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顾振雄愣住了,南海的风咸湿又黏腻,裹着营房里老旧风扇的嗡嗡声,让他一时分不清是信号不好,还是自己拨错了号。
那通打往家里的长途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怯生生的男声。
顾振雄愣住了,南海的风咸湿又黏腻,裹着营房里老旧风扇的嗡嗡声,让他一时分不清是信号不好,还是自己拨错了号。
“我找林晚意。”他对着话筒,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在下达命令。
“哦……她啊,”那个声音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顾振雄脑子瞬间空白的话,“她上个月就把房子卖给我了,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
顾振雄握着听筒,感觉那股咸湿的海风一下子灌进了胸膛,又冷又空。他想,晚意能搬去哪儿?她一个半辈子都围着他、围着部队转的女人,离了他,离了那个家,还能去哪儿?
一个星期后,一封来自京市的挂号信,夹在部队的文件里,被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牛皮纸信封,拆开,里面是两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和一张迁往京市的户口复印件。
林晚意的字,还是那么清秀,一笔一划,像她的人,安安静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协议书的末尾,她用钢笔添了一行小字:
顾振雄,二十年,够了。从此,山高水远,各自安好。
他盯着那行字,南海炙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晃得他眼睛发酸。直到这一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个他以为永远会在原地等他的女人,真的不要他了。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他带着那个叫白露的女人,登上南下的军舰时,晚意就站在码头上,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那么看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当时的他,心里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愧疚填满,只想着快点离开,逃离她那双好像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以为,她会像过去二十年的每一次一样,默默地等他,等他安顿好,再把她接过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次转身,竟是他们婚姻的永别。
**第1章 尘埃里的声响**
家属院里的日子,像一口熬了很久的老汤,闻着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可日子久了,那股子温吞平淡的味儿就渗进了骨子里。
林晚意就是这锅老汤里最不起眼的一味调料,咸淡刚刚好,却没人会特意提起。
她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军嫂。家属院里每天下午,东家长西家短的“战场”上,你永远看不到她的身影。她要么在家里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前忙活,要么就在侍弄阳台上那几盆长得过分精神的吊兰。
顾振雄是团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院里的人见了林晚意,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嫂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团长夫人”这个身份的敬意。可背地里,那些闲言碎语也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她耳朵里钻。
“你看林晚意,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也不出来走动,配我们顾团长,真是亏了。”
“可不是嘛,顾团长多英武的一个人,她倒好,看着跟个旧时代的小媳妇似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这些话,林晚意听见了,也只是笑笑。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爱热闹,也不懂什么情趣。她的世界,就是那一亩三分地,是顾振雄熨烫得笔挺的军装,是家里永远干净的地板,是缝纫机踩动时发出的“嗒嗒”声。
这声音,是她生活的背景音,也是她心里的定海神针。
她手巧,是整个家属院公认的。谁家的孩子裤子划破了,谁家的男人军装袖口磨坏了,拿来给她,不出半天,保管补得天衣无缝,不仔细看都瞧不出痕迹。她还会做衣服,从报纸上看到好看的款式,自己琢磨着画个图样,就能做出来,比外面百货商店卖的还合身。
顾振雄身上的便服,大多是她做的。他身形高大挺拔,穿上她做的衬衫和长裤,总显得比别人更多几分儒雅。每当这时,顾振雄会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是你手艺好。”
就为了这一句话,林晚意能高兴好几天。
她觉得,夫妻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他在外面保家卫国,是做大事的男人。她就在家里,把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各司其职,挺好。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那天顾振雄带回来那张调令。
“要去南海了,守岛。”顾振雄把那张薄薄的纸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沉重,“那边条件艰苦,但任务重要。组织上信任我。”
林晚意正在给他缝补一件衬衣的纽扣,针尖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很轻。
“下个月。手续办得很快。”顾振雄顿了顿,补充道,“家属可以随军,那边也在建家属房。不过……刚开始肯定苦。”
林晚意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针收好,打了个结实的结,然后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她把衬衣叠好,放在一边,起身去给他倒水。
“苦点不怕,”她把搪瓷缸子递到他手里,水温刚刚好,“跟你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你到哪,我跟到哪。”
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一样。
顾振雄看着她,灯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这个女人,从二十岁就跟着他,从北疆的戈壁滩,到东边的海防线,如今又要跟他去最南边的孤岛。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夹杂着一丝愧疚。他伸出手,想去握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正忙着收拾桌上的线头和碎布。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辛苦你了”,或者“谢谢你”,但话到嘴边,又觉得矫情。他们是夫妻,是战友,说这些,太见外。
