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里三间土坯房,风一刮,墙上的泥块就簌簌地往下掉,像是老天爷在给我们家撒盐。
那年我二十六,穷得叮当响。
家里三间土坯房,风一刮,墙上的泥块就簌簌地往下掉,像是老天爷在给我们家撒盐。
我爹抽着旱烟,一口一口,吐出的烟圈比我娘烙的饼还圆,也比那饼更虚无。
他说,狗蛋啊,咱家这光景,怕是说不上媳妇了。
我娘在一旁纳鞋底,针脚又密又沉,像是把一辈子的叹息都缝了进去。
村里的媒婆来过几次,门槛都快被她踏平了,可一看到我家徒四壁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摇摇头,留下句“再瞅瞅”,就再也没了下文。
瞅瞅,瞅到哪年哪月去?
村里同龄的小伙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还光棍一条。
走在村里,背后总感觉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我脊梁骨发麻。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爹娘的咳嗽声和风刮过窗纸的呜咽声,心里头就像是被野草给长满了,又荒又凉。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就要打光棍,跟我爹一样,守着这几分薄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耗死在这里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邻村的王媒婆又来了。
她一进门,那张涂了胭脂的脸笑得像朵喇叭花,声音尖亮尖亮的。
“他大叔,他大婶,大喜事啊!”
我爹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眼皮都没抬。
我娘停了手里的活,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王媒婆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我家的长条凳上,凳子“嘎吱”一声,像是快要散架。
她从怀里掏出个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给狗蛋说了门好亲事。”
我娘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暗了下去,“王家的,俺们家这条件……”
“哎呀,婶子,你听我说完嘛!”王媒婆一拍大腿,“这姑娘,条件好着哩!”
我爹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
“是邻村陈家的,叫香莲。”
陈香莲?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名字,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她不是叫香莲,她有个外号,叫“母夜叉”。
听说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比牛还大,一张嘴能骂遍全村不带重样的。
最关键的是,她命硬,克夫。
之前说过两门亲,男方都在订亲后出了意外,一个摔断了腿,一个生了场大病,亲事都黄了。
从此,再没人敢上她家提亲。
我爹的脸拉得老长,“王媒婆,你这是拿我们家开涮?”
“大叔,你听我说完!”王媒婆急了,“香莲是名声不好听,可人家有嫁妆啊!”
她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我爹娘面前晃了晃。
“三十亩!”
“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我爹刚端起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娘手里的针,直直地戳进了指头里,她“嘶”了一声,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
三十亩地。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种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庄稼人来说,不亚于一座金山。
我们全家累死累活,也就守着那五亩贫瘠的旱田,看天吃饭。
有了三十亩水浇地,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白花花的大米饭,意味着过年能扯上几尺新布,意味着我爹的烟叶能换成好一点的,意味着我娘不用再为了几分钱跟人磨破嘴皮子。
意味着,能活得像个人。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王媒婆的声音在回荡,“香莲说了,谁娶她,这三十亩地就是谁家的。她爹娘走得早,就她一个人,泼辣点,也是为了护着自己那点家当。”
“她……为啥要选我们家狗蛋?”我娘的声音都在发颤。
王媒adora婆嘿嘿一笑,“还能为啥?狗蛋你人老实,长得也周正,她就图个安稳,图个实在人好好跟她过日子。”
我爹的烟袋锅磕得“梆梆”响,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不忍,有屈辱,还有一丝……渴望。
我懂。
他一辈子都没直起过腰杆,穷怕了。
我也怕了。
我怕每天醒来,看到的是娘亲又添了皱纹的脸和发愁的眉。
我怕每次下地,看到的是爹日渐佝偻的背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我怕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会把我们一家人活活耗死。
“我娶。”
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爹的烟杆掉在了地上。
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王媒婆笑得更灿烂了,“好!好!我就知道狗蛋是个有担当的!”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
我想象着那个叫陈香莲的女人,那个传说中的“母夜叉”,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
我把这辈子听过的所有关于恶女人的词,都在她身上安了一遍。
心里头,五味杂陈。
有对未来的恐惧,有对命运的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至少,爹娘不用再愁了。
婚事定得很快。
没有彩礼,没有三金,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酒席。
只是把她家的东西,用一辆板车拉到了我们家。
那天,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他们站在路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娶媳妇,是在做一场交易。
一场用我下半辈子的尊严,换取三十亩地的交易。
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
她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青面獠牙。
她很高,比我还高半个头,肩膀很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上沾着泥点。
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但很健康。
五官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粗犷,眉毛很浓,眼睛很大,眼神……很亮,亮得有点吓人。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新嫁娘的羞涩,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挑衅。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赶紧又低下了头。
