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盒已经锈迹斑斑,我小心翼翼地撬开它,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七封泛黄的家书,所有的信封上都写着“陈怀安寄”。
一只生锈的铁盒,七封泛黄的家书,第八封只有八个字,却道尽了一个时代的悲壮。
2019年夏天,四川乐山的一场暴雨冲垮了老家旧屋的一角。
整理残垣断壁时,祖父母卧室的墙缝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生锈铁盒。
铁盒已经锈迹斑斑,我小心翼翼地撬开它,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七封泛黄的家书,所有的信封上都写着“陈怀安寄”。
在这些家书的最下面,还有一张折叠着的小纸条,上面只有力透纸背的八个字:
“倭寇未灭,何以家为?”
落款时间是“民国三十年九月”,即1941年9月。
七封家书,一段未尽的姻缘。
陈怀安是我的三叔公,父亲口中的那个“很会读书,字写得特别漂亮”的叔叔。
在家族传说中,他1937年随川军出川抗日,从此音讯全无。
我轻轻地展开那七封家书,仿佛打开了被时光封存的历史。
第一封写于1937年10月2日,那时他刚随部队到达湖北。信中写道:
“父母亲大人敬禀:儿已安抵湖北,身体康健,勿劳挂念。沿途百姓夹道欢迎,奉茶送水,儿深感保家卫国责任之重。秀英处,儿已去信说明,望她勿等。战事不知何日终结,莫要耽误了她的青春。”
秀英,李秀英,是邻村的姑娘,与陈怀安自幼定亲。原本计划1937年秋天成婚,但七七事变的枪声改变了一切。
第二封写于1938年3月,来自河南。信中提到了台儿庄战役:
“日前我军在山东取得大捷,闻之振奋。儿虽未能亲临,然杀敌之心日切。秀英来信言仍愿等待,儿心既喜且忧。望双亲多劝解之,好男儿当以国事为重。”
第三封至第五封,分别写于1938年9月、1939年4月和1940年1月。
从这些信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转战南北的路线:河南、湖北、湖南。
他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秀丽,逐渐变得苍劲有力,甚至有些潦草,可见战事之紧张。
第六封写于1940年8月,信中透露出他参加了枣宜会战:
“上月战事惨烈,我军伤亡甚重。同乡李德明、赵青山皆已殉国。儿幸得无恙,然每念及阵亡战友,夜不能寐。秀英数年等待,儿深感其情,然敌寇未退,何以为家?”
第七封写于1941年4月,是最长的一封,也是情绪最为复杂的一封:
“秀英来信言仍不肯另嫁,儿读信泪下。彼女子尚如此坚贞,我辈男儿又何惜此头?然战争残酷,生死难料,儿已立誓:倭寇不灭,绝不婚娶!此次我军即将开赴湖北,必有恶战,若有不测,亦是死得其所。”
而这最后一封,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那八个字:“倭寇未灭,何以家为?”日期是1941年9月。
怀着难以平静的心情,我开始了对陈怀安最后下落的追寻。
通过川军抗战史料,我了解到他所属的部队是第29集团军第67军161师481团,该部于1941年秋确实奉命开赴湖北,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
在湖北省宜昌市的档案馆里,我找到了一份1941年10月初的战报记录:
“九月下旬,我481团二营在宜昌南瓜店一线阻击日军,战况惨烈,全营伤亡过半,成功迟滞敌军南下增援。”
南瓜店,这个地名让我心头一震。1940年,张自忠将军正是在南瓜店殉国。
一年后,我的三叔公也在这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更让我震撼的是,在宜昌地方史志办公室,一位老研究员提供了一本连队日志的复印件,上面清晰地记载着:
“1941年9月28日,阴。我连在南瓜店北侧高地阻击日军第二日,伤亡惨重,弹药将尽。陈怀安副连长晨间腹部中弹,仍坚持指挥。
傍晚时分,日军再次冲锋,陈君大呼‘倭寇未灭,何以家为’,率残部与敌肉搏,不幸壮烈牺牲。全连仅余七人。”
“倭寇未灭,何以家为”——这八个字,竟然是他临终前的高呼!
“倭寇未灭,何以家为”这八个字,并非陈怀安的原创。它化用自汉代名将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在那个民族存亡的关头,这句话道出了多少中国军人的共同心声!
陈怀安牺牲时,年仅26岁。
从1937年出川到1941年殉国,四年间他转战南北,经历了无数战斗,却始终坚守着“不胜不归”的誓言。
在他的七封家书中,有一个明显的情感变化:从一开始劝秀英别等,到后来被秀英的坚贞所感动,再到最后下定决心“倭寇不灭,绝不婚娶”。
这是一个年轻人在战争中的成长,也是那一代人的共同选择。
据史料记载,抗战期间,出川抗日的350多万川军中,有64万多人伤亡。
他们中,有多少人像陈怀安一样,留下了未竟的姻缘、未尽的孝道?
在整理这些家书的同时,我也开始寻找秀英的后人。
在乐山市民政局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秀英的侄子。
他告诉我,秀英终身未嫁,一直等到1949年,终于确认陈怀安已经牺牲,才收养了一个孩子。
她于1998年去世,临终前还念叨着“怀安”的名字。
在她的遗物中,有一本《唐诗三百首》,书中夹着一张已经模糊的照片——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背面写着“陈怀安,1936年摄”。
秀英的侄子还拿出了一本秀英的日记,其中一页写道:
“今日又收到怀安来信,言敌寇未退,不肯言婚。我回信告之:君可等待太平,我亦可等待君。纵使青丝成雪,此心不变。”
“君可等待太平,我亦可等待君”——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坚贞!
2019年9月28日,陈怀安牺牲78周年纪念日,我们家族一行十余人来到了湖北宜昌南瓜店。
昔日的战场已经绿树成荫,只有那块“抗战遗址”的纪念碑,默默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我们在纪念碑前举行了简单的祭奠仪式。我念了陈怀安留下的第八封家书——那八个字的家书:
“倭寇未灭,何以家为?”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向78年前的英灵致敬。
回望历史,我们这代人很难真正理解,是怎样的一种信念,让那些年轻人甘愿放弃个人的幸福,甚至生命。
但在陈怀安和他的战友们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没有国的完整,哪来家的团圆?
陈怀安和秀英都已经离去,但那只铁盒和八封家书却被我们家族永久珍藏。
每年清明节,我们都会拿出这些家书,向后辈讲述那段历史,讲述什么叫做“家国情怀”。
那只生锈的铁盒,现在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
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三叔公陈怀安,想起秀英,想起那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抗战英烈。
他们用生命诠释了:有些东西,比生命更珍贵;有些选择,比个人更重要。
八字家书,千钧重量。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段历史,一种精神,一个民族永不磨灭的记忆。
来源:集美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