最终,他只是闷头喝了一大口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他说。
林晚意背对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善言辞,所有的情意,都藏在这些笨拙而实在的行动和话语里。
她开始默默地为南迁做准备。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家属院里的邻居们听说她要跟着顾团长去南海守岛,都投来敬佩的目光。
“嫂子,你可真伟大,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愿意去。”
“是啊,换了我,可没这个勇气。”
林晚意只是笑。伟大吗?她没想过。她只知道,顾振雄在哪,她的家就在哪。这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她生命里最朴素的真理。
然而,就在她把家里最后一箱行李打包好,只等着出发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的涟漪,最终变成了一场滔天巨浪。
那天下午,顾振雄领着一个女人回了家。
那女人叫白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身形瘦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惹人怜惜的怯意。
“晚意,这是白露,我的……一个老乡。”顾振雄的介绍有些含糊,眼神也躲躲闪闪的,“她爱人前两年因公牺牲了,自己带着个孩子,生活很困难。这次部队去南海,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批她作为随军家属,过去那边做点后勤工作,比如图书管理员什么的。”
林晚意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缝纫机的踏板,闻言,她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看着白露,白露也看着她,眼神里有探究,有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林晚意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她认识这个女人。
或者说,她在顾振雄压在箱底的旧相册里,见过这个女人的脸。那是顾振雄入伍前,唯一的一张和女孩的合影。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灿烂又骄傲。
那是他的初恋。
**第2章 旧照片里的影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旧的电风扇还在固执地摇头,送来一阵阵沉闷的热风。
林晚意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顾振雄。她的目光不锐利,也不愤怒,就像平时看他一样,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他无处遁形的穿透力。
顾振雄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坦然一些。
“白露她……不容易。组织上也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到了那边,大家都是战友,互相帮衬着点。”他把“组织”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底气。
白露站在他身后,微微低着头,双手绞着连衣裙的衣角,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嫂子,”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给您添麻烦了。我……我就是想找个活干,养活孩子。顾团长是个好人,他看我可怜,才……”
“顾团长当然是好人。”林晚意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大,却让白露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顾振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
“既然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一个家属,能说什么呢?”她说,“进来坐吧,外面热。”
她的反应,平静得超乎顾振雄的预料。他原以为她会质问,会争吵,甚至会哭闹。他连应对的说辞都想好了,无非是强调这是组织的安排,是战友情谊,跟私情无关。
可她什么都没做,就像是家里来了一个普通的客人。
这种平静,反而让顾振雄心里更加没底。他宁愿她大吵大闹一场,那样至少说明她还在乎。可现在,她就像一潭深水,你看不到底,也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
白露显然也松了一口气,她拘谨地在客厅的硬板凳上坐下,背挺得笔直。
林晚意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就自顾自地回到了缝纫机旁,继续擦拭着那些金属零件,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顾振雄想找点话说,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他看着林晚意的背影,那个他熟悉了二十年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她专注地擦着缝纫机,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认真,那么有条不紊,仿佛那台冰冷的机器才是她最亲密的伴侣。
“那个……晚意,”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白露的行李比较多,我先帮她安顿到部队的临时招待所去。晚点我再回来。”
林晚意“嗯”了一声,头也没回。
顾振雄带着白露离开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晚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坐在缝纫机前,一动不动。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斑,光斑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她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姑娘,经人介绍,认识了还是个小连长的顾振雄。他穿着一身军装,话不多,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显得特别精神。
她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就在镇上的裁缝铺当学徒。她觉得像顾振雄这样的军官,是天边的人物,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可顾振雄偏偏就看上了她。他说,他就喜欢她这种安安静静、会过日子的姑娘。
