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若有来生,我与你结为兄妹,也胜过做半世怨偶,让我们各自错失了心爱之人。”
一、兄长万福
我和卫宣,在这场婚姻里互相消磨了半辈子,他终是累了。
弥留之际,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只等来了儿女带回的遗言。
“若有来生,我与你结为兄妹,也胜过做半世怨偶,让我们各自错失了心爱之人。”
果不其然,他甫一重生,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的那位青梅竹马从天牢里捞了出来,奉若珍宝,千娇万宠。
紧接着,便逼着他母亲上门,要认我做义妹。
我笑着从卫母手中接过那枚温润的玉玦,敛衽一礼,声音清脆。
“兄长万福。”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指尖的温度仿佛瞬间被抽离,僵硬地收了回去。
没过多久,我们各自的婚事尘埃落定。
他留守京城,我远嫁临安。
可就在我的座船解缆启航的那一日,他竟脱下大红的婚服,疯了一般冲到河边,不顾性命地跳入水中,死死扒住船舷,嘶声求我留下。
……
“家里请人算过了,说红儿这孩子,做我的干女儿,于两家都更好。”
卫母登门退还议亲的八字庚帖时,脸上满是讪讪的歉意,手上还捧着一枚作为补偿的玉玦。
这借口拙劣得近乎敷衍,任谁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母亲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甩袖进了内室。
这对闺中密友,相识数十年,从未闹到这般地步。
我走上前,从一脸尴尬的卫母手中接过玉玦,替母亲圆场:“能得两位娘亲的疼爱,是红儿的福分。”
卫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叹着气抚上我的脸颊。
“都怪我那个孽障!”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近来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卫家的贵公子卫宣,为一介女囚,竟在金銮殿上脱去官帽,以半生前程为注,叩首求情,求陛下法外开恩,赦免那即将被家族牵连流放的女子。
身为外戚,做出这等自毁颜面的事,陛下龙颜大怒,亲手赏了他两棍子。
卫宣硬是咬牙挺着,一声不吭。
回到家,卫尚书更是动了家法,鞭子都抽断了,罚他禁闭,饿上三天,可他依旧我行我素。
他费尽周折将那王家女子救出,安置在自己的外院。
听闻那女子一句“心口疼”,他便能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疯了似的跑到皇后宫里去抢太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卫母黯然垂首,“我这儿子,自小到大,从未这样求过我。”
他说,功名利禄他都可以舍弃,只求王家女儿一世平安。
我怎会不知道呢?
前世他临终前,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二、断腕之恩
前一世,我与卫宣结发十六载,无风无浪,儿女双全。
在所有亲友眼中,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无双。
可他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时,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他告诉儿女:“我对你们母亲的恩义,这一生算是还尽了。
可唯有一人,我亏欠了她一辈子。”
若苍天有眼,真能重活一世,他宁愿与我做一对点头之交的兄妹,也绝不愿再重蹈覆辙,让那王家女子听闻他婚讯后,抑郁病死于流放途中。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送走卫母,母亲便派人将我叫了回去。
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杯盏花瓶的碎片散落满地。
母亲的余怒未消,横眉冷对地看着我。
“人家不过随口敷衍,你倒好,还真贴上去认干娘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骨气的女儿!”
我小心地避开脚下的碎瓷,笑着依偎进母亲怀里:“旁人有旁人的敷衍,我们有我们的客气,这不冲突。”
母亲冷哼一声:“油嘴滑舌!有这张利嘴,怎么不知为你自己的婚事争一争?眼睁睁看着未婚夫被抢走,还乖乖巧巧点头做了人家的妹妹,往后这般的好亲事,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
母亲越想越是替我委屈,也懊恼自己方才只顾着赌气,忘了再为我争取一二。
这份熟悉的唠叨,我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过了。
直到后来,我也为人母,膝下同样有一双儿女,日夜忧心他们会受半点风雨,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非要我嫁入卫家的那份良苦用心。
我楚家一门,到父亲这一代已然式微。
父亲两年前外放为官,不幸染上时疫,客死他乡,家中连个继承爵位的人都没有,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母亲在京中步步为营,才勉强为我们争得一席之地。
可是……
“娘。”我双臂环住她温暖而熟悉的肩膀,眷恋地靠着,轻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屋外雷声隐隐,一场夏雨将至。
屋内熏香沉静,纱帐微动。
母亲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你总归要嫁人,娘护不了你一辈子。
这卫家不成,往后的亲事可怎么是好?”
我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天底下的好男儿又不止卫家一个。
前些日子,临安的外祖家不是来了信,说似乎有人想托他们向我提亲么?”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母亲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
她一把推开我,没好气地骂道:
“那是你表姐挑剩下的,死活都不要的人!你那个杀千刀的舅舅,碍于欠了人家的人情,便花言巧语想把这麻烦甩给你!”
