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夫君与妾室情深,儿女双全 终于我也身怀有孕,他却疯了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27 19:54 1

摘要:梁执是投奔我家的远亲。细论起来,我祖父该是他的远房叔公。大户人家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找上门,梁执父母双亡后,千里迢迢来投奔,父亲为了彰显仁义,自然不会撵他走。于是他成了谢家的马夫。

梁执是投奔我家的远亲。细论起来,我祖父该是他的远房叔公。大户人家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找上门,梁执父母双亡后,千里迢迢来投奔,父亲为了彰显仁义,自然不会撵他走。于是他成了谢家的马夫。

那时的他已生得高大,常穿青布短衫,天热便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总爱笑,起初和府里其他下人一样,恭敬地唤我"四小姐"。

直到那年元夕,谢家女眷受丞相夫人之邀登城楼观灯,却遇城中暴乱,我与母亲走散,险些被流箭射中。是梁执拽着我狂奔,躲进一处鸡舍。

那夜鸡舍臭气熏天,我吐了他一身。自此我们共过生死,结下不解之缘。

8

我已多年未曾记起梁执了。

因他后来决意离开谢家,觉得做个马夫终究难有出头之日。

临走时竟不告而别,还顺手牵走了我家一匹青骢马。

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怨怼。

偷了马又如何?我又不会因此责怪于他。

陈胜尚且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若想出去闯荡,我自会替他收拾行囊,连积攒多年的私房钱都愿倾囊相赠。

罢了罢了,人既已远走,说这些又有何用?

梁执终究是再没回来,日子久了,我也渐渐将他淡忘。

可近日却不同往日,我染了场怪病,整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

这病若往好听里说,是李十殷诊脉时说的"阴虚内热";若往直白了讲,不过是寂寞难耐,春心萌动。

这对一个本该恪守妇道的贵妇人而言,着实令人心惊。

前夜我做了个荒唐梦。

梦中场景分明是谢家楼阁,我的闺房之内。

盛夏蝉鸣聒噪,窗外夜色如墨。

闷热的屋子里,床幔低垂,被一缕夜风轻轻掀起。

有男子与我纠缠在锦被之间,动作间带着几分放肆。

他年轻力壮,肌肉贲张的手臂环住我腰身,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我浑身滚烫,汗湿了鬓角,却仍贪恋地往他怀里钻。

只因他身上沾着野塘荷香,混着晨露的清冽气息。

我像条离水的鱼,迫切地想藏进那片碧圆荷叶下。

迷蒙间听见他在我耳畔低唤——

"阿鸢。"

"四小姐。"

程温霆回府了。

9

我尚未来得及更衣,喜儿便风风火火地跑来禀报。

彼时我正披着单衣对镜梳妆,铜镜里的女子眉眼倦怠,却难掩雾鬓云鬟、杏脸桃腮的风姿。

我素来自知容貌不逊魏氏,此刻仍忍不住抬手补了些胭脂。

对于今夜留宿程温霆的安排,我本是不愿的。

可婆母的指责声犹在耳畔:"成婚多年仍无子嗣,怎配做我程家主母?"

更想起魏氏女儿周岁宴上,长嫂荣嘉县主抱着新生的次子接受道贺。

那日谢家大摆筵席,我随程温霆赴宴时,分明是众人艳羡的程夫人。

可到了女眷私宴,母亲沉着脸将我唤到跟前:

"身为正妻,竟容得妾室先生下长女?"

"听闻那孩子养在偏院,你既不屑抚养,也该打发了魏氏才是。她不过是个丫鬟出身的贱蹄子,仗着婆母宠爱便敢爬到你头上?"

"鸢娘,你自幼聪慧,我不信你连程温霆的心都抓不住。母亲教过你,女子虽贵亦卑,唯有子嗣方是立身之本。谢家养你一场,莫要落得个凄凉收场。"

母亲要我如何?

她要我寻个由头处置魏氏,手段需干净利落,即便程温霆与婆母不满,也奈何不得我这正妻。

待魏氏不在,我便能重新笼络夫君,早日诞下子嗣。

母亲说得对,妾室终究是奴婢,程温霆总会明白这个道理。

当年他与我的婚事,虽是老太君保的媒,可他分明在众多名门闺秀中选了我。

单凭这点,他至少不该厌恶我。

我又怎会没有机会?

10

那日谢家的宴席上,母亲的话我听进去了。

正因如此,我多饮了几杯酒,醉于酩酊。

我好像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晚些时候回府,因我醉得厉害,喜儿说是程温霆亲自将我从马车上抱回院子的。

那本该是多好的机会。

夜已深,我酒醉,他小酌过几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此情此景,不寻欢作乐一番,怎对得起窗外的月色。

可是如同新婚那晚,关键时刻,我又没有闭上嘴巴。

我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了很多的话,床帐之内,他都已经褪去了我的衣衫,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胡说八道,给以温柔回应。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屑于对付魏氏,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你,什么天之道,尊卑有别,分明是你们这些为尊者自己说的,既说了这话,你又为何不去遵守?竟敢这般待我!

「魏氏有什么错,该死的还不是你们!男子虽贱仍旧为尊,女子再贵犹为国阴,狗屁不通之谬论!狗屁不是!狗屁不如!