他们结婚前,顾振雄郑重地跟她谈过一次。他拿出了那张压在箱底的旧照片,告诉她,照片上的女孩叫白露,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恋人。后来他去当兵,白露考上了大学,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都过去了。”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坦荡,“我现在认准的人,是你。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
林晚意信了。
她也做到了。二十年来,她把“军嫂”这两个字,当成自己一辈子的事业来做。她从不给他添麻烦,从不抱怨生活的清苦和聚少离多。她用自己的一双巧手,把那个简陋的家,打理得温馨又体面。
她以为,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就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都过去了”。
可现在,那个只活在旧照片里的影子,就这么活生生地,带着一身的风霜和故事,站到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丈夫,那个说要一心一意对她好的男人,正要把这个影子,带到他们未来的家里去。
林晚意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常年跟针线、布料打交道的手,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关节也有些粗大。
她用这双手,为他缝补过无数件衣物,也为他们缝制了一个看似安稳的家。
可到头来,她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缝纫机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
她想,或许,顾振雄说的没错。这只是组织的关怀,是战友情谊。白露确实可怜,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帮一把,也无可厚厚非。
她努力地想说服自己,把这件事往好处想。
可是,心里那个被针尖扎出来的小孔,却在一点点地扩大,有冷风不停地往里灌。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白露踏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第3章 无声的对峙**
晚饭的时候,顾振雄回来了。
他带了林晚意爱吃的烧鸡,还破天荒地买了一瓶果子酒。他把东西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
“今天改善改善伙食。”他说。
林晚意正在厨房里下面条。白色的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先坐,马上就好。”
顾振雄搓着手,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讪讪地走到客厅。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林晚意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面条,对那只香气扑鼻的烧鸡视而不见。
顾振雄给她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她碗里。
“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林晚意抬起眼皮,看了看碗里的鸡腿,然后用筷子把它夹回了盘子里。
“没胃口。”她说。
顾振雄的脸僵了一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里的烦闷。
“晚意,”他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了酒杯,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是……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林晚意也放下了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没有生气。”她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二十年,到底算什么。”
顾振雄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怕的,就是她这种平静。这种平静背后,是比狂风暴雨更可怕的距离感。
“你怎么能这么想?”他急切地辩解道,“我们是夫妻!二十年的夫妻!白露她……她只是个需要帮助的战友遗孀,我对她,只有同情和责任!”
“责任?”林晚意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对她有责任,那对我呢?我跟你吃了二十年的苦,从北到南,你一声令下,我就得收拾好行囊跟着你走。我的责任,就是无条件地服从和支持,对吗?”
“这不是一码事!”顾振雄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是一家人!她是个外人!”
“外人?”林晚意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一个能让你不顾我的感受,也要带在身边的‘外人’?顾振雄,你别把我当傻子。”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我不想跟你吵。”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这件事,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组织也批准了,我再说什么都没用。只是,我有我自己的底线。”
顾振雄看着她,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你什么意思?”
林晚意把碗筷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南海,我不去了。”
顾振雄如遭雷击,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厨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林晚意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她只是关掉水龙头,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
“我说,我不去了。”她一字一顿,说得异常清晰,“我不想去一个让我觉得恶心的地方,过一种让我觉得屈辱的生活。我不想每天看着我的丈夫,对他所谓的‘初恋’,尽着他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林晚意!”顾振雄怒吼道,“你这是在无理取闹!你这是在动摇军心!你知道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去前线了,你在这个时候跟我闹,你安的什么心!”
