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裹着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响,听着有点模糊,但指令却异常清晰。
“岚岚,酱油没了,再去楼下超市买一瓶。”
妈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裹着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响,听着有点模糊,但指令却异常清晰。
我应了一声“好”,解下腰间那条洗得发白、印着小黄鸭的旧围裙,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围裙是我哥大学毕业那年,妈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在学校门口的超市里凑单买的。她说,这围裙喜庆,以后家里做饭就用它。
后来,我哥结了婚,嫂子进了门,这条围裙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我的专属。
今天是除夕,北方的天黑得早,窗外已经是一片深蓝,缀着零星几户人家的灯火。
屋里暖气开得足,我只穿了件薄毛衣,一开门,外头的冷风跟刀子似的,直往我脖子里钻。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裹紧了外套。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照着我脚下那双穿了三年的旧棉拖。
拖鞋底子有点薄了,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能感觉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往上蹿。
超市就在小区门口,走路不过五分钟。
路灯下,积雪被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又脏又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和食物混合的奇特味道,那是过年的味道。
我心里盘算着,酱油要买生抽还是老抽,妈刚才没说清楚。干脆一样来一瓶,省得再跑一趟。
还得顺便看看有没有香菜,中午包饺子的时候,我记得最后一小把也用完了。妈喜欢吃香菜,年夜饭的凉拌菜里要是没点绿色,她会念叨。
这些琐碎的念头,像电脑程序一样在我脑子里自动运行着。
很多年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从水电煤气费的缴纳,到逢年过节的采买,再到我爸妈的体检预约,都是我一手操办。
我哥林辉,他是家里的骄傲,名牌大学毕业,在一家大公司做到了部门主管,忙,是他的常态,也是他的挡箭牌。
嫂子李娟,人长得漂亮,嘴也甜,会哄我妈开心。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我哥,以及他们那个宝贝儿子,我的小侄子,壮壮。
而我,林岚,一个普通公司的会计,工作稳定,不好不坏,没结婚,没对象,在父母眼里,大概就是“最省心”也“最闲”的那一个。
所以,家里的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习惯了。
就像人习惯了呼吸一样,不会去想为什么要呼吸,只是本能地在做。
这种稳定,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出错,不越界。
我以为,这就是家的样子。
买完酱油和香菜,我提着塑料袋往回走。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岚岚,年夜饭吃什么好吃的呢?拍张照片馋馋我!”
后面跟了个流口水的表情。
我笑了笑,单手拿出手机,对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拍了一张,发了过去。
“正在为年夜饭奔波的后勤部长。”
她秒回:“能者多劳嘛,辛苦啦我的岚岚。”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心里那点因为奔波而产生的微小疲惫,好像也被这句玩笑话给吹散了。
是啊,能者多劳。
家人需要我,这不就是一种幸福吗?
回到家,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我妈正把最后一道红烧鱼端上桌,看到我手里的酱油,她眉头一皱。
“怎么才回来?就等你的酱油蘸饺子了。”
“顺便买了点香菜。”我把东西放到厨房,没多解释。
我哥正陪着壮壮在客厅看动画片,电视声音开得老大。
嫂子在旁边削苹果,一片一片喂给壮ag壮。
我爸坐在沙发另一头,捧着他的紫砂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对周围的一切仿佛置若罔闻。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伦之乐”。
我洗了手,开始调饺子蘸料,蒜末、醋、酱油、香油,一样样放进去,调出我爸最喜欢的口味。
饭菜都上齐了,满满当当一大桌。
有我做的四喜丸子、白灼虾,也有我妈的拿手菜红烧鱼、酱肘子。
我哥举起酒杯,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大家便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壮壮吵着要喝可乐,嫂子便递给我一个眼神。
我心领神会,起身去冰箱拿。
席间,话题主要围绕着我哥的工作和我侄子的学习。
“我们林辉啊,今年公司又给他加了担子,他们大老板都点名表扬他。”我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到我哥碗里,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妈,都陈年旧事了。”我哥嘴上谦虚着,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壮壮这次期末考试,又是班里第一名呢!”嫂子也不甘示弱,摸着壮壮的头,一脸自豪。
我爸放下酒杯,难得地开了口:“嗯,好好培养,将来比他爸还有出息。”
我默默地听着,给他们添酒,递纸巾,偶尔壮壮的筷子掉了,我也会第一时间捡起来,拿去厨房冲洗干净。
我就像这个家里的背景板,或者说,是服务员。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们是主角,我做好我的配角,一台戏才能唱得圆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电视里春晚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气氛也达到了顶点。
我妈清了清嗓子,放下了筷子。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壮壮都停下了玩闹,看着他奶奶。
我知道,每年的“家庭会议”要开始了。
往年,无非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说一些鼓励和期许的话。
但今年,我妈的表情格外郑重。
她看了看我哥,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桌子中央那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上。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跟你们爸商量个事,也算是决定了,跟你们宣布一下。”
我爸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算是默认。
我哥和嫂子对视一眼,坐直了身体。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你们也知道,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些事,也该早点做安排了。”