「程温霆!你为何这样待我?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你可知,我不怕落个稿葬的下场,只怕在这世上苟活,虚与委蛇ẗù₈……」

那日我说了很多的混账话,喜儿说她守在门外心惊胆战,听着我号啕大哭,大喊大叫,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程温霆离开的时候,愠红着眼睛,面色好似千年寒冰。

醉于酩酊的我已经沉睡了过去。

桌上那只花卉纹玉的白瓷盖碗,被人生生拍碎成两半,裂痕处留下了一片血迹。

鲜艳的红色,格外刺眼。

11

众所周知,醉酒时的话,也就过个嘴瘾,说说便罢。

那些对夫君大不敬的混账话,我醒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

听喜儿提起,先是一脸震惊,继而心下颤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毫无疑问,程温霆此后待我更加冷淡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再未踏足过我的院子。

现如今,魏氏之女满三岁了,她又有了身孕。

对我来说,日子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过,只不过婆母对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责仍在继续。

母亲对我的失望也日渐加深。

我不喜欢这样过活,我很不开心,茫然、空虚,寂寞。

好在我的乳娘邹氏和丫鬟喜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

乳娘总是劝我,自古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魏氏如今再次身怀有孕,夫人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

我醉酒胡言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眼下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要个孩子才是当紧。

我并非不想去讨程温霆的欢心,我也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我没有机会。

程温霆不会主动踏足我的院子。

不久前我鼓起勇气,借着去书房送点心的由头,想跟他增进感情。

可还未进门,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兰,正在里面为他研磨,红袖添香。

我与程温霆成亲七年,从相敬如宾落到如今愈发生疏的地步,是我身为妻子的错处。

我们维持着夫妻间最后的体面,实则他对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样,令我沮丧,也令我绝望。

我已是二十四岁的妇人了,如今连我的身体也在提醒我,阳尊阴卑,女子以夫为纲,他就是我的天。

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我能留住程温霆的机会,委实不多。

似今晚这般,自然不该错过。

所以喜儿听闻他回府,立刻便去了前院请人。

而乳娘在我对镜梳头时,送来一壶酒。

乳娘怕我留不住他,低声对我耳语一番,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她和喜儿如此尽心尽力,今晚若不事成,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心意。

12

我与程温霆成亲时,他还是那般玉影翩翩,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如今丰神俊朗的面上,又平添了许多居于高位的威慑,以及冷冽气息。

他依旧年轻,眉飘偃月、目炯曙星。

微微抿起的唇却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凉薄。

当朝的太常卿大人,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站在我面前问我哪里不适时,面色如常,声音平静。

亵衣之下,我的身体却忍不住瑟缩了下。

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有些怕他。

敬顺、敬慎、卑弱、曲从……原来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这认知令我感到难过。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温霆的话,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许多,真就像我的天一样。

我想了想,抬起头,看着他道:「李十殷道我起了风疹,我身上涂抹了药膏,眼下应该是无碍了,但我也不十分确定,夫君可否帮我看一眼?」

我在程温霆的面前,低垂着眼眸,缓缓解开了自己的亵衣。

我赤裸着上身,被他眉眼平静地看着,心下再次瑟缩了下,后背激起一层峭寒。

可我仍旧鼓起勇气,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看到程温霆微微勾起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那般聪明,当知我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湿润的眼眶里,开始隐隐泛起泪意。

他嘴角的笑意渐深,含着一丝玩味的兴趣。

我隐忍着眼泪,就这么看着他,任他打量。

良久,他终于有所动作,摊开了自己的双臂。

我知道,我的夫君在等我为他更衣。

今晚,他愿意留下。

施舍也好,同情也罢,只要他愿意,那便该是我莫大的殊荣。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带。

程温霆如芝兰玉树般,身姿挺拔地立于我面前。

我敛起的眼眸如我的双手一般,皆都认真地落在他的腰带上。

但我知道,他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细细打量。

腰带解开的那刻,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平静无波,亦不见任何隐匿着的情欲。

可他还是伸出手来,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

程温霆的声音一如多年,温润如玉,好似含情。

他唤我道:「鸢娘。」

我眼中的泪瞬时掉落,如断了线的两粒珠子。

他在低头看我,而我神情怔怔。

程温霆的手掌温热,拇指摩挲着我的脸,俯下身来。

下一瞬,我却脚步微微后退,避开了他。

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亲吻。

等到回过神来,我眼含惊惧地看着他。

程温霆仍保持着俯身向下的动作,他与我鼻息相抵,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他缓缓勾起了嘴角,面上溢着冷笑。

愠怒之下,他的眼睛逐渐红透。

而后直起身子,无比漠然地给了我一巴掌。

13

我又将事情搞砸了。

程温霆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

久到喜儿硬是踹门而入,哭着为我披上一件衣裳。

她跪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抱在怀里。

这次她没有叫我夫人。

她唤我:「小姐。」

我依偎在她身上,有气无力。

「喜儿,我好累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姐,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人活着好没意思,我已经倦了。」

