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下午,老周把茶杯在桌上磕得山响,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自己一哆嗦。
那一下午,老周把茶杯在桌上磕得山响,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自己一哆嗦。
他瞪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像是看一个疯子。
“你说什么?你要跟那个叫嫣然的结婚?”
我点点头,很平静地把杯子里的茶梗撇掉,说:“嗯,跟清欢已经办了手续了,就这几天的事。”
老周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尖叫,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都劈了叉:“陈辉!你是不是昏了头!那个女人的视频,现在我们厂里那帮小子手机里传得满天飞,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只是,我认识的嫣然,和他们手机里的那个,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我和清欢的婚姻,就像我车间里那块放了太久的木料,外面看着还行,里面早就被湿气和时间蛀空了。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戳,就散了。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话说了。
不是吵架,吵架反倒好了,至少还有力气跟对方掰扯。我们是那种死水一样的寂静。
我下班回家,她不是戴着耳机在看剧,就是捧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拉。饭桌上,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就只剩下她偶尔“噗嗤”一声,对着手机笑出来。
我问她笑什么,她头也不抬:“你不懂。”
三个字,像一堵墙,把我砌在了外面。
我懂什么呢p?我懂木头。我懂哪块料子适合做桌腿,哪块料子能雕出花。我懂榫卯怎么咬合才最结实,懂刨子推过去,木花卷起来的香气。我这一双手,从学徒到现在二十年,摸过的木头比摸过的人脸都多。
厂里的人都叫我“陈师傅”,带着几分敬意。可是在清欢眼里,我这一身的本事,连同我这个人,都蒙着一层木屑的灰,陈旧,乏味。
她喜欢的是亮晶晶的东西。新开的网红餐厅,朋友圈里九宫格的照片;新上映的电影,不管好不好看,票根得晒出来;还有那些直播间里,主播声嘶力竭喊着“家人们”卖出去的口红、包包。
那些东西,构成了她的世界。我的世界,是刨子、锯子、凿子,是木头独有的纹理和温度。
我们的世界,早就岔开了。
离婚是她提的。
那天晚上,我照例给她炖了锅银耳汤,她最近总说皮肤干。端到她面前,她却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屏幕的光在她脸上留下最后一抹亮色。
“陈辉,我们离婚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吧”一样。
我端着碗,手僵在半空,汤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没问为什么。其实不用问,答案就像房间里没开灯的角落,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愿意先伸手去摸。
“我跟不上你了。”我说。这是实话。
她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不,是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受不了这间屋子的安静?受不了我满身的木屑味?还是受不了我这个沉闷得像块老木头一样的男人?
她没说,我也没问。
有些话说开了,就像用斧子劈木头,裂痕会很深,很丑。不如就这么让它自己朽烂掉,至少表面还是完整的。
手续办得很快。我们没什么财产纠纷,这套住了十年的房子归我,我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分了她大半。她走的那天,拖着两个大行李箱,里面装着她那些亮晶晶的世界。
站在门口,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陈辉,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好人”这两个字,有时候比骂人还难听。
屋子一下子空了。
我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木头家具,每一件都是我亲手打的。那张饭桌,我们围着它吃过几千顿饭;那张床,我们曾以为会相拥着睡到老。现在,它们都成了沉默的看客,看着我一个人,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厂里的活儿干完了,就接私活。白天在车间里,机器轰鸣,能盖住心里的空洞。晚上回到家,就着一盏台灯,继续画图纸,打磨木料。
我以为,只要足够忙,就不会去想那些散掉的过往。
可人不是机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整个人淹没。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嫣然。
第1章 旧木新痕
清欢走后的第一个月,我几乎是住在厂里的。
车间里那股松木和桐油混合的味道,比家里的空气闻着让人踏实。机器的轰鸣声是最好的安眠曲,至少它能压住脑子里那些反反复复的念头。
老周看不下去,隔三差五拖着我去他家吃饭。
他老婆是个热心肠的嫂子,每次都做一大桌子菜,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多吃点,看你瘦的,脱了相了。”
我埋头扒饭,嘴里塞得满满的,心里却空得厉害。
老周叹口气,给我满上一杯酒:“想开点,天底下女人多的是,离了这一个,还能找更好的。”
我没说话,仰头把一杯白酒灌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更好?什么算更好?
我和清欢,当初也是别人眼里顶好的一对。我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她是小学的语文老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像抹了蜜。我给她打的那个梳妆台,她喜欢得不行,每天都要擦好几遍。我加班晚了,她总会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她迷上那些短视频开始的。
起初,她只是看,看着看着,就想自己拍。她让我出镜,配合她拍一些夫妻日常的段子。我一个大老爷们,对着镜头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拍出来的东西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抱怨我没镜头感,不会配合。
我说:“我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料,我就一木匠。”
她当时就火了:“木匠怎么了?木匠就不能有趣一点吗?你看人家视频里,哪个老公不是变着法儿地哄老婆开心?”
