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天赐是三个月前踩着槐花落回村的。城里互联网公司的裁员通知像片枯叶,飘落在他二十五岁的夏天。攥着薄薄一叠补偿金,他没敢告诉年过八旬的爷爷,只说想回家陪老人过个秋。
“天赐,你爷爷又在那儿了。” 老槐树的阴影里,王婆往站台挪了挪拐杖,枯黄的手指划过粗糙的树干,“天没亮就蹲这儿,说阿秀今天坐车来。”
马天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爷爷马守义正背对着村口,佝偻的身子嵌在树影里,蓝布中山装的领口磨得发亮。“劝过了,没用。”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声音发闷。
王婆咂着没牙的嘴叹气:“这老骨头犟得很。当年阿秀走时,他也是这么守着。对了,你见过那铜锁没?”
“什么铜锁?” 马天赐愣神。
“你爷爷贴身带的,说要等阿秀回来开锁。” 王婆往他兜里塞了把槐米,“这树啊,比你爹年纪都大,藏着的念想能压弯枝桠。”
马天赐是三个月前踩着槐花落回村的。城里互联网公司的裁员通知像片枯叶,飘落在他二十五岁的夏天。攥着薄薄一叠补偿金,他没敢告诉年过八旬的爷爷,只说想回家陪老人过个秋。
村口的老槐树依旧巍峨,枝桠斜斜挑着天空,浓密的绿叶织成巨大的绿伞。树身上有道碗口粗的疤痕,是早年雷击留下的,爷爷说那是 1959 年春天的事,那天阿秀刚走满半年。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爷爷马守义就坐在那上面,背脊弯得像座拱桥,手里攥着个掉瓷的搪瓷缸,缸沿还留着牙印 —— 那是他年轻时干重活饿极了,咬着缸沿扛水泥留下的。
“爷爷,回家吃早饭了。” 马天赐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爷爷的胳膊,就被轻轻挥开。晨露打湿了爷爷的裤脚,泛出深色的印子。
“再等等。” 马守义的声音像蒙了层灰,沙哑得厉害,“阿秀说今天到,车快来了。昨天我梦见她了,穿的还是当年那件碎花布衫。”
“阿秀是谁?” 马天赐愣住。他长到二十五岁,听村里老人提过无数往事,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爷爷的通讯录里,只有他和远房亲戚的联系方式。
爷爷却不答话了,只是把搪瓷缸往怀里拢了拢,目光重新钉在公路尽头。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那眼神里的期盼,像少年人等待心上人般炽热,半点不像耄耋老人该有的神情。
接下来的日子,马天赐才算摸清爷爷的生活轨迹。天不亮就起床,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抚平中山装的褶皱,领口的纽扣掉了颗,他用粗线缝了又缝,针脚歪歪扭扭却紧实。然后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铜锁揣进兜里,再拎上搪瓷缸,准时出现在老槐树下。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才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路上还会时不时回头望,像怕错过什么。
有次马天赐偷偷跟在后面,看见爷爷走到家门口,突然对着空气笑了笑,轻声说:“阿秀,今天车没来,许是路上堵了,明天我再等。” 那瞬间,马天赐的鼻子酸得发疼。他去村里小卖部买酱油时,忍不住向李伯打听,对方却只是叹气,用抹布擦着柜台说:“那是陈年旧事,你爷爷不愿提,咱也别问,让他守着念想吧。”
马天赐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想起爷爷床头柜里那个锁着的木盒子,核桃木的,边角已经磨损,每次他路过想碰,爷爷都会瞬间绷紧身子,像只护崽的老兽。这天傍晚,趁爷爷在院子里劈柴 —— 其实只是象征性地挥几下斧头,木柴早就被马天赐劈好了 —— 他偷偷溜进房间。
床头柜的锁是老式铜锁,钥匙孔生了锈。他找了根细铁丝,鼓捣了半天,手指被划破个小口,终于 “咔嗒” 一声打开了。木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笺、一张黑白照片,还有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锁,锁身刻着细小的 “秀” 字。
照片边缘已经卷翘,上面的年轻男子眉眼英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枚毛主席像章;身旁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发梢系着红绸带,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手里捧着本《新华字典》,背景正是那棵老槐树,枝桠上还挂着当年的红布条。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守义吾爱,1958 年槐花开时。—— 阿秀”
