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若仔细观察柏拉图的洞穴,洞穴(是柏拉图在其著作《理想国》中使用的一个隐喻,意在说明达到真理的认识过程)俨然就是个剧院。被囚禁于此的人们仿佛坐在剧院舞台前的观众。在他们及其背后的火光之间,横亘着一条路。沿着路边筑有一道矮墙,其作用仿佛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
韩炳哲
透明社会
作者:[德]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19-06
信息社会:从柏拉图洞穴到数字化全景监狱
文/韩炳哲
译/吴琼
若仔细观察柏拉图的洞穴,洞穴(是柏拉图在其著作《理想国》中使用的一个隐喻,意在说明达到真理的认识过程)俨然就是个剧院。被囚禁于此的人们仿佛坐在剧院舞台前的观众。在他们及其背后的火光之间,横亘着一条路。沿着路边筑有一道矮墙,其作用仿佛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引自柏拉图《理想国》)有人拿着各种器物 ——柱形、立像及其他或石雕或木刻的塑像——举过墙头,从矮墙后面走过。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囚徒们看得入了迷。手持器物及塑像者有的开口说话,有的则沉默不语。囚徒们无法转身,因此他们便以为是影子自己在说话。柏拉图的洞穴恰似一种皮影戏剧 场。在石壁上投影的物体并非世界上的实物,它们通通只是戏剧人物和道具而已,毕竟真实事物的阴影和倒影只存在于洞穴之外。针对那位被强行带到洞外光明世界的囚徒,柏拉图说道:“因此我认为,要他能在洞穴外面的高处看得见东西,大概需要有一个逐渐习惯的过程。首先大概看阴影是最容易的,其次要数看人和其他东西在水中的倒影容易,再次是看东西本身。”(引自柏拉图《理想国》)被绑在洞穴里的囚犯看到的并非真实世界的倒影,他们面前是上演了一出戏,即便是那火光也是人造光。囚徒们实际上是被场景、场景幻觉所束缚。他们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场游戏、一段叙事中。他们把自己奉献给一出戏剧和一段叙事。
理想国
作者:[古希腊]柏拉图 著 郭斌 张竹明 译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18-06
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所展现的并非不同的认识方式(它通常被这样解读),而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即叙事的生活方式和认知的生活方式。柏拉图的洞穴是一个剧院。在洞穴寓言中,作为叙事世界而存在的剧院和认知世界相对立。作为人造光线,洞穴里的火光创造了场景幻觉。它投射出表象,因此它区别于作为真理之媒介的自然光。对于柏拉图来说,光有着极强的指向性。它从其源头 ——太阳——那里倾泻而出。所有存在者皆朝向作为“善念”而存在的太阳。它形成一种超越性,甚至超越了存在。因此它也被称为“神存在者”,将真理归因于这种超越性。柏拉图预言中的太阳光能将事物等级化。他从认识层面划分等级,从单纯的印象世界到感知世界,再到观念层面的理念世界。柏拉图的洞穴是一个叙事世界。在那里,事物并不是互为因果地连结在一起,而是遵从剧本创作或场景安排。正是他们将事物或符号以叙事的方式彼此连结在一起。真理之光剥夺了世界的叙事属性。太阳摧毁了表象、模仿与形变的游戏,让位于对真理的不懈追求。柏拉图谴责任何为谋求僵化的同一性而做出的哪怕一点点转变。他对模仿的批判正是针对表象和游戏的。柏拉图禁止任何场景化的表现,甚至拒绝让诗人进入他的“真理之城”。“那么假定有人靠他一点聪明,能够模仿一切,扮什么像什么,光临我们的城邦,朗诵诗篇,大显身手,以为我们会向他拜倒、致敬,称他是神圣的、了不起的、大受欢迎的人物了?与他愿望相反,我们会对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人到我们城邦里来,法律不准许这样,这里没有他的地位。我们将在他头上涂以香油,是以羊毛冠带送他到别的城邦去。”(引自柏拉图《理想国》)
时间的香气:驻留的艺术
作者:[德]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4-05
无独有偶,“透明社会”也是一个没有诗人、没有诱惑和形变的社会。毕竟正是诗人创造出场景、幻觉、表象、形变以及仪式性和典礼式的符号,并用人造物和“反事实”来对抗超真实的、赤裸裸的事实。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到中世纪再到启蒙时期,“光”的比喻始终是哲学及神学讨论的焦点,具有很强的参考性。“光”从源头倾泻而出,他为强制性、禁止性和承诺性的审查机构(譬如神或者理性)提供了媒介。因此,它孕育出一种具有极化效应的、会产生对立面的否定性。“光”和“暗”同宗同源,“光”与“影”密不可分。“理性之光”和“非理性之暗”或者说“纯感官之暗”互相成就。
与柏拉图的真理世界相反,如今的“透明社会”缺乏那种带有形而上学张力的神圣之光。透明没有超越性,“透明社会”即使无光也通透可见。它没有被任何来自超越之源的光所照亮。这种透明并非产生于照明性的光源。透明的媒介不是光,而是没有光的射线。它不是照亮一切,而是穿透一切,使一切变得通透可见。与光相反,射线是穿透性的、侵入式的。此外,它的作用是匀质化、平整化,而形而上学之光则产生等级和区分,从而创造出秩序和方向。
