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土是湿的,带着一种刚翻开的腥气,混着烧纸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某种野草被碾碎后渗出的汁液气味。
一
那天的土是湿的,带着一种刚翻开的腥气,混着烧纸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某种野草被碾碎后渗出的汁液气味。
天是灰白色的,像一块用了太久、没洗干净的旧棉布,沉沉地压下来,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送葬的队伍很长,人们穿着深色的衣服,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沿着村里那条唯一的水泥路缓慢移动。
水泥路很窄,两旁就是各家的菜地和田埂。
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捧着那个黑色的方盒子。它很轻,轻得不真实,仿佛里面装的不是一个人的骨灰,而是一捧干燥的、没有分量的尘土。
我的脑子也是空的,像被抽干了空气的容器。周围的一切声音——亲戚们的啜泣声,道士的法器碰撞声,风吹过田野的呜咽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看不清人们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记得脚下的路。
那条路,我走了二十多年。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一根五分钱的冰棍。上学时,我背着书包,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从这条路上冲出去,奔向镇上的中学。
每一次离家,每一次归来,都是这条路。
路边的风景换了又换,有些菜地变成了新盖的房子,有些老房子又塌成了断壁残垣。
只有王大爷的菜地,好像永远是那个样子。
它就在路的拐角处,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围着,里面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春天是绿油油的青菜,夏天是挂着露水的黄瓜和通红的西红柿,秋天是沉甸甸的南瓜和冬瓜。
王大爷是个孤僻的老人,村里人都说他脾气古怪。他不爱和人说话,整天都待在他的菜地里,像一棵沉默的植物。
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那双布满褶皱和泥土的手,还有他看人时那双浑浊又锐利的眼睛。
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淘气,去偷他地里的西瓜,被他抓到过一次。他没骂我们,也没打我们,只是用那双眼睛盯着我们,盯得我们心里发毛,然后把那个刚摘下来的西瓜,用他那把生了锈的镰刀,咔嚓一声劈成两半。
一半扔在了地上,另一半递给我们,声音沙哑地说:「吃。吃了就滚。」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踏进他的菜地半步。
可是今天,我踩进去了。
不是我一个人,是很多人。
队伍行至拐角,不知道是谁被绊了一下,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旁边倒去。窄窄的水泥路容纳不了这么多人,许多只脚便踩进了王大爷的菜地。
我听到了竹篱笆被挤压时发出的「嘎吱」声,也听到了菜叶和藤蔓被踩断时那种清脆又沉闷的「噗呲」声。
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片原本整齐的菜地,靠近路边的一角,已经一片狼藉。几株刚刚结出小番茄的秧苗被拦腰踩断,绿色的番茄滚得到处都是,像一些夭折的生命。一片生菜被踩得稀烂,叶子和泥土混在一起,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的脚下,也踩着一根断掉的黄瓜藤。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很轻地刺了一下。
不是疼,是一种麻木中的惊醒。
队伍没有停,人们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有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哎呀,王老倔的菜地。」
「回头再说吧,先办正事。」
我抱着那个盒子,跟着人群,一步一步地走向后山。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松树林涛声阵阵,也吹得我的眼睛干涩。
下葬的仪式很繁琐,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指挥着做这做那。磕头,上香,再磕头。
直到那捧黄土撒下,将那个黑色的盒子彻底掩盖。
那一瞬间,我才好像真正地意识到,母亲,真的没了。
那个会在我每次回家时,都站在村口路边等我的母亲;那个会一边唠叨我工作辛苦,一边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番菜炒蛋的母亲;那个会在我生病时,用她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一遍遍抚摸我额头的母亲,从此以后,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小的土堆了。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只是觉得心脏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二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
亲戚们回到家里,开始准备丧宴。院子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人间的烟火气。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把自己关在母亲的房间里。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生前的样子。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是她最喜欢的那床牡丹花图案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老花镜和一本翻了一半的日历。
窗台上,那盆她养了很多年的吊兰,叶子绿得发亮,垂下长长的藤蔓。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坐下来,坐在她那张已经有些掉漆的梳妆台前。镜子里的人,面色憔悴,眼眶深陷,陌生得让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开始一件一件地整理她的遗物。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装着零钱和票据的布钱包,一个铁盒子里,放着一些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有我从小到大的奖状。
每一件东西,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记忆的门。
我想起她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她在我考上大学那晚,偷偷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我想起她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还在叮嘱我,说天冷了,要多穿件衣服,不要为了工作把身体搞垮了。
她说:「妈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的。」
我的眼泪,终于在此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那些已经泛黄的奖状上,晕开一团团小小的水渍。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堂兄在门外敲门,叫我去吃饭。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透过那盆吊兰的缝隙,我能看到远处路口的一点昏黄的灯光。
那是王大爷家的方向。
那片被踩坏的菜地,像一幅破碎的画,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些断掉的番茄秧,那些被碾碎的生菜叶子,还有那些滚落在泥土里的、青涩的小番茄。
它们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母亲生前总是教导我,做人要懂规矩,知礼数。欠了别人的,一定要还。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赔。
她说:「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人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良心。」
我不能让母亲在天上还为我操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擦干眼泪,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亲戚们还在推杯换盏。他们看到我,纷纷停下来,用一种同情又带着些许尴尬的目光看着我。
「去哪儿啊?」堂兄问。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我说。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劝阻,径直走出了家门。
夜里的村庄很安静,只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月光洒在水泥路上,泛着一层清冷的白。
我走到路口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王大爷家的院门紧闭着,里面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那片被踩坏的菜地,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狼藉。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植物汁液和泥土混合的、略带苦涩的气味。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
我该怎么说?
