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婆淑琴在电话里说出这句话时,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水渍洇开的、像极了某个省份地图的霉斑。
你弟弟把你那套吃饭的家伙,擦得比你的脸都干净。
老婆淑琴在电话里说出这句话时,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水渍洇开的、像极了某个省份地图的霉斑。
消毒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有点呛人,却也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已经是我“生病”住院的第七天了。
第1章 不速之客
七天前,那个礼拜六的下午,天气闷得像口倒扣的锅。厂里难得放半天假,我正光着膀子在阳台上伺候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茉莉。
门铃响了,是那种急促又犹豫的按法,叮咚两声,停一下,又叮咚一声。
我心里纳闷,这个点儿,谁会来?
打开门,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快两年没怎么正经见面的弟弟,李卫军。他旁边是弟媳小梅,还有他们那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壮壮。
一家三口,拉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脸上是那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窘迫。
卫军的头发有些乱,曾经油光锃亮的发型塌了下来,露出宽阔的额头。他身上那件我记得是名牌的T恤,领口都洗得有些松垮了。
“哥。”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小梅扯了扯壮壮的衣角,孩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大伯。”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台老旧的机器突然在我颅内启动了,零件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进来吧。”我侧过身,让他们进来。
淑琴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这阵仗,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热情地招呼:“哎呀,卫军,小梅,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快进来坐,快进来。”
客厅里,那两只巨大的行李箱显得格外扎眼,像两头沉默的怪兽,无声地宣告着它们主人的处境。
壮壮大概是累了,一沾沙发就蔫了。小梅局促地坐在一边,不停地用手搓着裤腿。
只有卫军,还想维持着一点体面。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戒了。”
他尴尬地收回去,自己也没点。
淑琴给他们倒了水,又去厨房里洗水果。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我和卫民两个人,空气像是凝固了。
“哥,”卫军终于又开口了,“我……我们那边……生意黄了。”
我“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电视机,上面正放着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有大到暴雨。
“房子……也卖了,还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蚊子哼哼,“现在……没地方去了。想在你这儿……先住一阵子。”
我心里那块石头,又硬又沉。
我和卫军,是亲兄弟,但这些年,走的路子完全不一样。
我,李卫东,四十八岁,国营机床厂的高级钳工,八级工。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手上这点活儿。靠着这门手艺,在这座城市里买了房,养了家,不好不坏,安安稳稳。
卫军比我小五岁,脑子活,看不上我这种“一把螺丝刀拧到老”的活法。早些年倒腾服装,后来开网店,前几年又搞直播带货,听说挣了不少钱。
他风光的时候,回家过年,开着几十万的车,后备箱里塞满了给亲戚的礼物。饭桌上,他指点江山,说我这叫“抱着铁饭碗要饭”,说二十一世纪,得靠脑子赚钱,靠流量。
他说:“哥,你那厂子,早晚得黄。你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能发财?”
我爹妈走得早,长兄如父,我没跟他红过脸,只是默默地喝我的酒。
我知道,他不是坏,就是有点飘。被时代那阵风,吹得找不着北了。
我没想过他会“黄”。
在我眼里,他应该是永远光鲜的,永远在风口上飞着的。
可现在,他就坐在我对面,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鸟,狼狈不堪。
“住可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家里空房间有。”
卫军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是,”我顿了顿,看着他,“住多久?”
他脸上的光又暗了下去,低下头,“哥,我……我尽快找工作。”
尽快是多快?一天?一个月?一年?
