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递到我面前,碗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飘着几根麦草。
“卫国,粉笔灰呛人,喝口水润润嗓子。”
娘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递到我面前,碗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飘着几根麦草。
我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大半。井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把胸口那点烦闷也压下去不少。
“知道了,娘。”
我应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在用墨汁刷过的墙板上写字。今天是第一天,教孩子们认“天、地、人”三个字。
这是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从部队退伍回来,刚满一个月。
在南边待了几年,那里的山是绿的,水是热的,空气里总有一股潮乎乎的味道。回到北方的老家,天高云淡,风是干的,吹在脸上有点糙,但心里踏实。
村里的小学缺个老师,原来的老先生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村长找到我家,跟我爹商量,说我是高中生,又在部队里当过文书,写得一手好字,教几个娃儿认字算数,绰绰有余。
爹抽着旱烟,没说话,只拿眼看我。
我说,行。
于是,我就成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一个月二十七块钱,还有工分。
教室是村里的祠堂改的,四面透风。孩子们坐的是自己从家里搬来的小板凳,高高低低。他们看着我,眼睛里有好奇,也有点怕。
我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板挺得笔直,就像在部队里训新兵一样。
“都坐好!手放后面!”
孩子们吓得一哆嗦,立马坐得端端正正。
我看着他们,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群小家伙,比新兵蛋子还难管。
但这就是我退伍后的生活。平静,规律,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那天晚上,吃过饭,娘在收拾碗筷,爹把我叫进了里屋。
他盘腿坐在炕上,没抽烟,只是看着我。昏黄的煤油灯光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了,像村头老槐树的树皮。
“卫国,坐。”
我在炕沿上坐下,后背挺着,这是部队里养成的习惯。
屋里很静,只能听到娘在外面院子里淘洗碗筷的哗哗水声。
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想跟我坐一会儿。然后,他弯下腰,从老旧的炕柜底下,摸索着拖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小包袱,布料已经洗得泛白,边角都磨毛了。
他把包袱放在炕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地契,而是一沓用红绳捆着的钱,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钱是崭新的大团结,十块钱一张,厚厚的一摞。
我看着那沓钱,心里咯噔一下。我们家什么光景,我清楚得很。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
“爹,这是……”
他没回答我,只是把那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个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一件的确良的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實。她没笑,只是安静地看着镜头,眼睛很大,很亮。
是个陌生的姑娘。
“这是邻村陈家庄的,叫陈淑娟。”爹的声音很沉,像磨盘滚过石板路。
“你陈伯伯,当年在北边,跟我一个坑道的。那年冬天,一颗炮弹下来,他把我推开了,自己腿上挨了块弹片。”
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他的腿是好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那块弹片,现在还在他腿里。前阵子,他上山砍柴,从坡上滚下来,另一条腿也摔断了。家里没钱治,就托人捎信过来。”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一点点往下沉。
“爹的意思是,咱们把钱借给陈伯C?”
爹摇了摇头,拿起那沓钱,放在照片旁边。
“这不是借。”他说,“这是彩礼。”
“你跟淑娟的亲事,我给你定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架飞机从头顶低低飞过。
我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紧:“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兴包办婚姻了。我跟她见都没见过。”
“现在见也不晚。”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同意。”我梗着脖子,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我要自己找对象,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爹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冬天结了冰的河面裂开一道缝,“自由恋爱能当饭吃?能救你陈伯伯的命?”
他指着那张照片,声音陡然提高:“你陈伯伯那是救了我一条命!我们家就欠着人家一条命!现在他家有难,我们能看着不管?”
