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喜欢看他假装看书时紧锁的眉头,喜欢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跟她讲里的趣事,更喜欢他看着自己时,那双深邃眼眸里藏不住的温柔和热意。
秦秀英的心,就在这笨拙却真诚的攻势下,一点点地沦陷了。
她喜欢看他假装看书时紧锁的眉头,喜欢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跟她讲里的趣事,更喜欢他看着自己时,那双深邃眼眸里藏不住的温柔和热意。
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像春天里的野草,在旁人未曾察觉的角落里,疯狂地滋长着。
这天是周日,耿建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张电影票,约秦秀英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小花》。
秦秀英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一件碎花衬衫,赴约时,一颗心像揣了只小兔子,在胸腔里扑腾个不停。两人并排走在去电影院的林荫路上,虽然隔着一拳的距离,但空气中都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
夏末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白皙的脸颊和他宽阔的肩膀上。
秦秀英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瞟身边的男人。
他今天也换下了一身油污的工装,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而线条分明的肌肉。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秦秀英能感觉到,他走路的步子都比平时慢了半拍,似乎是在迁就她。
“咳。”耿建军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秦秀英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那个……你走里面。”他指了指马路内侧,声音依旧是硬邦邦的,却不由分说地跟她换了个位置,自己走在了靠近马路的一边。
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却让秦秀英的心里像是被灌了蜜,甜得发齁。她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换了位置,手臂在交错的瞬间轻轻擦过。那短暂的触碰,像是一道电流,从秦秀英的手臂一路窜到心底,让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那一刻也僵了一下。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那点小女儿家的窃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电影院里人声鼎沸,耿建军用他高大的身躯护着她,在拥挤的人潮中挤出一条路。找到座位坐下后,灯光暗了下来,银幕上开始播放电影。
可秦秀英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电影上。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阳光和肥皂的干净气息,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就喷在自己的耳侧。
两人并排坐着,肩膀几乎要挨在一起。秦秀英能感觉到他手臂上传来的热度,那股热量隔着薄薄的衬衫,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烫得她脸颊发烧。
电影演到感人的情节,周围传来一片压抑的抽泣声。秦秀英也被剧情感染,眼圈一红,正想偷偷抹掉眼泪,一只大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塞进了她的手里。
手帕是军绿色的,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带着他独有的、霸道的气息。
秦秀英捏着那块手帕,心里又酸又软,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
一场电影,看得是百转千回。
电影散场,两人走出电影院,天色已经擦黑。
耿建军默默地走在她身边,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那场电影和那块手帕,变得更加微妙。
就在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准备拐向秦秀英家那条街时,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猛地刺了过来。
“耿建军!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秦秀英浑身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王桂兰正双手叉腰,一脸怒容地瞪着他们。她的身边,还站着几个爱嚼舌根的邻居大婶,正用看好戏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秦秀英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刚刚还雀跃不已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耿建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往前跨了一步,将秦秀英整个挡在了自己身后,声音冷硬如铁:“妈,您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我要是不在这儿,还不知道我儿子被哪个迷得连家都不回了!”王桂兰的声音又尖又响,足以让半条街的人都听见。
她几步冲上前来,根本不看自己的儿子,一双精明刻薄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死死剜在秦秀英的脸上。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图书馆那个秦家的姑娘啊。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文文静静的,骨子里倒是会勾人得很嘛!大晚上的,跟我儿子出来鬼混,还要不要脸了?”、“鬼混”、“不要脸”,这些恶毒的字眼,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在秦秀英的身上。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从小家教甚严,哪里受过这等当众的羞辱。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难堪,将她死死地包裹住。
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更是像一根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妈!您胡说什么!”耿建军的怒吼声像平地惊雷,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死死地挡在秦秀英面前,隔绝了所有恶意的目光。
“我胡说?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王桂兰不依不饶,指着秦秀英的鼻子骂得更难听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老九的女儿,成分不清不白,也敢肖想我们家建军?我们耿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娶媳妇也得娶个身家清白的!你这种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给我们家提鞋都不配!”
“你给我闭嘴!”
耿建军猛地一喝,声音里带着里练就的、骇人的煞气。
连王桂兰都被儿子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耿建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身后那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姑娘,看着她那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流下的眼睛,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又疼又怒。
他这辈子,最见不得她受委屈。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个已经吓傻了的秦秀英。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做出了一个让全场都震惊的举动。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秦秀英冰凉的手,紧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
秦秀英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耿建军没有看她,而是拉着她的手,重新转向自己的母亲,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
“妈,我再说最后一遍。”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她,秦秀英。她是我看上的人,是我这辈子要娶的婆娘。”
“我们家要娶什么样的媳妇,我说了算。”
“她配不配,也是我耿建军说了算!”