母亲警惕地盯着我:“你可给我擦亮眼睛,别为着跟卫家赌气,就昏了头去看上临安那个混小子!”
“我可都打听清楚了,那人七岁时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足足傻了十年。
好不容易十七岁时治好了,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整个临安城的好姑娘,提起他的名字都嫌脏了嘴!”
母亲捧着我的脸,眼神里满是骄傲:“更何况是我这样好的女儿,便是三嫁,也轮不到他!”
母亲的爱护让我鼻尖一酸,我强忍着泪意,重新缩进她柔软的怀中。
可是,娘啊。
我要如何告诉您。
您口中这个百般不堪的纨绔,曾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前世,战火纷飞,城池被困,卫宣为了保全儿子,舍弃了我和女儿独自逃生。
在我断了手,女儿饿得奄奄一息,我们最绝望的时候。
只有他,那个叫申敛的人,回过头来找到了我们。
他浑身浴血,背着我,抱着女儿,在尸横遍野的窄巷中穿行。
最后,他蹲下身,让我们踩着他的脊背爬出断墙。
我们母女因此得活,而他,却永远倒在了那堵墙后,万箭穿心,至死也未能瞑目。
三、各自婚期
我要嫁给临安那个叫申敛的纨绔,这份决心,正如卫宣拼死也要救下王家女一般。
我铁了心。
京城里的人,原先只当卫宣是中了邪,如今连带着我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疯子。
卫宣似乎也觉得,只许他为爱痴狂,不许我另择良婿。
他竟抽空找上了我。
一见面,他便劈头盖脸地质问。
“楚红,你是不是疯了?”
他显然知道我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却无法理解我的选择。
“那个姓申的算什么东西?就算他救过你的命,难道就值得你搭上一辈子的幸福?”
柳堤旁,细雨如织,将千条万缕的柳丝都浸染得湿漉漉。
我撑着伞,静静地望着卫宣。
他年轻时的模样,确实是好看的。
剑眉星眸,眉目如画,自带一抹疏离的清贵,永远是一副富贵堂皇、高不可攀的样子。
他的家族给了他无上的荣光,也让他格外珍惜自己,珍惜与他一脉相承的儿子。
所以在危难关头,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保护那个能延续他血脉的男孩。
在他眼中,妻子再好,终究是外姓人;女儿再疼,也总是要嫁出去的。
唯有儿子,即便并非心爱之人所生,却是真正与他骨血相连的。
他庇护的羽翼张开,却只带走了一只雏鸟。
后来,女儿与他日渐疏远,直到他离世,也再没像儿时那般唤过他一声“爹爹”。
听小儿子说,他是带着这份遗憾走的。
遗憾,当真吗?
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满是水腥气。
“楚红?”
我的走神让他很是不满,他拧起长眉,习惯性地抬手,想像前世做夫妻时那样来拉我。
我侧身避开一滴雨珠,也恰好躲开了他的触碰。
“嫁娶之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提醒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兄长您来费心吧?”
一滴雨,恰好砸在卫宣僵住的指尖。
兄长。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们如今名义上是兄妹,我腰间还佩着他母亲所赠的玉玦。
他似乎对这个称呼极不适应,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僵硬地收回手,藏入宽大的袖口中。
他依旧不肯罢休,苦口婆心地强调:“楚红,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是真心为你好。”
他那副模样,仿佛真的在为我忧心,怕我一步走错,终生受苦。
“你信我,我不会害你,那个人声名狼藉,绝非良配。
他救过你和念念,这份恩情我卫宣记着,我来替你报。
无论是功名前程,还是金银财富,我都可以给他,好不好?”
不好。
我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还是不明白。
这一世,没有念念,没有孩子,我们更不是夫妻。
这早已不是他愿不愿意施恩的问题,而是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干系。
卫宣深吸一口气,阴沉的天色仿佛积压在了他的眉宇间。
“你再仔细想想,连岳母……你母亲都不同意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若实在想现在就成婚,我……”他调整了语气,勉强挤出一丝平和,“等我抽出空来,自会在京中世家子弟里,为你物色一个最好的。”
我缓缓挑眉,有些讶异他竟能退让至此。
这位前夫兄多活一辈子,气量倒是长进了不少。
只可惜,他大概是永远也抽不出空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那养在外院的娇客便又派人来催了。
一个小厮冒着雨,快马加鞭地寻来:“公子,您快回去看看吧!您不在,王姑娘那药怎么喂都吐,太医的头发都快愁白了,嚷着不干了!”