说对不起?
还是直接掏钱赔偿?
以王大爷那古怪的脾气,他会接受吗?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用钱羞辱他?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打开门,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情景。
可是,我还是要去。
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抬起手,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三下,加重了一点力气。
等了大概半分钟,门里终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接着,是门栓被拉开时,那种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
门,开了一道缝。
王大爷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他比我记忆中更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又深又密。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汗衫,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
屋里的灯光从他身后透出来,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
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有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王大爷,」我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有些发紧,「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他打断了我,「你妈今天下葬。」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王大爷,今天……今天对不住,送葬的时候,人多,不小心把您家的菜地给踩了。这是赔给您的钱,您看够不够,不够我再……」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伸出手,不是接钱,而是把门又拉开了一些。
「进来吧。」他说。
我愣住了。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迟疑地走了进去。
他家的院子很小,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墙边种着一架丝瓜,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墙壁。
屋里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长条凳,一张旧木床。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像是干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他没有让我坐,而是径直走到门边,在我身后,把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然后,他又把门栓,从里面插上了。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干什么?
村里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一下子全都涌进了我的脑海。说他年轻时打过架,下手很重。说他老婆就是被他气跑的。说他这些年一个人过,性情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古怪。
我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他却像没看到我的紧张一样,转过身,走到桌边,给我倒了一杯水。
那种老式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水是温的,里面飘着几片茶叶。
他把水杯推到我面前,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拿起他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蒲扇扇风的「呼啦」声,和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里有一股淡淡的涩味。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大概过了五分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告辞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那种浑浊和锐利,似乎都褪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你母亲,她以前常来我这儿,就坐你现在这个位置。」
三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又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平静湖面。
什么?
母亲……常来这里?
怎么可能?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这位孤僻的王大爷,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们甚至都很少说话。每次在路上碰到,母亲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说一句:「王大哥,忙着呢?」
而王大爷,通常也只是「嗯」一声,连头都懒得抬。
他们怎么会是……朋友?
而且还是那种,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喝茶的朋友?
我看着王大爷,想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他的表情很平静,很认真。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又继续说道:「她来的时候,多半是跟你吵了架,或者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和母亲吵架……
是的,我承认,尤其是在我工作之后,我们之间的争吵,确实越来越多了。
她嫌我不按时吃饭,把胃搞坏了。我嫌她唠叨。
她催我早点找个对象结婚。我说我的事自己有主张。
她想让我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小村子里。
每一次争吵,我们都弄得不欢而散。我摔门而出,或者在电话那头,用沉默来表达我的抗议。
而她,总是在我身后,叹着气。
我一直以为,她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和难过,都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了。
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竟然是全村人眼中最古怪、最不近人情的王大爷家。
「她都……说些什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大爷摇着蒲扇,眼神飘向了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什么都说。」
「说你小时候有多淘气,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弄得一身泥回家,被她拿着竹条追着打。」
「说你读书有多用功,半夜里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心疼,给你煮了碗面条,你还嫌她打扰你。」