信大多是爷爷写给阿秀的,却都没贴邮票,信封上的地址只写着 “城里医院 林秀雅收”。最早的一封字迹工整有力,墨迹乌黑:“阿秀,村东头的水库动工了,我带着大伙挖渠,每天能多浇三亩地,等你回来,就能喝上干净水,再也不用去河边挑了。” 后来的字迹渐渐潦草,墨水也淡了:“阿秀,李医生说你的病能好,城里有新药了,我攒够钱了,你等着。我在槐树下等你,树又开花了,和去年一样香。” 最新的一封是十年前写的,纸都脆了,只有一句话:“阿秀,我还在,树也在。”
“你在看什么?”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马天赐慌忙把东西塞回去,转身时撞翻了椅子,“哐当” 一声巨响。“爷爷,我…… 我就是好奇,想看看您年轻时的样子。”
爷爷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这是我和阿秀的念想,不能丢。” 他坐在床边,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照片边缘,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缓缓说起往事:“阿秀是邻村的,当年她初中毕业,自愿来咱村教书,教室就在老槐树下的土坯房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她正踩着凳子给孩子们写黑板字,辫子垂下来,扫得我手背发痒。她教我写字,我教她种地,她种的南瓜籽,还是我给的呢。”
马天赐静静地听着,第一次从爷爷口中听到 “阿秀” 的全名 —— 林秀雅。原来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时光里,藏着爷爷最炽热的爱恋。
入秋后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染黑天空,风卷着沙砾打在窗纸上,“啪啪” 作响。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响得吓人。马天赐从田里帮邻居张婶抢收玉米回来时,裤脚沾满泥点,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立着个单薄的身影。
是爷爷。他没带伞,蓝布中山装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往下流,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搪瓷缸,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爷爷!你疯了吗?这么大雨还在这儿等!” 马天赐冲过去,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外套刚碰到爷爷的肩,就被雨水浸得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
爷爷却猛地推开他,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声音带着哭腔:“阿秀怕淋雨,当年她走的时候,我就没护住她,让她淋了半程雨,后来就犯了咳嗽。这次她要是来了,看见我不在会生气的,她气性大,生了气要好几天不理我。”
马天赐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强行架起爷爷往家拽,语气放软:“阿秀奶奶要是来了,我先帮您接着,我给她打伞,咱家门口就有避雨的棚子,咱们回家等,好不好?她来了,我第一时间喊您。” 爷爷的身子僵了僵,终于不再挣扎,只是嘴里反复念叨:“当年也是下雨天,我给她打了把油纸伞,是我攒了三个月工分买的,她还说这伞骨结实,能遮一辈子风雨……”
回了家,马天赐烧了热水,给爷爷煮了姜茶,又拿干毛巾细细擦着爷爷的头发。爷爷坐在火塘边,手里攥着搪瓷缸,眼神放空,喃喃自语:“那天我送她到村口,她回头望了三次,说等病好了,就带着新书回来,教孩子们唱新歌。”
那晚,爷爷发起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胡话连篇全是 “阿秀”“槐花”“伞”。马天赐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时不时用湿毛巾敷在爷爷额头。朦胧中,他瞥见爷爷枕头下露出半截账本,抽出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汇款记录,收款人是个陌生名字 —— 周明远,地址是邻县,汇款金额从最初的五十元,涨到后来的五百元,整整持续了二十年,从未间断。这个周明远是谁?和阿秀有什么关系?