「没事,没事的小姐,今后咱们管它逑,怎么开心怎么活!」

「陈喜儿,你嫁人吧,我为你找一户好人家。」

「这世上哪有好人家,小姐别开玩笑了!」

「赵管家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

「得了吧,他患有口吃,嘴总咧得那么大,像个蛤蟆。」

「城郊咱家农庄上,那个账房先生,一表人才。」

「不行不行,他笑起来像狐狸成精,我看着瘆得慌。」

「前街当铺的吴掌柜,家境尚且富足,还未曾娶妻……」

「哎哟我的小姐,那是个奸商,看着不像好人呢。」

「……」

14

我彻底被程温霆厌恶了。

炎炎夏日,终将过去。

晚天长,秋水苍,檐上落日,雁背斜阳。

又经隆冬,万物凋零,大雪纷至。

开春时,魏氏生下了她与程温霆的第二个孩子。

那是程温霆的长子,虽说是个庶出,府邸上下却喜气洋洋,婆母还做主大摆了一场百日宴。

我是个贤良的妇人,自然要维持贤良的体面。

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得体地应对了前来贺喜的每一位客人。

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人人称赞我蕙心纨质,根本无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魏氏。

可是我的娘Ṭųₒ家却无一人到场。

母亲和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只差人送了贺礼,面都未露。

我知道,她们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失望了。

这算什么,我不在乎。

因为往后一定还有让她们更加失望的事情发生。

比如魏氏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没有养在我的院里。

往日是婆母未提,这次是连程温霆也不给我面子。

他们不提,我也不提。

乳娘却生了气。

她道:「夫人是正妻,但凡开口要魏氏的孩子,他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您倒是说呀,何苦受这委屈。」

乳娘说他们欺人太甚,向来与她一条心的喜儿,这回却笑着哄她,道了句:「行了,别气了您,夫人喜静,多个闹腾的孩子,恐又吵得她头疼呢。」

喜儿如此一说,乳娘便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了一声。

自去年暑月,在李十殷的调理下,我的虚热之症已经见好。

可因长期的失眠难安,又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

这毛病并不严重,李十殷说主要还是以休养为主,若实在头疼得厉害,可服些防风散。

近来也不知为何,我这偏头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严重了许多。

喜儿很注重我的休养,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平日里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轻悄悄的。

乳娘说我身子总是不好,是因为吃得太少,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针线活时用的解结锥。

我一听这话,瞬间便乐了:「那下次做活,乳娘用我的下巴来解绳结。」

彼时日头正好,我与乳娘在窗台下的长廊同坐,我懒洋洋地躺在她膝上,由着她用发簪为我采耳。

采耳是件很舒服的事,舒服得我有些飘飘欲仙,眯着眼睛又想睡。

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很安心,只是她又同往日一样,有些唠叨。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魏氏那档子事,乳娘不满道:「夫人打小就金贵,是个娇娇小姐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险些笑出声来:「乳娘总把我当小孩,可我如今是正经的妇道人家,都老了呢。」

魏氏同我一般年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京中似我这般大的贵女,如今哪个不是当家主母来着。

哪里还有什么娇娇小姐?

我这样说,乳娘却不认同,她道我胡说,还说夫人分明这样年轻,哪里老了?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我实在是有些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直到最后,我都要睡着了,隐约还听到她叹息一声。

乳娘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揉了揉:「你打小就聪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人啊横竖就活这短短几十年,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你又何必自苦,该忘的就忘了吧。」

15

年少时情窦初开,我也曾心悦一人。

可惜那人身份卑贱,只是我家的一名马夫。

可惜这段感情荒谬,尚未宣之于口,便已经凋零。

十三岁那年的元夕城楼,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万家,灯火如昼。

空中焰火绽放之时,一支夺命的穿云箭划破了这份喧闹。

城内暴乱,一伙蒙面歹徒手起弓落,当街射杀人群。

我那日与母亲在城楼上,听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声:「护驾!护驾!保护公主!」

城楼观灯,据闻太子带了位公主同行。

公主当时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众星捧月,我和母亲实则连她的边儿也挨不上。

可是下城楼的时候,她身边的荣嘉县主不慎摔倒了。

丞相夫人只顾着护公主先行,将荣嘉县主落下。

而我的母亲咬了咬牙,松开了我的手,去扶了她。

那日的情形实在乱糟,争先向下的人群,将我挤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经下了城楼,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

一躲在暗处的歹徒,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我。

千钧一发之际,梁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护着我逃命。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

我们俩躲到了城郊的一处鸡舍,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梁执说了,这伙歹徒很不简单,个个都是杀人的好手,且混迹在人群之中,很会乔装。

京中护卫想要将人全部缉拿,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鸡舍很小,臭气熏天,我和梁执紧挨着,没忍住吐了他一身。

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遭受过如此险境。

这死里逃生的历程,让我的脑子感到茫然和荒诞,但同时,心里又感受到了些许刺激。

我的心跳得很快,等到彻底平复下来,才发现梁执受伤了。

逃命途中,他只顾护着我,被长箭擦伤了胳膊。

我含着哭腔道:「梁执,你流血了。」

十五岁的少年,冲我露齿一笑,故作镇定:「没事的四小姐,不疼。」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受伤,我很感激,从身上掏出帕子,捂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道:「别叫我四小姐了,你既唤我祖父一声叔公,我乳名鸢娘,你叫我阿鸢就好。」