一番话,掷地有声,像一颗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王桂兰彻底呆住了,她指着耿建军,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她没想到,自己一向孝顺听话的儿子,会为了一个女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顶撞她。
周围的邻居们也惊得鸦雀无声。而秦秀英,她傻傻地站在那里,任由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这眼泪,不是因为屈辱,而是因为感动。
她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那股力量,正在一点点地驱散她心里的寒冷和恐惧。仿佛只要这只手还牵着她,天塌下来,她都不怕。
“你……你这个不孝子!”王桂兰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了这个女人,要跟我这个当妈的作对是不是?好,好!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女人就休想进我们耿家的门!”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秦秀英一眼,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看热闹的邻居们也觉得没趣,三三两两地散了。
路灯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秦秀英低着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耿建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愧疚,“我妈她……”
“不怪你。”秦秀英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哭腔。她抬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说,“耿建军,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像个英雄一样,挡在我面前。
耿建军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那股无名的火又窜了上来。他痛恨自己的无能,让自己的女人受了这样的委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她,继续往她家的方向走。
他的步子很大,很急,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脚下。
秦秀英被他拉着,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被他紧握着的手,像是她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最坚固的锚。
到了秦秀英家楼下,他才停住脚步。
他松开手,转身,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在夜色里灼灼地盯着她。
秦秀英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却猛地欺身上前,将她抵在了墙上。
“秦秀英。”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有力。
“嗯?”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怕吗?”他问。
秦秀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怒火,有心疼,更有她看不懂的汹涌情绪。她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一些。
他抬起粗糙的手,轻轻地、笨拙地,擦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别怕。”他说,“有我。”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郑重。
秦秀英的心,彻底地、完全地,为这个男人沦陷了。
她以为他会说些安慰的话,或者就此道别。
然而,耿建军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布命令的口吻说道:
“秦秀英,你听好了。”
“回去跟你爸妈说一声。”
“明天,我上你家提亲。”秦秀英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脚下发软,随时都会从天上掉下来。
耿建军那句“明天,我上你家提亲”,像一颗炸雷,在她脑子里反复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剩下的路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楼的。等她浑浑噩噩地用钥匙打开家门,迎面便撞上了父母焦灼的目光。
客厅的小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母亲刘芬正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踱步,父亲秦文博则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的卷烟,屋里烟雾缭绕。
显然,刚才楼下的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他们都听见了。
“秀英,你回来啦!”刘芬一个箭步冲上来,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眼圈都红了,“楼下……楼下那个女人,没把你怎么样吧?我的天爷,怎么有那么不讲理的人!”
秦文博也掐灭了烟,站起身,脸色严肃得吓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耿建军,他妈为什么当众那么羞辱你?”
秦秀英的嘴唇哆嗦着,楼下被王桂兰指着鼻子痛骂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就掉了下来。
她扑进母亲怀里,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终于决堤。
“妈,她骂我……骂得太难听了……”
“不哭不哭,我的乖女儿。”刘芬心疼地拍着女儿的背,自己也跟着掉眼泪,“咱不受这个气!什么转业干部,他家是龙潭虎穴不成?咱不嫁!妈明天就去厂里找他们领导,评评这个理!”
秦文博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杯温水:“先喝口水。秀英,你跟爸说实话,你跟那个耿建军,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秦秀英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她看着父母担忧的脸,想起耿建军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紧紧攥着自己手时掌心的滚烫温度,想起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提亲宣言。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又酸又涨。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
“爸,妈,”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耿建军……他说……他明天要来咱们家提亲。”
“什么?!”
秦文博和刘芬异口同声,脸上满是震惊。
“胡闹!”秦文博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脸色都涨红了,“简直是胡闹!你们才认识多久?今天他妈那个样子,你也看见了,这就是一头拦路虎!你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秀英,你脑子清醒一点!”
“是啊,女儿!”刘芬也急了,“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他妈那么厉害,今天敢当街骂你,明天就敢关起门来打你!这种人家,咱们躲都来不及,怎么还能往上凑?”
父母的话,句句在理,像一盆冷水,浇得秦秀英心里发颤。
可她一闭上眼,浮现出的,全是耿建军那双深邃坚定的眼睛。
“不一样的!”她攥紧了拳头,倔强地为他辩解,“他妈妈是厉害,可……可他也当着所有人的面护着我!他妈骂我一句,他就顶回去一句!最后,他还拉着我的手,跟所有人说,他这辈子就要娶我!”