爷爷的病刚好些,不等身体完全恢复,又执拗地要去槐树下等车。马天赐没办法,只能每天搬个小马扎陪在旁边。秋老虎肆虐,太阳毒得像要烧起来,他撑着把大遮阳伞,一半遮自己,一半遮爷爷,伞沿的影子刚好罩住爷爷坐的青石板。
有天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爷爷突然剧烈咳嗽,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从口袋里掉出个蓝布包。布包是粗棉布做的,边角缝了又缝,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槐花,针脚有些歪,显然是新手绣的。
马天赐捡起来,感觉里面硬硬的,像是个铁盒子,形状方方正正。他刚想打开拉链,爷爷瞬间扑过来抢走,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护着命根子:“这不能看!是给阿秀的!等她来了,要亲手交给她!”“爷爷,这里面是什么啊?跟阿秀奶奶有关吗?是不是您给她准备的礼物?” 马天赐追问,眼睛盯着布包上的槐花绣样。
爷爷却闭紧嘴,脸涨得通红,转身就往家走,脚步踉跄却坚定。马天赐跟在后面,看着爷爷的背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这个布包,这个周明远,还有那些汇款,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
下午,赤脚医生刘叔来了,背着个旧药箱,刚给爷爷把完脉,就拉过马天赐皱眉道:“天赐,你爷爷这肺心病加重了,肺功能已经很差了,得去城里大医院住院治疗。再这么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身体根本扛不住,下次发病就危险了。”
马天赐的心沉了下去,当即决定带爷爷去县城医院。收拾行李时,他看见爷爷偷偷把布包和木盒子塞进帆布包,用自己的旧棉袄裹了好几层,生怕碰坏了。爷爷的手在发抖,却依旧仔仔细细地缠好绳子。
去县城的车停在老槐树下。上车前,爷爷特意走到树旁,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树干上的疤痕,低声说:“阿秀,等我回来接你,别走远。要是车来了,就让天赐先替我接着,他是个好孩子,不会骗你的。”
医院里,爷爷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护士:“姑娘,有从老家来的车吗?有个叫林秀雅的姑娘会来,她穿碎花布衫,梳辫子。” 护士每次都笑着摇头,眼里却藏着同情。马天赐趁爷爷睡着,拿着汇款单去银行查信息,收款人周明远住在邻县的纺织厂家属院,他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只能先记下地址。
这天晚上,爷爷突然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神也清明了许多:“天赐,那笔钱不能断,每个月十五号,一定要给周明远打过去,阿秀还等着买药,她的病不能拖。” 话没说完,又糊涂了,喃喃念着 “槐花开了,阿秀该来了”,渐渐睡去。马天赐看着爷爷苍老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住院半个月,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清醒,能认出马天赐,拉着他说村里的事;有时糊涂,对着墙壁喊 “阿秀”,要去槐树下等车。医生说这是肺心病引发的肺性脑病,时好时坏是常态,得慢慢调理。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爷爷突然坐起身,精神矍铄得不像个病人,眼睛也亮了许多,拉着马天赐的手说:“天赐,回村。阿秀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她最怕等人,等久了会哭的。我梦见她了,她说她就在村口,看不见我,慌得很。”
马天赐拗不过他,只能找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医生反复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能让老人激动,最好随时准备急救药品。马天赐点头应着,心里却沉甸甸的。
车到村口时,刚停稳,爷爷就迫不及待地要下车。“爷爷,咱先回家喝口水,歇会儿再去树下,好不好?” 马天赐劝道。爷爷却摇着头,固执地往老槐树的方向走:“不行,阿秀说不定已经到了,我得去接她,不能让她等我。”
刚走到树旁,爷爷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爷爷!爷爷!” 马天赐吓坏了,一把抱住爷爷,触手冰凉。他大声喊着 “救命”,声音都破了音。
村民们闻声赶来,李伯、王婆、张婶…… 大伙七手八脚把爷爷抬上李伯的拖拉机,李伯发动机器,一路鸣着喇叭往县城医院冲。马天赐坐在旁边,紧紧抱着爷爷,眼泪掉在爷爷的衣襟上,混着尘土,晕开一小片湿痕。
抢救室外的红灯亮得刺眼,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天赐。他攥着爷爷掉落在树下的布包,布包被刚才的慌乱扯开了个口子,露出里面的铁盒子一角,盒盖上的铜锁,竟和木盒子里的铜锁严丝合缝地配对,像是天生一对。他想起爷爷昏迷前的眼神,满是焦急与期盼,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红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老人年纪大了,心肺功能衰竭得太严重,没能抢救回来。”
马天赐冲进病房,爷爷已经没了呼吸,眼睛却睁着,望向窗外 —— 那是村口的方向。他的手紧紧攥着,马天赐轻轻掰开,里面是半片干枯的槐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却被攥得紧紧的,像是攥着一生的执念。
按照爷爷生前的嘱咐,马天赐把他葬在了老槐树旁,坟头正对着村口的公路。下葬那天,全村人都来了,王婆抹着眼泪,往坟头撒了把晒干的槐米:“守义啊,你终于能天天守着阿秀了,也守着这棵树了。” 李伯叹着气,给马天赐讲起爷爷当年修水库的往事:“你爷爷年轻时,为了修水库,三天三夜没合眼,累得晕倒在工地上,醒来第一句还问‘水渠挖通了没’,阿秀姑娘当时还去工地给大伙送水呢……”
处理完后事的第三天,马天赐正整理爷爷的遗物,把那些旧信件、照片小心地放进木盒里。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很轻,却很执着。开门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小伙子,请问这里是马守义家吗?” 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是他孙子马天赐。您是?” 马天赐疑惑地问。“我叫周明远,是林秀雅的朋友。这封信是她临终前托我交给马守义的,我来晚了,晚了整整五十年。” 老人说着,把信封递了过来。马天赐的心猛地一沉,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烙铁。铁盒里的秘密、爷爷等了一辈子的信、持续二十年的汇款真相,似乎都藏在这封信里。可阿秀早已离世,爷爷也已远去,这迟来的真相,还有意义吗?