我看着她,觉得有点陌生。
我哄她开心的方式,是给她打一把她念叨了很久的摇椅,是记得她爱吃的菜,是她生病时跑几条街去买她想吃的那口热粥。
可这些,在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好像都变得不值一提。
她需要的是点赞,是评论,是粉丝数。那些虚无缥缈的数据,成了衡量她快乐的标尺。
我们为此吵过几次。吵到最后,她摔门而出,我对着一屋子的冷清,抽了半包烟。
后来,她不再让我出镜了。她开始拍自己,拍美食,拍穿搭,拍她新买的口红。她的粉丝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有人认出她,叫她“清欢老师”。
她很享受那种感觉。
而我,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
她视频里的背景,永远是那些装修精致的咖啡馆,是阳光明媚的公园,是摆盘漂亮的餐厅。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这满屋子我亲手打造的家具,很少出现在她的镜头里。
或许,她也觉得,这里太朴素,太陈旧,配不上她那个光鲜亮丽的“人设”。
离婚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天阴沉沉的。
清欢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解脱,也有一丝不舍。
“陈辉,”她叫我的名字,“以后……对自己好点。”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转身,拦了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车流里。我站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的车间。
我从一堆旧料里,翻出了一块老榆木。那是当年我结婚时,一个老师傅送我的,说是上好的门板料,木性稳定,纹理漂亮。我一直没舍得用。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想,就是埋头干活。
我把那块老榆木,按照记忆里的尺寸,开料,刨平,画线,凿卯,开榫。
我想给清欢打一个首饰盒。她那些亮晶晶的耳环、项链,总是随手扔在梳妆台上,乱糟糟的。我早就想给她做一个了,只是一直忙,一直拖。
现在,我们离婚了,我却开始做了。
锯子在木头上拉出悠长的声音,像一声叹息。凿子落下,木屑翻飞,像那些散掉的往事。
我打磨得格外仔细,从粗砂纸到细砂纸,一遍又一遍,直到木头的表面光滑如镜,能映出人影。
我没上漆,只用蜂蜡烫了一遍。老榆木本身的纹理,那些深浅不一的年轮,就是最好的装饰。
盒子做好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上,静静地看着。它很美,很结实,每一个榫卯都严丝合缝。
可我不知道该送给谁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清欢,是真的结束了。就像这块木头,从一扇门板,变成了一个盒子,它的用途、它的归宿,全都变了。
旧的痕迹还在,新的伤痕也刻下了。
我把那个盒子收了起来,放在了柜子最深处。
生活还得继续。我开始疯狂地接活,用汗水和疲惫来麻醉自己。我以为这样就能忘了,就能走出来。
可有些东西,越是想忘,就记得越清楚。
我甚至开始看清欢的视频。看着她在镜头前巧笑嫣然,介绍着新买的衣服,分享着去哪家餐厅打了卡。她的评论区很热闹,很多人夸她漂亮,夸她有品位。
我像一个者,看着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得风生水起。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替她高兴。
或许,离开我,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天空,而我,还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的木头。
第2章 榫卯之间
嫣然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她是通过一个老客户介绍来的,说想给家里老人做一把寿椅。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从车间大大的窗户照进来,空气里都是细小的、飞舞的尘埃和木屑的香气。我正戴着护目镜,用角磨机打磨一个桌角,机器的声音很大。
有人在门口敲了敲。
我关掉机器,摘下护目镜,一回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扎着个马尾,素面朝天的,站在门口,有点局促地看着我。阳光给她镶了一道金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柔和。
“请问,是陈辉陈师傅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很好听。
我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是我。”
她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车间。这里到处都是木料、工具,还有半成品的家具,显得有些杂乱,但她眼睛里没有嫌弃,反倒是亮晶亮的,充满了兴趣。
“我叫林嫣然,”她自我介绍道,“我想做一把椅子。”
她把她的要求告诉了我。椅子是给她外婆的,老人家年纪大了,腰不好,希望椅子能舒服一点,结实一点,最好是全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
“现在的家具,样子货多,用不了几年就晃了。”她说,“我外婆念旧,喜欢老东西,她说老木匠做的东西,能传代。”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真诚。
我来了兴趣。这些年,找我做榫卯家具的年轻人不多了。大多数人都追求快,追求便宜,榫卯工艺费时费力,成本高,很多人不理解。
我给她倒了杯水,跟她聊起了木头。
从黄花梨到紫檀,从榉木到橡木,我跟她讲不同木料的特性,讲榫卯的精妙。我以为她会听得不耐烦,没想到,她听得特别认真,还时不时地问几个问题。
“那这个,像不像两只手握在一起?”她指着我桌上的一个燕尾榫样品,好奇地问。
我愣了一下,笑了:“你这个比喻,倒挺形象。它就是靠这种互相嵌合的力量,才牢固。”
“真神奇。”她由衷地感叹。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她没有催我报价,也没有急着下单,就像一个老朋友,听我絮絮叨叨地讲我的木匠经。
临走的时候,她看着我满是老茧和划痕的手,轻声说:“陈师傅,您一定很爱您的手艺。”
那一瞬间,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清欢也说过我的手。她说:“陈辉,你的手太粗了,摸着都硌人。”
从那以后,我在家,总是下意识地把手揣在兜里。
嫣然的出现,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一些阴霾。
我们开始有了接触。她会为了椅子的一个细节,特意跑来车间跟我讨论。有时候,她会带一些自己做的小点心,用一个很干净的饭盒装着。
“我外婆做的,让我带给你尝尝。”她总是这么说,脸颊会微微泛红。