或许是小厮当众嚷出他的私事,让他有些难堪,卫宣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
他转过头,似乎还在犹豫着如何与我告别。
前世,每当他要离开时,我总会体贴地咽下所有委屈,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
但这一次,我只是淡淡一笑,如同一个真正的路人,不等他开口,便先一步转身,消失在雨幕之中。
四、天价聘礼
临安那边,舅舅收到信后,也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一连寄来三封信,信中的内容如出一辙。
【红儿当真肯嫁?】
【阿妹你没气得掀桌子?】
【这……这多不好意思,要不舅舅我也添一份嫁妆?】
母亲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忍着怒气拆开了最后一封信。
那是申家附上的彩礼单子。
只扫了几眼,奇迹发生了,母亲紧锁的眉头,竟如春雪遇阳般,缓缓舒展开来。
“老天爷……”母亲愣愣地盯着那张礼单,喃喃自语。
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看,也呆住了。
密密麻麻的礼单上,写满了千金万银、珍宝书画,还有数不清的田产、钱库,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阵仗,便是娶一位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喃喃道:“光顾着打听那小子的人品,倒忘了问问他家的底细。
这申家,竟是富到了这个地步?你舅舅那个掉进钱眼里的老狐狸,能这么好心把这等好事让给我这个外甥女?”
直到我们看完了所有的信,才在舅舅用蝇头小字写下的附注里找到了答案:
【人家点名就要红儿,我提议陪嫁两个庶女过去做妾,人家都不干,哼。
】
母亲彻底心动了。
她掰着指头,细细盘算起来。
“申敛是长房嫡子,没娘,但有钱。
脑子还不好使过,想来好拿捏。
底下的几房也都老实本分,好管教。
最重要的是,临安就是你的娘家,谁也别想欺负你。”
母亲一拍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笑开了花。
“这可是天赐的良婿啊!”
我也跟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目光却落在了那句“人家就要红儿”上,若有所思。
很快,我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京城与临安路途遥远,为了方便出嫁,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外祖家早早便来信,让我们母女先去临安备嫁。
卫宣见我一意孤行,也彻底冷下了脸,不再过问我的事。
说来也巧,我家定下婚期的那一日,他也公布了婚期。
两个日子离得极近,恰好就是我和母亲计划离京的那天。
我们要举家搬回临安,有许多东西要收拾。
而街对面的卫家要迎娶新人,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来不及参加卫家的婚宴,便在出发前,托人送去了一份贺礼。
马车缓缓驶过卫家大门,府内喜庆的乐声咿咿呀呀地传了出来。
吹拉弹唱,锣鼓喧天。
我平静地路过这些喧嚣,就像路过我那看似圆满实则荒芜的前世,去迎接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新生。
船,快要开了。
五、故人非故
说实话,我心里是紧张的。
我对申敛的全部印象,还停留于前世被困陇城时,那个总在将军帐下喝酒划拳的副将。
那时的申家大概已经败落了,他巡城时总是一副懒散又睡不醒的模样。
我曾记起,他似乎找过外祖向我提亲,当时的我心中满是不屑。
但他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半分。
哪怕后来喝得酩酊大醉,栽进酒缸里,也从未将我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他只是每次巡城路过我家门口,看到孩子们吵着要摘树上的杏子,而我踮着脚却够不着时,会停下脚步,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微笑着将一衣兜熟透的杏子,小心翼翼地倒进他们稚嫩的掌心。
再之后,便是他冒死回来寻我,用他的性命,换了我们母女的生路。
我忍不住去想。
如今才刚及冠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那双眼睛,还会像前世那般,被世事与烈酒浸泡得满是疲惫吗?
我们之间,是否能真正地了解彼此,相守一生?
船头的铃铛轻轻晃动,风帆已经扬起。
我暗暗吸了口气,扶着母亲的手,准备踏上登船的木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隐约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风声太大,我听不真切,只看到那人身上喜庆的婚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凌乱的火焰。
卫宣从马上滚落,踉跄着爬起来,疯了似的朝我奔来。
他说,等一下。
等一下,楚红。
可是船缆已经解开,就像前世在危难中他松开我的手一样,再也无法挽回。
“扑通”一声巨响。
在岸边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他竟是疯了一般,挣脱了所有人的拉扯,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他拼死游到船边,湿透的婚服重如铁衣,死死扒住船舷,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一手更死死地扯住我的衣袖,巨大的力道将我拽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冰冷的水珠溅上我的脸颊,滑落下来,宛如泪痕。
