了很多家的门,有的直接不开,有的隔着门骂他,让他滚。
只有我母亲,给他开了门。
“大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说着,又要挣扎着磕头。
母亲拦住了他。
“先别说这些。”她指了指他的腿,“你这腿得赶紧处理,不然就废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睡。
她先是烧了热水,拧了热毛巾,一点一点地把他腿上的血污和泥土擦干净。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看着就疼。
母亲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备用的红药水和纱布。
她甚至拿出了父亲珍藏的那瓶用来泡药酒的白酒,给他的伤口消毒。
当白酒淋上伤口的那一刻,那个叫林金生的男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躲在被子里,吓得瑟瑟发抖。
母亲却很冷静,她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轻声说:“忍着点,疼是好事,说明你的肉还是活的。”
处理完伤口,母亲又找出了父亲的一件旧棉袄和一条旧棉裤,让他换上。
他换下来的那身破烂,被母亲直接扔进了炉子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把那些破布连同上面的污垢和血迹,一起吞噬了。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母亲让林金生睡在客厅的帆布床上,那是夏天为了凉快搭的。
她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炉子边,一夜没合眼。
我不知道她是在取暖,还是在守着那个陌生人,或者,是在等父亲回来。
父亲是早上六点多回来的。
他一进门,看到客厅里躺着个陌生男人,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谁啊?!”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震惊和愤怒,根本藏不住。
母亲站起身,把父亲拉到厨房,关上了门。
我听不清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只听到父亲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在争吵。
过了很久,门开了。
父亲走了出来,脸色依然不好看,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走到林金生身边,看了看他的腿,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发烧了。”父亲对母亲说。
那天,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就睡觉。
他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
母亲则熬了一锅浓浓的白米粥,在里面卧了两个鸡蛋。
那天的鸡蛋,没有我的份。
林金生在我们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是我们家最奇怪的一个星期。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沉默的、总是低着头的男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养伤,话很少,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只有在看到母亲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有一点光。
父亲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戒备和排斥,慢慢变成了默许。
他会每天检查林金生的伤口,会提醒他按时吃药。
但他从不和林金生说话。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我也不喜欢林金生。
因为他的到来,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不能在客厅里大声玩耍了,因为他要休息。
母亲给我讲故事的时间变少了,因为她要照顾他。
最让我难过的是,我最喜欢吃的那种加了肉松的蛋糕,母亲有好几天没给我买了。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最近家里开销大,咱们省着点。”
我知道,钱都花在给那个陌生男人买药上了。
我开始讨厌他。
我会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地瞪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敌意,总是避开我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林金生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烧也退了。
他可以拄着一根木棍,自己下地走路了。
虽然,那条受伤的腿,从此留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要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母亲给了他十块钱,还有几个母亲连夜烙的白面饼。
在那个年代,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是父亲好几天的工资。
林金生说什么都不要。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他是对着我父母两个人跪下的。
“大哥,大姐,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林金生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他的眼圈红了,“这点钱,我不能要。你们自己过得也不容易。”
父亲别过脸,没说话。
母亲把他扶了起来。
“拿着。”她把钱和饼,硬塞到他怀里,“出门在外,身上没钱怎么行。我们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好好做人,别再让人追着打了。”
林金生拿着那十块钱,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看着我母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母亲。
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很粗糙,看得出是随手用小刀刻的,但形态很生动,翅膀张开,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大姐,我身上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个,是我自己刻着玩的……不嫌弃的话,留给小弟弟玩吧。”
他说的“小弟弟”,就是我。
母亲接过了那个木头小鸟。
“行,我替他收下了。”
林金生又深深地看了我父母一眼,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里,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林金生,就像投入我们生活池塘里的一颗石子,虽然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池塘又恢复了平静。
