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国,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搁现在,你往人群里喊一嗓子,能有好几个大爷回头看你。
我叫李卫国,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搁现在,你往人群里喊一嗓子,能有好几个大爷回头看你。
这名字是我爹给起的,他是个老八路,没啥文化,就会写自己的名字,再加一个“保卫祖国”。所以给我起名卫国,给我弟起名保国。
简单,直接,跟那时候的人一样。
1970年,我刚满十八,还没来得及跟村里的翠花多说几句话,征兵的就来了。
我爹二话不说,把我送了上去。临走前就一句话:“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老子丢人。”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舍不得家,是激动。当兵,多光荣的事儿。
火车咣当咣当往北开,越走越冷。我们一车厢的新兵蛋子,兴奋得睡不着觉,扯着嗓子唱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唱到最后,嗓子都哑了,车厢里只剩下火车单调的节奏。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荒野,心里第一次有点发慌。
后来我知道,我们去的是东北的大山里头,番号是基建工程兵。
说白了,就是修路的,挖隧道的,干的都是力气活。
连长是个黑脸的山东大汉,姓王,我们背地里叫他“王阎王”。他训人的时候,眼睛一瞪,整个训练场都鸦雀无声。
“你们是兵,不是少爷!到了我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我们这群新兵,就在王阎王的吼声里,开始了军旅生涯。
日子很简单,也很苦。
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号,被子叠成豆腐块,牙刷毛都得朝一个方向。
然后就是出操,跑步,队列训练。吃完早饭,扛着铁锹镐头就上山。
我们当时的任务,是在一座大山里头修一条战备公路。
那山,叫青龙山,全是石头。
镐头砸下去,就是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一天下来,手上全是泡。老的破了,新的又起来,一层摞一层,最后就成了老茧。
晚上回到营房,胳膊都抬不起来,躺在床上就跟散了架一样。
可没人叫苦。
那时候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什么叫苦。脑子里就一根筋,这是任务,是命令,必须完成。
跟我一个班的赵铁军,是个河南兵,比我大两岁,人特憨厚,力气也大。
他总说:“卫国,咱这叫为革命添砖加瓦,光荣!”
我俩关系最好,干活搭档,吃饭也凑一堆。
那时候的伙食,就是馒头白菜,偶尔能见点荤腥,大伙儿就跟过年一样。
赵铁军饭量大,一顿能干五个馒头。他总把自己的那点咸菜分我一半。
他说:“你瘦,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
山里的日子,除了累,就是寂寞。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唯一的娱乐就是晚上大家凑一块儿吹牛,或者听收音机里播新闻。
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家里的来信。
一封信,翻来覆去能看十几遍,连信封上的邮戳都看得仔仔细细。
翠花也给我写过信,就一封。
信里说她爹妈给她找了婆家,是隔壁村的,家里有拖拉机。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在山顶上坐了一晚上。
风呼呼地吹,跟狼嚎似的。
赵铁军找到我,啥也没说,递给我一个烤得焦黑的土豆。
我俩就着山风,把那个土豆分着吃了。
吃完,他对我说:“卫国,天涯何处无芳草,等咱退伍了,回家娶个更好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也没多难过,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八九岁的年纪,那点情愫,还没发芽,就被山里的石头给砸没了。
从那以后,我干活更卖力了。
好像要把所有心思,都用在那些石头上。
我们修的那条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放炮,清渣,打地基,铺路面。
夏天,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化,我们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落在滚烫的地面上,滋啦一声就没了。
冬天,大雪封山,零下三十多度,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一样。呼出的气,瞬间就在眉毛胡子上结了霜。
手脚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又红又肿。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硬生生把那座青龙山给凿穿了。
隧道贯通那天,王阎王喝多了,抱着一块石头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弟兄们,咱们对得起这身军装!”
我们也都跟着掉眼泪,哭着哭着又笑了。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你把命都豁出去了,终于干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儿。
那几年,我们转战了好几个地方,修过桥,建过水库,还盖过秘密的飞机库。
手上磨出的茧,一层又一层。人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黑黢乎乎的壮汉。
我学会了开推土机,学会了看图纸,还学会了放炮。
赵铁军成了我们班的班长,还是那么憨厚,但更有担当了。
我们都以为,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在部队里干到退伍,然后拿着一笔安置费,回老家,娶个媳妇,种地,过完一辈子。
平淡,安稳,一眼能望到头。
直到1979年。
那年春天,我们部队正在西北戈壁滩上修一个什么基地。
风沙大得能把人埋了。
一天下午,团里突然来通知,让我和几个老兵去团部开会。
我们几个都挺纳闷,这荒山野岭的,开什么会?