“管,肯定要管!钱我们凑,我们送过去!但这跟结婚是两码事!”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怎么是两码事?”爹也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但常年干农活,身板很硬朗,“淑娟是个好姑娘,高中毕业,人也本分。你娶了她,两家结成一家,以后我们也好名正言顺地帮衬他们。不然你让陈家的脸往哪儿搁?让他一个硬骨头的汉子,接受我们家的‘施舍’?”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懂他的逻辑,那是老一辈人的逻辑。情义、脸面、责任,都揉在一起,密不可分。
可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在部队里读报纸,听广播,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变化。年轻人讲究的是思想解放,是个人意愿。
这门亲事,对我来说,就像一纸命令。而我已经退伍了,我不想再听从命令。
那晚,我跟爹不欢而散。
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照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树影斑驳,像我心里乱糟糟的念头。
第二天,我照常去学校上课。
孩子们在底下念着“天、地、人”,声音稚嫩,传出很远。
我看着他们,心里却想着那张照片上的姑娘。陈淑娟。她知道这件事吗?她也愿意吗?还是说,她也跟我一样,只是一个被安排好的角色?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晚上多炒个鸡蛋,第二天全村都知道。
我去村头井里挑水,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婶子大娘看见我,立马停下说笑,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然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卫国现在是老师了,文化人,看不上我们乡下姑娘了。”
“可不是嘛,听说还想学城里人,搞什么自由恋爱呢。”
“他爹可是个重情义的,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些话,像风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挑着水,脚步迈得很大,几乎是逃回了家。
娘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脸色不好,叹了口气。
“卫国,你别跟你爹犟。他也是为你好。”
“娘,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把水倒进缸里,水花溅出来,湿了我的裤脚,“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能娶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
“过日子,不就是搭伙过吗?人好,本分,比什么都强。”娘把手里的谷子撒完,拍了拍手,“你陈伯伯家那闺女,我见过,是个好孩子。话不多,手脚麻利。”
“娘,您不懂。”我摇摇头,觉得跟他们说不通。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年龄,是整整一个时代。
晚上,爹又找我谈。
这次,他没发火,只是坐在炕边,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卫国,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他缓缓开口,“你在外面待过,见过世面。爹没文化,大道理说不过你。”
“我只跟你说一件事。”
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
“那年冬天,在坑道里,我们断粮三天了。每个人都饿得眼睛发绿。你陈伯伯,从怀里掏出来半个冻得跟石头一样的窝窝头,掰了一大半给我。”
“他说,‘老李,你家里孩子多,你得活着回去。’ 我说,‘你家里不也等着你吗?’ 他说,‘我没你壮,冲出去也是个死。你吃了,有力气,多杀两个敌人,给我报仇。’”
爹的声音很低,很慢,像是在说一件很久远、但又刻在骨子里的事。
“后来,炮弹就下来了。我只记得他猛地推了我一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他在我旁边躺着,腿上一个大窟窿,血把棉裤都浸透了。他看着我,还在笑,他说,‘老李,你还活着,值了。’”
爹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冰天雪地的战场,看到两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士兵,看到那半个窝窝头,看到那救命的一推。
那不是一个故事,那是我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人生。
那份情义,重得像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
我的“自由”,我的“个人意愿”,在那座山面前,显得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坚持什么?
“爹,”我开口,声音干涩,“我……我去见见她。”
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眼角好像有光亮闪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说:“好。”
周末,我不用上课。
爹让我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罐头,两个苹果,用网兜装着,让我提着。
“去了之后,少说话,多听。对人家姑娘客气点。”娘在旁边嘱咐我。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这感觉,不像是去相亲,倒像是去完成一个任务。
陈家庄离我们村不远,翻过一道梁就到了。
我按照爹给的地址,找到了陈淑娟家。
那是一座比我们家还要破旧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边,用几根木头桩子撑着。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了愁苦。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我往里让。
“是卫国吧?快进来,快进来。”
我跟着她走进院子,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堂屋里光线很暗,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陈伯伯。他的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但还是能看出一条腿用木板固定着,吊了起来。
他的脸蜡黄,嘴唇干裂,看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陈伯伯,您躺着,别动。”我赶紧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好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陈伯伯的声音很虚弱。
“应该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是她。
陈淑娟。
她比照片上要瘦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和照片上一样,又大又亮,像两口深井。
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手里端着一个药碗。看到我,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快步走到床边。
“爹,该喝药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扶着陈伯伯,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我一眼,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沉稳和安静。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陈伯母在一旁唉声叹气,陈伯伯喝完药,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闯入者。
过了一会儿,陈淑娟把碗拿出去洗了。陈伯母给我倒了碗水,跟我拉家常。
“卫国啊,你现在是老师了,有出息了。”
“你爹是个好人啊,我们家老陈,念叨了一辈子。”
我只能“嗯”、“是”地应着。
终于,陈淑-娟从外面进来了。陈伯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找了个借口,拉着陈伯伯,让他们“单独聊聊”。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站在桌子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站在门边,看着她。
我们之间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河。
我清了清嗓子,想找点话说。
“你……你也是高中毕业?”
