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里那本用了十几年的红本本,换成了两本崭新的、甚至有些刺眼的绿色小本。
我和清婉,终究还是走到了民政局门口。
手里那本用了十几年的红本本,换成了两本崭新的、甚至有些刺眼的绿色小本。
我捏着它,指尖发凉,心里却烧着一团虚幻的火。
为了嫣然,我必须这么做。
第1章 暴雨前的宁静
风扇在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声,搅动着屋子里混合着木屑和茶香的闷热空气。
我正埋头打磨一块老榆木的桌面,砂纸在掌心下“沙沙”作响,像岁月在低语。这块料子是上个月从乡下收来的,旧屋的房梁,木质紧密,纹理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清婉端着一碗绿豆汤,悄无声息地放在我手边的矮凳上,碗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歇会儿吧,老陈,”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天太热,别中了暑。”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手里的活计没停。
她也不催,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帮我把散落的工具一件件归置好。我们之间,常常是这样,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懂。
这种默契,像我手里的这块老木头,是十几年光阴一刀一刀,一磨一磨,刻出来的。
我和清婉是相亲认识的。那年我三十出头,守着父亲传下来的这个半死不活的木匠铺子,整天和刨子、凿子打交道,人也变得跟木头一样,闷。
介绍人说,清婉是个好姑娘,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文静,会持家。
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话不多,只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那些关于榫卯、关于木料的枯燥话。我讲得口干舌燥,她就给我续上茶水,末了,轻声说:“陈师傅,你手艺真好。”
就这么一句话,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把温润的刻刀,轻轻地划了一下。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日子像一壶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却也解渴。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铺子也因为手艺实在,渐渐有了回头客。
她从不干涉我的工作,只是在我熬夜赶工时,会默默陪着,给我递上一杯热茶;在我为了一块好料子跑遍乡下,弄得一身泥水回来时,她会一声不响地备好热水和干净衣服。
街坊邻居都说我老陈有福气,娶了个贤惠媳妇。
我也这么觉得。
直到那个下午,一个越洋电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这潭平静无波的水里。
“阿辉,是我,嫣然。”
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慵懒的调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刻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嫣然。
这个名字,像一棵埋在我心底深处的种子,我以为它早就枯死了,没想到,一场远方的雨,竟让它瞬间破土发芽。
嫣然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居,是我少年时代所有朦胧心事的源头。她爱笑,爱闹,穿着红裙子在巷子里跑起来,像一团跳动的火。我闷,她就拽着我到处疯,带我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她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后来又出了国,学服装设计。我们的联系,从信件,到电子邮件,再到偶尔的几句微信,最后,彻底断了。
我听说她在欧洲发展得很好,成了小有名气的设计师,身边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她的朋友圈里,是香槟、秀场和一张张我看不懂的洋人面孔。
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我娶了清婉,守着我的木头,过着我的日子。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我……下个月回国。”嫣然在电话那头轻笑,“阿辉,你还会来机场接我吗?就像当年,你送我去上大学那样。”
我的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当年送她去火车站,她隔着车窗,哭着对我说:“阿辉,等我回来。”
我点了头。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挂了电话,我坐在铺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晚霞从窗外透进来,给满屋的木屑镀上一层金边,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清婉走进来,看到掉在地上的刻刀,捡起来,用布仔细擦干净,放回工具架上。
她看了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那碗没动的绿豆汤,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她穿着朴素的家居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这张脸,我看了十几年,熟悉得就像我手里的每一件工具。
可那一刻,我脑子里盘旋的,却是另一张明艳、鲜活的面孔。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事,一个……老朋友要回国了。”
清...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她把绿豆汤又往我面前推了推,“那快喝了吧,都化成水了。”
我端起碗,一口气喝光,那股冰凉顺着食道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那晚,我失眠了。
身边的清婉呼吸均匀,睡得很沉。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都是和嫣然的过去。
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那个说“等我回来”的女孩,她要回来了。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她回来了,她是为你回来的。你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可是清婉呢?