我没再问。
淑琴端着果盘出来,打破了尴尬。她笑着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卫军,你们就安心住下,你哥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壮壮,来,吃苹果。”
那天晚上,淑琴把次卧收拾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被褥。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卫军和小梅压抑着的争吵声,还有壮壮的哭声。
我心里烦躁得像长了草。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多三口人吃饭,还不至于揭不开锅。
是心里的坎,过不去。
我想起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他说我“抱着铁饭碗要饭”时的那种眼神,轻蔑里带着一丝怜悯。
我承认,我心里不平衡。
我甚至有点……恶毒地想,你看,飞得再高,不还是摔下来了?摔下来了,不还是得来找我这个“要饭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可那种憋屈的感觉,就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早就躲进了我的书房。
那其实不算书房,就是阳台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我放了一些专业书,还有我那些宝贝疙瘩——我收藏的各种精密量具,游标卡尺、千分尺、百分表……
我把它们一个个拿出来,用麂皮布轻轻擦拭。
冰凉的、光滑的金属触感,让我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些东西,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它们不会说话,不会骗人,你付出多少心血,它们就给你多少回报。精度,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这是我的世界,一个有规矩、有标准、容不得半点虚浮的世界。
而卫军,代表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踏进我的世界。
第2章 一张病床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浓郁的香气闹醒。
是炸油条的味道。
我走到客厅,看见小梅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卫军在旁边打下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和刚熬好的小米粥。
壮壮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地喝着粥。
看到我出来,卫军立刻站起来,脸上堆着笑:“哥,起来了?快来吃饭,小梅炸了油条。”
淑琴也笑着说:“你今天有口福了,小梅这手艺,可比外边卖的好吃多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坐下。
油条炸得金黄酥脆,确实好吃。
可我吃在嘴里,却像在嚼蜡。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们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想讨好,我心里的那股邪火就烧得越旺。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冒犯了领地的狮子,浑身的毛都竖着,却又不能真的扑上去咬人。
他是我的亲弟弟。
吃完饭,卫军抢着去洗碗。小梅则拿着抹布,把家里的桌子、地都擦了一遍。
他们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到了尘埃里。
可我就是不舒服。
我觉得他们是在演戏,是在用这种勤快来堵我的嘴,好让他们能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始终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我和卫军几乎没什么交流。他想跟我说话,我就借口看报纸或者去阳台浇花,避开他。
我能感觉到淑琴在中间努力地调和,她总是在饭桌上找些话题,一会儿问壮壮在学校的事,一会儿又说厂里哪个师傅的趣闻。
可我和卫军,就像两块磁铁的同极,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到了周二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
那种压抑感,让我觉得这个家都不是我的了。我一回到家,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躺在床上,对淑琴说:“我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明天去住院。”
淑琴愣住了,“住院?你好端端的住什么院?”
“就说我腰间盘突出犯了。”我说,“我这毛病,厂里人都知道。我去医院住几天,就图个清净。”
淑琴的眉头皱了起来,“卫东,你这是干什么?躲着他们?他是你亲弟弟!”
“正因为是亲弟弟,我才不能把他赶出去。”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淑琴,你是不懂。我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我心里堵得慌。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到时候更没法收场。”
“可你也不能装病啊!这要是让卫军知道了,他心里得多难受?”
“我就是不想让他难受,才躲出去的。”我翻了个身,看着她,“让我清净几天,你也清净几天。让我好好想想,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淑琴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无奈。
她知道我的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几天?”她问。
“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我保证道。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一早,我故意扶着腰,龇牙咧嘴地从房间里出来。
卫军他们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我。
“哥,你怎么了?”
“老毛病了,腰间盘突出。”我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不行,得去医院看看。”
淑琴在旁边配合着,一脸焦急地说:“都让你别逞强,这下好了吧。”
卫ç軍二话不说,就要背我下楼。
我赶紧拦住他,“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他坚持要去医院帮我挂号、拿药。
我拒绝了。
我说:“你嫂子陪我去就行了。你在家,帮忙照看一下壮壮。”
去医院的路上,淑琴一路都没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
到了医院,我托了个熟人,一个在骨科当护士长的老邻居。我跟她说了实话,请她帮我安排一个床位,就说我是来做理疗的。
老邻居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办好住院手续,我换上蓝白条的病号服,躺在床上。
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个床位都是真正腰有毛病的病友,一个大哥在呻吟,一个大叔在打呼噜。
消毒水的味道,病友的呻吟声,窗外嘈杂的车流声……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终于,从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里,逃了出来。
我给淑琴发了条短信:都安顿好了,放心。
她回我:家里也都好,你安心“养病”。
那个“养病”,她特意加了引号。
我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件事,来抚平我心里那些被刺伤的褶皱。
我以为,只要我看不见他们,心里的那股气,就能慢慢消了。
可我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第3章 医院里的“清净”
住院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清净”,也比我想象中要难熬。
每天早上,护士会来查房,量体温,测血压。我像个真正的病人一样,配合着一切。
同病房的两位病友,一个是开大车的司机,因为常年坐着,腰肌劳损得厉害;另一个是建筑工地的瓦工,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我们很快就熟络了。
白天,他们或者去做理疗,或者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我就拿着一本《金属切削原理》,假装看书。
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家里的事。
淑琴每天会给我送饭。她来的时候,我们也很少谈及卫军他们。
我问:“家里怎么样?”
