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今我已知晓，她并非我的阿娘，是我的小姑姑，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听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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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说过，只要阿娘想让我做的事，我都会乖乖听话。
哦，如今我已知晓，她并非我的阿娘，是我的小姑姑，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听她的话。
世上各人有各人坚守的心念与迷途。那些叱干夷山与南朝皇室之人联系的信件，是他留以威胁南朝棋子的把柄，如今把柄丢了，或许不日便会东窗事发。
所以她要留下，相府送菜娘子不能骤然消失，而更重要的是，小姑姑一直困在十二年前父兄惨死的迷途中，她曾立誓，叱干夷山不死，她不回南楚。
如今她要以身为剑，破开迷雾，也走向不归途。
那晚最后，我给她磕了三个头，对她说:“阿月一定会回到南楚，亲眼看着公孙家摘干净所有污泥冤屈，等着小姑姑回来，到那时，我还要在我们的家，种上属于我们的树。”
房间里有我早早备下的干粮，包袱也已收拾好，阿星要带着我连夜离开。深夜寂静，推开门，却见菜西施守在门外。
她身后跟着吴二狗还有大黑狗，吴二狗肩上挎着一个包包袱。
小姑姑看见她的一瞬间，脸色骤变:“好好做你的卖菜娘子，你我早已没了干系。”
我和阿星退到一旁，菜西施沉默片刻，道:“阿回，你上前来。”
我在这一日，终于记清楚了吴二狗的大名，吴盼回。
我还想起幼时有街坊打趣这个名字，盼回盼回，莫不是盼夫郎回。
他们说菜西施想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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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西施的故事并不复杂，她曾是生活在离朔关附近的一名农家女，一次上山采药不慎踩中捕兽夹，一介弱女子孤立无援时，一名英武不凡的郎君出现救下了她。
郎君将她背下山，还让自己的嫂嫂为她医治脚伤，她这才知道，救她之人乃是镇守离朔关的公孙将军的三公子。
因为治伤，她在军营里待了大半个月，她也是那时，认识了小姑姑。
英雄救美、少女怀春，总是再自然不过，她从此心慕那个唤作三郎的小公子。
然而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前，总是微不足道的，战事总是不断，但离朔关见证了她的默默陪伴与守候。
只是她未曾料到，公孙家在不久后背负了天大的罪名。公孙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很快传出。
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而没了公孙将军，边关很快守不住了，她的家被毁了，她与许多难民一起，颠沛流离。
后来，命运让她遇见了小姑姑，彼时小姑姑正带着我一路逃亡，就这般，两个没了家的人一起来到了原都。
在那条分隔南北江山的长雁河边，菜西施捡到了一个小男孩，她为他取名，吴盼回。
原来，既是盼那个心上人回，也是盼故土回，山河归。
这么多年，她们从不曾对外人提起过，她们曾经相识。
菜西施让吴二狗跟我一起走。她对小姑姑说: “照影，我曾看着他一身污名死去，我没你勇敢，十年了，你做的太多，我却什么都没做。如今，让我陪着你吧，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与你一起。”
她又转头，揉了揉吴二狗的脑袋:“阿回，记住娘对你说的话，好好护着阿月，平平安安回到我们汉人的地方，若有机会，代娘替他立一座碑。”
吴二狗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姑姑没有再说话，我明白，这是菜西施的选择，她要陪着小姑姑，就不能留下吴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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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路还算顺畅，阿星买了一辆马车，三人一狗，他做车夫。
我没敢回头，胸口里的里衣缝着用油纸裹好的信件，连同我的心一样沉闷。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公孙月渠，你要好好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有时人长大其实也只需要一瞬间，吴二狗知道了很多事，也长大了，他掏出一颗被裹得完好的麻糖:“阿月，这次我真的没舔过。”
只是，他还是笑得那么傻，我摇了摇头，没有接。
直到天明，马车停在一处野河边暂时歇脚，我靠在河边柳树下休息。
阿星将一管竹筒水递到我面前，我擦了擦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抬眸，迷蒙视线间，似乎隔着久远的岁月，又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
“阿星，我从前，真的见过你。”
阿星笑了，他总是很爱笑，他一手轻搓了下额头:“是啊，你用弹弓打过我两次。”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些，很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跟着他家殿下去了旁人家府邸，那府邸里有个比他年纪小些的小女娃。
小女娃有些顽劣，在园子里玩弹弓，一颗石子正中那小男孩额心，从此，那小男孩额心便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洼。
阿星送我的弹弓我随身带着，我舔了下牙，道:“对不起，当年打了你没道歉。”
四野风吹草动，吴二狗忽然靠了过来:“嘿嘿，阿月你果然对我最好，从来没用弹弓打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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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风声似乎急了些，一直乖巧安静的大黑狗突然冲着前方狂吠。
阿星声音急促:“快上车，有杀气!”