我转过头,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妻子的侧脸。她睡着的样子很安详,像一尊没有悲喜的玉观音。
这十几年,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比谁都清楚。她就像我修复的那些老家具,没有华丽的外表,却用最坚实的榫卯结构,支撑起了我整个生活。
我心里一阵绞痛。
可另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如果我跟着嫣然一起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甘心。
我这辈子,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就像一块被刨得方方正正的木头。嫣然,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意外,唯一的“变量”。
现在,这个“变量”要回来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第2章 那颗不静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
手里的活计频频出错,一块上好的花梨木,本该做成精巧的笔筒,结果我一走神,凿子下去深了,废了。
清婉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块废料收走,晚上的时候,把它打磨成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摆在了窗台上。
她总有这种本事,把我的过错,变成另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可这种温柔,在那时的我看来,却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无声的指责。
我开始频繁地看手机,一遍遍地刷新嫣然的朋友圈。她发了张机票的照片,配文是:“归心似箭。”
我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我开始找清婉的茬。
“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咸?”我放下筷子,皱着眉。
清婉愣了一下,夹起一筷子尝了尝,轻声说:“是吗?我没觉得……那我给你倒杯水。”
“地怎么也没拖干净?到处都是木屑。”我指着墙角。
“我早上拖过了,可能是你下午带进来的。我吃完饭就拖。”她依旧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更加烦躁。我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和我大吵一架吗?
或许是吧。那样,我心里的愧疚感,或许能减轻一些。
可是她没有。她就像一潭深水,无论我扔下多大的石头,也只是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种平静,让我感到窒息。
我开始晚归,借口铺子里有急活,其实是和几个老伙计在街边的大排档喝酒。酒是个好东西,能暂时麻痹人的神经。
老周,我的发小,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老陈,你最近怎么了?跟嫂子吵架了?”他给我满上一杯啤酒,泡沫溢了出来。
我摇摇头,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灼烧着。
“是嫣然……她要回来了。”我低声说,像在吐露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老周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她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你不懂。”我苦笑,“你不懂……”
是啊,他怎么会懂。当年我为了给家里还债,高中毕业就跟着我爸学了木匠,没能和嫣然去同一个城市。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你远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像一把钝刀子,在心口慢慢地割。
“老陈,你醒醒吧。”老周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都多少年了?人家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她说了,她是为了我回来的。”我固执地辩解,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老周看着我,像看一个傻子:“她亲口跟你说的?”
我语塞。
她没有。她只是说“你还会来接我吗”。但这句话,在我听来,就是一种暗示,一种承诺。
“老陈,听我一句劝,”老周的语气软了下来,“别犯糊,好好跟嫂子过日子。清婉那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沉默了,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道理我都懂。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心念念;越是平淡安稳的,越是觉得索然无味。
嫣然就像是我青春里一个未完成的梦。现在,我有机会去圆这个梦了,代价是……毁掉我现在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被老周送回家。
我记得清婉扶我进屋时,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我铺子里浓重的木料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让我心安的味道。
我借着酒劲,抓着她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嫣然……嫣然……”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头痛欲裂地醒来。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蜂蜜水,还是温的。
清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准备早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刻意的平静。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看着她低头喝粥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愧疚、心虚、还有一丝莫名的烦躁。
为什么她不质问我?为什么她不哭不闹?
如果她闹起来,我或许还能找到一个借口,说我们性格不合,说我们早就没有感情了。
可她偏不。
她用她的沉默和隐忍,把我衬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嫣然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的心,也越来越乱。
我开始想象和嫣然重逢的场景。她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失望?我们该说些什么?
这些想象,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挤占了所有空间。
我甚至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我们可以开一间工作室,她做设计,我来制作,把中式的木艺和西方的设计理念结合起来。那该是多么完美。
为了这个虚无缥M缈的“完美”,我必须先打破眼前的“现实”。
我决定和清婉摊牌。
第3章 玉器的裂痕
我选在了晚饭后。
清婉正在收拾碗筷,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的窗户,洒在她身上,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我站在她身后,酝酿了很久,那句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平静如水:“有事要说?”