他漆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仰着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我。
“留下。”
“我娶你。”
他嘶哑着声音说,就像前世无数次对我许诺那样。
六、镜花水月
我和卫宣的前世,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刚嫁给他不久,王扶桑就病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实在算不上融洽。
他砍掉了院子里所有的白梅,种满了扶桑花。
那满院刺目的红艳,是他对王扶桑无声的悼念。
王家女,王扶桑。
扶桑花期极长,几乎全年开放,年年如此,岁岁不败。
每到夏日,那触目惊心的烈红便如同流动的火焰,看得我心烦意乱。
我不愿住在那个院子,便时常寻借口去临近佛堂的偏院,为身体抱恙的母亲祈福。
我和他关系的转圜,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从山寺送回母亲的灵柩,回程时我失足摔倒在石阶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犹豫了许久,终是朝我伸出了手。
男子的后背宽阔而坚实,我趴在上面,泪眼朦胧中,竟以为寻到了此生的依靠。
后来,一双儿女相继出生,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会为了孩子妥协,在那片红色的花海里,种上几棵他们喜欢的杏树。
他会在树下扎起秋千,偶尔孩子们顽皮,折断了扶桑花枝,把花瓣弄得他满官帽都是,他也不恼。
只是故意板起脸,吓唬他们:“再胡闹,今晚你们的母亲就只陪我睡了。”
孩子们会大声抗议,他便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他们抱起来,然后对着站在廊下的我,扬眉而笑。
那一刻,我恍惚地望着他身后疏朗的杏树,竟觉得那飘零的杏花,也有八分像我喜欢的梅花了。
但我忘了。
再相似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
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如今,卫宣真正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他只需再走一步,就能弥补前世所有的遗憾。
我不懂,他为何又要在此刻追忆起那些虚假的惘然。
他的遗言,还言犹在耳。
或许,他自己已经忘了。
于是,我轻轻地提醒他。
“兄长说得对,一世兄妹,好过半生怨侣。”
他仰头望着我,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中的血丝。
可他再也抓不住我,无法再用“妻子”的名分将我捆绑。
不远处,卫家的家丁已经慌忙下游来救主。
我覆上他冰冷刺骨的手背,一根,又一根,不带半分迟疑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你若真心为我好,便该以兄长的身份,备上贺礼,名正言顺地来临安,喝我的喜酒。”
七、初见申郎
临安的风是湿润的,带着水的温软,扑面而来,连眉睫上都仿佛能拧出水珠。
外祖家来了许多人接我们,舅舅一家站在岸边,老远就朝我们挥手。
几年不见,舅舅发福了不少。
我刚下船,母亲便开始嘲笑他。
“大哥,这些年官没见升多大,这身油水倒是捞得不少啊。”
舅舅眯着一双小眼,嘿嘿直笑。
“阿妹也是风韵不减当年,不仔细瞧,还真数不清你眼角的皱纹呢。”
他们兄妹俩在那明枪暗箭地斗嘴,舅母和表姐则笑盈盈地拉过我,全当没听见。
舅母与表姐都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娇柔动听。
“路上可累着了?”
“你二表哥上山打猎去了,说要给你捉最新鲜的兔子尝尝鲜。”
表姐挽着我的手臂上了马车,悄声说:“他呀,就爱跟申家那小子厮混。
如今看咱们要跟申家做亲家了,更是野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提起申家,表姐咬了咬唇,避开母亲和舅母,压低了声音问我:“姑姑怎么就舍得把你嫁给申家?那个申敛,名声可着实不大好听。”
我说,是我自己想嫁的。
表姐满脸诧异,问我,从前不是最喜欢卫宣吗?
是啊,年少慕艾,在最不经事的年纪,于元旦御街游宴时惊鸿一瞥,便对那位骑在马上的贵公子心动如雷,再难收拾。
我将满腔的少女情思诉诸笔端,寄往临安,向表姐求助。
表姐回信说,喜欢便去追,这并非男子的特权,端方君子,淑女亦可求之。
后来得知那人恰是母亲费心为我相看的卫家公子,我便仗着两家的情谊,时常往卫家跑。
只要能见到卫宣,同他说上几句话,我便能高兴许久。
回去后立刻提笔给表姐写信,从他俊秀的眉眼,写到他衣衫的颜色,三页纸都写不尽我的欢喜。
烦得表姐每次回信都绞尽脑汁,生怕说错了话。
表姐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笑:“那时我可真怕,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讲了卫宣一个字的不好,惹得你又寄来一封长信与我辩驳。”
我垂下眼眸,轻声说:“那时候,太不懂事了。”
表姐何等玲珑剔透,瞬间便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当初我不敢说卫宣的不好,但现在我敢肯定,申敛至少有一点,是卫宣绝对比不上的。”
我疑惑地抬起头。
表姐用一种极其夸张的神情,斩钉截铁地说道:“申敛那人,名声虽烂,但长得是真好看!”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当表姐是在哄我开心。
前世我见到的申敛,胡子拉碴,总是弓着背,实在与俊美二字沾不上边。
表姐却坚持道:“真的,待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待会儿?