「说你第一次领工资,给她买了一件羊毛衫,她嘴上说你乱花钱,可那件衣服,她逢人就拿出来炫耀,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才穿一次。」
「她也说,说你现在工作忙,压力大,人也瘦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她说她帮不上你什么忙,心里着急,一急,就忍不住要多说你几句。说完又后悔,怕你烦她。」
王大爷的语速很慢,声音沙哑,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他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在我眼前展开。
那些我早已遗忘的、或者从未在意的细节,此刻被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出来,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我的母亲,是这样地爱着我,也这样地,为我而苦恼着。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我一直以为和我们家毫无关系的孤僻老人,告诉我的。
我低下头,看着搪瓷缸子里那几片载浮载沉的茶叶。
眼眶,又一次湿了。
王大爷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然后看着我,说了第二句话。
他说:「她说这片菜地里的番茄,有她小时候的味道,她说你最爱吃。」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
菜地……番茄……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最爱吃?」
是的,我确实很爱吃番茄。
尤其是母亲做的番茄炒蛋。酸甜可口,汤汁浓郁,每次我都能就着那盘菜,吃下两大碗米饭。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母亲的手艺好。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和番茄本身,有什么关系。
「你母亲说,现在城里卖的番茄,样子是好看了,又大又红,可就是没味儿。硬邦邦的,吃起来一股生味儿。」王大-爷继续说道,「她说,她小时候在姥姥家吃过一种老品种的番茄,个头不大,长得也不好看,甚至有点歪瓜裂枣,可那味道,才叫一个正。皮薄,肉沙,汁水又多,咬一口,酸甜的味儿就在嘴里炸开。」
他描述着,我仿佛真的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浓郁的番茄香气。
「她说你小时候,一到夏天,就嚷嚷着要吃那种番茄,生吃,拌白糖,或者炒鸡蛋,怎么吃都吃不腻。」
「后来,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种这种老品种番茄的人,就更没了。她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有一年,她听人说,我在托亲戚从山里弄了点这种老种子,就找来了。」
「她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要,就隔三差五地,给我送点自己家做的馍,或者纳的鞋垫。一边送,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我那番茄种子的事。」
「我这人,你也知道,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一开始,我没理她。可她那个人,犟得很,就是不放弃。来了十几次,每次都带着东西,每次都笑呵呵的。」
「后来,我看她也不容易,就把种子分了她一半。」
「可她自己家的地,你也知道,那块地背阴,种什么都长不好。她试了两年,种出来的番茄又小又酸。她自己舍不得吃,全都给你寄了过去,还在电话里骗你说,这是她种的最好吃的番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记得,那两年,我确实收到过母亲寄来的番茄。
用一个泡沫箱子装着,里面塞满了报纸。打开的时候,有的已经烂了,有的还青着。
我当时还嫌弃过。
我说:「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在网上买就行了,又新鲜又好,干嘛费这个劲自己种?还寄过来,邮费都比番茄贵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才用一种很低落的声音说:「哦,好。那……那你不想吃,就扔了吧。」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给我寄过。
我一直以为,是她放弃了。
我从来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那……那您地里的这些……」我指了指窗外。
「她看自己种不好,就又来找我了。」王大-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说:『王大哥,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出钱,你出力,你帮我种这片地。种出来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那些番茄。等我儿子回来了,能让他吃上一口小时候的味道,就行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谁,为了让儿子吃一口番茄,能这么折腾的。」
「我没要她的钱。我说,地我种,番茄熟了,你随时来摘。」
「从那以后,她就真的常来了。有时候帮我浇浇水,除除草。有时候,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这儿,看着那片地,能看大半天。一看,就跟我聊起你。」
「今天早上被踩坏的那些,就是第一批快要熟的。她前两天还跟我说,算着日子,等你办完事回来,差不多就能吃了。」
王大-爷的声音,像水一样,缓缓地流淌进我的心里。
冲刷着我,淹没着我。
我终于明白,今天下午,当我看到那片被踩坏的菜地时,心中那股莫名的刺痛感,从何而来了。
我踩坏的,哪里是什么蔬菜。
我踩坏的,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一份小心翼翼的、充满了期待的爱。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了整整一天的悲伤,伴随着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哭得像个孩子。
哭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我的母亲。
哭我为什么总是把她无私的爱,当作理所当然的负担。
哭我为什么,直到她永远地离开了我,才从一个外人的口中,知道她对我,究竟有多好。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世上最沉痛的六个字,在这一刻,我才算真正地懂了。
四
王大-爷没有劝我,也没有打扰我。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摇着他的蒲扇。
屋子里,只有我的哭声,挂钟的滴答声,和蒲扇的呼啦声。
这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悲伤但又安宁的氛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视线一片模糊。
我看到王大-爷站了起来,走到墙角的一个旧木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那个布包,放在了桌子上,推到我面前。
「这个,你母亲留下的。」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布包。
蓝色的土布,上面印着白色的小碎花,边角已经洗得发白。
这是母亲最喜欢用的一块包袱皮。她经常用它来包一些自己做的吃食,让我带到城里去。
我的手,有些颤抖地伸了过去,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个系得很紧的布结。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盒子是深红色的,上面雕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了我。」王大-爷说,「她说,万一她有什么事,就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她说,这里面,是她的一些念想。」