他把所有的大帽子都扣了上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在部队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团长;在家里,他也习惯了用这种权威来压制一切。
过去,林晚意总是会退让。
但这一次,她没有。
“我安的什么心?”她看着这个自己爱了二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我安的是一个女人的心,一个妻子的心。顾振雄,我不是你的兵,我不需要服从你的命令。这个家,是我一点一点撑起来的,我有权决定我自己的去留。”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火的刀,直直地插进顾振雄的心里。
他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晚意。她不再是那个温顺、隐忍、凡事都以他为先的妻子。她像一株一直被压在石头下的草,突然顶开了石头,露出了它坚韧而锋利的叶片。
“你……你不可理喻!”他松开手,颓然地后退了两步,嘴里只剩下这句苍白无力的指责。
“是,我不可理喻。”林晚意淡淡地说,“所以,你自己带着你的‘责任’,去你的南海吧。这个家,我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
说完,她解下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灶台上。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厨房,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像一道惊雷,在顾振雄的脑海里炸响。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不一样了。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空间,更是他和她之间,那道已经深不见底的裂痕。
他想去敲门,想去道歉,想去求她。可是,他身为一个团长的骄傲,一个男人的自尊,让他迈不开那一步。
他觉得,她只是在赌气。等她气消了,就会像以前一样,打开门,为他收拾好行囊,然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抱着这样的侥幸,在客厅的沙发上,枯坐了一夜。
**第4章 码头的送别**
那一夜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林晚意不再跟顾振雄说话,也不再为他准备一日三餐。她每天早早地起床,自己弄点吃的,然后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顾振雄只能去部队食堂解决伙食问题。
他几次想敲开她的房门,跟她好好谈谈,但手抬到半空,又无力地放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他觉得自己没错,他只是在帮助一个可怜的战友遗孀。解释吗?他觉得林晚意在钻牛角尖,根本听不进去。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冰墙,越筑越高。
家属院里的人,也渐渐看出了些端倪。
“哎,你们看,顾团长这几天怎么天天去食堂吃饭啊?”
“是啊,林嫂子也不出门了,整天关着门,不会是吵架了吧?”
“我看八成是。前两天我还看见顾团长领着个女的回来了,长得挺……挺清秀的。”
流言蜚语像野草一样疯长。顾振雄听在耳朵里,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烦躁。他觉得林晚意是在故意让他难堪,让他这个团长在下属面前丢尽了脸面。
他对她的那点愧疚,很快就被这种难堪和愤怒取代了。
他想,她不就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他妥协吗?他偏不。他顾振雄,什么时候被一个女人拿捏过?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顾振雄的行李,是他自己收拾的。他笨手笨脚地把几件军装和便服塞进军用帆布包里,弄得一团糟。换作以前,林晚意早就把他的所有东西分门别类,用布袋装好,熨烫得整整齐齐了。
他看着那个凌乱的行李包,心里空落落的。
出发前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敲响了卧室的门。
“晚意,明天我就要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门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把声音放得更低,近乎哀求:“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船票我都给你领好了。”
过了很久,门里才传来林晚意平静的声音:“你自己走吧。一路顺风。”
顾振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二天,码头上人声鼎沸,汽笛长鸣。
来送行的家属们,哭的哭,笑的笑,拉着即将远行的亲人的手,说不完的嘱托。
顾振雄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站在队伍里,却显得形单影只。他不停地朝码头入口的方向望去,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他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哪怕她只是来看一眼,不说话,也行。
白露带着她的孩子,也来了。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工作服,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她走到顾振雄身边,低声说:“顾团长,谢谢你。”
顾振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在人群中搜索。
就在登船的命令下达时,他终于看到了她。
林晚意就站在码头的边缘,离人群很远。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布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招手,只是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他。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秋水,没有怨恨,没有不舍,甚至没有一点波澜。
顾振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多想冲过去,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他不走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
可是,他不能。
他是团长,身后是几百号跟着他的兵。他是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
他只能在队伍的簇拥下,一步步地走上舷梯。
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林晚意还站在那里,身影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决绝。
她朝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不像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告别,更像是一种……礼貌性的道别。仿佛他们之间,只剩下这点客套的交情。
顾振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
军舰起航,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码头。岸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黑点。
顾振雄一直站在甲板上,任凭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干他眼角的湿润。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暂时的分别。他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等他在南海站稳了脚跟,再写信回来,好好跟她道歉,她总会心软的。
毕竟,二十年的夫妻,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开始了他在南海的新生活。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高强度的训练来麻痹自己。
白露被安排在部队的图书室工作,她很勤快,也很会照顾人。她会算着顾振雄回营房的时间,提前给他打好一壶热水。她会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脏了,默默地拿去洗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透进他的生活。
起初,顾振雄还有些不自在,但渐渐地,他也习惯了。他想,这样也好,身边有个人照顾,总比孤零零的一个人强。
他开始很少想起林晚意。或者说,他刻意地不去想。
直到那天,他手下的一个营长,在电话里兴奋地跟老婆说:“媳妇儿,我给你寄了点这边的特产,你尝尝!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接你和孩子过来!”