话音刚落,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一行纵马携鹰的锦衣少年。
左边是我的二表哥,他正和几个同伴嬉笑着,将中间一位头戴宝石发冠的年轻人往前推。
“去啊,快去啊。”
那年轻人被他们推搡着,神情僵硬地抱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下了马。
日光掠过他袍角的金线绣纹,流光溢彩。
恰在此时,车帘被风高高扬起。
他与我的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了一起。
下一刻,那张俊朗如玉的面庞,“唰”地一下,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8
从未想到申敛年少时长这个样子。
美如冠玉,眼似水波横,鬓发青鸦。
他很紧张,匆匆将兔子塞给我,竟是一句话也没说,面上的红都快蔓延到眼尾,慌忙给长辈行了礼就跑了。
惹得众人戏谑不断。
我略略出神。
到了外祖家,晚间席上才知道,临安人说申敛名声不好,大半原因是他大好青春年华不思考取功名,喜爱出入秦楼楚馆,为歌女填词谱曲。
加之他有一副那样的相貌,愈发显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渐渐,临安人便认为他是扶不起的浪荡子,正经女孩避之如蛇蝎。
外祖父将婚期定在来年也有这个顾虑。
“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无风不起浪,再多的流言里总有一两句真。
“红儿,你年纪小,婚姻之事最忌脑子一热,留多时间仔细考量,『女之耽兮不可脱』的道理要记得才是。”
闻言,我有些羞愧。
前世因一时心动嫁给卫宣,又因申敛救命之恩而认定他是好人,从来都是脑子一热,冲动把自己献出去。
活了两辈子,竟还是死性不改。
我认真点头:“外祖父疼惜,红儿明白了。”
母亲在旁听了也是心有戚戚,懊恼握住我的手:“我也是糊涂,见了他家那些好处,又想着跟卫家赌气,一时竟忘了申敛的品性。
今儿瞧他面若好女,看着就是个招蜂引蝶的,要不还是算了。”
话一出,我还没怎么,二表哥先急了。
他跑过来:“哎呀姑母,外头人都是浑说,申敛是会个什么填词作曲,但他连歌女的面都不见,平时冷淡得要命,也就见妹妹才脸红。”
他转头,拍拍胸脯:“妹妹你信哥,哥不坑你。
这些日子你跟着哥玩儿,保证让你知道申敛是个什么样的人!”
9
二表哥最不靠谱了。
出门前百般对家人保证会亦步亦趋跟着我,结果把我放在一只小舟上,撒腿就跑了。
我和船头同样被忽悠来的申敛面面相觑。
视线相接,他立马低眸,局促划着桨。
绿波泛起涟漪,初夏芙蓉清香,头顶树影碎光,耳边蝉鸣。
沉默之中,我渐渐放松,觑看他,却好像热得头顶冒烟,不断舔舐干燥的唇,呼吸不过来。
今日太阳也不大呀。
我疑惑仰头。
正要开口问他要不要喝点水,看向他,不想他偷看我被抓个正着,慌忙扭过脸,又撞到一片荷叶。
骨碌碌一捧水珠浇得他满脸湿。
扑哧。
我没忍住笑出声。
他愣了一下,眉目如洗,黑眸清澈,抿住红菱一样艳的薄唇,也笑了。
这回轮到我觉得面颊热了。
我移开目光,盯着花,扯出手绢遮脸。
忽然飒飒有东风,吹走了我的手绢,飘进乱红晃绿的深处。
申敛二话不说就扎进水,游进去给我捡手绢。
我受惊一抖:“申敛!不用捡,回来!”
芙蓉塘外轻雷响,阴云蔽日,转瞬天昏地暗。
这一幕和前世申敛死时的天气太像。
阴湿的闷,透不过气。
我让他走,不要管我们。
但他执拗地背起我和女儿,一声不吭。
然后,他就死了。
“申敛!”
我扒住船舷。
哗啦啦骤雨至,不远处,申敛从水面冒出头,湿淋淋得意笑着举起我的手绢。
我面色惨白。
他笑意渐凝。
回到岸上,走进水亭避雨,一直沉默。
他把手绢还我,看到我眸中湿润,一下慌了,终于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却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就落下来。
对他前世死亡的愧疚,负重的悲哀,乃至见到他今生的平安富贵,千思万绪,自己也说不清。
申敛仿佛怕极了我的眼泪,想拿衣袖给我擦,身上却找不出一方干燥地,只好做小伏低围着我打转。
不料还未说话,申敛猛然被人推开,头顶阴鸷一声:“滚。”
我愕然望向来人。
10
“他欺负你了?”
卫宣来者不善,与申敛碰我一片衣角都不敢的紧张不同,他熟稔地抬手抹去我的眼泪。
随即转过脚尖就要揍申敛。
申敛冷冷地直视。
“不是,误会了,”我连忙抓住卫宣手腕,“他是我未婚夫。”
气氛忽然僵持。
我收拾好情绪,与卫宣拉开距离,问他:“兄长怎么忽然来临安了?”