到了团部,气氛很严肃。
一个我们不认识的首长,拿着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中央有个重要的决定。现在,有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需要抽调一批经验丰富的工程兵骨干,去一个叫深圳的地方。”
深圳?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谁都没听过这地方。
首长接着说:“深圳,在广东省,南海边,挨着香港。中央决定在那里搞一个特区,要改革开放,要搞经济建设。你们的任务,就是去那里,当排头兵,把基础建设搞起来!”
改革开放?经济建设?
这些词,我们听着就跟天书一样。
我们只知道听党指挥,保卫祖国。搞经济,那是啥玩意儿?
首长看出了我们的疑惑,笑了笑。
“简单说,就是国家要在那里画一个圈,要在那张白纸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你们,就是第一批去画画的人。”
“这是命令,也是一次机遇。有没有信心?”
我们还能说啥?
“有!”
声音倒是挺洪亮,其实心里都跟打鼓似的。
赵铁军也被选中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地问我:“卫国,你说那深圳,是个啥样?比咱老家还好不?”
我说我哪知道,地图上估计就一个点。
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次,可能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我们的人生,好像要在那个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拐一个大弯。
命令下来得很快,我们收拾好行囊,告别了戈壁滩,坐上了南下的闷罐车。
车厢里又闷又热,跟我们当年去东北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世界。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
我们眼看着窗外的黄土戈壁,慢慢变成了绿色的田野,水网纵横。
空气也从干燥,变得潮湿、黏糊。
下了火车,一股热浪夹杂着海腥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广东。
我们换乘汽车,又颠簸了小半天,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深圳。
说实话,第一眼,我们所有人都傻了。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宽阔的马路。
眼前就是一片片的农田,和低矮的瓦房。一条窄窄的泥巴路,就是所谓的“深南大道”。
路边,几个穿着拖鞋背心的本地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穿着军装的北方佬。
空气里,除了海腥味,还有一股猪粪的味道。
赵铁军当时就懵了,他拉着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卫国,这……这是啥地方啊?感觉还不如俺们村呢。”
我也挺失望的。
这就是首长说的“最新最美的图画”?这就是我们要大干一场的地方?
感觉就像个玩笑。
我们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其实就是几排竹棚。
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晚上睡觉,不点蚊香,第二天起来脸上全是包。
更要命的是,听不懂本地话。
他们说的粤语,叽里咕噜的,跟外语一样。我们去买个东西,只能靠用手比划。
最初的几天,大家情绪都很低落。
有种被发配到天涯海角的感觉。
王阎王,哦不,他那时候已经是我们的营长了。他把我们集合起来,又瞪起了他的牛眼。
“都耷拉着个脸干嘛?嫌这儿不好?告诉你们,我们是兵!兵的使命就是服从命令!别说这是个小渔村,就算这是片沼泽地,上级让咱把它建成一座城市,咱也得干!”
“从明天开始,全体都有,开工!”
我们的任务,就是修路,平整土地。
为后续的大部队,和即将到来的建设者们,打好基础。
我们又拿起了熟悉的铁锹和镐头。
但这次的对手,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烂泥。
深圳这地方,水多,地软。一脚踩下去,泥能没过小腿。
推土机开进去,没几下就陷住了,得靠人硬生生给拖出来。
天气也折磨人。
又湿又热,我们叫“桑拿天”。
一天下来,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身上都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很多人都水土不服,拉肚子,身上起湿疹。
但活儿不能停。
我们就像一群蚂蚁,在这片烂泥地上,一点一点地啃。
挖土,填方,打桩,铺设排水系统。
没有先进设备,就靠人拉肩扛。
赵铁军还是老样子,干活永远冲在最前面。
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
休息的时候,他坐在田埂上,擦着汗,看着远处雾蒙蒙的香港,对我说:“卫国,你说那对面,是啥样啊?”