“杀气?”吴二狗愣头愣脑。
生死关头，他还有功夫好奇这种江湖用语，我捂了捂胸口的东西，然而来不及上车，一把弯刀横空飞来，将那马儿捅了个对穿。
马儿长长嘶鸣，倒地不起，马车碎落，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十来名持刀人纵马奔来。
阿星拔剑而出，一切来得太快，真正经历过生死逃亡一刻时才会明白，那些戏文里冗长的告别嘱托都是虚假的，没有什么你先走，还是我先逃的说辞。
我只记得阿星最后对我说:“下次重逢，别再用弹弓打我了。”
在阿星与那些人缠斗之际，我和吴二狗跳进了那条野河。
我们一刻不敢停下，不知游了多久，在一处荒野上了岸，我第一时间去摸怀里的东西，所幸用油纸封死了，没有损坏。
大黑狗竟然还没死，一路跟着我们游了过来。
吴二狗抱着它又哭又笑，忽然他愣住了，转头看我:“阿月，那些人，是汉人。”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拧了拧衣裙上的水，控制不住发抖:“是啊，是汉人。”
谁能想到，那个从十二年前就与北原丞相通信的人，就是如今的南楚太子。
十二年前，如今的南楚太子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当时最有希望被立储之人，是如今的明玉王。
明玉王年少自请戍边征战，拜公孙将军为师，与公孙家关系紧密，少年意气，战功累累，皇帝心属这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做太子。
然而权势总是迷人心智，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与外邦蛮夷勾结构陷为南朝镇守江山的将军。
自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孙家蒙冤满门抄斩，明玉王受皇帝猜忌，他如愿成为了南楚太子，可十二年前的事他永远也摆脱不了。
阿星说，明玉王为了查清当年公孙家的冤案，努力了十二年，直到第十二年，他才开始怀疑，那个幕后之人，或许就是他的太子皇兄。
所以，他明面上只派了七个人入原都，而阿星，是他隐藏的暗箭，但这支暗箭终究还是被察觉，所以太子才派人来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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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落在了那辆碎裂的马车里，我和吴二狗从边境往南楚云都走，这一路才真正明白，何为乱世。
原都城的日子只是被锦绣繁华遮掩住了这世道的肮脏不堪，我和吴二狗和一群往云都去的难民同行。
一路上多是吃些野菜树皮，喝的水也不大干净，大黑狗廋了一大圈，却一直顽强地紧紧跟着我们。
一日夜里，我靠在一处树干上睡觉，吴二狗去找吃的，自打跳河逃亡那日，我应就是有些病了，只是一直忍着不适，那日睡得昏沉，是大黑狗的叫声让我意识逐渐醒来。
迷迷糊糊间，我睁开眼，看见有人在扒我的衣裳，而大黑狗倒在地上，身子弯曲着，似乎受了伤。
树林里有许多人看着，他们有的面露同情，有的眼冒凶光，我努力在地上摸索着，希望能摸到一个石头。
就在那人将手探到我衣襟里去时，大黑狗冲了过来，一口尖牙咬穿了他的手臂。
我奋力一推，他疼得满地打滚，大黑狗还不松口，我终于摸到了一个石头。那一日，我用弹弓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昏迷前，我想，阿星是否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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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是在吴二狗的背上，他似乎背着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大黑狗跟在他身旁，一瘸一拐。
我摸到他额上的汗，挣扎着要下来，他却将我背得更牢:“阿月，你生病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我偏头看向四周，这是一片荒野，四处没有人家，只有风在呜咽。
我还是挣扎着下来了，我们已经有两日没吃过东西了，我知道他已经很累了。
天边有晚霞，红彤彤一片，我忽然停了下来，把他的手抬起放在我的胸前，他有些懵，随即感受到了衣襟里的东西，与我对视。
我忍住喉咙里的痒意，道:“阿回，你答应我，无论我们谁活着，都要把东西送回云都明玉王府。”
我再也忍不住了咳得脸通红，吴二狗眼圈红了，他小小声说:“阿月，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虽然没力气，但我还是伸手拍了他的脑袋，我冲他笑:“傻子，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点头如捣蒜，依旧是继续前行，吴二狗几乎每隔一会儿就问我身体如何，他一直牢牢抓着我的手。
我总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走路虚浮，他又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背很宽很温暖，我控制不住地想到很多很多事。
似乎也是在一个云霞漫天的日子，只是那里风沙很大，小小的我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见我的爹娘。
阿爹很高大，他让我骑在他肩头，逗我笑，阿娘在一旁，为阿爹擦汗。
只是夕阳落山了，阿爹和阿娘，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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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后，我感觉我的病病好了许多，身子也不再虚软了。
吴二狗用蒲叶兜着水走到我身边，我们在一处山洞，我喝了水，忽然发现，吴二狗看上去有些不对劲。
他平日里有什么心事总是挂在脸上，此刻他整个人像是丢了半条魂一般。
只是他还想用拙劣的演技骗我，对我傻笑:“阿月，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垂下眼睛，看见他袖口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忽而心头一慌，我撑着石壁站起来，山洞并不大，只有我和他。
我嘴唇颤抖:“大黑狗呢?”