称呼一出,申敛脸色变缓,卫宣神情不太好。
申敛似乎很了解京城事,微微笑:“想来是卫家那位兄长吧,远道而来,弟失礼。”
在外人面前,申敛进退有度,丝毫不怯。
卫宣却失了风度,语气不善:“还轮不到你假客气。”
申敛面色不变:“迟早的事。”
二人眼中暗暗甩飞刀,幸好二表哥见雨势变大,赶来接我,这诡异的气氛才打破。
卫家与我家算是旧识,外祖父曾与他家老一辈一同在外地做过官。
卫宣又认了我做妹妹,远道而来,外祖父便留他在家暂住。
他是来给王扶桑请医的。
王扶桑狱中得疾,久治不好,听闻临安梅山有神医隐居,擅治顽疾,卫宣便不辞辛苦前来。
“卫公子情深义重,很好。”母亲阴阳怪气感叹。
卫宣看我一眼,不知解释给谁听:“只是顾念儿时情谊,不忍她余生受苦,待治好了病,便送她回族中老家,从此以亲妹妹看待。”
又是妹妹。
他是有多爱当人家兄长。
我无话可说,欠身告辞回房。
走到游廊小桥,卫宣追了上来,他说他无意娶王扶桑,只是生气做戏,前世遗言也是赌气,因为我从陇城回来后一直对他疏离冷淡。
“我只是想要你在乎我。”他声音颤抖,“红儿,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不放心。
我面上维持的平静豁达显出一丝裂痕,讥讽望着他。
“所以那时你把我和你的女儿丢在乱城里,很放心了?”
我提醒他:“念念才四岁,饿得娘都叫不出来。”
他僵住。
我靠近,低声:“你怎么该记得的过错不记得,该对我好的事,从不做呢。”
看着他被刻意逃避的罪孽刺激得面色苍白,我退后一步,声音冰冷。
“你明明知道我母亲不久后将会突发急病,所以我一到临安才费尽功夫将徐先生从梅山请来。”
经年委屈如山倒。
“京城多少御医给她看不成!偏要来和我抢。
卫宣,你要我在乎你,可你何尝有一分在乎过我?”
他摇头。
“……我不抢,红儿,我……”他眼眸含泪,“我只想找借口看看你,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真嫁了。”
他神情已陷偏执:“我对你们母女的错一辈子还不完,所以上天才给我机会让我弥补。
我们注定是一对,你难道不想儿女再回到我们身边?”
提及孩子,我心一痛,决绝地甩开他的手。
“若还是你为父亲,想来他们也不愿托生在我肚子里了。”
卫宣狠狠一震,摇摇欲坠。
11
那日骤雨,病倒了两个人。
卫宣留在临安,以忧思积病为由久久不归京。
而申敛,是真的旧病复发。
我让二表哥带了徐先生去瞧,说是儿时重毒伤身,以至长大虽散了毒,到底伤了本根,病发时如百爪挠心,唯有忍耐,或饮酒麻痹。
所以前世他才喝那么多酒……
可这时的他却不愿碰一滴,宁愿忍耐。
二表哥叹气:“他从来都不想成为酒囊饭袋。
当初他那继母下毒,害他从一个神童变成傻子,被人耻笑十年。”
庭中杏子成熟,无人摘,一两颗落下,被雨泥沤烂。
“他也想振奋起来考功名,奈何申伯父又骤然离世,如此守孝耽搁三年,申家族长年纪也大了,家里大小生意要他撑着。”
他写于秦楼楚馆的悲词,经由歌女传唱,传扬淮河。
一身才华,寄于靡靡之音,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灰意冷呢?
我黯然垂目,走到杏树下,却听二表哥话音一转,悄咪咪道:“不过阿妹你猜我今日去瞧他,他在干嘛?”
我推开他的头,没好气:“让你问问徐先生有何治法,你不去,光去看人家笑话,表哥你还是他的朋友吗?”
二表哥长“欸”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他能忍得很,竟然咬牙坐起来写经义,看那不要命读书的狠样子,我都怕了。”
说完二表哥又凑过来,贱兮兮的。
“你猜他为啥这么刻苦?”
我捂住耳朵。
二表哥的声音还是飘进来,喋喋不休。
“还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知道卫家哥儿有爵位继承还争气考取了进士,啧啧啧,这一激可比荀子劝学还厉害,病魔都往后排了!”
我背过身,脸颊绯红,二表哥还追着念叨。
“阿妹呀你可得说话算话,要了人家就不能甩咯,你若是掉回头跟卫哥儿走了,申敛怕是得气上吊你信不信?
“就说前儿吧,人家讨好你给你捡绢帕,你一哭,把人弄得湿漉漉回去辗转反侧,病糊涂了还揪着我问,『为什么?你 妹妹为什么哭?』
“我哪儿晓得呀!
“我只能劝,『抱歉啊兄弟,女子都是水做的,我那妹妹更是西湖成精,你得习惯,日后嫁进来,还有得你受呢!』”
你才是鸭子成精呢,一地碎嘴子。
我又羞又气,踮起脚拽下旁边沉甸甸的树枝,摘了颗尚青的杏子,塞他嘴里。
二表哥面色扭曲。
“呸呸呸!”