她点了点头,没出声。
“你……你对这门亲事,怎么想?”我还是问出了口。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
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的羞涩、委屈,或者期盼。
“我爹说,你家是好人家,你爹是讲情义的人。”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他说,你也是个好人。”
她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家里这个情况,我没什么可想的。只要能让我爹的腿好起来,能让这个家撑下去,我怎么样都行。”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我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没有想法,她只是把所有的想法都藏起来了。为了她的家,为了她的父亲,她选择了最直接、最有效的一条路。
她和我一样,都是在履行一份责任。
只是,我的责任是出于对父辈情义的偿还,而她的责任,是出于对家庭最原始的守护。
在这一刻,我心里那点关于“自由恋爱”的执念,突然就淡了。
我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谈论个人意愿?
她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的重担。而我,只是被要求承担一份早已注定的责任。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陈淑娟同志,”我学着部队里的称呼,语气很认真,“如果……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会对你负责。”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
从陈家庄回来,我跟我爹说,我同意了。
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袋烟叶装满了烟锅,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娘在一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婚事办得很快,也很简单。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大摆宴席。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我把爹准备的彩礼钱,交到了陈伯伯手上。陈伯伯抓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只说:“陈伯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领证那天,我和陈淑娟,不,现在应该叫她淑娟了,一起去了乡里的公社。
我们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谁也不说话。
工作人员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介绍信,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两本红色的结婚证,递到我们手里。
我看着上面并排的名字,李卫国,陈淑娟,感觉很不真实。
我就这样,结婚了。
新房,就是我那间小屋。娘给换了新的被褥,窗户上贴了个红色的“囍”字。
晚上,我们坐在炕上,中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灯油快要耗尽。
“睡吧。”我先开了口。
我把被子铺好,自己睡在靠墙的那一边,把大半个炕都留给了她。
我背对着她,能听到她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躺下的声音。
我们之间,隔着楚河汉界。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婚后的日子,平静得像一碗白开水。
我每天去学校上课,她留在家里,帮着娘做饭、喂猪、下地干活。
她话很少,手脚却很勤快。没几天,就把我们那个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换下来的衣服,她会默默地拿去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我备课用的本子和笔,她会给我摆在桌子最顺手的地方。
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房客,客气,疏离。
吃饭的时候,她会给我夹菜。
“多吃点,你上课费脑子。”
“嗯。”
然后就是沉默。
晚上睡觉,我们依然是一人睡一边,中间隔着能躺下另一个人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有时候,我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她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给自己不适应的权利。
她把从娘家带来的一个旧木箱子放在床尾,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我无意中看到过一次,几件旧衣服,还有几本书。
是她高中的课本。
书页已经泛黄,但很平整,看得出经常翻动。
我心里动了一下。
原来,她也曾有过自己的生活和梦想。
村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现在的了然。
他们大概觉得,我们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农村夫妻,搭伙过日子,传宗接代。
有时候,我在学校里给孩子们讲课文,讲到外面的世界,讲到北京、上海,讲到那些高楼大厦和新奇事物。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
而我,看着他们,心里却会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我教他们向往未来,向往自由。
可我自己的生活,却被一条无形的线捆着,动弹不得。
我开始变得沉默。
在学校,我还能和孩子们说笑。一回到家,踏进那个院子,我就像是换了个人。
娘看出了我的变化,有好几次想跟我说什么,但都只是叹了口气,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和淑娟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越来越厚。
我尝试过打破它。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灯下翻看那本旧课本,我走过去,问:“喜欢读书?”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书合上,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没……就是随便看看。”她低着头,有些局促。
“以后想看就看,不用藏着。”我说。
她“嗯”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那次之后,她好像更小心翼翼了。
我感觉很挫败。
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永远都这样了。
这种日子,就像温水煮青蛙。一开始不觉得,时间长了,就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我开始想念部队的生活。
想念那里的号声、口令,想念和战友们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的日子。虽然苦,虽然累,但目标明确,心里是满的。
不像现在,心里是空的,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有一天,我路过村头,看到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刚从县城回来,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话。
其中一个,叫王小栓,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现在在县里的工厂上班。
他看到我,冲我招手:“卫国,过来!”