我妈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林辉工作忙,壮壮也一天天大了,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现在他们住的那个两居室,有点小了,将来壮壮上初中、高中,总得有个自己独立的空间,学习才不受影响。”
我嫂子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所以,我跟你爸决定,把市中心那套大三居,过户到林辉名下。”
我妈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套房子,是我爸单位分的房改房,后来我们家又添钱买了下来。地段好,学区也好,现在市价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万。
我哥结婚的时候,爸妈就说过,家里两套房,兄妹俩一人一套,谁也不偏袒。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我妈继续说,“以后也是留给林辉的。毕竟他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我跟你爸养老,也得指望他。”
“那……那我呢?”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差点就被电视里的欢声笑语给盖过去了。
但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愧疚,反而有一丝理所当然的坦然。
“岚岚啊,你是个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再说了,你工作稳定,自己有能力,不像你哥,他一个大男人,要养家糊口,压力大。”
她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你哥好了,我们这个家才能好。你是家里的一份子,也要为你哥多想想,对不对?”
我嫂子适时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安抚:“是啊,小姑,你放心,以后你有什么事,我跟你哥肯定不会不管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哥没说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岚岚,吃菜。妈也是为了我们好。”
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我们讨论的不是几百万的家产,而仅仅是今天晚饭的菜单。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酱肘子,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家人的说笑声,窗外的鞭炮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嗡嗡的耳鸣声。
原来,在他们眼里,“女儿”和“儿子”是完全不同的。
原来,我的“省心”和“能干”,换来的不是同等的爱和尊重,而是“你不需要,所以可以不给”的理由。
原来,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只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为哥哥着想”。
我以为的那个稳定、公平、充满亲情的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那顿年夜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咀嚼,吞咽。
食物没有任何味道。
我妈的宣布像一颗投入水中的深水炸弹,余波还在不断扩散。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我哥和我嫂子,大概是怕我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瞟我一下。
他们会给我夹菜,会刻意找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说明星的八卦,或是春晚的哪个小品好笑。
我妈则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做出重大决定的不是她。她不停地给壮壮夹菜,叮嘱他多吃点,又开始数落我爸酒喝多了。
只有我爸,比平时更加沉默。他只是抽着烟,一口接一口,缭乱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给他们想要的反应。
我没有质问,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场以“亲情”为名的戏剧。
我甚至还笑了笑。
当嫂子说那个小品演员的包袱太老套时,我附和了一句:“是啊,没有前几年的好笑了。”
我的平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或许在他们看来,我的“懂事”再一次占了上风。我接受了这个安排,为了家庭的“和谐”。
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碗筷。
嫂子象征性地站起来:“岚岚,我来帮你吧。”
我妈立刻拦住了她:“你快歇着吧,陪壮壮玩去。让岚岚弄就行,她手脚快,习惯了。”
嫂子便顺势坐了回去,对我露出一个“辛苦了”的微笑。
我端着一摞油腻的盘子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手,也冲刷着我的心。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小区的院子,能看到对面楼里家家户户的灯火。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我突然觉得很冷,不是身体上的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支柱之一。
我打理着家里的一切,让他们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忙事业,去享受生活。
我以为我的付出是被看见、被认可的。
原来,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方便、好用、还不需要支付报酬的工具。
现在,他们觉得这个工具的使命完成了,或者说,它的价值已经比不上另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了。
所以,它可以被牺牲,被忽略。
洗碗的时候,一片盘子从我湿滑的手中脱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清脆的响声,让客厅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岚岚?”我妈在外面喊。
“没事,手滑了,碎了个盘子。”我回答道,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哎呀,新年第一天就碎东西,不吉利!你小心点!”我妈念叨着。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锋利的碎片。
一块碎片划破了我的手指,一滴血珠渗了出来,鲜红鲜红的,落在白色的瓷片上,格外刺眼。
我看着那滴血,忽然觉得,我和这个家的联系,就像这只摔碎的盘子。
曾经完整,现在,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把碎片包好,扔进垃圾桶,又找了张创可贴,贴在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了厨房。
他们已经转移到了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春晚,气氛又恢复了热烈。
没有人问我的手有没有事。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的房间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这是我从小到大住的地方。