清静了。
12
徐先生回来,我赶紧找去。
“劳累先生,不知申公子的病情可有根治之法?”
内堂中,徐先生放下药箱,捻须沉吟:“不好说。”
我垂眸。
外祖父和母亲本就对这门婚事摇摆不定,若申敛病好不了,婚事或真要黄了。
我咬了咬唇,纠结如何应对,谢过先生后打算离开。
“姑娘。”
徐先生在身后叫住我。
他忽然提及我去梅山寻他的事,问我:“可还记得在下为何答应姑娘出山?”
我回忆,斟酌道:“先生说……因为一个梦。”
他点头,负手起身,踱步窗前:“那梦连续几日,直到姑娘到来方知因果。”
他背对我。
“我本渔樵客,隐遁江湖多年,虽怀医术却并不为人所知,姑娘却忽然找来,笃定我会治病。”
我一惊,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倏忽。
梅山徐先生大名是十几年后经历兵乱才传扬天下。
那时军中将士饮用了被胡人恶意投放时疫尸体污染的河水,霍乱骤起,民生受害。
于是他毅然出山,投军为医。
后来阴差阳错被胡人俘虏,所幸申敛豁出命将他救回来,带到陇城。
有这样的救命之情,徐先生是一直把申敛当儿子看的。
那时我常常看见徐先生头发胡子白一把,佝偻着背,气冲冲把申敛从酒馆里拖出来。
如今联想申敛身上的毒,可想而知,那时他在军中搏命厮杀的压力下,无法压制只能饮酒麻痹的痛苦。
有一回黄昏天色暗,二人一个醉,一个老,都不慎摔进水沟。
还是儿女在门口玩耍瞧见,大声叫我,才一起费力将他们抬回家。
有时候感怀徐先生医德,卫宣托人从外面接济的粮米,我会偷偷留下一些自己的口粮,趁人不在,放在徐先生和申敛的后门。
后来城破生死之际,徐先生和申敛都选择留在城里,没吃没喝,太苦了,徐先生年老挺不住。
最后一次见徐先生,是申敛匆匆把我背到他身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帮我接好了被胡人踩断的手。
可这些前尘事,如何说得清呢?
我沉默下来。
徐先生似乎也不执着答案,笑笑摇头。
“那些梦里,姑娘和我有几段缘分,申家小子也没少叫我头疼呢。”
我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徐先生摆摆手:“让你不要担心罢了。
小子还年轻,总比梦里的时候好治。”
他还让我对母亲的身体放宽心,平日让她少发脾气,吃药保养便无大碍。
两重的柳暗花明,叫我如何不欢喜?
“多谢先生!”
我跑出去,不知找谁分享喜悦。
又跑回来,激动难耐,再行一礼。
“多谢先生!”
这回真的跑出去,我要告诉母亲,申敛会好好的,我要和他过一辈子。
风声里,依稀听到徐先生在后面无奈地笑了,喟叹。
“都还是孩子啊。”
13
申敛觉得自己不太好。
自从见了京城来的卫宣,再看到自己无功无名,一身病魔纠缠,他就萌生了一股卑意。
那情绪不汹涌,如空气包裹,使他时时刻刻产生心窒一样的痛苦,却到不了死的程度。
于是他对前来劝慰探病的叔伯婶娘说:
“我比不过卫宣。
她一定不会选我了。”
几个婶娘怜惜,纷纷开口。
“嫁夫郎又不是选官员,楚姑娘和你婚都定了,你赶紧病好了把人娶回来才是正经。”
“是呀,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的,哥儿生那么好看,输哪儿都不会输这张脸上!”
申敛喃喃:“她喜欢吗?那她为什么哭?”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问题。
婶娘 们语塞,纠结须臾,赶紧哄他:“肯定是心疼你!那么深的水,天又闪雷,你跳下去,她能不担心吗?”
心疼他。
心疼他。
心疼他。
申敛恍如忽听纶音,猛然从书堆里弹起来,骨缝里消退的病痛转为丝丝酸麻,软得他浑身都醉了。
他简直想立刻求婶娘叔伯们去向楚夫人商量把婚期提前,他等不及明年,万一姓卫的孙子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把楚红勾引去,那他就真想上吊了。
但他转而又立马刹住。
男人长得好看有钱还不行,得有本事护住妻子,让妻儿一辈子不受风雨才好。
唯有先考功名做官。
他回想昨晚做的噩梦,因为申家族内无人在朝,以至于树大招风,偌大家产都被贪官计算,后头他为护族人,别无他法去从军。
而楚红嫁的那个丈夫待她也不好。
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宝贝在别人那儿受践踏。
仅仅一个梦,申敛就气得想砍人,要是真的,那还得了。
他想,不成不成,他得赶紧备考,一路过关斩将,参加完春闱,得了名次才有资格和楚红成婚。
家人们看着他在那儿兀自天人交际,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随即跟打了鸡血似的继续奋笔疾书。
这时角门忽然有人来传话。
“楚家姑娘让人摘了一篮甜杏送来,说是给公子病中尝尝鲜儿!”