16

自幼时起,母亲常告诉我一个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立教以礼为重。

这礼便是尊卑有别。

如陈喜儿,虽说打小跟我一起长大,但她实际就是一个奴。

如乳娘,虽说我是被她奶大的,但她其实就是个身份卑贱之人。

若有一日,她们惹我不开心了,我便是打了骂了,将她们卖了,抑或者要了她们的命,也无可厚非。

尊卑有别,就是她们的命运。

人分三六九等,但我想不通,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

我的父亲严苛,母亲亦是一位严母。

她们很少对我展露出温情。

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丫鬟陈喜儿,对我疼爱呵护的是乳娘邹氏。

我自幼乖巧,性格温顺,因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定是喜儿和乳娘的过错。

我不愿她们受罚,也从未将她们视为卑贱之人。

就像梁执,在我心里他不单是谢家的马夫,更是我的朋友。

我让他唤我阿鸢,他起初不愿,说不敢。

我佯装生气,一掌拍在他受伤的胳膊上。

梁执疼得龇牙咧嘴,嗷地叫了一声——

「四小姐,你轻点!」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下梁执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万般幽怨地看着我,最终乖乖地叫了我一声:「阿鸢。」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

「乖。」

我和梁执在鸡舍待到了快天明。

蒙亮的时候,城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我们决定回谢家。

眼见路上无人,经过一大户人家荒废的池塘,我停下脚步,执意要清理一下满身的鸡屎鸡毛。

梁执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帮我擦掉头发上的鸡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里可以洗澡,为何要在这儿清理。」

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要是让人知道我满头鸡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帮小姐还不在背后笑死。」

想来是我平日里的形象太过乖巧,遭到我一记白眼的梁执,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胆子很小,原来这么凶。」

梁执笑起来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浓,嘴巴咧起来的时候,眼眸清亮,似弯月一般。

那日我们在池塘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他问我「阿鸢」是不是纸鸢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当然不是,你没听过吗,北冥有鱼,南海有鸢,鸢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我还特意指着那片荒废了的池塘,对梁执道:「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梁执:「……」

17

梁执对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个单纯的少年,赤诚可爱。

比如那片荒废了的池塘,所谓的「南海」和「莲花」之说,不过是我随口说说。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后,它真的开出了满塘的荷。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香……因那场景当真极美,后来还被一文人写了首称赞的诗。

我听闻此事,曾让乳娘去打听,城内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种,那少年栽培了许久,今夏总算是开了。

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终。

梁执真乃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这傻子不仅瞒着我种荷花,还认定了我喜欢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台下。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他还送过我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簪子来着。

年少时不懂情为何物,他不知发簪这种东西,是不该随便送给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礼,分明知道不该收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来。

那木头莲花发簪,是真的丑。

但却是梁执亲手雕刻。

情窦初开的年龄,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我也知,这份喜欢注定虚妄。

我与梁执,从未挑明过彼此的心意。

哪怕喜儿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总是灿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18

我十四岁生辰那晚,梁执又一次溜进内宅,出现在我的窗台下,递过来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发簪。

彼时夜已经深了,他送了东西便想离开,我爬着坐上窗台,将他唤了回来。

梁执不明所以。

我道:「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心烦得很。」

梁执向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于是折回坐在了窗台下。

我的脚耷拉在他头顶,踢了踢。

梁执无奈地抬头:「阿鸢,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哼了一声:「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亲请了荣嘉县主,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去年元夕,母亲下城楼的时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谢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与我长兄看对眼了。

「可你知道,我长兄早已娶妻,嫂嫂虽说是九品宣议郎之女,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温柔贤淑,嫁过来多年未曾有过错处。

「结果俩月前,由我母亲做主,谢家把她给休了,理由是她偷盗了家中财物。

「这样一项罪名扣下来,嫂子回娘家之后,立刻被绞去头发,押送到了庵里出家。」

我的脚踩在梁执头顶,因为心中愤怒,连踹了好几下:「气死我了!一群疯子!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什么荣嘉县主!福王独女!她眼瞎了,似我长兄这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别家茅坑里的屎,是咸是淡她也要尝尝……」

「阿鸢,你小声点,别说了!」

我正气愤地发泄着心中不快,突然便被梁执一把握住脚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热,稍一握住便如铁钳一般。

隔着一层裤袜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梁执手心里的热度,霎时便红了脸。

梁执却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觉出什么,神情认真地对我道:「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嘟囔了一声:「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梁执松开了手,我照他所说,没再言语愤怒地表达心情,只是隔了一会儿,颇为难过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知嫂嫂是否后悔,当初嫁给了我长兄,她原有一门不错的婚约来着,那人是个秀才,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过门。」

「嗐,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给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总归咱们身为女子,还是要聪明一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上了,直到梁执不满道:「什么叫咱们身为女子,阿鸢,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还有,你干嘛说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连我一道埋怨。」

「我没说你。」

「你说了。」

「我没说。」

「说了。」

19

那日,我与梁执斗起嘴来,因他太过较真,我冷不丁地问了句:「梁执,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绝境里去,冲咱们俩这关系,你当如何?」

「阿鸢,你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了,你会不会帮我,带我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阿鸢,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晚间月色清绝,我院中长廊下的那丛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颜色,碧玉秀荣。

梁执坐在窗台下,目光正对着那丛盛开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晃动着脚尖,又碰了碰他的头顶。