书桌上还摆着我大学时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笑得无忧无虑。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缴费单据、家电的保修卡、还有我爸妈的病历和体检报告。
我专门买了一个文件夹,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每一项都贴上了标签。
燃气费、水费、电费、网费……每个月什么时间该交,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爸有高血压,我妈有糖尿病,他们吃的药,不能断。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医院帮他们开药,然后按照剂量分装在小药盒里,提醒他们按时吃。
这些事情,我哥和我嫂子从来没有操心过。
他们只需要在家庭聚会的时候,问一句:“爸妈最近身体还好吧?”
然后,由我来回答:“挺好的,药都按时吃着呢。”
我看着这些东西,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像一只勤劳的蚂蚁,一点一点地为这个家垒砌着安稳的巢穴。
而他们,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最后,还要把整个巢穴都拿走,连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岚岚,把水果切一下端出来。”
我妈在门外喊。
这一声,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没有回应。
我站起身,打开衣柜,从最里面拖出了一个行李箱。
这个行李箱,是我上次公司团建时买的,只用过一次。
我开始往里面装东西。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我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歇斯底里地把东西胡乱塞进去。
我一件一件地叠好我的衣服,把我的护肤品放进洗漱包,把我的书和日记本收进行李箱的夹层。
我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我告别的是这间屋子,是这些物品,更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家庭”这个概念所束缚的自己。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
我开始主动地思考,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默默地付出,然后期待着他们有一天会良心发现。
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幻想。
人心,是喂不饱的。
你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尺。
我必须为自己做出选择。
这个选择,不是去争,去抢,去闹得人尽皆知,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那不是我的性格,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的选择是,离开。
我把那个装满了家庭琐事的文件夹,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我翻开它,看着上面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做的标记和备忘。
这是我过去几年生活的缩影。
我把它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酒店。
除夕夜,很多酒店都客满了,我找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连锁酒店还有最后一间大床房。
我用手机预订,付款。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好像落了地。
我没有感到轻松,也没有感到难过。
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总是异常的宁静。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它立在门边。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我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房间。
墙上贴着我偶像的海报,已经有些褪色了。
书架上摆着我从小学到大学的各种奖状和证书。
窗台上那盆绿萝,是我半年前买的,现在长得郁郁葱葱。
我对这个房间,没有太多的留恋。
因为它承载的,更多的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爱和温暖。
我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电视声依旧很大。
他们正看到一个搞笑的小品,笑得前仰后合。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玄关,换上我的鞋。
我的棉拖还摆在鞋架上,旁边是我哥那双锃亮的皮鞋,和我嫂子那双精致的高跟短靴。
它们看起来,才更像是一家人。
我拉开大门,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客厅里的笑声停了一下。
“谁啊?大半夜的。”我妈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我没有回头,拉着我的行李箱,走进了楼道。
声控灯亮了,又灭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行李箱的轮子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声音,像是为我过去的岁月,奏响的终章。
走出单元门,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家在五楼,窗户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还能隐约听到电视里的歌舞声。
那里,曾经是我以为的全世界。
现在,我亲手把它关在了身后。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微信。
“妈,我出去住几天,冷静一下。家里水电煤气的缴费单、爸妈的药、还有一些日常事务的备忘,都在我房间桌上的蓝色文件夹里。新年快乐。”
我没有说我要去哪里,也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拉着行李箱,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远处,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夺目,又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来掌舵了。
我打了一辆车,去了预订好的酒店。
酒店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白色的床单,柔软的枕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有打开。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从头顶淋下,带走了我一身的疲惫和寒气。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
过去,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的家人。
我关心我爸的血压,我妈的血糖,我哥的工作,我侄子的成绩。
我唯独忘了关心我自己。
我忘了问自己,林岚,你开心吗?你想要的是什么?