我深吸一口气,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块污渍,艰难地开口:“清婉,我们……离婚吧。”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没关紧,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不锈钢水槽里,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以为她会震惊,会质问,会哭泣。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在这沉默中崩溃。
然后,她轻轻地问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因为她吗?”
我心里一惊,随即是铺天盖地的羞愧。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那些拙劣的掩饰,在她面前,就像皇帝的新衣。
我点了点头,无地自容。
“她要回来了。”我说。
清婉的眼圈,在那一瞬间红了。但她极力忍着,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抖。
“陈辉,”她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极少有的事,“你有没有想过,这十几年,算什么?”
我无法回答。
这十几年,她陪着我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木匠,成了现在十里八乡都有点名气的“陈师傅”。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也分享了我每一个小小的成功。
这十几年,是她用青春和温柔,一点点把我这块顽固的木头,打磨得有了人情味。
这些,我都记得。
可人心里的那点执念,就像木头里的虫蛀,从里面开始,悄无声息地,就把一切都蛀空了。
“我对不起你。”我只能说出这句最苍白无力的话。
清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和自嘲。
“你不是对不起我,”她说,“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这十几年的日子。”
她转过身,继续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盖住了她细微的抽泣声。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隔壁主卧,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不知道清婉是睡着了,还是和我一样,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早起,给我准备了早餐。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葱油饼和豆浆。
她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家里这些年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铺子是你父亲传下来的,房子是婚前买的,都归你。我没什么东西,就一个行李箱。”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看着那张卡,觉得它有千斤重。
“清婉,我……”我想说,钱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她打断了我:“不用了,陈辉。我们好聚好散吧。别把最后一点情分,都弄得这么难看。”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星期后,我们去了民政局。
出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十几年的家。她亲手种下的那盆吊兰,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垂下了长长的枝条。
她什么也没带走。
在民政局门口,她把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放进包里,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辉,祝你幸福。”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我熟悉了十几年的背影,在人群中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和轻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我安慰自己,这是阵痛,是为了迎接新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
等嫣然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了老周。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陈辉,你混蛋。”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捏着手机,心里不是滋味。但我告诉自己,他们都不懂我,不懂我和嫣然之间的感情。
我开始收拾屋子,把所有清婉留下的痕迹,都一点点抹去。她的牙刷、毛巾、拖鞋……每扔掉一样,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把主卧重新布置了一番,换上了新的床单被套,我想象着嫣然住进来的样子。
我甚至开始翻看以前的老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和那个一脸青涩的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对即将到来的现实,一无所知。
第4章 一盆冷水
嫣然回国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我找出衣柜里最好的一件衬衫,熨得平平整整。对着镜子,我仔细地刮了胡子,甚至想用点什么遮住眼角的皱纹。
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沧桑。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了她一句话,就骑着自行车跑遍全城的少年了。
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机场。国际到达的出口处,人来人往。我捧着一束提前订好的红玫瑰,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她。
她还是那么耀眼。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拉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步履从容,气场强大。
和周围那些风尘仆仆的旅客比起来,她就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明星。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迎上去,举起手里的花,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嫣然?”