顾振雄路过,听见了这句话。
他突然就想起了林晚意。
他想起她做的手擀面,想起她熨烫的军装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想起她坐在缝纫机前安静的侧影。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思念,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他也该给她打个电话了。这么久没联系,她应该也消气了。他可以告诉她,这边条件虽然艰苦,但风景很好。他可以跟她说,他想她了。
他怀着一丝忐忑和期待,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陌生的男声。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林晚意在码头上那个礼貌性的点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告别,而是……永别。
**第5章 京市的新生**
当顾振雄在南海的湿热中,第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寒冷时,林晚意正坐在开往京市的绿皮火车上。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她那被抛在身后的二十年人生。
她没有哭。
在做出离开的决定后,她的内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
顾振雄走后的第二天,她就开始了她的计划。她先是联系了远在京市的表姨。表姨是她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早年在一家国营服装厂当裁剪师傅,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就自己出来单干,在京市的一个老胡同里开了个小小的裁缝铺。
电话里,表姨听说了她的情况,沉默了半晌,然后只说了一句:“来吧,晚意。这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就这一句话,让林晚意悬着的心,落了地。
接着,她开始处理家里的东西。那些承载了二十年记忆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她一件都没有带走。她找了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因为是军产房,手续有些复杂,但她耐着性子,一趟一趟地跑,硬是把所有手续都办妥了。
家属院的邻居们都惊呆了。
“林嫂子,你这是干啥呀?真跟顾团长掰了?”
“你一个人,无儿无女的,离了男人可怎么活啊!”
“快别犯傻了,跟团长服个软,这事不就过去了吗?”
面对所有的劝说和不解,林晚意只是微笑,不做任何解释。
她的世界,不需要别人来懂。
卖房子的钱,她一分没动,存进了银行,户名写的是顾振雄。她想,这房子是部队分的,是他的。她不能占这个便宜。
她只带走了三样东西。
一个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一个樟木箱子,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针线布料,还有那本她翻了无数遍的《服装裁剪与缝纫》。
第二个,是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中介来看房子的时候,说这老古董不值钱,让她当废品处理掉。她没同意。她花钱请了两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把缝纫机抬下楼,用厚厚的棉被包好,办理了托运。
这是她的吃饭的家伙,是她的傍身之本。
第三样,是她自己的户口本。她去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从那个她待了二十年的家属院,迁了出来。当户籍警把盖着“迁出”红章的新户口本递给她时,她感觉自己身上一道无形的枷锁,咔哒一声,断了。
她自由了。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她看着窗外熟悉的站台,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二十年,她活成了顾振雄的影子,活成了“团长夫人”这个符号。人们尊敬她,是因为她是顾振雄的妻子。人们同情她,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常年不在家的军人。
从来没有人问过,林晚意,你自己想做什么?你喜欢什么?
现在,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她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京市比她想象中更大,更繁华,也更拥挤。表姨的裁缝铺,藏在一条七拐八弯的胡同深处,店面很小,只有十几平米,前面是店铺,后面隔开一个小单间,就是表姨住的地方。
“晚意,委屈你了,只能暂时跟我挤一挤。”表姨拉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心疼。
“不委屈,表姨,”林晚意看着这个小而温馨的铺子,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布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心里踏实极了,“有地方落脚,我就很感激了。”
她的缝纫机,比她人先到。表姨已经帮她把机器安置在了铺子的一角,擦得锃亮。
林晚意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的机身,就像抚摸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亲人。
从那天起,她就在表姨的裁缝铺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表姨的铺子,主要接一些街坊邻居缝缝补补的零活,生意不算好,勉强维持生计。林晚意来了之后,情况开始慢慢改变。
她的手艺,比表姨还要精湛。无论是多么复杂的款式,只要看一眼图,她就能在脑子里构思出裁剪的方案。她做的衣服,针脚细密,线路流畅,穿在身上,每一个细节都熨帖无比。
一开始,只是附近的邻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她做件衣服。结果衣服一上身,所有人都惊艳了。
“哎哟,林师傅,您这手艺,比王府井大商场里的老师傅还厉害!”