说到这里,秦秀英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既是委屈,又是感动。
“爸,妈,你们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他就像一堵墙,把我护得严严实实的。从小到大,除了你们,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护着我。”
秦文博和刘芬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双含着泪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他们知道,女儿的心,已经被那个耿建军的男人彻底勾走了。
秦文博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又点了一根烟,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拦得住的了。
***
同一片夜空下,耿家的气氛,冷得像冰窖。
耿建军一推开门,王桂兰就坐在小方桌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今晚就睡到那个家里去了!”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毒。
耿建军没有理会她的刻薄,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仰头就灌了下去。
“我的脸,我们耿家的脸,今天全被你这个不孝子给丢尽了!”王桂兰见他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桌上的一个搪瓷碗就朝他砸了过去。
耿建军头都没回,侧身一闪,搪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磕掉了一大块瓷。
“妈。”耿建军转过身,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沉得像铁,“这件事,我已经定了。”
“你定什么了?我告诉你,有我活着一天,那个扫把星就休想进我们家的门!”
“明天,我就去秦家提亲。”
耿建军扔下这句话,没再看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王桂兰气急败坏的哭骂声和砸东西的声音。
耿建军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个被他攥得皱巴巴的、秦秀英塞给他的军绿色手帕。
他将手帕凑到鼻尖,上面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的馨香。
他想起她那双泛红的、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心里那股子蛮横的保护欲,就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娶她。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耿建军就起了床。
他没有惊动还在西屋赌气的母亲,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底下,从一块松动的砖头下,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铁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大小不一的钞票,被一根牛皮筋紧紧捆着。这是他从转业时带回来的全部家当,一百七十三块六毛。
他数都没数,将整沓钱揣进怀里,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像是揣着他全部的决心。
供销社刚开门,他就是第一个顾客。
面对售货员爱答不理的表情,这个在车间里说一不二的耿主任,竟有些局促。
“同志,”他声音有些干涩,“那个……上门提亲,买点什么东西……体面点?”
售货员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看他这副高大又局促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态度也好了不少:“哟,是耿主任啊!要提亲啦?这可是大喜事!那得看您准备花多少钱了。”
“最好的。”耿建军言简意赅。
半个小时后,耿建军拎着大包小包从供销社里走了出来。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两瓶在这个小城里堪称顶级的西凤酒,瓶身贴着鲜红的标签;两条硬壳的“大前门”香烟,是招待贵客才舍得拿出来的;四包用油纸包着的、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和水果糖,是给女方家里老人孩子的;最扎眼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一匹布料——足足五米长的灯芯绒,是时下最时兴的料子,颜色是秦秀英最爱穿的那种天蓝色。
这些东西,几乎掏空了他的口袋,却填满了他的心他拎着这些沉甸甸的“聘礼”,先回了一趟厂里的单身宿舍。他把自己那件压在箱底的、唯一一件半新的白衬衫翻了出来,又把那条军绿色的裤子用热水瓶熨得笔挺。
他对着那面破了角的镜子,笨拙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口。镜子里的男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下巴刮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子一往无前的决绝。
可他那双布满厚茧、能轻易拆卸机器零件的大手,此刻却紧张得微微发抖。
这是一场他从未经历过的战斗,比上战场还要让他心慌。
他跟秦秀英约在了她家楼下的那个拐角。
他到的时候,秦秀英已经在了。她也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小脸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
她看见他,更看见了他手里拎着的、几乎多到拿不住的东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都在发颤,“你……你真来了?”