叙事的危机
作者:[德]韩炳哲 著 李明瑶 译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4-04
“透明社会”是信息社会。当信息缺乏否定性,那么它就是一种透明的现象。它是一种被肯定化、可操作化了的语言。海德格尔会称其为一种“机巧的语言”(Machenschaftliche Sprache)。“说话受到促逼,去响应任何一个方面的存在者的可定制性,如此这般被摆置的说话便成了信息。”(引自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信息“摆置”(Bestellen)人类的语言。海德格尔是从“掌控”(Stellen)角度来构想“机巧”这个词的。相应的“摆置”的方式,譬如定造(Bestellen)、伪造表象(Vor-stellen)或者制造(Her-stellen)也是权力与统治的方式。“定造”将存在者摆置为“持存物”(Bestand),“介绍”将其摆置为“对象”(Gegenstand)。然而,海德格尔的“机巧”恰恰未考虑到那些对当今社会来说极具代表性的“摆置”形式。展示或者展览的首要目的并非获得权力,而是关注。驱动他们的并非战争,而是色情。权力与关注并不协调一致。有权力者自然备受瞩目,再去追求关注变成了多余之举,而有了关注却不会自动产生权力。
海德格尔也曾单独从统治角度来考虑“图像”(Bild)。“‘图像’一词,以及这个习语中可以听出来的东西,我们对该事物了如指掌(im Bilde sein)。去了解某物,意味着把存在者本身如其所处情形那样摆置在自身面前,并且持久地在自身面前具有如此这般被摆置的存在者。”(参见海德格尔《林中路》)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图像”是一种媒介,人们通过它们来侵袭并捕获存在者。这一理论却解释不了如今的媒体图像,因为它们是无法代表存在者的模拟物。他们的目的不是将存在者摆置在自身面前,并持久地如此摆置在自身面前。作为没有参照的模拟物,可以说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也在权力和统治之外滋长。他们仿佛比存在者更富于存在感和生命力。与其说大量的多媒体信息和交际是“炉架”(Gestell)(“Gestell”一词在冶金领域里恰好是高炉座驾之一的话),还不如说是“炉料”(Beschickung)。虚拟世界缺乏实物的对抗性和“他者”的否定性。海德格尔会再度呼唤“大地”(Erde)一词,来反对虚拟世界里失重的肯定性。它意味着隐藏者、不可展开者和自行锁闭者。“大地让任何对它的穿透在它本身那里破灭了。”“只有当大地作为本质上不可展开的东西被保持和保护之际——大地退遁于任何展开状态,以及保持永远的锁闭——大地才敞开地澄明了,才作为大地本身而显现出来。”大地是本质上自行锁闭者。“陌生之物”也被刻写在天空之中。“揭开天空的遮蔽,陌生的神作为陌生者显现。”
韩炳哲
作为被揭示之物,海德格尔的 “真相”(Wahrheit)也同样被嵌入“隐藏”(Verbergung)之中。“人们从隐藏处夺走被揭示之物。”一道裂隙穿过真理。对海德格尔来说,裂隙的否定性极为疼痛。“肯定社会”回避疼痛。作为被揭示之物,真理既非毫无否定性的光,也非透明的射线。它更多依靠隐藏来滋养,他是被森林环绕的林中空地。这一点将真理与缺乏否定性的证据和透明区分开来。“透明社会”不仅缺乏真理,也缺乏表象。无论真理还是表象,都不是通透可见的。只有空才是完全透明的。为了消除这种空,人们让大量信息流转起来。大量的信息和图像固然有充盈之效,这充盈之中的空依然显而易见。单纯地依靠更多的信息和交际,并不能照亮世界,通透可见性也并不能使人眼明心亮。大量的信息不会产生任何真相,信息被释放的越多,世界就越难以看清。“超信息”和“超交际”不会为黑暗带来光明。
韩炳哲作品系列第一辑(共9册)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安尼 王一力 等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18-08
(本文原题为《 韩炳哲 | 信息社会:从柏拉图洞穴到数字化全景监狱》,选自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 译,中信出版集团 ,)
韩炳哲(Byung-Chul Han),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德国文学和天主教神学。他先后在弗莱堡和慕尼黑学习,并于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的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起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18—20世纪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美学、宗教、媒体理论等。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清新的文风,清晰的思想,深察洞识,切确而犀利的论述,这都让韩炳哲对于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分析批判,显得尤其重要而富于启发。
本文转自公众号 | 纯粹Pura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