那时候,香港对我们来说,就是个传说。
听说那里楼比山高,晚上灯火通明,跟白天一样。
听说那里的人,都很有钱,吃穿用都比我们好太多。
我们有时候能从收音机里,听到香港电台的广播,放的都是邓丽君的歌。
软绵绵的,靡靡之音。
一开始我们还批判性地听,听着听着,就觉得还挺好听。
连队的指导员发现了,把我们好一顿批,说这是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要警惕。
可那歌声,就像这南方的风,湿漉漉的,钻进你心里,挠得你痒痒的。
深圳的生活,除了艰苦的劳动,也开始出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因为靠近香港,开始有一些香港人过来,做点小买卖。
他们开着右舵的车,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头发留得长长的。
看我们的眼神,既好奇,又有点说不出的优越感。
他们带来了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
可口可乐,塑料的电子表,还有那种带图像的杂志。
我们有个小战士,偷偷用半个月的津贴,跟一个香港司机换了一罐可口可乐。
宝贝似的,全排的人都分着尝了一小口。
甜的,还冒泡,说不上啥味儿,就觉得特洋气。
我们就像一群闯进了新世界的好奇宝宝,什么都觉得新鲜。
但我们和这个新世界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们是来建设的,是来流汗的。
那些新奇的东西,属于另一个世界。
我们的世界,还是泥土,汗水,和震天的劳动号子。
有一天,我们排在修一条通往罗湖口岸的路。
一个叫阿珍的本地姑娘,每天都会挑着担子路过,卖凉粉和甘蔗水。
她大概十七八岁,皮肤晒得有点黑,但眼睛很大,很亮。
她会说一点点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们这些当兵的,平时见不着女的,每次她一来,大家干活都格外起劲。
赵铁军脸皮薄,每次都只敢偷偷看人家,一看人家望过来,脸就红了。
我胆子大点,会主动去买她的甘蔗水。
“靓女,来两碗。”
她总是笑着,麻利地给我们盛好。
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才知道,她家就在旁边的渔民村,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就出来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
我问她:“你觉得我们在这儿修路,好不好?”
她眨着大眼睛,用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好啊,路通了,我们去镇上就快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去香港呢。”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们没有的光。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期盼,很具体,很实在。
不像我们,我们的未来就是“完成任务”,“服从命令”。
赵铁军有一次鼓足勇气,也去买甘蔗水。
结果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把钱递过去,手都在抖。
阿珍扑哧一声笑了。
赵铁军的脸,红得跟猪肝一样,转身就跑了。
我们都笑他。
他回来之后,好几天都不理我。
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上那个叫阿珍的姑娘了。
可我们是兵,有纪律。
而且,我们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我劝他:“铁军,别想太多了。我们跟她们,不是一路人。”
他闷着头,半天才说一句:“我知道。”
那段时间,深圳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地,每天都在发生变化。
越来越多的部队开进来了,还有全国各地来的工程队。
我们修好的路上,开始跑着各种各样的卡车。
曾经的农田上,打桩机日夜轰鸣,一幢幢楼房的地基开始冒出地面。
空气里,不再只有海腥味和猪粪味,还多了一股水泥和机油的味道。
我们不再是孤独的开拓者,我们成了这股建设洪流中的一滴水。
但我们心里,还是有点迷茫。
我们建的这些房子,修的这些路,以后是给谁用的?
我们建的这个城市,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没人能回答我们。
我们能做的,就是埋头干。
把每一方土都夯实,把每一块砖都砌正。
这是我们当兵的本分。
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正式成立。
那天,工地上挂满了红旗,开了个庆祝大会。
领导在台上讲了很多话,慷慨激昂。
我们就在台下听着,太阳晒得人发晕。
说实话,大部分话我们都没听懂,就记住了一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这句标语,很快就竖在了工地的最显眼处。
从那天起,整个深圳的节奏,好像突然就加快了。
以前是“完成任务”,现在是“抢时间,赶进度”。
我们开始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
探照灯把整个工地照得跟白天一样。
那种感觉,就像是打仗。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
好像我们慢一分钟,就会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情。
在这种疯狂的节奏里,我们见证了“深圳速度”的诞生。
国贸大厦,三天一层楼。
我们当时就在附近修配套的路。
我们看着它,像春笋一样,一天一个样地往上长。
那种视觉冲击,太震撼了。
我们开始明白,我们正在参与的,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不再是单纯地在修一条路,或者盖一栋楼。
我们是在创造一个奇迹。
这种自豪感,冲淡了所有的疲惫和迷茫。
但赵铁军,却好像越来越不适应。
他还是那么能干,力气还是那么大。
但他开始变得沉默,眉头总是皱着。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躺在工棚里,他突然问我:“卫国,你说‘时间就是金钱’,这是啥意思?”