她说:“都挺好。”
我问:“壮壮没淘气吧?”
她说:“那孩子,乖得很。”
我问:“他们……没说什么吧?”
她说:“没。卫军还问我,你病情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专家看看。”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想象出卫军说这话时的样子,肯定是满脸的担忧和愧疚。
而我,却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谎言带来的“清净”。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已特别不是个东西。
可一想到要回去面对他们,那种烦躁感又会立刻涌上来。
我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大车司机沉重的呼吸声和瓦工大哥轻微的鼾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被路灯映成橘黄色的天空,一遍遍地回想我和卫军的过去。
我们小时候,关系其实很好。
我比他大五岁,基本上是我把他带大的。那时候家里穷,有什么好吃的,我总是先让给他。谁要是敢欺负他,我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打架。
他就像我的小尾巴,整天“哥、哥”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上技校那会儿,对机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经常从厂里带一些废旧的零件回来,在院子里鼓捣。卫军就在旁边给我打下手,递个扳手,拧个螺丝,也学得有模有样。
我一直以为,他会跟我一样,成为一个工人,靠手艺吃饭。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大概是改革开放的浪潮越来越猛,下海经商成了一种时髦。
卫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愿意进厂。他说,他要去做生意,要去挣大钱。
他拿着我给他的两千块钱,南下闯荡。
那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
后来,他确实挣到钱了。
每次回来,都像变了个人。穿着时髦的衣服,说着我听不懂的词,什么“风口”、“赛道”、“变现”。
他开始看不起我这份“死”工作。
有一年过年,亲戚们都在,他喝了点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守着这破厂子有什么意思?一个月挣几个钱?你看看我,我一个月的收入,顶你一年!”
我当时没吭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辣的,心是凉的。
从那以后,我们兄弟俩的心,就隔了一层东西。
不是不亲了,是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掏心掏肺了。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们都老了。
可现在,他的阳关道,塌了。他又回到了我的独木桥上,想和我挤一挤。
我该怎么办?
是该嘲笑他一句“活该”,然后把他推下去?
还是该伸出手,拉他一把?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拉他。他是我的亲弟弟。
可情感上,我却充满了抗拒。
我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个守财奴一样,死死地抱着过去那些被他轻视、被他嘲讽的记忆,不肯放手。
我凭什么要拉你?
当年你看不起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这些阴暗的想法,像毒蛇一样,在夜里啃噬着我的心。
白天,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和大车司机聊油价,和瓦工大哥聊工伤赔偿。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乐观开朗的病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比他们受伤的腰,病得更重。
我像一个懦夫,躲在医院这张小小的病床上,逃避着我本该承担的责任,也逃避着我自己内心的拷问。
第4章 妻子的电话
住院的第四天,事情开始起了变化。
那天下午,淑琴没有像往常一样送饭来。
她打了个电话。
“卫东,我今天可能晚点过去,你自己先在食堂买点吃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没事。就是……小梅今天有点发烧,我带她去社区医院看了看,开了点药。壮壮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得先回去做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医生说多喝水,好好休息就行。”
挂了电话,我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小梅病了,那家里不就更乱了?淑琴一个人,又要照顾病人,又要照顾孩子,还要给我送饭,她怎么忙得过来?
卫天呢?他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又给淑琴打了个电话。
“卫军呢?”我问得有些生硬。
“卫军啊,”淑琴顿了一下,“他一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老婆孩子都病了,他跑哪去了?他又想当甩手掌柜?”
“你别急,”淑琴赶紧解释,“他不是出去玩。他……他去找工作了。”
“找工作?”我愣住了。
“是啊。他昨天晚上就在网上看招聘信息,看了一宿。今天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说是有几家公司让他去面试。”
我沉默了。
我原以为,卫军会像个大爷一样,在家里等着我给他安排。我甚至都想好了,等我“病好了”,就托厂里的关系,看能不能让他在后勤或者仓库找个临时工的活儿干干。
没想到,他自己先行动了。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想那么多了,”淑琴在电话那头安慰我,“你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呢。”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在医院食堂吃饭。我走到医院外面,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盘饺子,要了一瓶啤酒。
我慢慢地喝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卫军去找工作,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他这些年,做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生意,没一门正经手艺。现在这个年景,工作那么难找,他快四十岁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谁会要他?
我几乎能预见到他垂头丧气回来的样子。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一丝……说不清的烦闷。
第二天,淑琴的电话又来了。
“卫东,跟你说个事。”
“嗯?”