她摘下墨镜,那张我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脸,终于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妆容很精致,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只是,眼角眉梢,少了几分当年的纯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情和……疲惫。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阿辉!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她走过来,自然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让我有些不适应。她的拥抱很短暂,礼貌而疏离。
“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飞机?”她接过我手里的花,闻了闻,笑着说。
“我……我一直关注着你的动态。”我有些语无伦次。
“傻瓜。”她嗔怪了一句,语气却很随意。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尴尬。
她一直在讲她在欧洲的生活,讲她的设计,讲她参加的各种派对。那些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地名,像一个个符号,在我面前构建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我插不上话,只能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河。
“对了,阿辉,你现在……结婚了吗?”她像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道。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离了。”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嫣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离了也好。你值得更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把她送到预定好的酒店。她没有邀请我上去坐坐,只是在门口对我说:“今天太累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好好聊聊。”
我看着她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感觉自己像个送快递的。
手里的玫瑰花香,似乎也变得有些廉价。
晚上,老周一个电话把我叫了出去。
还是那家大排档,他已经点好了菜,开了两瓶啤酒。
“见到你的梦中了?”他没好气地问。
我点了点头,把今天见面的情景说了一遍。
老周听完,冷笑一声:“陈辉,你就是个彻头彻E尾的傻子。”
“你什么意思?”我不悦地皱起眉。
“我什么意思?”老周把手机拍在桌上,点开一个页面,推到我面前,“你自己看!”
那是一个外文网站,上面有很多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嫣然。
她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在游艇上,在酒会里,在私人飞机上……举止亲密,笑容暧昧。那些男人,大多是白人,看起来非富即贵。
网站的标题,我看不懂,但那些照片,我看得懂。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什么?这是你在国外的‘白月光’!”老周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我托在国外的朋友查的。她在欧洲的设计师圈子里,名声早就烂透了!靠着男人上位,私生活乱七八糟,欠了一屁股债,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才想着回国来捞一笔!”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一把抢过手机,死死地盯着那些照片,试图找出破绽。
可是,照片上的人,就是嫣然。那笑容,那神态,我不会认错。
“她这次回来,根本不是为了你!”老周像是在我心上又捅了一刀,“她是想找个接盘的!找个老实人,帮她还债,给她兜底!你陈辉,就是她眼里最合适的人选!”
我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老周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一直以为,嫣然是天上的月亮,纯洁无瑕。我为了这轮月亮,亲手打碎了身边那盏为我亮了十几年的、温暖的灯。
现在,有人告诉我,那轮月亮上,布满了肮脏的陨石坑。
我一直坚信的,那个纯真的、美好的梦,在这一刻,碎得稀里哗啦。
“不可能的……”我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老周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塞回我手里。
“老陈,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把清婉那么好的媳妇给弄丢了,你……你糊涂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路边,扶着一棵树,吐得昏天黑地。
吐出来的,是晚饭,是啤酒,更是我那可笑又可悲的,坚持了十几年的执念。
第5章 褪色的旧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冷冷清清。
我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老周的话,那些刺眼的照片,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不信。
我不能信。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嫣然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红裙子,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女孩。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拨通了嫣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嬉笑声。
“喂?阿辉啊,这么晚了,有事吗?”嫣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醺。
“你……你在哪儿?”我问。
“在跟几个朋友喝酒呢,都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好久不见了。”她笑着说,“怎么了?”
“嫣然,”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网上那些关于你的照片和传闻……是真的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嫣然才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嘲讽:“阿辉,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在欧洲那个圈子,想要出人头地,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那些不过是社交手段罢了。”
“社交手段?”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无比刺耳,“跟不同的男人搂搂抱抱,也是社交手段?”
“不然呢?”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我在国外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你一个修家具的,懂什么叫时尚圈吗?懂什么叫人脉资源吗?”
“修家具的……”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在我眼里引以为傲的手艺,在她看来,不过是个“修家具的”。
我们之间,真的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阿辉,我跟你说实话吧。”嫣然的语气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我这次回来,确实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的品牌资金链断了,需要一笔钱周转。我本来想,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或许可以帮帮我……”
我终于明白了。
老周说得没错。
她不是为了我回来的。她是为了钱。
我,只是她众多选择中的一个,一个看起来最老实、最容易拿捏的“备胎”。
“你需要多少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不多,先有个一百万启动就行。”她报出一个数字,轻描淡写。
一百万。
那是我和清婉,一刨子一凿子,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的血汗钱。
我曾经想过,等我们老了,就用这笔钱,去开个小茶馆,清婉泡茶,我做些木制的小玩意儿,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现在,这个我曾为之抛妻弃子的女人,一开口,就要拿走我们全部的未来。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可笑我这十几年的痴心妄想,可笑我的自作多情。
“嫣然,”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钱。”
“怎么可能?”她不信,“你那个铺子,生意不是挺好的吗?再说,你不是离婚了吗?总该分到点财产吧?”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得让我心寒。
原来,她连我离婚的事,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我净身出户了。”我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陈辉,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你耍我呢?”