他留下的那只木头小鸟,被我玩了几天,就扔进了装玩具的箱子里,再也没想起来过。
父亲和母亲,也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缝纫机的“嗒嗒嗒”声,依然是每天的主旋律。
布料和肥皂的混合香味,依然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我慢慢长大,上学,考试,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筒子楼拆了,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
蝴蝶牌缝纫机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先进的电动缝纫机。
父亲因为常年劳累,身体垮了,早早地退了休。
母亲的头发,也从乌黑,慢慢变成了花白。
她的手,变得更加粗糙,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曾经问过母亲,还记不记得那个叫林金生的男人。
那是我上大学后,有一次放假回家,无意中翻出了那只被我遗忘多年的木头小鸟。
母亲正在给我缝被子。
听到这个名字,她穿针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
“哪个林金生?”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就是很多年前,冬天,到我们家来的那个……瘸腿的叔叔。”
“哦……”母亲拉长了声音,似乎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往事。
“后来呢?他再也没回来过吗?”我好奇地问。
“回来干什么?”母亲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萍水相逢,救他一命,是情分。他要是过得好,就别再想起来了。他要是过得不好,想起来也没用,我们又帮不了他更多。”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以为,母亲是真的忘了。
或者说,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她漫长而又平凡的一生中,这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就像她会给楼下的流浪猫喂食,会给邻居家送去自己做的鞋垫一样,都只是她善良本性的一次自然流露。
不值得被铭记,更不值得被报答。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个叫林金生的乞丐,出现在母亲的灵堂上。
直到他磕下那三个惊天动地的响头。
直到他说出那句“你娘给我吃的第一顿饭,是给你喂奶时,省下来的那半碗小米粥”。
我的记忆,和他的叙述,像两块残缺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原来,母亲当年救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那半碗小米粥,不是给我当零食的,而是我的口粮。
母亲,是从她自己和她孩子的嘴里,省出了那一口救命粮。
我蹲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污秽、老态龙钟的男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些被我遗忘的、模糊的童年片段,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
我想起了林金生走后,母亲有好长一段时间,脸色都不太好,总是唉声叹气。
父亲的烟也抽得更凶了。
家里的饭桌上,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荤腥。
我以为,那只是因为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过得苦。
现在我才明白,那十块钱,对于我们那个贫困的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可能是一个月的菜钱,可能是我下一年的学费,可能是母亲攒了很久,准备添置一台新缝纫机的钱。
而她,毫不犹豫地,把这笔“巨款”,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我看着林金生,他也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悲恸,而是一种……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
“这些年,我一直想报答你娘。”他缓缓地说,声音依然沙哑,“我后来回过这里好几次,但你们早就搬走了。老街坊也说不清你们搬去了哪里。”
“我没啥大本事,就是会点木工活。这些年,我到处流浪,给人打打零工,修修补补,也攒了点钱。”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把红布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有两块的,也有一块的。
票面都很旧,带着折痕和污渍。
看得出来,这些钱,是他一张一张,攒了很久很久的。
“这里是五万块。”他把那包钱,推到我面前,“我知道,这点钱,跟大姐的救命之恩比起来,什么都不算。但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我想……我想给她老人家,买一块好点的墓地。”
他的手,因为用力,在微微地颤抖。
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此刻却像是有千钧重。
我看着那包钱,眼睛瞬间就湿了。
五万块。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但对于一个靠乞讨和打零工为生的残疾老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他攒下这笔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无法想象。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信念,在漫长的三十五年里,始终记着这份恩情,始终在寻找着报恩的机会。
而我的母亲,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
她甚至不知道,她当年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在一个人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感恩的种子,并且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没有去碰那包钱。
我只是看着林金生,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在这一刻,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卑微的、肮脏的流浪汉。
我看到的,是一个灵魂。
一个高贵的、纯粹的、闪闪发光的灵魂。
他比在场所有穿着体面、满口仁义道德的亲戚朋友,都要干净,都要高大。
我缓缓地,从蹲着的姿势,变成了跪着的姿势。
我朝着他,跪了下去。
我这一跪,让整个灵堂,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不明白,我,作为今天的主家,为什么要给一个乞丐下跪。
表哥冲上来,想把我拉起来。