我一个大男人,吃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就利用手边的废料,给她雕一些小玩意儿。一个木头的发簪,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一个能当手机支架的小木马。
她每次都像得了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我渐渐发现,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娇滴滴的女孩。有一次,我正在给椅子的扶手做雕花,她来看进度,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木屑飞到她头发上,她也不在意,只是用手轻轻拂去。
“我能试试吗?”她看我换下一块废料练习,忍不住问。
我把刻刀递给她,教她怎么运刀,怎么用力。
她的手很巧,学得很快。虽然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她笑得特别开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比我想象的难多了。”她吐了吐舌头,“陈师傅,你太厉害了。”
我看着她的笑,心里那片荒芜了很久的土地,好像有嫩芽钻了出来。
椅子做好的那天,她来取货。
那是一把用白蜡木做的太师椅,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我按照人体工学,对靠背和扶手做了调整,坐上去能最大限度地贴合腰背。整把椅子,找不到一颗钉子,全靠榫卯连接,牢固又充满了古典的智慧。
嫣然围着椅子转了好几圈,用手细细地抚摸着每一处打磨光滑的木纹。
“太美了。”她轻声说,“比我想下象的还要好。”
她坚持要多付我一些钱,我没要。
“这是我今年最满意的一件作品,能遇到你这样懂它的人,是我的运气。”我说。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后来,她外婆坐上椅子的那天,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笑得一脸灿烂,阳光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特别温暖。
嫣然在照片下面附了一句话:谢谢你,陈师傅,外婆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我把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她会偶尔来我车间坐坐,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搬个小板凳,看我干活。我刨木头,她就在一旁看书。车间里只有机器的声音和她翻书的沙沙声,却一点也不觉得吵,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有时候,她会跟我说一些她的事。她说她从小跟外婆长大,父母在外地工作,很少管她。她说她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太顺心。
“总觉得,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托着下巴,眼神里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慢慢来,不着急。”
我跟她说了我和清欢的事。我以为她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男人,连自己的婚姻都经营不好。
她却很认真地听完,然后对我说:“陈师傅,你只是太专注了。你把所有的心血都给了你的木头,有时候,就忽略了身边的人需要什么。”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觉得,能一辈子专注做一件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刷子,把我心里的那些积灰,一点点扫去了。
我开始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我会在下班后,给自己做一顿像样的晚饭,而不是随便泡一碗面对付。我会在周末,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买一束鲜花插在瓶子里。
嫣然有时候会约我一起去逛逛旧货市场。她喜欢淘那些老物件,一个旧的陶瓷碗,一把生了锈的锁,她都能看出里面的门道和故事。
我们很像,都喜欢有时间痕迹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或许是在她蹲在地上,帮我收拾散落一地的木料时;或许是她喝着我泡的茶,被烫得直吐舌头的可爱模样;又或许,是她说“能专注做一件事很了不起”的时候。
那种感觉,不像年轻时的天雷地火,它更像我手里的木头,经过慢慢的打磨,温度一点点渗透进去,变得温润,踏实。
我跟她表白了。
那天,我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放着她外婆坐在椅子上的那张照片。
我把相框递给她,手心都在出汗。
“嫣然,”我鼓足了勇气,“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年纪比你大,还离过婚,我就是个闷葫芦一样的木匠,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那种浪漫……”
她没等我说完,就接过了相框,然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陈辉,”她在我耳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不用给什么浪漫。你在,就够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这半辈子,所有的辛苦和孤独,都值了。
第3章 风中的话
我和嫣然在一起后,日子过得简单又安稳。
她搬过来和我一起住。那间因为清欢离开而显得空旷的屋子,又重新有了烟火气。
她会买来各种各样的花,插在客厅、卧室,甚至我的工作台旁。她说,木头和花放在一起,才叫生活。
她厨艺很好,总能变着花样做一些家常菜。我最喜欢喝她煲的汤,味道不重,但很暖胃。我们一起吃饭,她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她白天遇到的趣事,我听着,偶尔搭几句话,饭菜都觉得格外香。
她从不嫌弃我身上的木屑味,反而说闻着很安心。她会帮我把沾满木屑的工作服拿去洗,晾干后叠得整整齐齐。
她对我的工作,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好奇。她会缠着我给她讲各种木工的知识,听得津津有味。她甚至还给自己置办了一套小型的木工工具,在我指导下,有模有样地学着做一些小东西。
看着她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我常常会忍不住笑。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平淡,真实,触手可及。
所以,当老周把那句话砸向我的时候,我才会那么错愕。
“那个女人的视频,现在我们厂里那帮小子手机里传得满天飞,你不知道?”