“我没有耍你。”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嫣然,我们……就这样吧。你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了,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说完,不等她回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将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沙发上。
那个做了十几年的梦,终于醒了。
醒来之后,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无尽的空虚。
我看着这个被我亲手“清理”过的家,没有了清婉的气息,这里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墙角那对清婉用废料做的小兔子,静静地趴在那里,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忽然想起,我和清婉离婚那天,她对我说:“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这十几年的日子。”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我毁掉的,不仅仅是一段婚姻,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最安稳的十几年。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卧室,拉开衣柜,想找到一件清婉留下的衣服,想再闻一闻那熟悉的、让我心安的味道。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衣柜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那些沾满木屑味道的旧衣服。
我跪在地上,把脸埋进那些衣服里,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第6章 木头的分量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了铺子里。
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只想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伤口。
我不敢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屋子,每一处都充满了我和清婉的回忆,那些回忆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开始疯狂地干活,从天亮到天黑,用巨大的体力消耗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刨子在木料上飞快地滑动,卷起一片片薄薄的木花;凿子和锤子敲击的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回响,震耳欲聋。
我接了一个大活,修复一套从一个老宅子里收来的黄花梨家具,总共八件套,工程浩大。
这套家具,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历经沧桑,有的卯榫松动,有的桌面开裂,有的雕花残缺。
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些老物件里。
我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每一件家具,给每一个部件做好标记。
我看着那些精巧的榫卯结构,不禁感叹老祖宗的智慧。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百年不散。
这不就像我和清婉的感情吗?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却在平淡的岁月里,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互相支撑。
而我,却亲手用一把利斧,把这牢固的结构,劈得支离破碎。
我修复一块开裂的桌面。裂缝很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我没有用简单的胶水去粘合,而是顺着裂缝的纹理,用更小的刻刀,把它修饰成一道自然的溪流,再用颜色相近的木粉混合树脂,一点点填补进去,最后反复打磨、上蜡。
经过几天的精心修复,那道裂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仿佛天然生成的、蜿蜒的木纹。
它没有掩盖伤痕,而是让伤痕,变成了另一种美。
我忽然想,我和清婉之间那道裂痕,还有没有可能被修复?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开始回忆和清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我每次赶工到深夜,她都会给我煮一碗热腾腾的宵夜,然后静静地陪着我,直到我收工。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的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她就每晚坚持用热水给我敷手,然后涂上厚厚的药膏。
我想起,我为了买一块稀有的金丝楠木,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她没有一句怨言,只是笑着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你喜欢的东西错过了,可就没了。”
这些细节,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一点一滴,都是最深沉的爱。
那不是嫣然那种炽热的、像烟花一样绚烂却短暂的激情,而是像我手里的木头一样,温润、坚韧,经得起岁月的打磨,越久越有光泽。
我真是个混蛋。
我把世界上最好的宝贝,当成了路边的石头,随手就扔了。
手里的活计还在继续。
我修复一件雕花的柜门。上面的喜鹊登梅图,因为年代久远,喜鹊的尾巴和几片梅花瓣都缺失了。
我找来同样材质的黄花梨老料,对着原来的图案,一刀一刀地补刻。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手稍微一抖,力道稍微不对,就可能毁了整件作品。
我屏住呼吸,刻刀在指尖游走,木屑簌簌落下。
我的心,也在这专注的雕刻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为什么会迷恋嫣然?
