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1539年（嘉靖十八年），三十三岁的归有光乡试却连连落第，一连五次都没中。其间归有光惨淡经营，经历了结婚、妻死、不遇等人生变故，受尽了人间冷暖，为本文增补了后两段。
本文约2300字。
古之写情之文，无不以直抒胸臆为上。
白描之文少见，而近似苛责的白描之文更是很难见到。
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当是写景写情的白描第一文，而归有光的这篇《项脊轩志》应该是写情的千古白描第一文。
图1 昆山（项脊轩所在地）
《项脊轩志》一共不到八百字，分两次写成。
公元1524年（嘉靖三年），十八岁的归有光读书有成，虽然还没有功名，却早已名满一方，这个时候，他写下了《项脊轩志》的前四段。
公元1539年（嘉靖十八年），三十三岁的归有光乡试却连连落第，一连五次都没中。其间归有光惨淡经营，经历了结婚、妻死、不遇等人生变故，受尽了人间冷暖，为本文增补了后两段。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图2 归有光
以一处“室仅方丈”之地，空间折叠，写出亡母、祖母、妻子的三重思念。
项脊轩的斗室就好像一部老式的留影机，缓缓而又深情的留下了对三位亲人的记忆。
先是通过老妪怀念生母，通过老妪的回忆，“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
归有光八岁就亡母，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母亲的身影只有碎片。
而老妪的寥寥数语中，母亲叩门的声音，殷切关怀的问语仿佛就在眼前，但又是那么的不可企及。
回忆祖母，也是寥寥几句。
“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久不见若影”的关怀，“则可待乎”的自语，以及“持一象笏至”的勉励，都生动地表现了老祖母对孙子的疼爱与厚望，表现出了把祖母对孙一辈的牵挂、赞许、鞭策的复杂感情。
对妻子的描写，最为深情而克制。
“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问古事、学书法的日常片段，在物是人非的对照中焕发出悲剧性光芒。最动人的是妻子转述诸小妹语：“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天真的疑问成为空间的情感注脚，平凡对话因永逝而珍贵。
三重叙事，看起来无不是生活中琐碎小事，在斗室中叠映，在平凡中看到了深深的真情。
《项脊轩志》不管写景还是写情，都是细节描写，而其白描语言近乎苛责。
上文说过的写纪念母亲、祖母和妻子的描写都是细节的刻画，都是用平凡简洁到极致的白描语言。
但是，这种细节和简洁的语言，却又表达出作者内心的深情。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几十个字，写出了作者读书得失之情，写出了庭院盎然生机，也写出了深夜庭院的寂静美感。
而写后来庭院之乱，也就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十几个字就让人足以想象其中的混乱。
文中还有声音的描写。文中至少有五种声音：祖母的叩门声、母亲的问话声、妻子的转述声、月夜的风声、以及最后无声的枇杷树。
这些声音都是极其微弱的声音，文中这些声音的渐次响起和渐次消失，构成了作者情感的韵律……
把深藏心中的感情投之于物，通过物的反射，再无声的表达出作者的深情，是本文的一大特点。
首先，“项脊轩”的这个“轩”本身就是情感的窗口。它就像时空的摄影机，记录了生活的平凡和不平凡。
其次，“象笏”是祖母的期待，更是归有光一直的理想，那就是延续祖辈的风华。
最后的“枇杷树”是最后的升华。时光里的枇杷树扎根于记忆的土壤，其亭亭如盖的丰姿不是哀伤的句点，而是灵魂对话永恒的甬道。
《项脊轩志》到了此刻，才真正到了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物我交融，言有尽而意境无穷的境界。
图3 亭亭如盖矣
来源：远上寒山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