“进屋吧。”我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大,很粗糙,手背上还有几道裂开的口子。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我娘进了屋。
那三十亩地的地契,就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红色的纸,黑色的字,盖着鲜红的印章。
它像一团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新婚之夜。
我俩坐在炕沿上,谁也不说话。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滋滋”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朵灯花。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泥土的清香。
“你……”我鼓足了勇气,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什么?”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亮。
“你……为啥选我?”我还是问出了口。
她转过头,看着我。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才看清,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是那种很纯粹的黑,像山里的泉水。
“村里人都说你老实,不惹事。”她说,“我不想再跟人吵架了,累。”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说,因为你们家穷,好拿捏。
“那三十亩地……”
“那是我爹娘拿命换来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走了,我得守住。找个男人,不是找个靠山,是找个能一起把这地种好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吃白饭。家里的活,地里的活,我都能干。”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女人,和我听说的那个“母夜叉”,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那一夜,我们分被子睡的。
我睡在炕梢,她睡在炕头,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而我的心,却像一锅煮沸的水,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了。
我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她正在院子里劈柴。
那么粗的木桩,她抡起斧头,“咔嚓”一声,就应声而裂。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着光。
我娘站在厨房门口,看得目瞪口呆。
早饭是她做的。
玉米糊糊,熬得又稠又香,还贴了几个焦黄的饼子。
我爹和我娘吃得赞不绝口。
我默默地喝着糊糊,心里不是滋味。
这个家,好像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吃完饭,她扛起锄头就要下地。
“那三十亩地,好久没拾掇了,我得去看看。”
我也拿起锄头,跟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别的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那三十亩地,离我们村不远,就在河边上。
地是好地,黑油油的,捏一把都能攥出油来。
只是因为荒了些时日,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她站在地头,叉着腰,看着这片土地,眼睛里放着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咱俩,先把这草给除了。”她说。
“好。”我应了一声。
那天,我们俩就在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干着。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我的衣衫。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
我好几次都想停下来歇歇,可一看到她,那个念头就又被我压了下去。
她就像一头不知道疲倦的牛,手里的锄头上下翻飞,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的汗水,比我流得还多,整件褂子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勾勒出结实的线条。
中午,我娘给我们送来了饭。
两个窝窝头,一碗咸菜。
我俩就坐在地头,狼吞虎咽地吃着。
她把自己的窝窝头掰了一大半给我,“你吃,你干活费力气。”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小半个窝窝头,心里一酸。
“你吃吧,我够了。”我把窝窝头又推了回去。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三两口就把窝窝头吃了下去。
吃完饭,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糖。
她递给我一颗,“吃吧,甜甜嘴。”
那是一颗最普通的水果糖,在当时却是难得的稀罕物。
我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一股甜味,瞬间在我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甜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其实……也挺好看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乎都是在地里度过的。
除草,翻地,施肥,播种。
我们俩,就像两只辛勤的蚂蚁,一点一点地,把那片荒芜的土地,变成了希望的田野。
我们的话不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地干着活。
但那种沉默,和新婚之夜的沉默,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种默契。
我累了,她会让我歇会儿。
她渴了,我会递上水壶。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地头,看着绿油油的麦苗在风中摇曳,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她会跟我说,这块地,适合种玉米。那块地,适合种花生。
她说起庄稼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我发现,她懂的,比我爹这个老庄稼把式还多。
村里的人,还是在背后议论我们。
说我是为了地,才娶了个“母夜叉”。
说我是个吃软饭的。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有一次,我在村口的水井打水,碰到了村里的二赖子。
他斜着眼看我,阴阳怪气地说:“哟,狗蛋,这是给你家那口子打水啊?伺候得挺周到嘛!那三十亩地,睡着舒坦不?”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血气直往上涌。
我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头打过去。
可我不敢。
我从小就老实,从没跟人打过架。
我只能低着头,挑起水桶,准备走。
“你说谁呢?”