“嗯。”耿建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将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走吧。”
秦秀英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品,再看看他那张紧绷的、写满紧张的脸,心里那点因为他母亲而产生的恐惧和退缩,瞬间烟消云散。
这个男人,是在用他的全部,来给她一个承诺。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从拐角到她家单元门口,不过短短一百米的距离,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围的邻居们,有的假装在门口晒被子,有的探出窗户,一道道好奇、探究、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们身上。
秦秀英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耿建军却走得异常稳健,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城墙,将所有窥探的目光都挡在了外面。他的脊梁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决心。
终于,到了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前。
耿建军停下脚步,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秦秀英。
夜色里那双灼灼逼人的眸子,此刻竟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询问。
秦秀英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忽然就不怕了。她冲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用力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鼓励,耿建军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扇决定着他们未来的门,抬起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然后,在秦秀英屏住的呼吸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郑重地敲了下去。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两秒……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的声音,清晰得吓人。
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
秦秀英的父亲秦文博,穿着一件灰色的旧中山装,扶着他那副老花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那双知识分子特有的、审视而锐利的目光,越过自己的女儿,一寸一寸地,落在了门口那个高大挺拔、一脸悍然的男人身上。空气在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秦文博那双隔着老花镜片透出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冷静、锐利,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审度和挑剔,一寸一寸地,刮在耿建军的身上。
那是一种与车间里工友的打量、与母亲王桂兰的怒视截然不同的目光。它不带情绪,却比任何带着情绪的目光都更具穿透力,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粗布工装下的骨头,看清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究竟是何成色。
耿建军的身躯,在这一刻绷得像一块被拉满的钢板。
他经历过枪林弹雨,面对过生死一线,可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没有躲闪,而是迎着秦文博的目光,将自己的脊梁挺得更直。他那张被风霜雕刻出的刚毅脸庞上,没有一丝讨好的笑意,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悍然。
他就像一棵扎根在悬崖上的松树,沉默地、固执地,承受着风刀霜剑的检阅。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从楼下传来的、邻居家孩子模糊的哭闹声。
秦秀英站在父亲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她的心揪成一团,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她怕,怕父亲一句话就把耿建军堵在门外,怕他那点可怜的、孤勇的希望,被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击得粉碎。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无限延长的胶着丝线。
终于,秦文博缓缓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侧过身,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调说:
“进来吧。”
耿建军紧绷的肩膀,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弯下腰,将地上那些大包小包的“聘礼”全部拎了起来,迈开长腿,跨过了那道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门槛。
秦家的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本特有的墨香和淡淡的皂角味,与耿家那混杂着油烟和汗气的粗粝气息截然不同。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秦文博自己写的字,“家和万事兴”,笔锋瘦劲,透着一股文人的风骨。
刘芬坐在小桌旁,眼圈还是红的,看见耿建军进来,她猛地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刻薄话,可当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拎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时,后面的话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耿建军把东西一样样地放在那张擦得发亮的八仙桌上。
两瓶红标的西凤酒,两条硬壳的“大前门”,四包沉甸甸的糕点糖果,最后,是他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匹天蓝色的灯芯绒布料。
这些东西,像一座小山,瞬间堆满了半张桌子,也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秦文博和刘芬的心上。
他们不是不识货的人。
在这个什么都凭票供应,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桌上这些东西,加起来怕不是要上百块!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两三个月的全部收入!
尤其是那匹崭新的灯芯绒布料,光泽柔和,颜色正,一看就是顶好的料子,足够给秀英做一身时兴的衣裳,外加一条裤子。
刘芬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的火气,竟被这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礼物,给压下去了一大半。
再看眼前的年轻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裤线笔挺,身上没有一丝油污味,只有一股干净的肥皂气息。他那张脸虽然看着凶,但眼神却很正,站姿笔挺,像一杆标枪。
这……似乎和她想象中那个蛮不讲理的“糙汉”有些出入。
“坐。”秦文博指了指桌对面的小板凳,自己则拉开主位的椅子坐下。
耿建军依言坐下,身躯依旧挺拔,两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有些无措地放在了膝盖上。
秦秀英赶紧给三人都倒了杯水,然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垂着头站到了母亲的身后。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秦文博端起搪瓷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水面上的浮沫,那“咔哒、咔哒”的轻响,像鼓点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耿,”秦文博终于开口了,他没有叫“耿主任”,这个称呼,瞬间就拉开了距离,“昨天晚上的事,我们都听见了。”
耿建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叔,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让秀英受委屈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卸责任,开口第一句就是认错。
这个态度,让秦文博眼中的审视,稍稍柔和了一丝。
“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我女儿当着半条街的人受到的羞辱吗?”秦文博的语气依旧严厉,“你母亲那样的脾气,我们秦家是小门小户,高攀不起。秀英从小到大,没受过那样的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跳进火坑里去。”
这话,说得极重。
秦秀英的身子一颤,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耿建军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抬起头,迎上秦文博的目光,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格外低沉,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叔,我妈那边,我会去解决。”
“我不能保证她立刻就喜欢秀英,但我能保证,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再欺负秀英,给她气受。包括我妈,也不行。”
“以后我们结婚,可以搬出去住。厂里分的单身宿舍虽然小,但能隔开。等以后申请了房子,就更碍不着了。”
“她的脾气,我管不了。但我的人,我能护住。”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句虚言,全是实打实的计划和承诺。他把所有问题都想到了,并且给出了最直接、最有效的解决方案——隔开。
秦文博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心思居然如此缜密,而且有这份担当。
“说得好听!”一旁的刘芬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心疼女儿,语气里带着哭腔,“你妈是活人,不是死的!就算不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想找茬,有一百种法子!我们秀英脸皮薄,嘴又笨,哪里是她的对手?到时候受了委屈,还不是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婶,”耿建军转头看向刘芬,这个在车间里吼一声全场都得静下来的男人,此刻的语气竟带着一丝笨拙的诚恳,“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咽。她的委屈,就是我的委屈。谁让她不好过,我就让谁不好过。”
他这话,说得蛮横,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霸道。
刘芬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写满认真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秦秀英站在母亲身后,听着他一句句的维护,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又酸又软,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秦文博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小耿,你今年三十了吧?”他换了个问题。
“是,三十了。”
“在待了十年,转业回来就是副主任,前途不错。”秦文博的语气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我们家秀英,刚从乡下回来,没背景,没靠山,人也单纯。你告诉我,你看上她什么了?”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
耿建军被问得一愣。
他看上她什么了?