“你干什么!疯了吗!”他低声吼道。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跪在林金生面前,抬起头,看着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不是在跪他。
我是通过他,在跪我的母亲。
我跪的,是母亲那份不问回报、不求感恩的、最纯粹的善良。
我跪的,是林金生这份跨越了三十五年、矢志不渝的、最厚重的感恩。
我以前总觉得,我足够了解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我知道她有什么样的生活习惯,有什么样的小怪癖。
我以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勤劳的中国妇女。
她的一生,就像一本我读了无数遍的书,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我都烂熟于心。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读懂的,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和目录。
而最精彩、最深刻的那些篇章,被她悄悄地藏了起来,从未向我展示过。
林金生的出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那本书最厚重的部分,让我得以窥见其中的一角。
而那一角所闪耀出的光芒,足以让我感到震撼和羞愧。
我羞愧于,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的伟大。
我羞愧于,我曾经因为她把我的零食分给邻居小孩而生过气。
我羞愧于,我曾经因为她把我的旧衣服送给收废品的老人而觉得丢脸。
我羞愧于,我曾经觉得她就是一个平凡的、甚至有点唠叨的家庭妇女。
我从未想过,在她那瘦弱的、平凡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博大和深沉的爱。
那是一种超越了亲情、超越了血缘的、对世间所有苦难的慈悲。
“老先生……”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钱……我们不能收。”
“您快起来……您快起来……”
林金生也慌了。
他没想到我会给他下跪。
他想来扶我,但他自己也跪在地上,一条腿还不方便,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最后,我们两个,一个体面的“主家”,一个肮脏的“乞丐”,就这么面对面地跪在灵堂中央,在所有亲友惊愕的目光中,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不知道我们跪了多久。
直到父亲,那个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那双同样粗糙的手,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
另一只手,把林金生也扶了起来。
然后,他走到那包钱面前,弯下腰,捡了起来。
他没有把钱还给林金生。
他拿着那包钱,走到了功德箱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把那五万块钱,连同那块包裹的红布,一起塞进了功德箱。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林金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替她,谢谢你。”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看到,林金生的嘴唇在颤抖,他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抬起手,用袖子,又抹了一把纵横的老泪。
那天的葬礼,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林金生磕头时那“咚咚咚”的声音,和我父亲那句“我替她,谢谢你”。
送走了所有的宾客,灵堂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还有林金生。
他没有走。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远远地看着母亲的遗像。
我走过去,给他递了一瓶水。
“老先生,还没吃饭吧?跟我们一起去吃点吧。”
他摇了摇头。
“不了。”他接过水,却没有喝,“我该走了。”
“您要去哪儿?”
“不知道。”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四海为家。”
“那……您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什么事,您来找我。”我说。
他还是摇头。
“不用了。”他说,“我的心愿已经了了。能送恩人最后一程,我就安心了。”
他顿了顿,又说:“小伙子,你有个好娘。你要好好活着,别辜负了她。”
说完,他转身,拄起那根被他遗忘在地上的木棍,又用那种“咚……拖……咚……拖……”的节奏,慢慢地,走出了灵堂。
他的背影,和三十五年前那个冬日的早晨,几乎一模一样。
孤独,萧瑟,但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顶天立地的倔强。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久久没有动弹。
父亲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家吧。”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打开了母亲的衣柜。
里面挂着她常穿的几件衣服,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肥皂香。
我把脸埋在那些衣服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的,不仅仅是失去了母亲。
我哭的,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真正地认识她。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在她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个盒子很旧了,上面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
我记得这个盒子。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母亲有这么一个宝贝盒子。
她把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比如她和我父亲的结婚证,比如我小时候得的第一张奖状,比如我写给她的第一封母亲节贺卡。
我找来钥匙,打开了盒子。
里面的东西,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
泛黄的信件,褪色的照片,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但在盒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
翅膀张开,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手工很粗糙,但形态很生动。
正是三十五年前,林金生送给母亲的那一只。
我把它拿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原来,母亲没有忘记。
她不是不记得,她只是把这份记忆,连同这份恩情,一起锁在了这个盒子里,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她从不向人炫耀自己的善良,也从不指望别人的报答。