「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密码锁,手指在上面拨动着。
我的生日,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四位数的密码,我很快就输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心情,轻轻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些,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旧物件。
一张泛黄的、只有我满月时那么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一小撮用红绳系着的、柔软的胎毛。
一颗我换牙时掉下来的、小小的乳牙,被她用卫生纸小心地包着。
一张我画的第一幅画。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牵着手,旁边写着「爸爸,妈妈,我」。
一本我小学时的作文本。其中有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我在里面写道:「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做的番茄炒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
一件一件,全都是关于我的,从我出生,到我长大。
这些被我早已抛在脑后的、零碎的童年记忆,被她像珍宝一样,一件一件地收藏了起来。
在盒子的最下面,是一封信。
信封上,是母亲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给我最爱的儿子」。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慢慢地拆开信封,拿出里面那张已经有些陈旧的信纸。
「儿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别难过。人嘛,生老病死,都是天注定的事。妈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本事,但妈觉得,妈这辈子最骄傲、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你。
你从小就聪明,懂事,是妈的骄傲。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在城里扎下根,妈心里比谁都高兴。
只是,妈也知道,你长大了,翅多膀硬了,想飞得更高,更远。而妈,老了,跟不上你的步子了。妈有时候管你管得太多,说的话也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妈就是……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了委屈,吃了亏,没人疼。
妈知道你烦我唠叨,也知道你不想回老家。妈不逼你。你的路,你自己走。只要你觉得开心,觉得值得,妈就支持你。
妈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家里这点东西,不值什么钱。这个盒子里,是妈给你攒下的一些念想。以后要是想妈了,就拿出来看看。看到它们,就像看到妈一样。
还有一件事,妈要跟你说对不起。你王大-爷家的菜地,其实是妈让他帮你种的。妈就是想,让你在外面吃累了,吃烦了,回到家,还能尝到一口小时候的味道。妈知道,你最爱吃那一口。这件事,妈一直瞒着你,怕你觉得妈多事,怕给你添麻烦。
王大-爷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他老伴和儿子,很多年前出意外没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脾气是怪了点,但心不坏。以后妈不在了,你要是有空,就替妈多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最后,儿子,你要记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要是累了,就歇一歇。这个世界很大,但你的家,永远在这里。
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好了,不说了。妈爱你。
永远爱你的妈妈」
信纸,被我的眼泪,彻底浸湿了。
那些字,开始变得模糊,晕开。
可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梦想,知道我的压力,知道我的烦恼,也知道我的不耐烦。
她用她那笨拙的方式,默默地包容着我的一切,支撑着我的一切。
她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安排好了身后的事。她怕我难过,怕我孤单,甚至怕我,以后吃不到那一口熟悉的味道。
我以为我长大了,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了。
可到头来,我却一直都活在她的羽翼之下。
那个为我遮风挡雨的人,一直都是她。
我将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温度。
我抬起头,看向王大-爷。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瘦削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格外萧索。
我想起了母亲信里的嘱托。
「他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是啊。
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老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守着一片为别人而种的菜地。他的内心,该是何等的荒芜和寂寞。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了我母亲最后的、也是最忠实的倾听者。
他守着她的秘密,也守着她对我那份沉甸甸的爱。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后,声音沙哑地开口:「王大-爷……谢谢您。」
谢谢您,让我知道了这些。
谢谢您,让我没有错过,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孩子。
然后,他对我说了第三句话。
他说:「孩子,菜踩了还能再长,人没了,就只剩下念想了。去吧,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交代。」
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大-爷家的。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吹不干我脸上的泪痕。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木盒,像是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王大-爷那三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
第一句,为我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作为朋友的母亲。
第二句,为我揭开了一个关于爱的秘密,让我明白了那片菜地的真正意义。
第三句,则像一盏灯,为我这个迷失在悲伤和悔恨中的人,照亮了前行的路。
「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交代。」
是啊。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如果一直沉湎于悲痛,那只会让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母亲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的眼泪和颓丧。