他想起了雪夜里,她那双冻得青紫却依旧倔强的眼睛;想起了舞台上,她被欺负时泫然欲泣的无助;想起了她递还大衣时,那红到耳根的羞涩;想起了她看着自己时,那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星光的杏眼。
他一个糙汉,说不出什么花哨的词。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她干净。”
“她跟我在厂里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我看见她,就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听的誓言。
就是一句最直白、最笨拙的“就是她了”。
可这几个字,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能打动人心。
秦秀英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连一直板着脸的刘芬,眼圈也再次红了。
秦文博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耿建军以为他要再次拒绝。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秦文博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壁垒,“我这辈子,读了一辈子书,只信白纸黑字。”
他站起身,走到里屋。
片刻之后,他拿着一沓稿纸和一支磨秃了笔尖的钢笔走了出来,将纸和笔,“啪”的一声,放在了耿建军的面前。
“写下来。”
秦文博扶了扶眼镜,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写下来。写一份保证书。”
“保证你以后怎么对我们家秀英,保证你如果做不到,又当如何。”
“你敢写吗?”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秦秀英和刘芬都愣住了。她们没想到,秦文博会来这么一出。在这个年代,写保证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耿建军也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纸和笔,那眼神,比刚才面对秦文博的质问时还要茫然。
让他扛沙袋,拆机器,他眼都不眨一下。
让他写东西?这比要他的命还难!
他看着秦文博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同样满脸震惊,眼角还挂着泪痕的秦秀英。
他忽然就明白了。
这不是刁难。
这是一个父亲,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女儿的下半辈子,求一个最实在的保障。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拧开笔帽。
他将稿纸铺平,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因为握笔的姿势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想了想,然后,在那张干净的稿纸上,落下了笔。
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谈不上好看,一笔一划,都带着一股子蛮力,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秦秀英踮起脚尖,从父亲的肩膀后面,看着他笔下的字,一个一个地出现在纸上。
【保证书】
我,耿建军,今天当着叔和婶的面,立下保证。
我想娶秦秀英做我的婆娘,跟她过一辈子。
我保证:
第一,从今往后,我的命是她的。谁让她受委屈,我就跟谁拼命。
第二,我的钱是她的。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一钱零花,剩下的全交给她。我负责挣钱,她负责管家。
第三,我这辈子,只认她一个女人。绝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以上三条,如有违背,任凭处置。房子归她,孩子归她,我净身出户。要是再犯浑,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天打雷劈!
保证人:耿建军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二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红指印。
那鲜红的指印,像一枚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纸上,也烫在了秦秀英的心上。
她看着那份错字百出、语句粗俗,却充满了血性和担当的保证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
没有一句“我爱你”,却句句都是最滚烫的承诺。
没有一句风花雪月,却字字都是最坚实的依靠。
耿建军写完,将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保证书,用两只手,郑重地递到了秦文博的面前。
“叔,您看,行吗?”
秦文博看着那份“保证书”,看着上面那些粗鄙却又无比真诚的字眼,特别是最后那句“天打雷劈”,他那张一直紧绷的脸,线条终于彻底柔和了下来。
他沉默地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叠好,放进了自己中山装上衣的口袋里,拍了拍。
他抬起头,看向耿建军,又看了看自己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
最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桌上的东西,我们收下了。”
他指了指那堆成小山的礼物,对耿建军说。
刘芬还想说什么,却被丈夫拉住了。秦文博转向耿建军,语气严肃起来:“我们秦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女儿也不是随随便便嫁的。按规矩来,我们家陪嫁‘老三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样都不会少。”
言下之意,你男方的聘礼,也必须对等,要给足我们秦家面子。
耿建军立刻挺直了胸膛:“叔叔阿姨放心!我懂规矩!绝不会委屈秀英!”
来源:梦里有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