我走过去,他们正在传看一封信。
“看,我表哥从广州寄来的信!”王小栓一脸得意,“他说那边现在大变样了,到处都是工厂,都在招工。工资比我们这儿高好几倍!”
“真的假的?”旁边的人一脸不信。
“那还有假!他说,只要肯干,遍地是黄金!”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广州。
一个很遥远的名字。
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地方。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或许,可以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开始留意关于外面的各种消息。县里来的报纸,广播里的新闻,我都听得格外认真。
我知道,时代真的在变了。改革的春风,已经开始吹了。
而我,还困在这个小山村里,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不甘心。
那天晚上,我跟淑娟说:“我想出去闯闯。”
她正在给我缝补一件衣服,听到我的话,手里的针停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问:“去哪儿?”
“去南方,广州。”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家里怎么办?爹娘年纪大了。”
“我会寄钱回来。”我说得很快,像是在背台词,“我出去了,挣了钱,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我想出去,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逃离。
她又沉默了。
油灯的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你想好了就行。”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追问,没有挽留,也没有抱怨。
平静得,好像我只是在说“明天我想去赶集”一样。
她的平静,让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愧疚,也变得无所适从。
我甚至有些恼火。
她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拦着我?难道她一点都不在乎吗?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紧。
是啊,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
我们不过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
我把这个决定跟爹娘说了。
娘的眼圈当场就红了。
“好好的老师不当,跑那么远去做什么?人生地不熟的。”
爹坐在炕上,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地抽,整个屋子都乌烟瘴气。
最后,他把烟锅往桌上一顿,说:“要去就去吧。男儿志在四方。”
“但是你记着,”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有家的人。别忘了这个家,别忘了淑娟。”
我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我开始准备离开。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部队里发的一点退伍费。
走的前一天晚上,淑娟在灯下给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一个布包里。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很不是滋味。
“淑娟,”我忍不住开口,“我……”
我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比如“我会尽快回来”。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抬起头,看着我。
“外面不比家里,凡事多小心。”她说,“钱要省着点花,别亏了自己。”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你带上,路上用。”
我捏了捏那个布包,里面是几张零零散散的毛票,还有一些硬币。很轻,但又很重。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上面有干农活留下的茧子。
“我……我很快就回来。”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她看着我,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走了。
我没让爹娘和淑娟送我。
我怕看到他们的脸,我就走不了了。
我背着行李,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晨雾很浓,看不清前方的路。
就像我的未来一样。
到了县城,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绿皮火车,又慢又挤。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汗味、泡面味、烟味,混杂在一起。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化。
从北方的黄土地,到南方的绿水田。
我的心,也随着火车的轰鸣,一点点飞远了。
到了广州,我才发现,这里和我听说的,既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这里确实充满了机会。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工厂,到处是操着各种口音、眼神里充满渴望的人。
不一样的是,机会并不属于每一个人。
我没有技术,没有门路,只能去工地上干苦力。
扛水泥,搬砖,推车。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晚上,就和十几个工友挤在一个用油毛毡搭起来的工棚里。夏天闷热,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我咬着牙坚持。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第一时间就去邮局。
留下自己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都寄回家。
每次写信,我都只报喜不报忧。
“爹,娘,淑娟:我在南方一切都好,找了份工作,老板很器重我。这边天气热,但已经习惯了。勿念。”
写下“淑娟”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笔尖总会顿一下。
我会想起她给我塞钱时的眼神,想起她说“我等你”时的语气。
然后,心里就会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工地的日子很苦,但也有简单的快乐。
休息的时候,工友们会聚在一起,吹牛,打牌。
他们会聊起自己的老婆孩子,脸上带着一种疲惫而又满足的笑。
“我婆娘又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等我挣够了钱,就回家盖房子!”