“这旗袍,穿上身,我感觉自己都年轻了十岁!”
一传十,十传百,“胡同里有个手艺高超的林师傅”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找她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一些从城西城东慕名而来的人,拿着国外的时装杂志,请她定制。
林晚意从不拒绝。她喜欢这种挑战。每当她把一块平平无奇的布料,变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衣裳时,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过去二十年从未有过的。
她的话依然不多,但她的脸上,笑容却渐渐多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沉默压抑的“团长夫人”,她就是裁缝林晚意。
她用卖房子剩下的那点私房钱,在裁缝铺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房间不大,但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阳台上,她又养起了吊兰,绿油油的叶子垂下来,生机勃勃。
她每天踩着缝纫机,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和音乐,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她也渐渐地,把顾振雄,把那段二十年的婚姻,像一件旧衣服一样,叠好,放进了记忆的箱底。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顾振雄从南海托人转寄来的一封信。
信里,他没有提白露,只是反复地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问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字里行间,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晚意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拿出纸笔,给他回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那份她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她签好自己的名字,又在末尾,添上了那句:“顾振雄,二十年,够了。从此,山高水远,各自安好。”
把信寄出去的那天,京市的天空,格外的蓝。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才算真正地重新开始。
**第6章 南海的空洞**
离婚协议书像一枚深水炸弹,在顾振雄平静下来的生活里,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反反复复地看那份协议,看林晚意清秀而决绝的签名,看那句“各自安好”的留言,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他无法接受。
二十年的婚姻,怎么能说散就散?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和愤怒之中。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保家卫国,他重情重义,他只是帮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战友遗孀,这难道也算错吗?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归咎于林晚意的“不可理喻”和“小题大做”。
那段时间,他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训练场上,他对士兵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一点小小的失误都会招来他雷霆般的训斥。营房里,他沉默寡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白露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无微不至。
顾振雄的军装,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他的营房,她每天都去打扫,整理得一尘不染。他胃不好,她就想办法去炊事班,给他熬清淡的小米粥。
她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努力地填补着林晚意留下的空白。
周围的战友们,都看在眼里。
“白露真是个好女人,知恩图报。”
“是啊,顾团长有她照顾,我们也放心。”
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团长,你跟嫂子是不是闹别扭了?要不,干脆跟白露过了得了,我看她对你挺有心的。”
顾振雄听了,只是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心里烦乱如麻。
白露的好,他看得见。她温柔,顺从,永远把他放在第一位,满足了他作为一个大男子所有的虚荣和控制欲。
可是,他心里那个空洞,却丝毫没有被填满。
他会在某个深夜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的另一边,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虚。
他会看着衣柜里叠放整齐的衣服,突然想起林晚意为他缝补衣物时,低头专注的侧脸。
他会在吃到白露做的饭菜时,莫名地怀念起林晚意做的手擀面,那味道,平淡无奇,却最能安抚他的肠胃。
林晚意的存在,就像空气。拥有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可一旦失去,你才发现,你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白露的好,是一种刻意的、讨好的好。而林晚意的好,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理所当然的习惯。
他开始疯狂地给林晚意留下的那个京市地址写信。一封,两封,三封……信的内容,从一开始的质问和愤怒,慢慢变成了困惑和恳求。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绝情?
他问她,二十年的感情,难道就一点都不值得留恋吗?