在她看来,那只是举手之劳,是做人最基本的本分。
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
可她不知道,她这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也让另一个人,用一生去铭记。
我握着那只木头小鸟,仿佛握住了母亲那颗温暖而又博大的心。
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不是房子,不是存款。
而是这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善良。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去给母亲下葬。
墓地是早就选好的,和父亲的合葬墓。
在墓碑前,我没有烧纸钱。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轻轻地放在了母亲的名字旁边。
我想,比起那些虚无的纸钱,母亲应该会更喜欢这个礼物。
因为这只鸟,代表着一个被拯救的生命,和一份被铭记的恩情。
它会永远地陪着她,告诉她,她的善良,曾经像一束光,照亮过别人生命里最黑暗的角落。
从墓地回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联系了律师,以母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型的个人基金。
基金的钱,一部分来自父亲那天投进功德箱的五万块,另一部分,来自我自己的积蓄。
这个基金,只有一个用途。
就是为那些在城市里流浪的、遇到困难的、走投无路的人,提供一顿热饭,一件冬衣,或者一个临时的容身之所。
我不知道这个基金能做多大,能帮到多少人。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不能让母亲的那种善良,随着她的离去而消逝。
我要把它,像一颗种子一样,继续播撒下去。
也许,很多年后,这些种子,也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出温暖的花。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金生。
他就像一阵风,吹开了我记忆的尘埃,然后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但我总觉得,他并没有走远。
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我都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我会在他们的脸上,寻找那双浑浊而又清澈的眼睛。
我甚至会想,他们中的某一个,会不会也曾经被我的母亲,或者被其他像我母亲一样善良的人,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递上过一碗热粥。
而他们,是否也像林金生一样,把这份恩情,默默地记了一辈子。
我没有答案。
但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善良,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也总有一些感恩,在默默地传递。
它们就像黑夜里的星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前行的路。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去给她扫墓。
春雨淅淅沥沥,把整个陵园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撑着伞,站在母亲的墓碑前。
墓碑上,她的照片依然在温和地笑着。
那只木头小鸟,经过风吹雨淋,颜色变得更深了,但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张开着翅膀,仿佛随时准备挣脱束缚,飞向天空。
我把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妈,我来看你了。”
我蹲下身,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雨水和尘土。
就在我擦到母亲名字的时候,我的手停住了。
我看到,在墓碑前,那只木头小鸟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新的木雕。
雕的,是一朵莲花。
花瓣层层叠叠,雕工比那只小鸟要精细得多,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栩栩如生。
看得出来,雕刻它的人,花了很多的心思。
莲花的底座上,还刻了两个小字。
“感恩”。
我愣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我的肩膀。
我环顾四周,陵园里空空荡荡,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我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我站起身,对着空旷的陵园,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那个叫林金生的老人,他一定来过。
他没有忘记。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守护着这份恩情。
就像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世界最柔软的角落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雨,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我仿佛看到,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她的身边,有一只木头小鸟,和一朵木头莲花,在静静地绽放。
它们的光芒,穿越了生死,穿越了岁月,温暖了我余生的所有时光。
我的人生,从那天起,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
我开始留意身边那些以前从不会注意的细节。
我会给在寒风中卖红薯的老人,买上一个并不想吃的红薯,只是为了让他能早点回家。
我会在下雨天,把自己的伞,塞给在屋檐下躲雨的陌生人。
我会在公交车上,帮提着重物的老奶奶,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
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微不足道。
就像我母亲当年,给林金生的那半碗小米粥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这些举动,会不会改变什么。
但我知道,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感觉离我的母亲,更近了一些。
我仿佛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用她那双温和的眼睛,微笑着看着我。
她的善良,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而我,将带着这份善良,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故事,被别人记在心里。
就像林金生,记着我的母亲一样。
我想,这,就是生命最好的传承。
来源:儒雅画板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