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一场致命的伤寒疫病,如幽灵般潜入了德占青岛。病毒面前,本应人人平等。然而,一道无形的墙——“华洋分治”的铁律——却将这座城市切割成了两个生死概率截然不同的世界。本文将通过双线叙事,讲述台东镇华人区的王家与欧人区的施密特家,两个普通
摘要: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一场致命的伤寒疫病,如幽灵般潜入了德占青岛。病毒面前,本应人人平等。然而,一道无形的墙——“华洋分治”的铁律——却将这座城市切割成了两个生死概率截然不同的世界。本文将通过双线叙事,讲述台东镇华人区的王家与欧人区的施密特家,两个普通的家庭,如何用一碗滚烫的中药汤与一剂冰冷的阿司匹林,与同一个病魔进行着殊死搏斗。这不仅是一场中西医术的较量,更是一次对殖民地“规矩”在生命权上残酷性的冷峻解剖。
第一幕:发烧的夏天,两个世界的孩子
【A线:华人区·台东镇】
华人区。二十世纪初的青岛台东镇(旧貌)
王福财的儿子铁牛,病倒了。
这个七岁的孩子,平日里壮得像头小牛,此刻却躺在闷热的土炕上,脸颊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胡话。王福财的妻子,一个裹着小脚的胶东女人,用尽了所有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用沾了凉水的布巾敷额头,拿铜钱蘸着油在后背上“刮痧”,刮出了一条条紫黑色的血痕。但铁牛的体温,却像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
王福财的心,也像那火上的锅,备受煎熬。他是几年前被德国人从会前村征地赶出来的“失地农民”,如今在码头上做苦力,勉强糊口。这个儿子,是他全部的希望。
欧人区。曾经位于太平路(德占时期称为威廉皇帝海岸)的海因里希亲王饭店,饭店于1899年9月1日开业。
几乎在同一时间,德国工程师赫尔曼·施密特(Hermann Schmidt)的儿子克劳斯,也病倒了。
施密特太太没有慌乱。她熟练地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夹在儿子腋下。几分钟后,读数显示:39.5摄氏度。她冷静地在一本笔记上,记录下时间与温度,然后给儿子喂下温水,并立刻派家里的中国仆役,去摇响了通往督署医院(Gouvernements-Lazarett)的电话。²
两个孩子,得了同一种病。但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求生轨道上。
【A线:章老先生的药庐】
一百年前的药铺
王福财背着滚烫的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台东镇泥泞的土路上。他要去求的人,是镇上唯一的希望——人称“章老先生”的中医章继道。
章老先生的药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香。他为铁牛搭了脉,翻看了眼睑,又看了舌苔,最终在泛黄的麻纸上,开下了一副药方:葛根、柴胡清热,黄芩、黄连解毒,辅以生地、玄参滋阴……³
老药铺
“是‘湿温’之症,”章老先生面色凝重,“回去好生煎了,一副药分三次服下。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孩子的造化和天意了。”
王福财揣着这副药方,如同揣着一道神明的符咒。他知道,“天意”二字,便是穷人的命。
【B线:督署医院的病房】
1900年,野战医院被命名为“大德胶澳督署医院”,俗称“总督府医院”。
施密特家的马车,平稳地停在了督署医院的门前。克劳斯被立刻送入了一间窗明几净的隔离病房。
医院的主任医师,是严谨的德国人埃德蒙·迪普尔博士(Dr. Edmund Dipper)。⁴ 他用听诊器听了心肺,护士取了血样。很快,诊断结果出来了:伤寒(Typhus)。
迪普尔博士的治疗方案,清晰而理性:
“首先,物理降温,用酒精擦拭身体。其次,服用阿司匹林,控制体温。最重要的是,大量补充洁净的电解质水,防止脱水。我们会对他进行24小时的体温与生命体征监控。”
这里没有“天意”,只有科学、程序和充足的医疗资源。
第三幕:一道无法逾越的“防疫墙”
王福财家的药罐,日夜不停地熬着。那碗黑褐色的、苦涩的药汤,被一勺勺地灌进铁牛的嘴里。然而,孩子的病情,却时好时坏,高烧反复。
绝望之中,王福财听邻居说,欧人区的德国医院,有一种“神药”,一片下去,就能退烧。他动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比大胆的念头——他要带儿子,去闯一闯那道无形的墙。
他背起奄奄一息的铁牛,第一次,走向了那条他平日里绝不敢靠近的边界——德县路(Deutschland Straße)。
青岛德县路,安徽路,浙江路德占时期住宅
然而,他被一名高大的德国巡警,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
“站住!华人禁止进入欧人区!”巡警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官爷,求求你,俺孩子快不行了,就想去医院求点药……”王福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地磕头。
巡警皱着眉,看着那个病得不省人事、身上还带着痧痕的中国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恐惧。他没有去扶,而是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回去!这是规矩(Regel)!再不离开,就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把你抓进但泽街监狱!”