“卫军昨天面试,没成。”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今天他又出去了,”淑琴继续说,“他没去找那些写字楼里的工作了。我早上听见他打电话,好像是联系了一个劳务市场,说不管什么活儿,只要给钱,他都干。搬家、扛水泥、送外卖……都行。”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那个曾经开着好车,穿着名牌,跟我大谈“流量变现”的弟弟,要去劳务市场找活儿干了?要去扛水泥了?
这比他开口向我借钱,更让我感到震惊。
“他……真这么说的?”
“是啊。”淑琴叹了口气,“小梅病了,孩子要上学,他估计也是真急了。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都是红的。他跟我说,‘嫂子,给哥添麻烦了。我就是豁出这张脸,也得先把这个家扛起来’。”
淑琴在电话里复述着卫军的话,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他通红的眼睛。
我捏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他来投靠我,是理所当然的。
我一直以为,他会把所有的担子都甩给我。
我甚至做好了被他“啃老”的准备。
可我没想到,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他宁愿去出卖苦力,去干那些他以前最看不起的活儿,也不愿意再向我低一次头。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维护他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吗?
还是说,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完全依赖我?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之前为自己构筑的那个受害者的形象,那个被弟弟轻视、被弟弟拖累的“好大哥”形象,开始出现裂痕了。
我躲在医院里,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他,却在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试图撑起一个家。
到底谁更像个男人?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5章 无声的语言
住院的第六天,我接到了淑琴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卫东,你那个小书房的钥匙,放哪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个所谓的“书房”,其实是我的工具间,是我最宝贵的地方。里面不仅有我的专业书籍,更重要的是,有我吃饭的家伙——那是我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一整套德国进口的钳工工具,还有各种精密的测量仪器。
那套工具,是我当年咬着牙,花了将近一年的工资买下来的。平时在厂里,我都舍不得用,只有在接一些私活,做一些高精度的模具时,才会拿出来。
它们是我的命根子。
我不允许任何人随便动我的东西,包括淑琴和我的儿子。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的语气很警惕,“我不是跟你说过,那里面的东西,谁也别碰吗?”
“你别急,我没动。”淑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是……是卫军。”
“卫军?”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想干什么?他要动我的工具?我告诉你,淑琴,别的事都好说,谁要是敢动我那套东西,我跟他没完!”
“你这人,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淑琴也有些不高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你说。”
“昨天下午,卫军从劳务市场回来,一脸的灰。他说没找到合适的活儿,都是临时的,干一天算一天。他情绪很低落,晚饭也没怎么吃。”
“今天早上,他看我在打扫卫生,就问我,家里有没有什么活儿能让他干。我说没什么重活。他就绕着屋子转,然后就看到了你那个小书房。”
“他问我,那是不是你的工作室。我说是。他就隔着玻璃门,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
淑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他就问我,能不能让他进去,帮你打扫一下。他说,他在外面看到里面有点乱,怕那些工具放久了会生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
“他说,他保证,绝对不动你的机器,不动你的工具,就只是想帮你擦一擦,整理一下。”
“你……你把钥匙给他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给了。”淑琴说,“我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说着玩的。他的眼神……很诚恳。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想找点事做,心里能踏实点。”
我挂了电话,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愤怒、担忧、怀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无法想象卫军在我那个“圣地”里的样子。他懂什么?他知道那些工具的珍贵吗?他知道那些量具的精度意味着什么吗?
万一他给我弄坏了怎么办?