或许,我迷恋的,根本不是现在的她,而是我记忆中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是我那段回不去的青春,是我对“未完成”的执念。
我把一个虚幻的影子,当成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却忽视了身边最真实的温暖。
我太自私了。
我只想着圆自己的梦,却从未问过清婉,她的梦是什么。
或许,她的梦,就是守着这个家,守着我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而我,亲手打碎了她的梦。
半个月后,那套黄花梨家具,终于修复完成了。
八件家具,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静静地立在铺子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百年的故事。
雇主来取货的时候,围着家具转了一圈又一圈,赞不绝口。
“陈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比新的还有味道!”
他付了尾款,比说好的还多给了一些。
我捏着那沓厚厚的钞票,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赚回了钱,却弄丢了家。
送走雇主,我一个人坐在铺子里,看着满地的木屑,心里空落落的。
老周提着两瓶酒走了进来。
他把酒放在桌上,看了看我,说:“看你这样子,是想明白了?”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就好。”他拧开一瓶酒,递给我,“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我直咳嗽。
“我想……把清婉找回来。”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不确定,“老周,你说……还来得及吗?”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试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第7章 回家的路
我开始找清婉。
我这才发现,我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
除了她工作的图书馆和她娘家的地址,我竟然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朋友,平时喜欢去哪里。
离婚后,她从图书馆辞了职,也没有回娘家。
我给她父母打电话,二老在电话那头,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清婉不想见我,让我别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我吃了闭门羹,心里又急又慌。
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寻找。
我们常去的那个公园,那家我们都爱吃的面馆,那个周末经常逛的旧书市场……
我一遍遍地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个月过去了,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希望,一点点被消磨掉。
我开始绝望。
也许,她真的对我失望透顶,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面馆。
我点了一碗她最爱吃的雪菜肉丝面。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吃了一口,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进面汤里。
以前,每次我干活累了,她都会带我来这里,看我呼噜呼噜地吃完一大碗面,然后拿出纸巾,帮我擦掉嘴角的汤汁,眼神里满是温柔。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凳子。
“老板,再来一碗。”我把碗推过去。
我一碗接一碗地吃,不是因为饿,而是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一点和她有关的记忆。
就在我吃到第三碗的时候,面馆老板娘端着面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犹豫着开口:“大哥,你……是在找你媳妇吧?”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你知道她在哪儿?”
老板娘叹了口气:“我也是前几天才听说的。她呀,现在城南那家‘静心茶舍’里帮忙呢。”
我扔下筷子,丢下一张百元大钞,疯了似的冲出面馆,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南。
静心茶舍。
名字很像清婉的风格。
那是一家开在僻静巷子里的小茶馆,门口种着几竿翠竹,环境清幽。
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进去。
我该怎么说?
说我后悔了?说我错了?