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
我和老周坐在他家楼下的小茶馆里。我刚告诉他,我和清欢办了手续,准备和嫣然结婚。
我本以为,他会为我高兴。
可他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什么视频?”我皱着眉,心里咯噔一下。
老周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被蒙在鼓里。他脸上露出一种又同情又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推到我面前。
“你自己看。”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短视频。
视频里的背景,像是一个廉价的出租屋,墙纸都有些起皮了。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穿着有些暴露的衣服,正对着镜头,用一种很夸张、很嗲的声音在说话。
“家人们!今天给你们上一个王炸福利!这款口红,专柜卖三百九十九,今天在我直播间,不要九十九,不要十九块九,只要九块九!还包邮!”
那个女孩,妆容很浓,美颜滤镜开得很大,下巴尖得像锥子。
可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嫣然。
虽然声音、打扮、神态,都和我认识的那个她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那种偶尔流露出的,带着一丝不情愿和疲惫的眼神,是她。
视频里,她拿起那支口红,在自己嘴上夸张地涂抹着,一边涂一边喊:“姐妹们!看到没有!这个颜色多正!上嘴就是女王!买了它,你就是你老公眼里最美的宝宝!”
弹幕飞快地滚动着。
“这主播真拼啊。”
“九块九的东西也敢往嘴上抹?”
“这脸是P的吧,跟鬼一样。”
“身材不错,跳个舞看看?”
我的手开始发抖。
老周把手机拿回去,划到另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里,嫣然穿着一套卡通睡衣,头上戴着猫耳朵发箍,正在镜头前跳着一段很幼稚的舞蹈,动作僵硬,表情尴尬。背景音乐是那种很火的网络神曲。
弹幕里,全是各种不堪入目的调侃和打赏的礼物图标。
老周又划了几个视频,内容大同小异。要么是声嘶力竭地卖着各种廉价商品,要么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做着一些滑稽的动作,来博取观众的打赏。
每一个视频里的她,都和我认识的那个,安静、温柔、喜欢老物件的嫣然,割裂成了两个人。
“怎么样?”老周的声音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我们厂里那帮小年轻,天天拿这个当笑话看。他们说,这女的为了火,什么都敢干。陈辉,你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搞到一起去?”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她……她为什么要做这个?”我喃喃自语。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老周一拍大腿,“现在这些小姑娘,想出名想疯了,觉得当网红来钱快。什么脸面,什么尊严,都不要了。你看看她视频里那个样子,跟个小丑一样,我都替她臊得慌!”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刚离婚,心里苦,想找个人陪。但你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这种女人,玩玩就算了,怎么能娶回家?你把她娶回来,以后在厂里,在亲戚朋友面前,你这脸往哪儿搁?”
风从茶馆的门外吹进来,带着一股凉意。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震惊,疑惑,心疼,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感觉。
嫣然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她跟我说的,是她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顺心,是她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
原来,这就是她“不顺心”的工作吗?
我认识的她,会因为刻坏了一块木头而懊恼半天,会因为淘到一个喜欢的旧碗而开心一整天。她那么爱惜羽毛的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老周还在旁边絮絮叨叨。
“陈辉,你听我一句劝,这事儿,黄了吧。你条件又不差,踏踏实实再找一个,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你这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犯不着为这么个女人,把自己名声都搭进去。”
“她不是那种人。”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是哪种人?”老周拔高了音量,“视频都在这儿摆着呢!铁证如山!难道还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拍的?陈辉,你别傻了!你看人的眼光,我信。但你看女人的眼光,我真不敢恭维。上一个清欢,把你当踏脚石,天天想着往上爬。这一个,更厉害,直接在网上抛头露面,让人当猴耍!”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拍在桌上:“茶钱我付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那些视频的画面。嫣然夸张的妆容,和她在我面前素净的脸;她声嘶力竭的叫卖,和她在我身边轻声细语的模样……
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撕扯着。
我到底是信我眼睛看到的,还是信我心里感受到的?
我想起她蹲在我身边,认真看我雕花的样子;想起她喝着热汤,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想起她抱着我,说“你在,就够了”的样子。
那些瞬间,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不相信,那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视频又怎么解释?