我道:「梁执,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带我走,以身犯险。」

窗台下的梁执,没有说话。

我又碰了碰他的头,轻声道:「你说话呀。」

许久,在我已经泄了气,内心一阵失望,不打算再追问的时候,梁执突然起了身。

少年时的梁执,便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体格健硕,身姿挺拔,面向我时弯起眼眸,笑得灿烂。

朝气蓬勃的一张脸,端正似《朝元仙仗图》里的仙官。

他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与他的目光对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凶样:「笑什么笑!无情无义!亏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

梁执笑得更灿烂了,他竟伸出手来,对我起了个誓——

「我发誓,只要阿鸢小姐需要我,我就会在她身边,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

「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若违此誓,折颈而死。」

神情认真的梁执,将誓言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

他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声音一本正经,且无比坚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间就乱了套。

少年初识情滋味,只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举起了手中梁执送我的那支木头莲花簪子,结结巴巴道:「梁,梁执,这个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夜色的掩护下,我不知梁执有没有看清楚我发红的面颊。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继而耳根红透,梗着脖子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

他左看右看,唯独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后干脆跳下了窗台,落荒而逃。

20

我与梁执此后,依旧没有挑明过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头发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里。

我那时并不知来日之路如何。

人这一生,无不是在摸石过河,贪图侥幸是人的本能,因为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就像我曾对梁执道,阿鸢不是纸鸢,是南海之鸢,有几千里长。

年少时的我,内心是如此轻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鸢,也必定会是栖于枝上、展翅高飞的鸢。

可是后来我的母亲再一次使我明了,阿鸢就是纸鸢。

是被一根绳子拴着,永远不可能飞出谢家的纸鸢。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头发簪,也不知是何缘故,被母亲发现了。

那日午睡醒来,我看到了她面色铁青的脸。

喜儿和乳娘,以及院里另外伺候我的两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坐在座椅上,将那支木头发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来的?」

我一瞬间脑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跪在地上,没有多言。

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与她在俗世生存的毕生经验而言,我的任何谎言和狡辩,都是浪费时间。

我知道,以她和父亲的性子,但凡我说出梁执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忧。

所以我跪地磕头,只求她饶恕,却什么都不肯说。

母亲一怒之下,将我关在房中,审问了喜儿和乳娘。

她命人对喜儿用了刑,绑在长凳上打得遍体鳞伤。

喜儿直到昏死过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内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着房门。

「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喜儿吧!今后我保证乖乖听话!」

那日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

说出梁执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说,喜儿死。

我痛不欲生,选择了第三种结果,咬牙撞向了屋内的桌子。

我并非真的要寻死,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母亲,让她放过喜儿罢了。

这方法果然奏效,后来我昏迷了一日,醒来后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笑着看我。

她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儿出息了,竟学会了死谏这一套。

「鸢娘,莫要怪母亲狠心,母亲也曾年轻过,知道年少慕艾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会毁了你的一辈子,知道吗?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愿你吃太多苦头,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今日之事,我会瞒着你父亲,母亲给你机会,但你一定要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母亲答应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着她,跪起身子,给她磕了个头。

21

梁执不见了。

在我被母亲发现珍藏了木头发簪的第三日,负责管理马匹的后院管事,一早来报,府内丢了一辆马车。

与马车一同消失的,是梁执。

我的母亲是如此聪明,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嘴角噙笑,目光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说,仍旧有人会因为害怕,不打自招。

万丈深渊终有底,唯独人心最难测……你该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谓的坚守和真情。

……

我不知梁执的离开,是真的因为害怕东窗事发,死在谢家,还是如府内其他小厮所言,他曾放话「当马夫为人奴,永无出路」。

总之我与他从此再未见过。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来说,我并不信梁执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只是,恨他不告而别罢了。

我和喜儿已经扛住了母亲的逼供,母亲也答应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会一直待在谢家,可是何至于走得如此仓促决绝,连跟我见最后一面,告个别也不愿。

好歹,留句话给我也行。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喜儿被打得奄奄一息,养护了几日,稍稍能开口说话之时,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道:「小姐,你没事吧,梁执如何了?」

我手中端着汤药,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喜儿,从今往后,我们再不要提起这个人,只当他从未存在过。」

22

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嫁给了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却不被他所喜欢。

魏氏虽是偏房,却与他有着多年情分,二人不仅情深,还儿女双全。

我曾想过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好歹也生下个孩子傍身。

可是当我俩共处一室,我脱去了亵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随意敞开的怀抱,以及玩味着打量我的目光,都让我感到眩晕。

是的,诚如大家所言,我很矫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体需要他来填满,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当他俯身想要与我亲近,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和身体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这认知,让我感到惊惧又欣喜。

程温霆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心里亦可以没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体是一只纸鸢,难不成连我的心也活该被拴?

一段没有感情的姻缘,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欢,与苟合又有何两样?

我知道我应当以夫为纲,应当使手段争宠,巩固自己的地位,那样会使我活得很好,一辈子养尊处优。

可是,他的京中贵女,贤良妇人,当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愿。

便是被程温霆冷着,晾着,那又如何呢?