他甚至放下了一个团长的尊严,在信里说,他知道错了,只要她肯回来,他可以把白露送走,他可以做任何事。
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封回音。
他不知道,林晚意在寄出离婚协议书后,就从表姨家搬了出去,那个地址,早就作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振雄的希望,也在一天天的等待中,被消磨殆尽。
他开始接受一个事实:林晚意,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林晚意的天。可现在,天塌了,她却没有被压垮,反而自己撑起了一片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他这个所谓的“天”,却在原地,感到了无尽的失落和空虚。
他和白露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尴尬。
白露的示好,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她的温柔,让他觉得窒息。她的顺从,让他觉得乏味。
有一次,他因为训练任务不顺,心情极差地回到营房。白露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碗热汤迎了上来。
“振雄哥,你回来了。我给你炖了汤,快趁热喝。”她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振雄哥”这个称呼,是她最近才开始叫的,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
顾振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小心翼翼的讨好表情,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
“我不想喝!”他一把推开她手里的碗。
滚烫的汤洒了出来,溅了白露一手,她疼得“啊”了一声,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捂着手,哭得梨花带雨。
看着她这副样子,顾振雄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无尽的厌烦。
他想起了林晚意。
林晚意从来不会这样。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不会来烦他,她只会默默地给他倒杯水,然后走开,给他留一个安静的空间。她从不用眼泪来博取同情,她的委屈,都藏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
“你没错。”顾振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是我错了。”
他错在,把鱼目当成了珍珠。
他错在,把一时的怜悯和虚荣,当成了可以替代二十年夫妻情分的筹码。
他错在,把那个最懂他、最包容他的女人,亲手推开了。
“白露,”他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等这边情况稳定下来,你就带着孩子回老家吧。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们母子生活。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白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为什么?”她颤抖着问,“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你很好。”顾振雄说,“但你不是她。”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营房,走向了海边。
南海的夜,深邃而寂静。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响。
顾振雄站在那里,任凭海风吹透他的衣衫。
他知道,他必须回去一趟。
他要去京市,他要去找到林晚意。
他不是要去挽回什么,他只是想亲口跟她说一句,他从未说出口的话。
一句“对不起”。
**第7章 胡同里的裁缝铺**
时隔一年,当顾振雄再次踏上北方的土地时,已是初冬。
他请了探亲假,没有回那个已经卖掉的家,而是直接坐上了去京市的火车。寒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
他手里只有那个已经作废的地址,和一个叫“林晚意”的名字。
在偌大的京市,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先是去了那个地址所在的胡同。胡同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他敲开那扇熟悉的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你找谁?”
“我找林晚意,她以前住在这里。”
“哦,你说那个裁缝啊,”女人想了想,“她早就搬走了,听说自己开铺子去了。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
线索就这么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振雄就像一个无头苍蝇,在京市的大街小巷里乱转。他去了很多家裁缝铺,逢人就问:“请问,你们认识一个叫林晚意的师傅吗?南方口音,手艺特别好。”
可得到的,都是摇头的答案。
他穿着一身便服,是林晚意以前给他做的。衣服有些旧了,但依然合身。走在繁华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茫然。
他一个在部队里叱咤风云的团长,到了这地方,却连自己妻子的下落都找不到。
这感觉,比在战场上吃了败仗还要难受。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他路过一个旧货市场,看到一个摊位上摆着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和他家里那台一模一样。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跟摊主聊了起来。
“老板,这缝纫机,现在用的人不多了吧?”
“可不是嘛!”摊主是个健谈的大爷,“现在都买成衣,谁还费工夫做啊。不过,手艺好的人,还是有市场的。我跟您说,前门那边有条胡同,里面有个林师傅,那手艺,绝了!好多大院里的夫人都找她做旗袍,队都排不上呢。”
顾振雄的心,猛地一跳。
“林师傅?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就叫林晚意!”
顾振雄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抓住大爷的胳膊,急切地问:“在哪条胡同?您快告诉我!”