众人还未反应,只觉面前一股风吹过,申敛光鲜亮丽跑到门口,像吸了口仙气回魂。
那小篮子格外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家的物什。
杏子金黄,压着湿润鲜绿的叶,垂涎欲滴。
一旁申伯父瞧了,抓了颗在手,正要尝尝,却被旁边的申敛抢去,护食放回篮子,十分小气。
“大伯想吃叫人买去,别给我碰坏了。”
申伯父讪讪搓搓指尖,望着傻小子轻快得意的背影,有些忧虑,嘀咕:
“好不容易治好了傻病,怎么又添了一样症状?情种可不好治。”
14
也不知是不是送过去的一篮杏子显了神,申敛大半年突飞猛进,一路考中举人,学中的先生称奇不已。
看得舅母也眼热,揪着二表哥日日头悬梁,现在二表哥听不得一个“申”字,一听就两眼冒金星,恨死申敛了。
迁怒之下,连申敛给我写的信也不帮忙递了。
比起我这小小烦恼,卫宣在临安拖到秋天,终于还是拖不下去了。
他和王姑娘大概是感情出了问题,王姑娘梨花带泪来找他时,他眼里竟有厌恶的神色。
我熟悉这种神色,无非是前世他刚娶我时的样子。
原来他也没那么心爱扶桑,只因她死得早,又是为他死,所以他高高在上的征服欲被满足。
他得到这个女子永远的爱,却无法回报万一。
而想讨我的喜欢又太容易,便不太被他瞧得起了。
不过如此。
我忽然明白,这个被我捧上神龛的男子。
我曾疑惑为何自己努力擦拭他身上冷漠的灰尘,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在御街惊鸿一瞥清朗的样子。
原来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世俗里所有自私薄情男子中的之一。
我爱上的是一个光彩的幻觉,并拿妻子的忠贞去塑像膜拜,让他成为我的天。
而天塌时,我才看清婚姻的真相。
不要去爱一个想象中的丈夫,而是去爱真实,爱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
卫宣临走前想见我一面,托人传话,说他安顿好王扶桑还会来临安,另附上一叠厚厚的信。
我一眼也没看,径直接过扔进火炉。
传话的小厮试探问:“姑娘可有话带给卫公子?”
我摇头。
静静望着炉中火将纸张烧得一干二净,化作灰尘。
15
此后卫宣一直没来临安,听闻他庇护罪臣之女的行为让陛下忍无可忍,存着敲打外戚的心思,将他贬到永州反省。
他乞求再三,不是求他和王姑娘的姻缘,而是将外放启程的日子拖到了来年。
开春转暖,喜上临门。
申敛殿试名次靠前,不久将入翰林院,家里生意交给叔伯打理,打算在临安拜完堂,再同我一起回京城。
母亲自然无异议,只是笑折腾一来回,还是扎根了老地方。
新娘子出门,母亲为我梳发,爱怜地提醒我等会儿不要哭鼻子:“妆花了就不好看了,我们红儿要高高兴兴嫁良人。”
我哽咽点头,对镜微笑。
不想眼见时辰快到,二表哥突发状况起不来,背我出门的人一时没了,舅舅急得头疼。
“这孽障尽发癫,等不及喝喜酒,昨夜就闹着和申家小子们拼到半夜,这回子上哪儿再找个兄长?”
宾客里,沉默许久的男人站出来:“我来吧。”
是卫宣。
他以兄长的名义陪嫁了一百二十抬。
喜乐吹打,梅树生叶,墙头榴花明艳。
红盖头,遮住眼眸。
伏在男人清瘦的背上,我当作不知他是谁,他也没有开口。
一步步,走得很稳。
只是他将我放进花轿那刻,手背落了滴温热眼泪,不是我的。
我平静拭去。
一路穿过大街,到了申宅。
申敛牵着我进门,小心翼翼。
洞房笑闹后,夜幕降临,他满脸通红掀开我的盖头,眸含春水,眼皮宛如敷了胭脂。
我这时才问他,为何这么执着娶我。
申敛靠过来,抵住我额头,轻声道出了几年前他跟着叔伯去京城的事。
元旦御街,游园盛会。
他在不晓情爱的迟钝年纪,于万家灯火中看见我,心动如雷,一发不可收。
红帐垂落,人影交颈。
屋外烟花似锦,屋内香冷金猊,鸳鸯翻浪,乱红不清。
今生好景,从今夜始。
来日绮窗前,不问著梅未。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