风越来越大,吹得我有些冷。我走到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
我没有嫣然的短视频账号。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现实的相处,很少去关注对方在网络上的世界。
我凭着记忆,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老周手机上看到的那个昵称——“爱笑的嫣然”。
很快,她的主页就跳了出来。
头像,是她化着浓妆的自拍。简介写着:努力生活,感恩遇见。
我点开她的作品列表,一个一个地往下翻。
和老周给我看的那些一样,大部分都是卖货和才艺表演。越往下翻,视频发布的时间越早,她的妆容就越淡,表情也越自然。
在最早期的几个视频里,她甚至没有化妆,穿着朴素的衣服,在镜头前有些羞涩地分享她外婆教她做的一些手工艺品,比如用麦秆编的小动物,用碎布头做的香包。
那些视频,几乎没什么人看,点赞和评论都寥寥无几。
然后,视频的风格开始变了。她开始化妆,开始用美颜,开始学着网络上流行的方式说话,表演。数据渐渐好了起来。
我一直翻,翻到最后,看到了一个置顶的视频。
视频的封面,是她外婆那张坐在我打的椅子上,笑得一脸灿烂的照片。
我点了进去。
视频里没有嫣然的脸,只有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是我熟悉的声音。
背景,是我那个有些杂乱的车间。镜头慢慢地扫过那些木料,那些工具,最后,定格在我送给她的那个小小的木马手机支架上。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因为我想给我的家人,最好的生活。”
“我的外婆,养大我很不容易。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常年需要吃药。我想让她过得舒服一点,想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去努力。”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是一个很厉害的木匠,他用一双手,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有生命的东西。他让我觉得,踏踏实实地做一件事,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所以,我也想,靠我自己的努力,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可能现在还做不好,可能看起来很笨拙,甚至有点可笑。但是,我会坚持下去的。”
视频的最后,画面又切回了她外婆的照片。
背景音乐,是一首很舒缓的钢琴曲。
评论区里,留言不多。
“加油,小姐姐。”
“你外婆笑得真好看。”
“生活不易,一起努力。”
我看着那个视频,一遍又一遍。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湿漉漉的。
原来,这才是她。
那个在镜头前浓妆艳抹、声嘶力竭的她,和那个在我身边素面朝天、温柔安静的她,其实是同一个人。
一个是她为了生活,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一个是她卸下面具后,最真实的样子。
我关掉手机,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4章 屏幕内外
我回到家的时候,嫣然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穿着一件卡通图案的围裙,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和着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是那种最寻常不过的家的味道。
她听到开门声,探出头来,看到是我,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
“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她的笑容,和往常一样,干净又温暖,没有一丝阴霾。
看着她,再想想下午看到的那些视频,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她正哼着歌,把一盘炒好的青菜盛出来。
“嫣然。”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回过头,眼睛亮晶亮的,“怎么啦?今天厂里很累吗?”
我摇摇头,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怎么了呀,今天这么黏人。”她笑着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厨房里的油烟味。
“没什么,”我声音有些闷,“就是想抱抱你。”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问了。
那些视频,那些风言风语,在这样一个真实的拥抱面前,都变得不重要了。
吃饭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跟她说着厂里的一些琐事。她也像往常一样,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给我夹菜。
我们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那些视频已经被传开了。或许她知道,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或许她不知道,还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想成为那个打破平静的人。
吃完饭,她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又一次打开了她的短视频主页。
我开始认真地看她的直播回放。
很长,也很枯燥。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不厌其烦地介绍着手里的商品。一件衣服,她能从面料、版型、颜色,讲到搭配、穿法,来来回回地说上十几遍。她的嗓子,在长时间的叫卖中,已经有些沙哑。
直播间里的人不多,弹幕也很稀疏。偶尔有人问一句“这个多少钱”,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精神抖擞地回答。
有时候,为了留住观众,她会应一些人的要求,唱首歌,或者跳个舞。
我看到,有一场直播,有人在弹幕里用很难听的话骂她,说她卖的东西是垃圾,说她长得丑。
她看到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又堆起笑容,说:“这位朋友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不喜欢可以划走哦,不要影响其他家人的心情。”
她的手指,在桌子下面,不自觉地攥紧了。
那个细节,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我认识的嫣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她会因为我雕的一个小东西不好看而跟我闹别扭,会因为自己做的一道菜咸了而懊恼半天。
可是在那个小小的屏幕后面,她却要忍受那么多无端的恶意。
我终于明白,她置顶的那个视频里说的,“可能看起来很笨拙,甚至有点可笑”,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个样子不好看。她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我关掉手机,走到厨房。
她已经洗完了碗,正在擦拭灶台,擦得一丝不苟。
我走过去,拿起另一块抹布,帮她一起擦。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不用你,我来就行。”
“嫣然,”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你的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我问得很小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她擦灶台的手顿住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继续擦。
“还行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哪有工作不辛苦的。”
我知道,她在回避。
我从后面,再次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说。
她身子一颤,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疑惑:“对不起?你说什么呢?”