与其当一只养尊处优的纸鸢,我更想做一只栖于枝上的鸢。

哪怕这只鸢注定会桎梏于身份,永远困在深宅之中,郁郁而终。

便是无法展翅高飞,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至少它曾经鲜活过。

从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经豁了出去。

我想,没人比陈喜儿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会同我一样,不再将心思放在讨好程温霆这件事上。

正如陈喜儿对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宠咱不管,生几个孩子也与夫人无关,咱们眼不见为净,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横竖夫人还是夫人,只要魏氏不招惹咱们,便由她去。」

23

陈喜儿可真是个乌鸦嘴,惯会一语成谶。

我与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万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由于我近来嗜睡严重,乳娘和喜儿察觉出不对,终于还是去请了李十殷。

这一请不要紧,李十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蝇虫。

他摸着胡子反复斟酌,沉吟了许久,最后才道我应该是中毒了。

这毒还挺少见,在市集暗处值几百两银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产物,长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渐嗜睡,杀人于无形。

李十殷这聪明老头,才不会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他给我开了副解毒方子,叮嘱喜儿如何煎药,临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湿,夫人莫要再贪食。」

见鬼的春日暑湿!

我中毒一事,喜儿和乳娘简直气疯了。

但她俩一合计,认为捉贼拿赃,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喜儿和乳娘几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与魏氏脱不了干系。

否则我一深宅妇人,平日又未曾得罪过人,何至于中了这般贵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儿子了,必定野心膨胀,不再甘心做偏房,认为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说,喜儿和她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补膳之中发现了异常,成功揪出了在院里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认下毒。

直到喜儿将在她房中搜出的药包拿出来,并扬言会直接报官,治她个谋害当朝郡夫人的罪名,将她全家抄斩。

丫鬟害怕了,当下哭着承认,是姨娘春兰指使了她。

春兰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只要将她拿住,不怕问不出什么。

我在府中虽不被程温霆所喜,但好歹还有着掌家之权。

喜儿身为我身边的大丫鬟,以我的名义去绑个小妾还是可行的。

因为害怕走漏风声,她和乳娘带着几名下人直接去了春兰的院子。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审问那下毒的丫鬟不过两个时辰,姨娘春兰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时候面目狰狞。

而魏氏当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个由头,送去了京外的庄子养病。

那日程温霆很晚回府。

喜儿和乳娘等在前院,将下毒的丫鬟和罪证一并呈上。

她们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兰死得蹊跷,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庄子养病,实在不符合常理。

「请大人为夫人做主,将魏氏带回,查明真相。」

24

春兰已经死无对证。

喜儿和乳娘终究只是下人,再无法越过程温霆做别的事情。

更何况我的婆母一心袒护魏氏,当下便不悦道:「若心身子不好,难不成还要告诉你们二人,你俩又不是她院里的丫鬟,整日只围着谢氏打转,如何知晓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庄子养病,还不是为了谢氏,谢氏也整日病恹着,我怕给她过了病气。

「家中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没规矩的没规矩!春兰自尽是罪有应得,这下毒的丫头也该直接打死!明个儿找几个姑子来府里念念经,去去晦气才是要紧。」

……

喜儿并未撒谎,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药,已在房中睡去。

我并不知婆母是如何声色俱厉地直接处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声色淡淡,道了句春兰已死,此事就此作罢。

我只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了我的发间。

那人在抚摸我的头发,以及面颊。

他动作很是轻柔,但我还是皱着眉头,极力地睁开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盏小灯,我对上了程温霆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

显然,他是来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该显得他多么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只是问他道:「大人是如何处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毙。」

「魏氏呢?」

程温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用手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两条人命,大人不该报官吗?」

程温霆缓缓道:「你在谢家之时,倘见府内死了两个奴婢,谢大人也会报官么?」

不过死了两个奴婢而已。

程温霆的反应,其实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叹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程温霆坐在床边,并没有动。

屋内太过安静,他既不离开,又一副仿若无事发生的姿态,那令人厌恶的淡定,最终还是使我恼了火。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朝着床帐之上,冷冷道:「程大人,早在她诞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买过砒霜,春兰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装模作样。

「今日咱们索性敞开了说话,我曾经说过,不屑于对付她,现在我将收回这句话,你最好将人藏仔细了,永远不要回京,否则我必不会放过她。」

「鸢娘……」

程温霆习惯了我的Ṭŭₗ温顺,从未见过我翻脸的模样,他向来是个自负的男人,此刻也并未恼怒,反倒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抚摸我的头发,我已经侧过了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却从前陪嫁过来的,均都会卖掉,您明日看看名单,若有眼熟的,趁早调走。」

25

我对程温霆,如今真是彻底地生了嫌隙。

这世间男子真是可笑至极,当我贤良着想要讨好他时,他心中无我,对我既没有耐心又十分凉薄。

待我与他翻了脸,在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谁也不搭理,他反倒来了兴趣,时常过来看我。

当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对我的愧疚之心。

毕竟他与婆母对魏氏的包庇,太过明目张胆。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亏,隔了仨月,主动将魏氏的两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严苛,开口便对我笑道:「鸢娘,从前是孩子小,离不得娘亲,如今若心病重,养在庄子上不会回来了,咱们家中就这两个可心孩子,母亲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养在你的名下,你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必能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这一番深藏不露的话,她自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感激涕零地答应,却不料我眉眼含笑,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淡淡道:「母亲,我身体不好,不便教导他们姐弟二人,您还是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悦道:「你是霆儿的正妻,孩子自然应该养在你的名下,否则日后长大,他们的出身会遭人非议。」