一个清亮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人群。
是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二赖子,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说他,怎么了?”二赖子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但还是梗着脖子说。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二赖子怂了。
他看着她手里的镰刀,咽了口唾沫,没敢再出声。
“我男人,是我自己选的。我们家的地,是我们俩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关你屁事?”
她说完,拉起我的手,就往家走。
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很温暖,很有力。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宽阔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有感动,有羞愧,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从那天起,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了。
我知道,是她,用她的强悍,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一个大男人,却只能躲在她的身后。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今天……谢谢你。”
她正在灯下缝补我的衣服,闻言,头也没抬,“谢什么?你是我男人,我不护着你护着谁?”
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是我男人。
这五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她的侧脸,其实很柔和。
“香莲。”我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看着我,“嗯?”
“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我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她愣住了,手里的针线活也停了。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她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我的心。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条“楚河汉界”,消失了。
晚上,我会跟她说说村里的新鲜事。
她会跟我讲讲她爹娘以前的故事。
我知道了,她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她爹娘就是在开垦那三十亩地的时候,劳累过度,先后去世的。
她一个人,拉扯着弟弟长大,还要应付那些想霸占她家土地的亲戚。
她不得不变得像个刺猬,用满身的尖刺,来保护自己和唯一的亲人。
“我弟弟,前年去当兵了。”她说起弟弟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温柔和骄傲。
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在乎那片土地。
那不只是地,那是她爹娘的念想,是她和弟弟的根。
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选择我。
她不是图我什么,她只是想找一个能跟她一起,守住这个根的人。
而我,何其有幸。
秋天的时候,我们的地,丰收了。
金黄的玉米,沉甸甸的,压弯了秆。
饱满的花生,藏在土里,像一个个害羞的胖娃娃。
还有那一片火红的高粱,在风中摇曳,像一片燃烧的火焰。
我们请了村里的人来帮忙收割。
管吃管喝,还给工钱。
村里人看着我们家堆积如山的粮食,眼睛都直了。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如今都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一口一个“狗蛋兄弟”,叫得比谁都亲热。
我爹和我娘,笑得合不拢嘴。
我爹的烟叶,换成了最好的。
我娘也终于穿上了新做的衣裳。
我们家,第一次,有了余粮。
我们把粮食卖了,换成了钱。
我把钱,都交给了她。
她数了数,然后从中抽出一部分,塞到我手里。
“你一个大男人,身上不能没钱。拿着,想买点啥就买点啥。”
我捏着那沓还带着她体温的钱,手心都在出汗。
“这……这都是你带来的地,我不能要。”
“什么我的你的?”她瞪了我一眼,“我们现在是夫妻,我们家,就是我们俩的家。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转过身,不敢让她看到我掉眼泪。
一个大男人,哭鼻子,丢人。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大雪封山,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就待在家里。
她给我做了一双新棉鞋,千层底,又厚实又暖和。
我给她打了一对银耳环,是我偷偷跑到镇上,用她给我的钱买的。
我把耳环递给她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接过去,看了又看,眼睛里亮晶晶的。
“真好看。”她说。
“我……我给你戴上。”
我笨手笨脚地,帮她把耳环戴上。
我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耳垂,软软的,热热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
在跳动的烛光下,我突然觉得,她戴上耳环的样子,真美。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健康而质朴的美。
我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吻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软,带着一丝甜味。
她浑身一僵,随即,也慢慢地回应我。
那一刻,窗外风雪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日子,就像那门前的溪水,潺潺地流淌着。
春天,我们一起播种。
夏天,我们一起锄草。
秋天,我们一起收获。
冬天,我们围着炉火,说着闲话。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翻盖了家里的土坯房,盖起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我们买了村里第一台拖拉机。
拖拉机开回村里的那天,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比过年还热闹。
我开着拖拉机,她坐在我身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喜悦。
我知道,我们再也不是那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和“母夜叉”了。
我们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上门提亲的人,快把我们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都是给我说的。
那些曾经对我避之不及的姑娘们,如今都托媒人来说,愿意嫁给我,哪怕是做小。
我爹娘动了心思。
毕竟,香莲嫁给我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农村,这是天大的事。
我娘拐弯抹角地跟我提过几次。
“狗蛋啊,你看香莲她……要不,咱去医院看看?”