马天赐赶紧给周明远倒了杯热茶,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心里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催着周明远赶紧说缘由。周明远捧着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了许久,像是在鼓足勇气,又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才缓缓开口,揭开了尘封半个世纪的真相。
“1958 年秋,秀雅来城里治病,我是她的同院病友。” 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回到了那个艰苦却也深情的年代,“她刚来时,咳嗽得厉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总是笑着说,等病好了,要回村里教书,还要和心上人在槐树下种新苗。后来确诊了,是肺结核晚期,那时候的医疗条件,这病基本就是绝症。”
马天赐的手指紧紧捏着茶杯,指节泛白,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手心发疼,却浑然不觉。他屏住呼吸,等着周明远继续说下去。
“阿秀刚住院时,天天给马守义写信,写村里的孩子,写老槐树,写她种的南瓜,说等病好了就回去。” 周明远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诊断书,递给马天赐,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清 “肺结核晚期” 几个字,“可医生偷偷跟我说,她活不过三个月。她知道后,就再也不写信了,还让我帮她瞒着,说怕马守义放弃村里的工作来照顾她 —— 那时候村里正修水库,马守义是带头人,她知道那水库对村里人多重要 —— 更怕他伤心,怕他守着个死讯过一辈子。”
“那您为什么现在才来?” 马天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周明远抹了把眼泪,脸上满是愧疚和自责:“我当年出院后,就被下放到农场改造,家里的东西都被收了,这封信也落在了老家的旧木箱里。后来回城、工作、退休,忙忙碌碌几十年,去年整理老房子,才在箱底找到这封信。我赶紧打听马守义的消息,辗转找了好几个地方,才问到这个村子,没想到…… 没想到他已经走了。”
马天赐颤抖着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 “致马守义 槐树下亲启”,字迹娟秀,却带着淡淡的泪痕。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上面的字迹同样娟秀,却能看出写字人当时的虚弱,有些笔画都歪了:
“守义吾爱:见字如面。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化作槐风,陪在你身边。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实在不忍让你看着我枯萎,不忍让你为我放弃村里的一切。
村里的老槐树该开花了吧?记得你说过,等我病好了,就一起在槐树下种棵新苗,等咱们老了,就坐在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可惜我等不到了,你要替我好好看看,看槐树开花,看孩子们长大,看水库里的水浇遍每一寸土地。
我走后,把攒下的钱都留给了你,委托周大哥转交,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那棵老槐树,它替我陪着你。别再等我了,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 爱你的阿秀 1959 年春”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深情。马天赐终于明白,爷爷每个月给周明远汇款,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周明远是阿秀的朋友,是唯一能连接起他和阿秀的纽带,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守着对阿秀的念想。
“阿秀临终前还说,马守义有个铁盒子,是要给她的东西,里面装着他的承诺。” 周明远突然开口,打断了马天赐的思绪。
马天赐猛地回过神,赶紧从里屋拿出那个蓝布包,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铁盒子。铁盒子已经生锈,却被擦拭得很干净,盒盖上的铜锁,正是和木盒子里的铜锁配对的那把。他找出木盒子里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 一声,锁开了。