那是自然。

没有养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终究只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是要你将他们养在身边,不需要你诸多操劳,你嫁过来多年未曾生养,本就是桩罪责,好好地将孩子养大,将来不正是你的福气。」

眼前妇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样,落在我的眼中,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当真是好会盘算。

难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气,任由魏氏养着自己的孩子。

原是认定了我无法生养,待孩子长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迟。

这本该是多好的盘算。

孩子长大了,便是认我为母,也只会待魏氏亲近。

若不是魏氏怀有别的心思,对我下了手,他们这一路本该赢到最后。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着婆母那张与程温霆有几分相似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压了压,又微微笑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婆母面上松懈,赞许地看着我,以为我同意了。

却不料我话锋一转,又道:「但母亲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来看我,待我亲近许多,我想我日后会有机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同为女人,母亲想来能够体会我欲为人母的心情,别人的孩子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养不熟。」

我不愿与婆母绕弯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况是魏氏的孩子,我说得对吗,母亲。」

我面上含笑,语气温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妇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却并未再说什么。

当晚,程温霆又一次来了我的房中。

春兰已死,魏氏离京,他是个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

可我实在厌极了。

白日里方被他的母亲恶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张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脸,我平静道:「大人知道,我素来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亲做主,再给您挑两个妾吧。」

程温霆喜欢温顺和听话的女人,按照他从前的秉性,本应该对我的不识趣和暗讽沉下脸来。

然而他近来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烛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着我。

他温声道:「鸢娘,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个孩子。

如今总算是愧疚了,醒悟了,愿意施舍给我了。

我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开口道:「大人愿意与我生个孩子,妾身感激不尽,但如今妾身怕了,为了以绝后患,我有个小小提议,不如您先将京外庄子上的魏氏,缉拿了送官,如何?」

我声音尚且ŧû⁾温顺,程温霆便已经蹙起了眉头,他道:「她今后不会回京,再没有害你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

「哈?」

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有些不可思议:「我置她于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员,却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

「也罢,我又没死,算不得是她杀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当时真就一命呜呼了,大人会怎么做呢?」

想来是我太咄咄逼人,程温霆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不悦道:「鸢娘,此事已了,你道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有何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后,魏氏会取而代之,成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阖家欢乐,其乐融融……我就无比遗憾,庆幸自己没有死成。

「大人您也会遗憾吧,真可惜呢。」

「鸢娘!你莫要胡言!」

程温霆动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紧,抿着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龌龊了些!」

26

那日,我与程温霆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道我将他想得龌龊了些。

我却心下寒凉,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凉薄。

纵是与魏氏情深,育有两个孩儿,在他的心里,出身低微的魏氏,仍旧不配做他的妻子。

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亲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罢了罢了,他只要不来烦我,不提也罢。

这偌大的太常卿府,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那婆母后来真的做主,又给程温霆纳了一房妾。

只是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没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长地久地在后院书房住下了。

我对程温霆的任何消息,皆没有兴趣。

这些还不都是喜儿,没事非要讲给我听。

想来是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台,看着院子里的花丛发呆,便是托腮坐在廊下,看着乳娘做针线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过去:「乳娘,给你解结锥用。」

乳娘笑得前仰后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样,调皮得很呢。」

这话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阁前,京中谁不知谢家的女儿生来温顺,皆都乖巧。

也就只有乳娘和喜儿,知我那些私下里的逗趣,以及愤愤不平的任性模样。

我这一生,只敢背后放肆,说来还真是可怜。

乳娘一句话,倒又使我想起了从前许多过往。

少女时期,我有段日子实在是觉得无趣,被家中压迫得厉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积攒下的银两,想要带喜儿离开谢家,出去闯荡。

可是实不相瞒,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大门。

出了城郊大门,我连方向都认不清。

认不清方向,倒也没事,只要有银子,找辆马车照样闯荡四方。

我和喜儿自认为还算聪明,偷了两身家中小厮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样。

却不料这见鬼的世道,不仅是对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负。

如那一脸憨厚的车把式,看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半路便抢了我们的包袱和财物,将人踹下了车。

荒山野岭的,我和喜儿在野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听着豺狼虎豹的叫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后来天未亮,便被谢家的人找到,带了回去。

那次喜儿被打得很惨,我哇哇大哭,向母亲求饶。

母亲嘴角噙着笑,竟心情不错地对我道:「鸢娘,你想去哪儿?可有官府发放的路引?证明身份的牒文?没这两样东西,你如何能离开上京?

「还有,你只带走了喜儿,可想过你乳娘邹氏等人,会因为看管不住你,丢掉了性命。

「外面多凶险呐,你瞧,要不是家中守卫及时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么是好?