我坐立不安,一整个下午,都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同病房的司机大哥开玩笑说:“老李,你这腰好了?都能练竞走了。”
我没心情理他。
我无数次想冲出医院,跑回家,把他从我的工作室里揪出来。
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
我怕。
我怕我回去看到的,是一个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工作室。
我更怕的,是看到卫军那张可能会让我失望的脸。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淑琴的电话就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
“卫东,你……你快听我说。”
“怎么了?是不是他把我东西弄坏了?”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没有!没有弄坏!正好相反!”淑琴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早上起来,看到你书房的灯还亮着,就过去看了一眼。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你那个平时乱得跟狗窝一样的工作台,现在……现在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所有的工具,都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扳手是扳手,螺丝刀是螺丝刀,连型号都是从小到大排列的。”
“地上,连一点油污和铁屑都看不到。”
“还有你那些宝贝量具,他用你那块麂皮布,一个个擦得锃亮,放在专门的盒子里。比你伺候得都精心。”
我听着淑琴的描述,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
在清晨的微光中,卫军,我那个曾经夸夸其谈、眼高于顶的弟弟,正俯下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冰冷的钢铁。
他没有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回去。
他只是在用这种最沉默、最笨拙的方式,向我,向我所坚守的这个世界,表达着一种迟来的敬意。
这比任何道歉,都更有力量。
这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男孩时,也曾这样帮我擦拭过那些从厂里捡回来的废旧零件。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好奇的光。
原来,有些东西,一直埋在他的骨子里,只是被这些年虚假的繁华,给掩盖了。
“卫东?卫东?你在听吗?”淑琴在电话那头喊我。
我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了。
“淑琴,”我哽咽着说,“你……你下午给我办出院手续吧。”
“我不‘养病’了。”
“我要回家。”
第6章 一碗热汤
下午,淑琴来接我办出院手续。
她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淑琴开着车,忽然开口:“昨天晚上,小梅给我炖了锅鸡汤,说要给我补补,这几天辛苦了。”
我“嗯”了一声。
“她还特意给你留了一份,用保温桶装着。她说,等你出院了,给你好好补补腰。”淑琴顿了顿,又说,“她说,卫军跟她说了,你这个腰,是年轻时候在厂里干活累出来的。为了这个家,落下的病根。”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些话,卫军从来没对我说过。
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出息的、守旧的工人。
原来,他什么都懂。
快到家的时候,淑琴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座拿出一个保温桶。
“这是小梅早上刚熬的猪骨汤,她说这个对骨头好。让我趁热给你送来。我没告诉他们你今天出院。”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入手温热。
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香味的香气扑面而来。
汤熬得奶白,里面有大块的骨头,还有几片杜仲和枸杞。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汤很烫,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我喝的,仿佛不是一碗汤。
而是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来自家人的理解和关怀。
我这个做哥哥的,躲在医院里,用装病这种幼稚的方式,跟自己的弟弟置气。
而他们,却在用最朴实的方式,关心着我的身体,尊重着我的事业。
我心里那块又硬又臭的石头,终于在这碗热汤的浸润下,开始一点点地融化,变软。
我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我对淑琴说:“走吧,回家。”
回到家,我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去了阳台上的那个小书房。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
眼前的一切,和淑琴描述的一模一样,甚至比她描述的,更让我震撼。
我的工作台,被擦得能照出人影。
那套德国工具,按照尺寸和功能,整齐地挂在墙上的工具板上,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最珍爱的那瑞士鱼牌的什锦锉,被他用绒布包好,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地面上,那些平时我懒得清扫的铁屑和油泥,全都不见了,干净得让我甚至不忍心下脚。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游标卡尺。
冰凉的金属上,没有一丝指纹,只有一层薄薄的保护油。
我能想象到,卫军是戴着手套,多么小心翼翼地在打理这一切。
这不是简单的打扫。
这是同行之间,才有的尊重。
不,甚至比同行更用心。
因为这里面,还包含着一份愧疚,和一份想要弥补的亲情。
我站了很久。
直到淑琴在门口轻声喊我:“卫东,吃饭了。”
我才回过神来。
我把卡尺放回原位,走出了这个被重新赋予了温度的空间。
我,准备好面对我的弟弟了。
第7章 回家
客厅里,饭菜已经摆好了。
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
卫军和小梅看到我,都愣住了。
“哥?你……你怎么回来了?病好了?”卫军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一丝慌乱。
“嗯,好多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小梅赶紧给我拉开椅子,“大哥快坐,快坐。身体还没好利索,别站着。”
壮壮也跑过来,仰着头看我,“大伯,你还疼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摇了摇头,“不疼了。”
一家人重新坐下,气氛却比我“生病”前更加微妙。
卫军和小梅显得很拘谨,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
“哥,你多吃点这个鱼,补身体。”
“大哥,喝点汤。”
我默默地吃着,心里却在组织语言。
我知道,有些话,必须说开。
吃完饭,我叫住了正要起身收拾碗筷的卫军。
“卫军,你跟我来一下。”
我带着他,走进了我的工作室。
他跟在我身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没有开灯。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被他擦得锃亮的游标卡尺。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头低着,不敢看我。
“这个,”我把卡尺递到他面前,“你还记得怎么用吗?”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他犹豫着,接过了卡尺。
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小时候,我教过你。”我说。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看着他,继续说:“你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比我自己弄得都好。”
“哥,我……”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我对不起你。”
“以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些浑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一直 cố gắng维持体面的男人,这个宁愿去扛水泥也不愿再向我低头的弟弟,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我说,“咱们是亲兄弟。”
“我知道,你心里有傲气。你不愿意靠我。”
“但是卫军,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坎儿?摔倒了,不丢人。趴在地上不起来,才丢人。”
“你这几天,又是找工作,又是去劳务市场,还把我这里收拾得这么利索。哥都看到了。”
“你没趴下。”
我从他手里拿回卡尺,轻轻放在桌上。
“你以前,跟我学钳工的时候,很有天分。手稳,心细。比我强。”我说,“只是后来,心野了,看不上这门慢手艺了。”
卫军的头,垂得更低了。
“哥,我错了。”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打断他,“我问你,你现在,还愿不愿意,重新捡起这门手艺?”