铁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半块风干的槐花糕,硬得像石头,却还能看出当年的形状;一枚磨得发亮的铜戒指,上面没有花纹,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还有一沓厚厚的汇款单,整整齐齐地叠着。
汇款单的收款人都是 “林秀雅”,最早的一张是 1958 年 10 月,金额五十元,附言写着 “给阿秀买药”;最晚的一张是上个月,金额五百元,附言还是 “给阿秀买药,等你回家”。整整二十年,不管家里多困难,爷爷从未间断过。
“原来你爷爷一直以为阿秀还活着。” 周明远看着那些汇款单,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动容,“阿秀当年留的钱,有一百多块,在那时候算是巨款了。我后来改造结束回城,想把钱转交给马守义,却听说他把钱捐给村里修了桥,就是村东头那座‘槐安桥’。”
马天赐愣住了。他从小就知道村东头的槐安桥,却从不知道是爷爷捐钱修的。这座桥承载了村里几代人的脚步,下雨天再也不用踩泥路了。
这时,王婆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脸上带着泪痕:“天赐,这是你爷爷的党员证,他生前一直珍藏着,里面夹着张字条,你看看。”
马天赐接过党员证,翻开,里面果然夹着张泛黄的字条,是爷爷的字迹,虽然颤抖却依旧工整:“阿秀的钱要用来做正事,修桥能让村里人少走弯路,能让孩子们上学不蹚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等我走了,把我和阿秀的东西埋在槐树下,让树守着我们的约定,守着村里的人。”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这份跨越半世纪的深情。周明远看着铁盒里的东西,眼圈发红:“阿秀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村里的孩子有书读、让大伙出行方便,马守义都帮她做到了。他们俩,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啊。”
不一会儿,李伯领着几个老人走来,手里捧着块木牌,木牌是用老槐树的枝桠做的,上面刻着 “槐约” 二字,旁注 “守义秀雅之约,风雨不改”,字迹苍劲有力。“这是大伙的心意,把它立在槐树下,让后人都记得这份情,记得你爷爷的好。” 李伯说着,把木牌递给马天赐。
马天赐走到院子里,望着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暖洋洋的。他仿佛看见年轻时的爷爷和阿秀在树下并肩而立,阿秀笑着教孩子们写字,爷爷在一旁耕地,风吹过,槐花香满村。
周明远走的时候,把阿秀的诊断书、病历、还有几张阿秀住院时的照片都留给了马天赐。“这些本该早给你们的,是我耽误了。” 周明远红着眼圈说,“阿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和马守义好好告别,没能看到他修的桥,没能闻到槐花开的香。现在他们在槐树下团聚了,也算是圆满了。”
送周明远到村口时,马天赐看见老槐树下围满了村民。有老人摆上了自家蒸的槐花糕,冒着淡淡的香气;有妇女给树浇了水,水珠顺着树干往下流;还有小孩围着树唱着老歌谣,是当年阿秀教给他们的。
“你爷爷是好人啊。” 李伯走过来,递给马天赐一个布包,“这是当年修槐安桥的账本,你爷爷先垫了大部分钱,后来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扣,扣了整整五年才扣完,从没跟人提过。”
马天赐打开账本,里面的字迹工工整整,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不是记账,而是写给阿秀的:“阿秀,桥修好了,宽宽的,平平整整的,你回来再也不用踩泥路了,孩子们上学也安全了。”
马天赐按照爷爷的遗愿,把照片、信件、铜戒指、槐花糕还有那两串铜锁,一起埋在了老槐树下。他在树旁立上那块 “槐约” 木牌,阳光照在木牌上,泛着温暖的光。
晚上,马天赐在爷爷的旧箱子里翻找东西,意外发现了一个笔记本,蓝色封皮,已经褪色。翻开一看,里面记着的不是日记,而是村民的难处:“王家婶子孙子要上学,学费不够,帮申请助学金;李家大伯猪病了,找兽医来看,记得买退烧药;张婶家的水渠堵了,明天帮疏通……” 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本,最后一页是上个月写的:“天赐回村了,真好,能陪我等阿秀了。”