洗完澡,我换上酒店的浴袍,躺在床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声响。
我打开电视,里面还在播放着春晚的重播。
那些喜庆的歌曲,热闹的舞蹈,此刻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默剧。
我拿起酒店床头柜上的便签和笔,开始写东西。
我没有写日记,也没有写信。
我只是在罗列。
我把我为那个家做过的所有事情,一件一件地写下来。
从给他们每个人买生日礼物,到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忌口。
从家里的下水道堵了,我找人来通,到我哥的车需要年检,我替他去跑腿。
我写了整整两页纸。
写完之后,我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觉得,那个“懂事”的林岚,真的很陌生。
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任务,却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我把那两页纸,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就当是,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沉。
没有做梦,也没有被任何声音惊醒。
第二天,我是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叫醒的。
大年初一的早晨,城市格外安静。
我拉开窗帘,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手机,开机。
一瞬间,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微信涌了进来。
有我妈的,有我爸的,有我哥的。
我妈的微信,从一开始的质问,变成了后来的担忧,最后是带着哭腔的语音。
“岚岚,你到底去哪了?大过年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你快回来吧,妈知道错了,妈不该那么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险啊,你快接电话啊!”
我哥的微信,则是一贯的命令式口吻。
“林岚,你闹够了没有?赶紧回家!”
“你这样让爸妈多担心?懂不懂事?”
“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好好说?非要用这种方式?”
我爸只发来一条信息:“岚岚,早点回家。”
我看着这些信息,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我知道,他们的担心和着急,或许有一部分是真的。
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我的突然“失控”,打乱了他们习惯的生活节奏。
我不在,谁给他们做早饭?
我不在,谁记得提醒我爸吃降压药?
我不在,家里的暖气突然不热了,谁知道去联系物业?
他们不是在找他们的女儿(妹妹),他们是在找那个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林岚”。
我没有回复任何一条信息。
我叫了酒店的早餐服务。
一份简单的三明治,一杯热牛奶,一个煎蛋。
我坐在窗边,慢慢地吃着。
阳光很好,城市的轮廓在远处清晰可见。
我突然发现,一个人的早餐,原来可以这么清静,这么惬意。
吃完早餐,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换上衣服,背上包,走出了酒店。
大年初一的街上,店铺大多关着门,行人也很稀少。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受着这座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走进一家还开着门的电影院,买了一张最近场次的电影票。
是一部喜剧片。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跟着电影里的情节,时而微笑,时而大笑。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不需要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不需要在别人觉得好笑的时候,也跟着一起笑。
我所有的情绪,都只属于我自己。
从电影院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我找了一家小小的面馆,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很和善。
他们问我:“姑娘,一个人过年啊?”
我点点头:“嗯,想自己清静清静。”
老板娘给我多加了一个荷包蛋,说:“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吃饭。”
那一刻,我眼眶突然有点热。
一个陌生人一句简单的关心,比我家人那些带着目的性的“担忧”,要温暖得多。
回到酒店,我手机上又多了很多未接来电。
我哥甚至给我发了定位共享的请求。
我全部忽略了。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一些年前没有做完的工作。
我是个会计,年底是最忙的时候。
之前为了准备年夜饭,我把很多工作都带回了家,想着过年这几天加加班。
现在,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安安静安心心地做自己的事。
我沉浸在数字和报表里,时间过得飞快。
当我做完最后一个报表,伸了个懒腰的时候,窗外已经全黑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工作以来,度过的最高效的一个下午。
没有人在旁边喊我“岚岚,帮我倒杯水”,也没有人问我“晚饭吃什么”。
我的时间和精力,第一次完全由我自己支配。
这种感觉,陌生,但很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白天,我或者出去逛逛公园,看看展览,或者就待在酒店里看书,处理工作。
晚上,我会找一家没吃过的小馆子,品尝一下不同的味道。
我关掉了微信运动,屏蔽了朋友圈。
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信息茧房,隔绝了所有来自那个家的消息。
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
我不能一直住在酒店里。
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我自己的家。
我开始在网上看租房信息。
我想要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阳光。
要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让我养几盆花。
要有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可以让我为自己做一顿精致的晚餐。
看着那些装修精美的图片,我对未来,第一次有了具体的、属于我自己的憧憬。
这几天,我哥和我妈的电话和信息,渐渐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姑姑,我的舅舅,还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们的说辞都大同小异。
“岚岚啊,听你妈说你离家出走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大过年的,让你爸妈多着急。”
“你哥是你亲哥,爸妈把房子给他,也是应该的。你一个女孩子,争这些有什么用?”