她想要的,是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回到家,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安静。亲戚们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堂兄在帮着收拾残局。
他看到我,担忧地问:「你没事吧?跑哪儿去了?」
我摇摇头,对他笑了笑。
那应该是我那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
「我没事,哥。我就是……去见了位老朋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
我没有去打扰任何人,只是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我走到了王大-爷家的菜地前。
一夜过去,那片被踩踏的土地,看起来更加惨不忍睹。
断掉的藤蔓已经开始枯萎,绿色的叶子也失去了光泽。那些被踩进泥土里的小番茄,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我没有再犹豫。
我从他家院墙外,拿了一把小锄头,和一把铲子。
然后,我走进了那片菜地。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已经无法挽救的秧苗,连根拔起。
然后,我用锄头,将板结的土地,一点点地重新翻松。
泥土的气息,混着清晨的露水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种久违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干得很投入,也很专注。
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悲伤和愧疚,都随着汗水,一起挥洒在这片土地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干什么呢?」
我回头,看到了王大-爷。
他站在篱笆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碟咸菜。
「我……我想把地重新整一下。」我说。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院门,走了进来。
他把碗放在田埂上,说:「先吃点东西吧。」
然后,他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了那把锄头。
「我来吧。你没干过农活,不得要领。」
他挥起锄头的姿势,熟练而又有力,和他瘦削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再坚持,默默地走到田埂边,拿起那个馒头,大口地咬了下去。
馒头很香,带着一股纯粹的麦子味。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田里干活,一个在田边吃饭。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并不尴尬。
阳光,渐渐地从云层后透了出来,洒在这片小小的菜地里,也洒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
吃完饭,我也加入了进去。
他翻地,我跟在后面,把土块敲碎,把里面的石子和草根捡出来。
我们一起,把那些被踩坏的篱笆,重新扶正,加固。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那片狼藉的土地,终于被我们重新整理了出来,变成了一畦畦平整的、等待播种的沃土。
中午,王大--爷用他地里现摘的黄瓜和豆角,简单地做了两个菜。
我们就坐在他家的小院里,在丝瓜架下的阴凉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聊起了更多关于母亲的事。
他说,母亲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但她一直瞒着我们所有人,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他说,母亲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我结婚生子,没能抱上孙子。
他还说,母亲最后跟他说的,是希望他以后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多看顾着点。
「她把你,托付给了我。」王大-爷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又复杂的目光。
我的心,又酸又涨。
原来,她连我以后的路,都想到了。她怕我一个人孤单,所以,为我找了另一个「亲人」。
从那天起,我留在了村子里。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长假。
我每天,都和王大-爷一起,待在那片菜地里。
我们去镇上的集市,买来了新的番茄种子,还有各种蔬菜的秧苗。
我们一起,挖坑,播种,浇水,施肥。
就像两个最默契的伙伴。
村里的人,看到我和王大-爷走得这么近,都觉得很惊讶。
他们会偷偷地议论,说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不在乎。
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和王大-爷在一起,在这片充满了母亲念想的土地上劳作,我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和治愈。
这片菜地,就像一个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纽带。
它连接着我和母亲,也连接着我和王大-爷。
我们在这里,种下的不仅仅是蔬菜,更是一种思念,一种传承,和一种希望。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
菜地里的秧苗,也一天天地长高,变绿。
我和王大-爷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讲他和他的妻子、儿子。
我也会跟他讲我在城里的工作,我的朋友,我的生活。
我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忘年交,或者说,更像是一对,失散多年后,重新找到彼此的亲人。
一个月后,第一批番茄,终于长了出来。
青色的果实,挂在绿色的藤蔓上,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
又过了半个月,那些青色的果实,开始慢慢地泛红。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一次来到菜地时,我看到了满藤的、红彤彤的番茄。
它们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个头不大,样子也不算周正,但那种浓郁的、久违的果香,却弥漫了整个小院。
王大-爷摘下了一颗,用衣角擦了擦,递给我。
「尝尝吧。」他说,「这就是你妈,一直想让你吃到的味道。」
我接过那颗番茄。
它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把它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皮很薄,几乎感觉不到。
微酸的汁水,瞬间在我的口腔里爆开,紧接着,是那种沙沙的、绵密的果肉,和一股浓郁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甜味。
就是这个味道。
和小时候,我在姥姥家吃到的,一模一样。
和母亲寄给我的,那些歪瓜裂枣的番茄,一模一样。
这是记忆里的味道。
这是,爱的味道。
我举着那颗只咬了一口的番茄,站在那片生机勃勃的菜地里,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愧疚。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感动。
我抬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
仿佛看到母亲,正在云端之上,微笑着,看着我。
妈,我吃到了。
真甜。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