王福财的哀求,撞上了一堵冰冷的、由法规与偏见筑成的墙。
几天后,这堵无形的墙,变成了有形的。随着台东镇的疫情愈演愈烈,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8月,《青岛官报》刊登了胶澳总督府的紧急《防疫章程》。⁵ 章程规定,在华人区与欧人区之间,设立“防疫隔离带”,由士兵把守,严禁华人外出。
这份“合法”的章程,如同一纸死亡判决书,彻底断绝了铁牛最后的生路。
第四幕:两种结局,一座城市的伤痕
【B-线:欧人区·督署医院】
在窗明几净的病房里,经过一周的精心护理,克劳斯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7摄氏度以下。迪普尔博士宣布,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施密特太太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由衷地赞美着德意志的医学与高效的城市管理。
【A线:华人区·台东镇】
二十世纪初的台东镇
被封锁的台东镇,死亡的阴影四处弥漫。王福财家的草药,吃完了。章老先生的药庐前,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铁牛在最后一次剧烈的抽搐后,身体慢慢变凉。他死在了父亲的怀里,那碗已经喝空的、还带着余温的中药碗,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尾声
一个月后,疫情平息,隔离墙被拆除。台东镇的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王福财的家里,永远地少了一个壮得像小牛一样的孩子。
施密特工程师,不久后因为在青岛的卓越贡献,获得了一枚勋章。而王福财,则在海泊河畔,为儿子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孤坟。
他不懂微生物学,也不懂城市规划。他只知道,他的儿子,不是死于伤寒,而是死于那道名叫“规矩”的墙。一道墙,分隔了两个世界;一碗中药汤与一剂阿司匹林,也便注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这,或许就是“华洋分治”这套冰冷的殖民法规,留给这座浮岛的、最深刻也最痛楚的一道伤痕。
注释与史料来源
¹ 阿司匹林由德国拜耳公司于1899年开始生产销售,在20世纪初已作为退烧镇痛的“神药”闻名世界。在德占青岛的德资药房和医院中,能获得此药,符合历史情境。此处用作“最新西医治疗”的代表。
² 督署医院(Gouvernements-Lazarett)为德占时期青岛设施最先进的医院,主要服务于德国军政人员与侨民。其旧址位于今江苏路、沂水路附近。
³ 此处中药方剂为基于中医治疗“湿温”症的经典方剂(如“三仁汤”等)的合理化裁,旨在体现中医辨证施治的思维模式。
⁴ 埃德蒙·迪普尔博士,为真实历史人物,德占时期青岛督署医院的首任主任医师,在青岛的公共卫生与防疫体系建设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⁵ 《青岛官报》(Gouvernementsblatt für das Schutzgebiet Kiautschou)是德占时期的官方公报。德占当局曾多次发布针对华人的严格防疫与隔离法令,其行为模式有《青岛市档案馆馆藏德占时期档案》及相关研究可证。
来源:胶东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