“快回家给你爸妈道个歉,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我看着这些信息,只觉得可笑。
他们甚至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急着来当“和事佬”,来对我进行“道德审判”。
在他们眼里,家庭的和睦,永远比个人的委屈和感受更重要。
而维系这份和睦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更懂事”的那个人身上。
也就是我。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
我只是把他们的联系方式,一个个地拉黑了。
我的世界,又清净了不少。
到了初五,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我嫂子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沙哑。
“岚岚,你在哪?你快回来吧,家里快乱成一锅粥了。”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你走了以后,妈天天在家哭,说对不起你。爸的血压也高了,昨天差点晕倒。”
“壮壮这几天也闹着要找姑姑,饭都吃不好。”
“还有,家里的网费是不是该交了?今天突然就断网了。还有燃气,好像也快没了,我也不知道去哪交。”
“你哥公司里有急事,这几天焦头烂额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絮絮叨ρε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我从她的抱怨里,拼凑出了我离开后,那个家的样子。
没有了我的运转,那台精密的机器,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故障。
他们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习惯了所有事情都有我安排妥当。
当这个“安排者”突然消失,他们变得手足无措。
“岚岚,我知道妈做的不对,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先回来,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嫂子的语气,近乎恳求。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轻轻地说:“嫂子,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们三个人,加上爸妈,一个五口人的家,难道离了我一个人,就不能运转了吗?”
“我……”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网费怎么交,燃气去哪买,这些事情,手机上都能查到。爸的药放在哪里,文件夹里也写得很清楚。壮壮想我,你们可以告诉他,姑姑出差了,过段时间就回来。”
“这些,都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只是你们,习惯了不做而已。”
我说完,挂掉了电话。
我没有感到报复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为他们,也为过去的我。
我意识到,我的离开,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抽离,更是功能上的罢工。
而后者,对他们造成的冲击,远比前者要大得多。
他们终于开始体会到,我的存在,对于这个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妹妹。
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维持家庭正常运转的齿轮。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约了一个房产中介,去看我之前在网上看中的那套房子。
房子在一个很安静的小区,离我公司不远。
一室一厅,朝南,带着一个大大的落地窗。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晕。
就是这里了。
我当场就和房东签了合同,付了押金和半年的房租。
我的积蓄,一下子去了一大半。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这是我为自己的人生,付出的第一笔投资。
签完合同,我给我爸发了一条信息。
“爸,我租好房子了,在XX小区。我很好,勿念。你们也多保重身体。”
我知道,我爸看得懂我的意思。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开始我自己的新生活。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叫了一辆小货车,把我在酒店的行李,以及回家取的一些必要物品,都搬了过去。
回家取东西的时候,家里没人。
他们可能出去找我了,也可能是在亲戚家。
屋子里很乱,茶几上堆着外卖盒子,沙发上扔着没叠的衣服。
厨房的水池里,还泡着没洗的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新鲜的味道。
这和我离开时那个窗明几净的家,判若两人。
我没有去收拾。
我只是走进我的房间,拿走了我的电脑,我的专业书籍,还有几件我最喜欢的衣服。
那盆绿萝,叶子有些发黄了,我给它浇了点水。
临走前,我把那个蓝色的文件夹,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餐桌上。
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我的新家,很快就被我布置得有了烟火气。
我买了新的床品,换了喜欢的窗帘。
我在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植。
我买了一个小烤箱,开始学着做蛋糕和饼干。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但也变得丰富。
我开始有时间去健身,去上插花课,去和朋友聚会。
我认识了很多新的人,听了很多新的故事。
我发现,世界很大,除了家庭,还有很多值得我去探索和体验的东西。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哥找到了我的新住处。
他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可能是通过我公司的地址,也可能是我爸告诉他的。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花浇水。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这个小小的家,眼神很复杂。
他瘦了,也憔悴了,没有了以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岚岚。”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请他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家里,现在一团糟。”他说。