我说:“就是让我们干活快点呗。”
他翻了个身,看着黑乎乎的屋顶,说:“我咋觉得,这话不对劲呢?咱们当兵,讲的是奉献,是牺牲。啥时候开始讲钱了?”
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我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无私奉献,视金钱如粪土。
现在,金钱突然被提到了和生命一样的高度。
这种转变,对我们这种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军人来说,冲击太大了。
赵铁军想不通。
他觉得,深圳变了味儿。
不再是我们刚来时,那种单纯的战天斗地的豪情。
多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比如,工地上开始出现包工头。
他们带着一帮老乡,干活拿钱,干多干少,钱不一样。
这在我们部队里,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拿的是固定的津贴,干多干少都一样。
还比如,路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
卖衣服的,卖磁带的,卖小吃的。
他们大声地吆喝,跟人讨价还价。
赵铁军觉得他们是“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看到阿珍的凉粉摊子旁边,也多了好几个竞争的。
阿珍开始学着别人,把甘蔗榨成汁,装在塑料杯里卖,价格也比以前贵了一点。
赵铁军去看过她一次,回来之后,情绪更低落了。
他对我说:“卫国,她也变了。”
我说:“人家做生意,总得想办法赚钱啊。”
他瞪着我:“你也觉得这样对?”
我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只知道,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变,我们如果不跟着变,可能就会被甩下。
我开始利用休息时间,看书,看报纸。
我想搞明白,到底什么是“改革开放”,什么是“市场经济”。
我甚至偷偷买了一本《经济学入门》,藏在枕头底下看。
里面的很多东西,我都看不懂。
但我隐约感觉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就要来了。
而我们,正站在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上。
1982年,我们这批基建工程兵,面临集体大裁军。
我们要脱下军装,就地转业。
消息传来,整个部队都炸了锅。
很多人都哭了。
我们当了快十年兵,部队就是我们的家。
军装就是我们的皮肤。
现在,要让我们脱掉这身皮,离开这个家,我们能去哪儿?
大部分人的选择,是回到原籍,由地方政府安排工作。
回老家,进个工厂或者单位,拿一份稳定的工资,铁饭碗。
这是当时所有人最好的归宿。
赵铁军也是这么想的。
他对我说:“卫国,跟我一起回河南吧。我托我叔给你在县里的水泥厂找个活儿,咱俩还能在一块儿。”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想走。
我在深圳待了三年,我亲眼看着这片烂泥地,一天天长高,变样。
我对这片土地,有感情了。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回到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深圳这个地方,虽然乱糟糟的,充满了我不懂的东西。
但也充满了机会,充满了可能性。
我想留下来,看看它到底能变成什么样。
我想看看,我的人生,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
我对赵铁军说:“铁军,我想留在深圳。”
他愣住了,像看个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你疯了?留在这儿干啥?咱是外地人,没户口,没房子,留下来喝西北风啊?”
我说:“我可以去干工程队,我会开推土机,会看图纸,饿不死。”
“那不就是个临时工吗?没编制,没保障,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你图啥啊?”
我不知道我图啥。
我就是心里有股劲,觉得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们俩,第一次吵得那么凶。
他骂我鬼迷心窍,被资本主义思想腐蚀了。
我骂他脑子僵化,跟不上时代。
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办转业手续那天,我们领到了新的身份证和一笔退伍费。
脱下军装,换上便服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李卫国,不再是解放军战士了。
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一个来自北方的,在深圳举目无亲的“打工仔”。
赵铁军要走了。
我去火车站送他。
站台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人。
每个人都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迷茫和期盼。
我们俩相对无言,气氛很尴尬。
临上车前,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我。
“这是我攒的津贴,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容易,拿着。”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东西推回去:“铁军,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自己。你回家,用钱的地方多。”
他没再坚持,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国,照顾好自己。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找我。”
火车鸣笛了。
他转身上了车,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那趟绿皮火车慢慢远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知道,我们俩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送走了赵铁军,我成了深圳街头一个孤独的游魂。
手里攥着几百块退伍费,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得先找个地方住。
我在当时还叫“上步”的地方,租了一个农民房的单间。
十几平米,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
一个月租金三十块。
然后就是找工作。
我去了好几个建筑公司,都说我是外地人,没本地户口担保,不要。
我把我的退伍证,还有在部队里拿的几个“技术能手”的奖状拍在桌子上。
“我开了十年推土机,闭着眼睛都能把路推直了!”