“今天,我看到你的视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她下意识地想挣开我的怀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你……你都看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点头,把她抱得更紧了。“嗯,都看到了。”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丢人?”她把头埋在我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是不是觉得我很廉价,很可笑?”
“没有。”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坚定地说,“我只觉得心疼。”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
“真的?”
“真的。”我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我心疼你,要一个人扛下那么多。心疼你,明明那么好,却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也气我自己,这么久了,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紧锁的闸门。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她不再压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辛酸、和假装的坚强,都哭了出来。
我什么也没说,就是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衣服。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说教,只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哭泣的怀抱。
等她哭够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扶她到沙发上坐下。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外婆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手术费和后续的康复费用,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不少外债。她的父母,在外地做点小生意,本身也不宽裕,能帮的有限。
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试过找很多工作,但工资都不高,根本不够还债和支付外婆每个月的医药费。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接触到了直播带货。听说这个来钱快,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头扎了进去。
“一开始,我也想好好地做,分享一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她低着头,声音沙哑,“可是,根本没人看。平台给的流量,都给了那些会吵会闹,会演戏的主播。”
“后来,有个带我的前辈告诉我,想火,就要放下身段,要豁得出去。他说,在网上,没人看你的内涵,大家看的,就是个热闹。”
于是,她开始学着那些大主播的样子,化浓妆,穿夸张的衣服,用嘶吼的方式叫卖。
“我知道那个样子很难看,我自己有时候看着回放,都觉得恶心。”她苦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我没办法。我看着后台的收入数字一点点往上涨,我就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等把债还清了,等外婆的病稳定了,我就不干了。”
“我不敢告诉你,”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看不起我。你是个那么有风骨的手艺人,靠着实实在在的本事吃饭。而我……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像个小丑。”
我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嫣然,你听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挣钱,养活自己,照顾家人,一点都不丢人。”
“你不是骗子,更不是小丑。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强的姑娘。”
“在我心里,你和那些视频里的样子,不一样。我认识的你,是那个会因为外婆开心而开心的你,是那个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我做木工的你,是那个喜欢一切有温度的老物件的你。”
“屏幕里的那个,只是你的工作。屏幕外的你,才是我爱的人。”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正在一点点地解开。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她每天直播到深夜,第二天一早还要起来选品,写文案。为了省钱,她租住在很偏远的出租屋里,每天吃的,就是泡面和馒头。她给我带的那些“外婆做的小点心”,其实都是她自己省下钱,特意去买的。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展现在我面前的,永远是那个笑意盈盈的模样。
我抱着她,心里又酸又软。
我这个大男人,还不如她一个女孩子活得通透,活得有担当。
“以后,别那么辛苦了。”我摸着她的脸,轻声说,“有我呢。”
她点点头,把脸埋在我怀里,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小船。
窗外,夜色正浓。
屋子里,灯光温暖。
我心里很清楚,明天,我还得去面对老周,面对厂里那些人的闲言碎语。
但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第5章 一碗素面
第二天,我照常去厂里上班。
一进车间,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平时那几个爱开玩笑的小年轻,看到我,都收起了笑,眼神躲躲闪闪的。几个老师傅,则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同情。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肯定是老周把事儿捅出去了。
我没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换上工作服,径直走到我的工作台前,开始干活。
刨子推在木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活儿上。
没过多久,老周就过来了。
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在我旁边站了半天,看我没反应,才干咳了一声。
“陈辉。”
我停下手里的刨子,抬起头看他。
“昨天……是我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我也是为你好。”
我放下工具,擦了擦手:“我知道。”
“那你……想明白了没?”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种女人,真的不能要。你听哥一句劝,长痛不如短痛。”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老周,我要娶她。这个决定,不会变。”
老周愣住了,手里的搪瓷缸子都晃了一下。
“你……你这是铁了心了?”他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没看那些视频吗?你不嫌丢人?”
“不丢人。”我说,“她靠自己的力气挣钱,照顾家人,比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干净多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车间里本来就安静,很多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呢。我这话一出口,好几个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老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这是什么话!”他有些恼羞成怒,“我是外人吗?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拿起刨子,继续干活,“但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嫣然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清楚。”
“你清楚个屁!”老周急了,“你才认识她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就是看你老实,好拿捏!”
我没再理他,刨子在我手里,平稳而有力地推动着。木花像浪一样翻卷起来,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老周看我油盐不进,气得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他走后,车间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看热闹的。
我心里不是没有波澜。
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很在乎别人的看法。换做以前,遇到这种事,我可能会躲起来,觉得没脸见人。
但现在,我心里想的,全是嫣然。
我想起她在我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想起她强撑着笑,说“还行吧”的样子。
她一个人,在那个看不见的网络世界里,承受着比这些目光恶毒千百倍的攻击。如果连我都不站在她这边,那她该有多绝望?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动摇,瞬间就变得坚定无比。
别人的看法,重要吗?