“我闺女今年该上学了,我得给她多挣点学费。”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默默地走到一边。
我也有家,有妻子。
但我却感觉,自己像个没有根的浮萍。
有一天,工地上出了事故。
一个脚手架塌了,一个工友从上面摔了下来。
当场就不行了。
我看着他被盖上白布抬走,心里一片冰凉。
他昨天还在跟我说,他攒够了钱,下个月就回家娶媳-妇。
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村里,但村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推开家门,屋子里空荡荡的,落满了灰尘。
我大声地喊:“爹!娘!淑娟!”
没有人回答我。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身边工友的鼾声,心里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念头。
我想回家。
我开始更加拼命地干活,更加节省地花钱。
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攒够回家的路费,再给家里带回去一笔钱。
这样,我回去的时候,也能挺直腰杆。
转眼,就快过年了。
工地上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工棚里一天比一天空。
老板问我:“卫国,你不回家?”
我说:“我再干几天,干完这点活再走。”
其实,我是想多挣几个钱。
除夕那天,工地上只剩下我和另外几个不回家的工友。
老板给我们发了红包,又买了点酒菜。
我们几个人围着一个小炉子,就算是年夜饭了。
外面下着冷雨,工棚里四处漏风。
我喝了点酒,身上暖和了一些,心里却更冷了。
我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围在炕上,吃着娘包的饺子。虽然简单,但很温暖。
淑娟就坐在我旁边,默默地给我碗里添醋。
我的眼眶有点热。
过完年,我又干了两个月。
手里终于攒下了一笔我觉得还算可观的钱。
我辞了工,买了回家的车票。
坐在北上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来的时候,是迷茫和逃离。
回去的时候,是期盼和忐忑。
我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爹娘身体还好吗?
淑娟……她还好吗?
她还在等我吗?
火车到站,我又转了汽车,回到县城。
从县城到村里,还有几十里山路。
我归心似箭,在路边拦了一辆拖拉机,搭了个便车。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着,离家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远远地,我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回来了。
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背着行李,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推开院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淑娟。
她正在晾晒被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我们四目相对。
她比我走的时候,更瘦了。脸颊都凹了下去。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看着我,愣了好几秒,然后,手里的被子“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回来了。”我放下行李,朝她走过去。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只说出这四个字。
娘听到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爹也从屋里出来了,他还是那副样子,板着脸,但眼里的光,却出卖了他。
“回来就好。”他只说了四个字。
那天晚上,娘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
吃饭的时候,娘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瘦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爹娘花白的头发,看着淑娟消瘦的脸庞,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我从包里拿出我攒下的钱,放在桌上。
“爹,娘,这是我挣的钱。”
爹看了看那沓钱,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知道往家里寄钱,还没忘了本。”
吃完饭,娘拉着淑娟,让她陪我说话,她们就出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淑娟。
和我们新婚的那晚,一样的情景。
但气氛,却完全不同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家里……都好吗?”我先开口。
“都好。”她点了点头,“爹娘身体都还行。陈伯伯的腿,也好了很多,能下地走路了。”
“那就好。”
我们又沉默了。
我看着她,想起了在广州的那些日日夜夜。
那些孤独的、想家的夜晚。
是她,是这个家,支撑着我熬了过来。
“淑娟,”我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对不起。”
她的手颤了一下,没有抽回去。
“我走了这么久,苦了你了。”
她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不苦。”她说,“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单薄,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那些漂泊在外的空虚和不安,在这一刻,都被填满了。
我回来了,回到了我的根。
第二天,我去学校。
村长和孩子们看到我,都高兴坏了。
“李老师,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你呢!”