这些话,听起来多么虚伪。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茶舍里很安静,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檀香。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我,在茶台前专注地冲泡着功夫茶。
那身形,那侧影,就是清婉。
她瘦了些,头发剪短了,看起来比以前更干练,也更……陌生。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
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你来干什么?”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我来找你。”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找我?”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们已经离婚了,陈先生。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陈先生”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清婉,我……”我往前走了两步,想靠近她,她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心痛如绞。
“清婉,对不起。”我低下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是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错没错,跟我已经没关系了。”她说,“那是你和那位嫣然小姐之间的事。”
“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急切地解释,“从她回国那天起,我就看清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我就是个傻子,被十几年的执念蒙蔽了双眼。”
清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清婉,你跟我回家吧。”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恳求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会犯浑了。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好好补偿你。”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摇了摇头。
“陈辉,破了的镜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的。”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现在过得很好。”她说,“这里很清静,老板人也很好。我不用再围着你的木头和你的三餐打转,我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淡然而笃定的神情,我忽然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
离开我,她或许真的过得更好了。
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忽然叫住我。
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猛地回头。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是你上次换下来的旧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个小药瓶,“你的胃不好,这是我托人买的胃药,你记得按时吃。”
我接过那个布包和药瓶,手上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她还是关心我的。
只是,这种关心,已经变成了朋友之间,甚至只是一个老熟人之间的客气。
再也不是夫妻之间的那种,理所当然的牵挂了。
走出茶舍,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静心茶舍”的牌匾,心里空荡荡的。
回家的路,原来这么长。
第8章 一碗汤的温度
我没有放弃。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静心茶舍。
我不敢进去打扰她,就在街对面的那棵大榕树下,远远地看着。
我看着她迎来送往,看着她专注地为客人泡茶,看着她和茶舍的老板娘有说有笑。
她的笑容,比和我在一起时,要轻松、灿烂得多。
我心里又酸又涩,但也有一丝欣慰。
至少,她过得很好。
有时候,我会带上自己做的一些小东西,比如一个木制的茶托,一个雕花的书签,放在茶舍门口,然后就走。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收下,有没有扔掉。
我就这样,像个望妻石一样,一天又一天。
老周来看过我几次,骂我是个“”,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也不反驳,只是苦笑。
是啊,都是我自作自受。
这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
下午的时候,天就阴沉下来,狂风大作。
我放心不下,还是撑着伞去了茶舍。
风太大了,我的伞几乎要被吹翻。我看到清婉和老板娘正在费力地收门口那些花花草草。
我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帮她们把沉重的花盆一盆盆搬进屋里。
清婉看到我,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和我一起搬。
我们俩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把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爽朗女人,她笑着递给我一条干毛巾:“小伙子,谢谢你啊。快擦擦,别感冒了。”
然后,她看了一眼清婉,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
“清婉,外面雨这么大,让他留下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走吧。”
清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心里一阵狂喜。
我坐在茶舍的角落里,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清婉很快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她把碗放在我面前,低声说:“趁热喝吧。”
我捧着碗,姜汤的辛辣味混着红糖的甜香,钻进鼻子里。碗壁的温度,透过手心,一直暖到心里。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不敢看她。
“你……每天都来?”她忽然开口问。
我点了点头。
“别来了。”她说,“天气这么不好,不安全。而且……也没必要。”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清婉,”我抬起头,看着她,“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也不求你马上就原谅我。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她打断我,语气依旧平静,“陈辉,人要往前看。”
“我忘不了过去。”我说,“忘不了我们那十几年。那十几年,才是我这辈子最踏实的日子。是我自己,亲手把它给毁了。”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
茶舍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老板娘很识趣地回避了。
清婉沉默了很久。
“陈辉,”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有了一丝松动,“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吗?”
我当然记得。
“那年,你接了个大活,给人家庙里修一尊木雕的佛像。你没日没夜地干,结果不小心,把手给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我吓坏了,背着你就往医院跑。你那么大个子,我那么瘦,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把你背到了街口。”
“后来,你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这辈子,都不会让我受委屈。”
她说着,眼圈红了。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忘了。
我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清婉,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了回去。
“陈辉,我不是恨你。我只是……怕了。”她说,“我怕了那种把自己的全部喜怒哀乐,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日子。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我为自己活。”
我明白了。
我伤她太深了。
那道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我把那碗姜汤喝完,连姜末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站起身,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清婉,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你……保重。”
说完,我转身,推开门,走进了风雨里。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正在铺子里干活,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那头传来的,是清婉有些焦急的声音。
“陈辉,你快来医院一趟!我妈……我妈她心脏病犯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扔下手里的工具,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等我赶到医院,岳母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清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像以前,无数次她安慰我时,做的那样。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即便被伤害,被割裂,但那十几年的根,还深深地扎在彼此的生命里。
回家的路,或许还很长,很难。
但至少,我已经看到了方向。
我怀里的这个人,这碗汤的温度,才是我陈辉,这辈子真正该守护的东西。
来源:天台的啤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