重要。
但,没有我爱的人重要。
那天中午,我没在厂里吃饭。我骑着车,去了趟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鸡蛋和面条。
回到家,嫣然还没醒。她昨晚直播到很晚,又哭了一场,累坏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她做了一碗阳春面。
没有复杂的调料,就是猪油、酱油、葱花,用滚烫的面汤一冲,香气就出来了。卧上一个溏心的荷包蛋,再撒上几片青菜。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我把面端到床边的时候,她正好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我,还有些迷糊。当她看到我手里的那碗面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香啊。”
“趁热吃吧。”我把碗递给她。
她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好吃。”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吃到腥的猫。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吃。
她吃得很香,很快,一碗面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陈辉,”她轻声说,“今天在厂里,他们……是不是说什么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猜得到。
我笑了笑,伸手把她颊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没关系。”
“对不起,”她低下头,“都是因为我,让你被人笑话了。”
“傻丫头。”我把她揽进怀里,“这有什么好笑话的。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他们那是嫉妒。”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辉,”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我想把这个工作辞了。”
我愣了一下。
“我想了很久,”她说,“以前,我是没办法。但现在有你了,我觉得,我不用再那么拼了。我想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不用再对着镜头假笑,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我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我看着她,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个账号,是她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虽然过程很难堪,但毕竟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
“你想好了?”我问她。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想好了。钱可以慢慢赚,债也可以慢慢还。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更不想因为我,让你被人指指点点。”
我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好。”我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就算你不工作,我也养得起你。”
“我才不要你养呢。”她皱了皱鼻子,笑了,“我也要工作的。我想……去学点东西。比如,学做糕点,或者,跟你学做木工也行啊。”
看着她重新焕发光彩的眼睛,我知道,那个真实、自信的嫣然,回来了。
那天下午,她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直播。
直播间里,她没有化妆,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
她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直播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想明白了很多。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去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以后,‘爱笑的嫣然’这个账号,就停更了。江湖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她没有理会弹幕里各种各样的疑问和挽留,直接按下了“关播”键。
关掉直播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个笑容,比她任何一次在镜头前挤出来的笑,都要灿烂,都要好看。
我知道,我们俩的生活,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第6章 尘埃落定
嫣然辞掉直播工作后,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她不再熬夜,气色好了很多。我们一起去把她出租屋里的东西搬了回来,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她再也不用回去了。
她开始认真地规划自己的未来。她报了一个西点烘焙班,每天兴致勃勃地去上课,回来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练习。
虽然经常做出一些烤糊了的或者奇形怪状的“黑暗料理”,但她乐在其中。
看着她沾满面粉的脸,和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我觉得,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厂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了。
大家看我跟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上班下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些闲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老周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见了我几次,都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还是不看好我们。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就在我和嫣然准备去拍婚纱照的时候,我接到了清欢的电话。
这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陈辉,有时间吗?我想见你一面。”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了一家离我们旧家不远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瘦了些,化着精致的妆,但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倦意。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话可说。
还是她先开了口。
“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我点点头。
“我听说……”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有些犹豫,“你准备再婚了?”
“嗯。”我没有隐瞒,“下个月就办。”
她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是那个……叫嫣然的姑娘?”
我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苦笑了一下:“你的朋友圈,没有屏蔽我。”
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我发了一张我和嫣然的合影,是她做的第一个成功的戚风蛋糕,我们俩脸上都沾着奶油,笑得像个傻子。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欢轻声问。
我看着她,想了想,说:“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善良,很坚强,也很懂我。”
清欢沉默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辉,”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离婚以后,我换了工作,去了一家MCN机构,就是做网红孵化的。我以为,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每天都光鲜亮丽,接触的都是最新潮的东西。”
“可是,进去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数据,流量,KPI……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数字。为了一个热门,我们要熬好几个通宵写文案,拍视频。视频火了,功劳是公司的;视频扑了,责任全是自己的。”
“我每天都要对着镜头笑,笑到脸都僵了。回到家,卸了妆,看着镜子里那张疲惫的脸,我常常会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她看着我,眼圈有些红,“你笑得很开心。那种笑,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两年,我好像……再也没见过了。”
“那个姑娘,她一定很懂你吧?懂你那些木头,懂你那些不愿意说出口的坚持。”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曾深爱过,也曾怨恨过。但此刻,我心里只剩下平静。
我们都曾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生路上的阻碍。
但其实,我们只是想去的地方,不一样了。
“清欢,”我开口,语气很平和,“我们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了。”
“你想要的,是更大的世界,是更多人的瞩目。我想要的,就是守着我的车间,打理好我的木头,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我们就像两个榫头,一开始严丝合缝,但随着时间,一个受了潮,膨胀了,一个被风干,收缩了,就再也合不上了。强行在一起,只会让彼此都变形,都痛苦。”
“分开,对我们来说,都是解脱。”
她静静地听着,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用纸巾一遍遍地擦拭。
“你说得对。”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是我太贪心了。我羡慕你的世界,却又忍受不了那份宁静。我把你弄丢了。”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好好生活吧。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点点头。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也聊我们对未来的打算。
没有指责,没有怨怼,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咖啡馆门口,对我说:“陈辉,祝你幸福。”
“你也是。”我说。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尘埃落定了。
我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回到家,嫣然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笑着说:“怎么啦,又来这招。”
“嫣然,”我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吧。”
她身子一僵,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喜:“明天?这么快?”