卫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哥,你……你的意思是?”
“我那个老师傅,下个月就退休了。他带的那个徒弟,嫌厂里工资低,前两天辞职了。”我说,“厂里缺人,尤其是缺肯学、能吃苦的年轻人。”
“你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底子还在。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去找我们车间主任。从学徒工干起,工资不高,活儿也累,你干不干?”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就站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兄弟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塌了。
第88章 新的开始
第二天,我带着卫军去了厂里。
车间主任是我多年的老伙计,我把情况一说,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让他先从学徒工干起,试试看。
卫军换上了蓝色的工装,站在那台老旧的C6140车床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我用了二十多年的那把锉刀,递给他。
“从最基本的开始,先学锉平面。”我说,“这个活儿,最考验人的耐心和基本功。什么时候,你能用一把锉刀,把一块毛坯铁,锉成一个平整光滑、误差不超过一丝的平面,你就算入门了。”
“一丝”,就是0.01毫米。
这是钳工的基本要求。
卫军接过那把油光发亮的锉刀,像是接过了千斤重担。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恢复了久违的平静,但又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军像变了个人。
他每天跟着我一起上下班,在厂里,他虚心向每一个老师傅请教,脏活累活抢着干。回到家,吃完饭就钻进我的工作室,拿着一块废铁,一遍遍地练习。
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厚厚的茧。
小梅也找了份在附近超市当收银员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她每天都干劲十足。
壮壮转学到了我们家附近的小学,很快就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成了一片。
淑琴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
她经常跟我说:“你看,现在这样,多好。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是啊,比什么都强。
有时候,我看着卫天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聚精会神地在台钳前锉着铁块,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
我就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跟在我身后,满眼崇拜的小男孩。
他好像,又回来了。
大概过了半年,厂里有个技术比武。
我鼓励卫军报名参加。
他一开始不敢,“哥,我不行,我才学了多久。”
我说:“试试怕什么?就当是检验一下这半年的成果。”
比武那天,我也在场。
比赛项目,就是锉一个六方螺母。要求在规定时间内,不仅要保证六个面的平整度和尺寸精度,还要保证每个夹角的度数。
我看到卫军,站在台钳前,神情专注。
他的动作,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生涩。推锉、回锉,稳健而有力。
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紧紧地盯着手里的工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身上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甸甸的力量。
是他过去那些年,开豪车、住大房子时,所不曾拥有的。
最终,他拿了第三名。
一个刚入门半年的学徒工,能拿到这个成绩,所有人都很惊讶。
车间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卫东,你这个弟弟,是块好料啊!”
我看着卫军,他拿着那个小小的奖状,脸上是激动又羞涩的笑容。
他走到我面前,把奖状递给我。
“哥,给你。”
我没接。
我笑着说:“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在家里喝了顿酒。
自他生意失败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坐下来喝酒。
酒过三巡,他端起酒杯,对我说:“哥,这杯,我敬你。”
“要是没有你,我李卫军,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废了。”
“以前,我总觉得你活得太累,太没意思。现在我才明白,能靠自己一双手,踏踏实实地挣一口饭吃,心里有多安稳。”
“钱,是好东西。但它要是来得太快,太虚,会把人的心给烧坏了。我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不是什么风口,也不是什么流量。”
他顿了顿,看着自己手上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
“是手里的活儿,是这门能养家糊口的手艺。”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窗外,万家灯火。
我知道,生活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未来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
但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弟弟,看着这个虽然拥挤、却充满了烟火气的家。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时候,家人之间的结,看似难解,其实缺的,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和一碗热汤的温度。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吧。
它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也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来源:好好恋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