我看着孩子们一张张纯真的笑脸,心里暖洋洋的。
我决定,不走了。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这里。
我重新当起了我的代课老师。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的心,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浮躁了。
我开始试着,去了解淑娟。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书,不只是课本,她还喜欢看小说。我托人从县城给她买了几本。她收到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知道了,她女红做得很好。我的一件旧衣服破了,她用一块布,在上面绣了一片竹叶,比新的还好看。
我知道了,她唱歌很好听。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她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哼着一支我没听过的小调,声音清清浅浅的,很好听。
我也开始跟她讲我的事。
讲我在部队里的生活,讲我在广州工地的见闻。
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晚上睡觉,我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界线,也慢慢消失了。
有时候,我翻个身,会碰到她的胳膊。我们都会僵一下,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
但那种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那年秋天,学校组织孩子们去山里采标本。
有一个叫小虎的学生,为了去够一朵长在悬崖边的花,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虽然山坡不陡,但他还是摔断了腿。
我背着他,一路跑回村里。
村里的卫生所看不了,必须送去县医院。
小虎家很穷,他爹娘急得直哭,拿不出一分钱。
我二话没说,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但还是不够。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这时候,淑娟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那个她从娘家带来的旧木箱子。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对银手镯。
那是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物。
“拿去。”她把手镯塞到我手里,“先救孩子。”
我看着她,拿着那对手镯,感觉有千斤重。
“这……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看着我,眼神很坚定,“快去吧,别耽误了。”
我握着那对还带着她体温的手镯,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了出去。
小虎的腿,保住了。
我把剩下的钱,还有当掉手镯的钱,都还给了淑娟。
她没说什么,只是把钱收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她。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微微颤动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所追求的那些“自由”、“理想”,是多么的狭隘。
真正的强大,不是逃离,不是去远方。
而是守在这里,守护着身边的人,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就像她一样。
她不声不响,却用她的行动,教会了我什么叫作“情义”,什么叫作“担当”。
我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她动了一下,往我这边靠了靠。
我顺势,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暖。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的安宁。
第二年春天,淑娟有了身孕。
娘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爹也整天乐呵呵的,连抽烟都少了。
我的心,也被一种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和期待填满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想着自己的毛头小子了。
我是一个丈夫,也即将是一个父亲。
我看着淑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里充满了柔情。
我会陪着她在村里散步,会给她讲故事,会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里面小家伙的动静。
她的话,也比以前多了。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不需要太多言语。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冬天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是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听着她在里面痛苦的呻吟,心都揪成了一团。
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个女人,要为她爱的男人生孩子,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和辛苦。
当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的时候,我一个在战场上都没掉过泪的男人,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生命,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给儿子取名叫“李念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我和淑娟,能把这份情念,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日子,就像村口的小河,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儿子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会含糊不清地喊“爹”、“娘”。
我和淑-娟,也从最初的陌生人,变成了最亲密的伴侣。
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
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的平淡,是相濡以沫的扶持,是融入骨血的亲情。
有时候,我会在灯下备课,她会抱着孩子在一旁缝补衣服。
儿子睡着了,她会轻轻地把他放在炕上,然后走过来,给我端来一碗热水。
“喝点水,别累着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眉眼温柔。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明亮,干净。
我握住她的手,说:“淑娟,谢谢你。”
她笑了笑,说:“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
当年,我以为那是一纸命令,一份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它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情义,什么是家。
它让我从一个漂泊的灵魂,变成了一个有根的人。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谢父亲当年的“包办”,感谢命运的安排。
让我遇到了她。
让我拥有了这样一份,平淡而又踏实的幸福。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