“或者……再娶一个?”
我第一次,对我娘发了火。
“娘!你说什么呢!这辈子,我只要香莲一个!有没有孩子,那是命!我认了!”
我娘被我吼得愣住了,眼圈都红了。
我知道我话说重了,但我不能不这么说。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香莲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她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
“狗蛋,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补身子的。”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香莲,是不是娘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你最近累了,给你补补。”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我拉住她的手,“香莲,你听我说。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我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委屈。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我的胸口。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爹娘!”
“是我身子不争气!我生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襟。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我们俩,就那么抱着,哭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孩子的事。
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片土地上。
我们承包了村里更多的地,种果树,养鱼,办了一个小小的农场。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
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
我知道,她心里,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直到那一年,她弟弟从部队转业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个战友,那个战友,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救他,牺牲了。
战友家里,只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她弟弟把那个小女孩,带了回来。
小女孩长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但很怕生,总是躲在她弟弟身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香莲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她走过去,蹲下身,朝小女孩伸出了手。
“娃,来,让姨抱抱。”
她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手,放进了她的掌心。
香莲把她抱进怀里,紧紧地,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母性的光辉,美得让人心颤。
我们收养了那个孩子。
我们给她取名叫“念香”。
思念的念,香莲的香。
从那天起,我们家,终于有了孩子的笑声。
念香的到来,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们生命里所有的缝隙。
香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孩子。
她教她说话,教她走路,给她梳漂亮的小辫子,给她讲故事。
她不再是那个强悍的“母夜叉”,她成了一个温柔的,慈爱的母亲。
而我,也终于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快乐。
我会把念香架在我的脖子上,带她去田野里疯跑。
我会给她做木头枪,竹蜻蜓。
我会看着她和香莲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得前仰后合。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和香莲,都老了。
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我们的脸上,都刻满了皱纹。
念香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工作,还给我们找了个好女婿。
他们时常回来看我们。
每次回来,家里都热热闹闹的。
我和香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山头。
我们会聊起以前的事。
聊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聊起我们一起开垦那三十亩地。
聊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狗蛋。”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叫我。
“嗯?”
“这辈子,嫁给你,我没后悔。”
我的眼眶,会一下子就湿了。
我握住她那双依旧粗糙,但却无比温暖的手。
“香莲,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你。”
这不是假话。
是我的肺腑之言。
村里人都说,是我,给了她一个家。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她,给了我新生。
是她,用那三十亩地,把我从贫穷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是她,用她的强悍和温柔,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是她,让我从一个自卑懦弱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三十亩地,是她给我的嫁妆。
但她这个人,才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去年,她生了一场大病。
躺在医院里,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医生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守在她的病床前,几天几夜没合眼。
我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跟她说话。
“香莲,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你忘了?你还答应我,要跟我一起,看下一个春天的麦苗呢。”
“你快点好起来,家里的地,还等着我们去种呢。”
她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不是我,也不是念香。
是“爹,娘”。
我知道,她想他们了。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她舍不得我。
她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她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她眯着眼睛,看着医院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
“狗蛋,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那片,属于我们的,三十亩地。
地里,新一季的麦苗,已经长了出来。
绿油油的,一片生机。
她在轮椅上,看着那片地,看了很久很久。
“真好啊。”她轻声说。
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是啊,真好。”
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这片地。
她说的,是我们这一生。
从一无所有,到儿孙满堂。
从被人嘲笑,到受人尊敬。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贫瘠的日子,过成了诗。
回到家,我把她抱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给她盖上毯子。
她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晒着太阳,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媒婆上门提亲的下午。
我想起了那个站在板车上,眼神倔强又明亮的姑娘。
我想起了那个被全村人叫做“母夜叉”的女人。
如果,时间能倒流。
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
我还是会说出那两个字。
“我娶。”
因为我知道,我娶的,不是三十亩地。
我娶的,是我的全世界。
是我的,一辈子的,人间香莲。
来源:好学咖啡I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