按照大爷的指引,顾振雄穿过几条喧闹的大街,终于找到了那条僻静的胡同。
胡同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店铺,没有招牌,只在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晚意裁缝铺”。
顾振雄站在门口,看着那几个字,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他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专注地踩着缝纫机。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棉布褂子,头发剪短了,显得更加干练。她的脸上,没有了过去那种压抑和沉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和恬淡。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美了,也更……陌生了。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衣袋,脸上满是喜悦。
“林师傅,谢谢您!这件衣服我太喜欢了!”
林晚意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喜欢就好,慢走。”
她的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温暖而明亮。
顾振雄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认识林晚意二十年,却很少见她这样笑过。
他一直以为,她就是那种不苟言笑、性子沉闷的女人。可现在他才发现,不是她不会笑,而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可以开怀大笑的理由。
他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进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这个被他伤害过的女人。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林晚意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她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林晚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有一种对待陌生人的淡然。
顾振雄的心,彻底凉了。
他知道,他来晚了。
他鼓起所有的勇气,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家小小的裁缝铺。
屋子里,弥漫着布料和熨斗蒸汽的味道,很温暖。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还好吗?”
林晚意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他。
“我很好。”她说,语气平淡得就像在回答一个问路的陌生人,“你找我,有事吗?”
**第8章 各自安好**
“有事吗?”
这句客气而疏离的问话,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将顾振雄隔绝在外。
他看着林晚意,看着她平静的脸庞,和那双再无波澜的眼眸,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问她,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想问她,你一个人在京市,辛不辛苦?
他想告诉她,南海的风很潮,饭菜总是不合胃口,没有她的夜晚,他总是失眠。
可最终,他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存折,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裁衣板上。
“这是……卖房子的钱。”他的声音很低,“我一分没动。还有这些年,我攒下的一些津贴,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以为,他至少可以为她做这些。用金钱,来弥补他所造成的伤害。
然而,林晚意只是看了一眼那本存折,然后把它推了回来。
“我不要。”她说,“房子是你的,钱也是你的。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尊严。
顾振雄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火辣辣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用他那套自以为是的逻辑,来衡量这个早已脱胎换骨的女人。
“晚意,我……”他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果你是为这事来的,那现在事情办完了。”林晚意站起身,开始收拾裁衣板上的碎布,“我这里还忙,就不留你了。”
她下了逐客令。
顾振雄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知道,他再不说什么,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对不起。”
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又无比真诚。
林晚意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安静地站着。
“我为我过去的自大、自私,向你道歉。”顾振雄看着她的背影,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我给了你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团长夫人’的身份,就是对你好了。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你想要什么,也把你所有的付出,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我失去的,不是一个保姆,一个只会埋头做事的女人,而是一个……家。”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白露……我已经让她回老家了。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只是犯了一个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总觉得过去的才是最好的,却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人。”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缝纫机里残留的机油,发出一丝细微的声响。
过了很久,林晚意才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但眼神依旧清明。
“顾振雄,”她看着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顾振雄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那……”
“但是,”她打断了他,“我们回不去了。”
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浇灭。
“过去,我为你而活。我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你高兴了,我就觉得天晴了。你皱眉头,我就觉得天要塌了。那样的日子,我过了二十年,我累了。”
她指了指这间小小的铺子,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现在,我为自己活。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每天都很忙,很累,但我的心是踏实的,是安宁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顾振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找到了比他更重要的东西——她自己。
“我明白了。”他颓然地垂下头,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问了一句:“以后……我还能来看看你吗?就当……朋友。”
林晚意沉默了片刻。
“顾振雄,”她说,“我们做不成朋友。但是,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找一个,真正懂你、也值得你珍惜的人。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彻底斩断了顾振雄心里最后的一丝念想。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了裁缝铺。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走在陌生的胡同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知道,他和林晚意的故事,到这里,就真的画上句号了。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狗血的纠缠,只有平静的告别。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心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释然。
他为林晚意感到高兴。她终于活成了她自己想要的样子,坚韧,独立,闪闪发光。
而他,也该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或许,就像林晚意说的,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这个教训会让他明白,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尊重和理解,永远比自以为是的“责任”和施舍,要重要得多。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京市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山高水远,各自安好。
也许,这才是对那段逝去的二十年,最好的结局。
来源:老式收音机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