“妈病了,住院了。不是很严重,就是急火攻心,加上没人照顾,血糖一直不稳定。”
“爸为了照顾妈,也累得够呛。”
“李娟……她带着壮壮回娘家了。她说,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倾诉,也像是在控诉。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岚岚,我知道,是我们不对。你回来吧,好不好?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哥哥。
我认识的,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被生活打回原形,手足无措的普通男人。
“哥,”我开口,声音很平静,“这个家,不是没有我不能运转,是你们不愿意去运转。”
“做饭,可以学,可以叫外卖。”
“家务,可以请家政,可以分工合作。”
“照顾爸妈,是你们作为儿子和儿媳的责任,而不是我一个人的义务。”
“你和嫂子之间的问题,更不是我回来就能解决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缺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愿意为你们承担一切的免费保姆。”
他被我的话刺痛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我笑了笑,“一家人,就是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儿子,然后让女儿净身出户,继续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吗?”
“如果这就是你理解的‘一家人’,那对不起,我不想当这样的一家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彻底割开了那层名为“亲情”的虚伪面纱。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套房子……我们不要了。过户给你。”
我愣了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不是良心发现。
他只是发现,为了留住我这个“保姆”,房子,是他唯一能拿出来的筹码。
他们还是没有明白。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套房子。
我要的,是平等的爱,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些,是房子给不了的。
“不用了,哥。”我摇了摇头。
“那套房子,你们留着吧。壮壮上学需要,你也需要一个安稳的家。”
“至于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指了指屋里,阳光正好,花也开得正好。
“这里,才是我的家。”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震惊。
他大概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拒绝这么大的诱惑。
因为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
亲情,责任,都可以用金钱和物质来衡量。
而我,已经跳出了这个交易的怪圈。
我送他到电梯口。
电梯门打开,他走了进去。
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看着我,说了一句:“岚岚,你变了。”
我笑了。
是啊,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利贴女孩”。
我学会了拒绝,学会了说不,学会了为自己而活。
这没什么不好的。
生活,还在继续。
我妈后来出院了。
听说,我嫂子也带着壮壮回来了。
他们一家人,开始学着自己生活。
学着自己买菜做饭,学着自己打扫卫生,学着自己去处理那些曾经被我包揽的琐事。
过程,想必是鸡飞狗跳的。
我偶尔会从我爸的电话里,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比如我妈学着看缴费单,把水费交到了别人家。
比如我哥第一次尝试做饭,差点把厨房给点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语气里有无奈,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他说:“也好,都该学着长大了。”
我没有再回过那个家。
过节的时候,我会给我爸妈寄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或者转一笔钱过去。
我爸会给我回电话,说几句家常。
我妈偶尔也会接过电话,但我们之间,总是相对无言。
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了。
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距离。
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圈。
我升了职,加了薪。
我用自己的积蓄,报了一个在职研究生的课程,开始重新规划我的职业生涯。
我还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是我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是一个温和而有礼的男人。
他欣赏我的独立和坚韧,也懂得尊重我的想法和选择。
我们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
他带我去见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很开明的知识分子。
他们对我说:“我们很高兴,我们的儿子找到了一个可以和他并肩前行,而不是依附于他的伴侣。”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是相互尊重,相互扶持,是把彼此都看作一个独立的、有价值的个体。
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无尽索取和控制。
又是一年除夕。
我没有回家。
我和我的男朋友,在我那个小小的,但充满阳光的家里,一起包了饺子。
我们一起看了春晚,一起守岁。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他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林岚。”
窗外,烟花再次升起,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璀璨。
我看着窗外绚烂的夜空,眼眶有些湿润。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在除夕夜,为了买一瓶酱油,在寒风中奔跑的小女孩。
我想对她说:别怕,你以后,会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个不需要你委曲求全,不需要你牺牲自我,也能得到爱和温暖的家。
因为你,值得。
来源:热心雪梨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