「不过孩子,你尽管放心,你父亲可是相府的长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们找到。」

那年,我十二岁。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过离开谢家的念头。

梁执永远不会知道,十四岁生辰时,我在窗台轻声问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绝境里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险带我离开……从一开始,那便只是我问他的一个梦。

正如梁执所言,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从前是谢家女时不会。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会。

27

我十七岁嫁给程温霆,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妇人了。

晚间望向镜中之时,那乌发蝉鬓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喜儿总说我与从前无异,可她还不是不经意间,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她起初不肯给我看来着,打算悄悄丢掉。

我从镜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声:「拿来!你拔我头发的时候,以为我感觉不到疼吗?」

喜儿无奈,将那根白发给了我,同时宽慰我道:「就发现这一根,夫人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别提多好看了。」

我并未搭理她的宽慰,只是感慨地看着手中白发,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遗憾呢。

我这一生,并未做错过什么,自认为还算良善,最终仍无可避免落了个荒芜度日的蹉跎结局。

遗憾,却也正常。

栖息枝头的鸢,没有机会飞去属于它的南海。

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

没意思。

真没意思。

……

我要收回方才的话,人生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见鬼了。

那日皇后在宫内设宴,我竟看到了梁执。

不,他不是梁执。

他如今名叫贺南隅,是从边关回来的一位游骑将军。

我在宫宴之上,听到身旁的太仆夫人谈论起他。

她道这位贺南隅将军,曾是土匪出身,因为与山寨大当家结了怨,叛变投靠了怀化将军秦世元。

怀化将军与其里应外合,最终剿灭了藏在深山里的土匪窝。

太仆夫人问我,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元夕,有一帮来历不明的歹徒,在上京当街射杀百姓和官眷。

那帮歹徒,正是与贺南隅将军结怨的土匪窝里的人。

那大当家一向盘踞在秦岭,据说是前朝遗孤。

他对如今的朝廷充满了怨恨,扬言便是复国无望,也定要给朝廷一些颜色瞧瞧。

果然,十二年前的元夕,他做到了。

只不过后来,又因贺南隅的叛变,死无葬身之地。

贺南隅此人,一身匪气,即便后来跟着怀化将军投了军,去了边关打仗,仍是个不靠谱的兵痞子。

他胆子很大,在边关混了近十年,虽立过不少战功,但因总是不听指挥,反复被革职,又反复被册封。

如今能保住个五品游骑将军的头衔,很不容易。

太仆夫人道他此次回京,是因为在边关惹怒了当地戍边刺史,遂被顶头上级遣送回了京,命他无诏不得返回。

那顶头上司还给当今圣上修书一封,道游骑将军贺南隅,如今二十有七,是军中出了名的鳏夫,因他没个正形,名声太臭,边关女子皆不肯嫁他。

望圣上在京中给他寻一门亲事,好好约束下他的品行。

那修书的将军,正是皇后的亲舅舅。

舅舅开了口,皇后自然当了个事办。

只不过,她很为难。

贺南隅虽说是个五品将军,但无父无母,在京中毫无家底。

虽说长了副不错的模样,但到底二十有七,年岁不小了。

加之此人是个兵痞子,浪荡名声在外,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根本不乐意把闺女嫁他。

家世太低的,皇后一时又挑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所以她想了个办法,举办了一场宫宴,邀请了官眷夫人们入宫。

又让贺南隅以送盆景的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皇后此举,是想借助京中官眷们的手,挑选出身边合适的姑娘。

然而我看到贺南隅的第一眼,几乎在止不住地手抖。

28

他与梁执竟长得如此相像。

哪怕十一年未见,我仍旧一眼看出,除却略微成熟且沧桑的面容,更加锋锐而凌厉的五官,以及下巴处冒出的青皮胡茬……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无法相信世上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在贺南隅放下那盆珊瑚盆栽,告辞退下时,我没多久便找借口离开了宴席。

我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行至径门外的道路,不见了人影,我终于大口地喘息,有气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却在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抬起头来,正是那贺南隅。

他一脸不解,正挑着眉头质问我:「这位夫人,你跟着我做甚?」

我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起身,站稳在他面前,然后突然伸出手,将他左臂衣袖,掀了上去。

十二年前的元夕,梁执在城楼下救我时,曾被一长箭擦伤了手臂。

眼前这位贺将军,左臂上果然有疤。

可是又不止一条疤。

男子孔武有力的胳膊,黝黑且粗壮,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早已融入肤色,分辨不出是鼓起的筋络,还是昔年旧伤。

我的手落在那几道伤疤上,想要尽全力地找到他是梁执的证据。

然而太难了。

梁执当年那道疤,本就是擦伤,若留到现在,怕只有极浅的印记了。

我没有找到。

我颤抖的手,以及突然掉落在那手臂上的眼泪,使得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有些粗,又显得极为低沉,含着隐隐的戏谑:「夫人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把我衣袖掀了,胳膊摸了又摸,你给钱了么?」

我无心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失望地松开了手。

然后转身,脚步蹒跚地离开。

我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

哪怕身后这人,又十分混蛋地啧了一声:「就这么走了?摸了不认账,上京的女人真是无情。」

太常卿府的夜,一如既往。

我倚着床,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台,对喜儿道:「我今日,好像看到梁执了。」

喜儿正欲为我放下床帐,闻言愣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不可能,夫人定是眼花了。」

「不,喜儿,真的是他,那人与他长得十分相像。」

我的目光落在了喜儿身上,眼泪不由自主地便掉了下来。

我捂住了眼睛。

喜儿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我抱住。

她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

来源:爱读书的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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