“不快了。”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我想早点,把你娶回家。”
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第7章 手心的温度
领证那天,天特别蓝。
我们俩起了个大早,都换上了新衣服。嫣然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没化妆,头发就那么披着,清清爽爽的,比我见过她任何时候都好看。
民政局里人不多。我们填表,拍照,宣誓,整个过程很快。
当工作人员把那两个红本本递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我还有点恍惚。
我低头看着结婚证上,我们俩并肩靠在一起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们,都笑得有点傻。
“陈师傅,”嫣然晃了晃手里的红本本,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以后,请多指教啦。”
我看着她,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陈太太,彼此彼此。”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地踏实了下来。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请婚庆公司,没有复杂的流程。就是请了双方最亲近的一些亲戚朋友,在一家老字号的饭店里,摆了七八桌。
我请了厂里几个关系好的老师傅,老周也来了。
他看到嫣然的时候,愣了一下。
眼前的嫣然,穿着一身红色的中式礼服,那是她自己设计的,我帮她用最好的丝绸做的。她头发盘了起来,插着我给她雕的那支木簪,脸上化着淡妆,整个人显得端庄又温婉,和视频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形象,判若两人。
席间,嫣然端着酒杯,跟着我一起,一桌一桌地敬酒。
她举止大方,谈吐得体,无论是对着我的长辈,还是我的朋友,都表现得不卑不亢,赢得了所有人的称赞。
敬到老周那一桌时,老周端着酒杯站起来,脸有点红,不知道是喝的,还是臊的。
“陈辉,弟妹,”他看着我们俩,眼神很复杂,“我……我老周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之前……多有得罪。今天,我自罚三杯,给弟妹赔个不是!”
说完,他真的仰头,连着干了三杯白酒。
嫣然笑了笑,很从容地端起酒杯:“周哥,你言重了。你跟陈辉是好兄弟,关心他,我能理解。都过去了。以后,我们还要请你多关照呢。”
她说完,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老周看着她,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真正的佩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妹,敞亮!陈辉,你小子,有福气!”
我看着身边的嫣然,心里暖烘烘的。
我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表现。这就是她,善良,通透,有格局。她用她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我所有的尴尬。
婚礼结束后,我们俩都累得不行。
回到家,嫣然踢掉高跟鞋,整个人都瘫在了沙发上。
我走过去,给她捏着肩膀。
“今天,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她闭着眼睛,享受着我的按摩。
“谢谢你,愿意嫁给我这么个闷葫芦。”我说,“也谢谢你,让我觉得,特别有面子。”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睁开眼,转过身看着我:“傻瓜。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你的面子,不就是我的面子吗?”
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
“陈辉,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没有推开我。”
“谢谢你,愿意透过那层厚厚的妆,看到真实的我。”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此刻手心相触的温度。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温水,但每一口,都回甘。
嫣然的烘焙手艺,越来越好。她开了一家小小的线上蛋糕店,专门做定制蛋糕。因为用料扎实,样子又好看,生意竟然还不错。
她每天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奶油香气。
我还是在厂里做我的木匠。下班回家,能吃上她做的热饭热菜,听她讲讲今天又接了什么有趣的订单,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我们一起还清了她外婆欠下的债。
我还利用业余时间,把家里重新改造了一下。我给她做了一个大大的烘焙台,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种满花草的小花园。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搬两把椅子,坐在花园里,喝着茶,看着花,一坐就是一下午。
日子,就像我手里的木头,被我们俩,一点一点地,打磨成了我们都喜欢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清欢。
听说,她从那家MCN机构辞职了,回了老家,好像是准备考个教师资格证,想重新回到学校去。
我想,她大概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却能在半路相遇,然后,牵着手,一直走到最后。
我和嫣然,就是后一种。
那天,我正在车间里打磨一把新的摇椅,那是嫣然说,要送给她外婆的。
嫣然来了,给我送午饭。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车间里飞舞的木屑,都变成了金色的。
她冲我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放下手里的砂纸,也冲她笑。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确定。
这辈子,就是她了。
什么名声,什么面子,在真正的情感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生活,终究是过给自己的。冷暖自知。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只要,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她的笑,能牵到她温暖的手,就够了。
这,就是我一个普通木匠,所能想到的,最踏实的幸福。
来源:温一壶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