一个工地的老板,看我长得壮实,说话也实在,就让我试试。
我跳上那台熟悉的“东方红”推土机,发动,挂挡,推土。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老板当场就拍板了:“行,就你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块,包吃住!”
一百二十块!
我在部队一个月津贴才十几块。
我当时激动得差点给他敬个军礼。
我就这样,成了一名合同工。
住在工地的大通铺里,每天跟泥土和机器打交道。
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节奏,甚至比当兵的时候更苦。
因为现在,我是为自己干,干一天,有一天的钱。
不敢生病,不敢请假。
但我心里踏实。
因为我靠自己的力气,在这座城市里,站住了脚。
我开始慢慢融入深圳。
我学会了听粤语,虽然说得还是不标准。
我学会了吃肠粉和艇仔粥。
我甚至学会了跟工友们,在晚上下工后,去路边的大排档,喝着啤酒,吹牛侃大山。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跟我一样,都是来深圳“淘金”的。
我们聊着各自的家乡,聊着未来的梦想。
所有人的梦想,都很朴素:赚钱,盖房子,娶媳妇。
在深圳,好像除了搞钱,就没有别的事情值得关心。
这种氛围,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
但慢慢地,我也被同化了。
我开始拼命地攒钱。
除了吃饭,我几乎不花一分钱。
衣服是部队带过来的,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
唯一的娱乐,就是去租书摊,花一毛钱租一本武侠小说看。
我用了两年时间,攒下了一笔钱。
我不想一辈子给别人开推土机。
我看到,深圳的建设越来越多,运输很紧张。
很多工地,都因为沙石材料运不进来而停工。
我动了个念头:买一台卡车,自己搞运输。
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
那叫“个体户”,名声不好听,跟“投机倒把”差不多。
而且,一台卡车要一万多块,我那点积蓄,连个车轱辘都买不起。
我犹豫了很久。
有一天,我在街上又碰到了阿珍。
她已经不出摊了,在东门开了个小小的服装店。
店里卖的,都是从香港那边过来的“时髦”衣服。
她烫了卷发,化了淡妆,比以前更漂亮,也更精明能干了。
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她是怎么凑钱盘下这个店的,是怎么一个人跑去广州进货的。
她说:“现在政策好了,只要肯干,就不怕没饭吃。”
她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我决定,赌一把。
我把我的想法,跟我的老板说了。
他是个潮汕人,脑子很活。
他听完,没说我异想天开,反而很欣赏我的胆识。
他说:“阿国,你这个想法很好。车钱,我可以先借给你,算你入股我的公司,以后你拉我们工地的活,我们给你结算。赚了钱,再慢慢还我。”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跟他非亲非故,他居然愿意借给我这么大一笔钱。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看人很准。你当过兵,人实在,肯吃苦,信得过。”
就这样,我靠着老板的资助,和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台二手的解放牌大卡车。
当我第一次摸到那辆车的方向盘时,我的手都在抖。
这辆车,就是我的全部身家,我的未来。
我给我的运输队,起了个名字,叫“卫国运输”。
还是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
但我喜欢。
创业,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我既是老板,又是司机,还是修理工。
为了抢生意,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各个工地去等活儿。
为了省钱,我自己学着修车,换轮胎。
车子坏在半路上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车在半夜抛锚在荒郊野外,我一个人,在车底修了整整一夜。
身上全是油污,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
修好车,天都亮了。
我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东方的朝阳,突然就哭了。
不是委屈,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我觉得,我像一棵野草,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拼了命地想扎下根去。
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的车,从一台,变成了两台,三台。
我招了司机,也租了办公室。
我不再需要自己去开车了,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李老板”。
我开始穿西装,学着跟人谈生意,签合同。
我去了很多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合。
但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工程兵。
我跟我的司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是搞运输的,安全第一,信誉第一。答应了人家什么时候到,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准时到。”
这是部队教给我的。
守时,守信。
凭着这股劲,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80年代末,我已经在深圳买了自己的房子,还把父母弟弟都接了过来。
我爹第一次来深圳,我开车带他逛深南大道。