吴二狗沉默在原地，头低垂着。我觉得身体的血液停住了。
吴二狗隔了许久才找回声音，他沉沉道:“我答应阿娘，要护好你。”
那天，我和吴二狗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抖个不停，我不知道吴二狗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杀了大黑狗，为了救我。
那是陪伴他长大的大黑狗啊。
他埋在我肩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是不停呢喃:“阿月，你活着，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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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答应了小姑姑，一定会活着回到云都，我一定要做到。
我打起了精神，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捡了一块石头，将它一头磨得很尖。
石头划烂脸时，眼泪在眼里打转，吴二狗在另一头生了火，他要将剩下的狗肉烧熟带在身上。
他不敢看我，也不敢说话，每划一下脸，我都在心里想，当年小姑姑，也是如此做的吗?
北原蛮夷的将士认得她，所以她毁了自己的脸，如今我这张脸既然成了在这纷乱世道活着走到云都的累赘，我便也毁了它。
脸很疼，但我的心越来越平静坚定。
吴二狗最后小心翼翼帮我包扎，他还是喜欢傻笑，他说:“阿月永远是最好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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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终究眷顾了有心人，一行一个多月后，我们遇上了好心的商队。
他们搭了我们一程，在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云都，我也终于见到了阿星的主子，明玉王。
他是小姑姑唯一信任的人，我将缝在衣服里的东西交给他，他看着我说:“小阿月，辛苦你了。”
很小的时候，我不懂规矩，也曾叫过他一声叔叔，内室里只有我和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而我也一刻都不愿再等，他带我去进宫，我进皇宫了，议政殿上，文武百官俱在。
明玉王站在我身前，将我带回的证据上呈给内侍，递于天子案前，我看见那个身着明黄龙袍，两鬓斑白的陛下神色大怒。
太子终于稳不住了，他双眼崩裂，似是不可置信，自语道:“不可能，人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咯噔，阿星他……
太子被侍卫扣押在地，皇帝声色沉沉，视线望向我:“你就是公孙行义的女儿?”
我俯身叩首，抬眸，面纱掉落，一张疤痕遍布的脸裸露于众人面前。
我听见许多人在窃窃私语。我缓缓开口:“回陛下，民女名唤公孙月渠，陛下方才所见信件，是我姑姑公孙照影自原都叱干夷山府邸所得，民女来云都，只为一件事，请陛下昭告天下，公孙家，未曾叛国。”
一场冤案，时隔十二年，我的家人终于洗净了一身脏污。
那一日，年老的陛下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东宫太子即刻被废，或许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下令将废太子择日问斩。
七月里，空中飘了细雪，我走出宫门，抬头，想，那或许是爹娘叔伯时隔十二年的眼泪。
他们在对我说:“小阿月，你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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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为公孙家正名的旨意昭告了南楚十七城，吴二狗陪着我站在云都城墙上，我看着远处的山河，不知小姑姑是否知道了这个消息。
明玉王不知何时来的，他走到我身旁摸了摸我的头:“小阿月，我要走了。”
我偏头看他，他如今已是南楚的新太子，却再度自请去往边关。
他说战事又起了，这次战事来得很急。
有侍卫跑来，脚步匆忙，我看着那侍卫，愣住了，他和阿星看上去有些像。
侍卫说:“殿下，北原有消息传来，叱干夷山死了。”
“死在何人手中?”太子声线平静，可我还是听出了一丝颤意。
侍卫顿了顿,道:“据说是死在两个卖菜的妇人手中，那两名妇人杀人后，放了一把大火，将叱干府化为灰烬，北原皇帝大怒，认定是我们派去的杀手。”
侍卫退了下去，城墙上风很大，没人再说话。
吴二狗忽然嚎啕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也不知天上的人，能否听见呢？
我抬头望天，小姑姑，你和爹娘团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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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出征前，我去送他，自那日城墙上的事后，他将自己关了三日，三日后，正是他出征的日子。
我忽然发现，自见到我，他从未问过我小姑姑的事。
直到我送他出城门，望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他的斗篷随风翻飞，露出腰间细带勾着的一枚结，看上去格外熟悉。
阿星的腰上，也有这样一枚结，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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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云都城一个医馆习了一年的医术，吴盼回同我一起。
我后来再也没叫过他吴二狗，这世上已经没了吴大狗，便只有吴盼回了。
再后来，我离开了云都，和太子府的守卫一起去了太子所在的军队，我和吴盼回做起了随军医士。
战事总是不断，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又过了一年，我们打赢了一场仗，夺回了离朔关附近的一座城。
我和吴盼回在城郊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了十八座碑。
吴盼回记得菜西施的话，我三叔的碑是他立的。
天穹边一行大雁飞过，雾霭起伏,笼罩着山野，有马蹄声传来，我拿起弹弓就要射去，却先听见轻快的笑声:“你可答应了我，这次不能射我了。”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