看着看着,马天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起爷爷生前的坚守,想起阿秀的善良,想起村民们的淳朴。他拿出手机,给城里的朋友发了条信息:“我不回去了,留在村里,这里有我该守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马天赐去了村部,找到村主任,递交了参选新一届村支书的申请。村主任看着他,笑着说:“你爷爷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你这孩子,跟你爷爷一样,有担当。”
马天赐笑了笑,望向窗外的老槐树。他知道,爷爷的坚守,该由他来传承了。
马天赐留在村里后,每天都会去老槐树下坐会儿,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他会听村民们拉家常,记着各家的难处:谁家的庄稼缺水了,他就组织村民修水渠;谁家的孩子上学难了,他就跑镇里、县里,帮着申请助学金;谁家有矛盾了,他就耐心调解,像爷爷当年那样,把村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村民们都说,马天赐越来越像他爷爷了,一样的踏实,一样的热心。李伯每次见了他,都忍不住夸赞:“守义要是看见你这样,肯定能瞑目了。”
这天,快递员骑着电动车来到村里,给马天赐送来了个包裹,寄件人是周明远。马天赐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装订好的笔记本,还有一封周明远写的信。
周明远在信中写道:“天赐吾侄,见字如面。我把马守义写给阿秀的信都整理了一下,贴在笔记本里,每封信后面都加了注解,写下阿秀当时的病情和心情,也算让他们‘见’一面,聊一聊这些年的事。阿秀走后第三年,我偷偷回过一次村子,看见马守义在槐树下哭,手里攥着你们的合照,我没敢上前戳破他的念想,或许让他带着希望活着,也是种幸福。阿秀的坟在邻县公墓,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她,我说要是想你爷爷了,就顺着槐花香找回来,老槐树会指引方向的。”
马天赐翻开笔记本,里面整整齐齐地贴满了爷爷写的信,每封信后面都有周明远的注解,字迹清晰:“1958 年 11 月,阿秀咳血加重,医生说情况不好,她却笑着说,守义肯定在种小麦了,他种的小麦最饱满;1960 年春,阿秀病情稍稳,托人打听村里的事,听说水库修好了,高兴得哭了,说守义真厉害……”
翻到最后一页,是周明远代阿秀写的回信,字迹模仿着阿秀的娟秀,却带着满满的深情:“守义:槐花香里的约定,我从未忘记。你修的桥、守的村、帮的人,我都看见了,都知道了。你没辜负我,也没辜负村里的人。这辈子没能陪你到老,是我的遗憾。来生,我们还在槐树下相见,你酿槐花蜜,我织新毛衣,再也不分开。—— 等你的阿秀 2024 年槐花开时”
马天赐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木盒子里,锁好,送到了村里刚建的村史馆。他想让村里的人都知道,有个叫马守义的老人,在槐树下等了爱人一辈子;有个叫林秀雅的姑娘,用生命诠释了善良。
第二年春天,老槐树开得格外茂盛,雪白的槐花挂满枝桠,香气飘满整个村子。马天赐坐在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爷爷的搪瓷缸,望着村口的公路。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仿佛看见爷爷和阿秀站在槐树下,笑着向他挥手,阿秀穿着碎花布衫,爷爷牵着她的手,槐花瓣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场温柔的雪。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马天赐喊:“马书记,马书记,给我们讲爷爷和阿秀奶奶的故事吧!”
马天赐笑着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爷爷,他叫马守义,有个奶奶,她叫林秀雅。他们在这棵老槐树下相识、相爱,许下了一生的约定……”
风吹过,槐花落了一地,香气更浓了。
老槐树依旧矗立在村口,枝繁叶茂,槐花年年如期绽放,香气萦绕着整个村庄。马守义用一生坚守的承诺,化作了村里最动人的传说,在槐花香里代代流传。那封迟到五十年的信,解开了所有的谜团,让这份跨越生死的深情有了圆满的归宿。
爷爷修的槐安桥仍承载着村民的脚步,他捐建的村小培育出了一批又一批孩子,“诚信”“坚守”“善良” 的种子,在马天赐身上生根发芽,也在村民心里扎下深根。槐花香里,不仅有马守义与林秀雅跨越半世纪的约定,更有代代相传的温情与担当。
岁月流转,时光匆匆,可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这份坚守,这份深情,这份善良,便是生命最动人的底色,是时光永远带不走的永恒。
来源:悬崖边自信的挑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