看着两边林立的高楼,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家,他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卫国,爹当年送你去当兵,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混出个人样了。”
我笑了。
其实我知道,没有那十年的部队生涯,没有在青龙山,在戈壁滩上磨练出的那股子韧劲,我走不到今天。
是部队,塑造了我。
是深圳,成就了我。
我也跟阿珍,走到了一起。
她那个服装店,后来也发展成了连锁店。
我们俩,都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
从一无所有,到事业有成。
我们结婚那天,很简单,就在酒店摆了几桌,请了些亲戚朋友。
没有婚车,没有豪华的仪式。
我觉得,我们俩能走到一起,经历过那些从无到有的岁月,本身就是最好的仪式。
90年代,我跟赵铁军联系上了。
是我托一个回河南的战友,辗转找到的他。
他在县水泥厂当了个副科长。
老婆是厂里介绍的,生了个儿子。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不好也不坏。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
他问我:“卫国,你现在发大财了吧?都当上大老板了。”
语气里,有点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隔阂。
我说:“什么老板,就是个开破车的。铁军,你啥时候来深圳看看,我给你报销路费。”
他沉默了很久,说:“再说吧,厂里忙,走不开。”
我知道,他不是走不开。
他是心里有道坎,过不去。
当年,我们俩站在同一个岔路口。
他选择了一条安稳的路。
我选择了一条充满风险的路。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二十年过去,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时代。
后来,我邀请过他好几次。
他都用各种理由推脱了。
再后来,我听说,他们水泥厂效益不好,搞改革,他被下岗了。
他那铁饭碗,终究还是被时代的浪潮给打碎了。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电话是他老婆接的。
她说铁军去南方打工了。
我问去了哪里。
她说不知道,好久没跟家里联系了。
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我们在东北的大山里,分着吃一个烤土豆。
想起我们在深圳的工地上,看着对面的香港,一起畅想未来。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兵。
只是,他没能跟上这个时代。
或者说,是这个时代,跑得太快了,把他甩下了。
进入21世纪,深圳已经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我站在我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高楼耸立。
有时候会觉得很恍惚。
我总会想起四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滩涂和农田。
我们住着竹棚,点着蚊香,用铁锹和镐头,一寸一寸地改变着这片土地。
我们那时候,谁能想到,它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的公司,后来也转型了。
单纯的运输,利润越来越薄。
我开始投资物流园区,搞仓储,搞供应链。
我儿子从国外留学回来,接了我的班。
他跟我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大数据时代。
他跟我讲的很多东西,我也听不懂了。
就像当年,赵铁军听不懂“时间就是金钱”一样。
我老了。
我也快要被这个时代甩下了。
不过,我一点也不慌。
我已经把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都做完了。
我参与了一座城市的崛起,我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这辈子,值了。
现在,我退休了。
每天就是养养花,溜溜鸟,或者去莲花山公园,跟一群老头下棋吹牛。
他们都来自天南地北,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深圳故事。
我们聊着过去,也聊着现在。
我们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从我们身边跑过。
他们穿着时尚,用着我们看不懂的电子产品,讨论着我们听不懂的话题。
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未来,是他们的。
有一天,我孙子问我:“爷爷,你年轻的时候是干什么的?”
我指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对他说: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兵。这些高楼大厦,当年,都是爷爷和战友们,一锹一铲,从烂泥地里挖出来的。”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许他现在还不明白。
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每一个伟大的时代,都是由无数个像我,像赵铁军这样的小人物,用自己的青春,汗水,甚至命运,去奠基的。
我们不是英雄,我们只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
我叫李卫国,今年七十多了。
我曾经是一名工程兵。
我在1979年,来到了深圳。
我的人生,因此而改变。
我的人生,也和这座城市,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无怨无悔。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