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总有一股子沤烂了的树叶子味儿,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跟部队发的的确良背心一个德行,怎么甩都甩不掉。
1979年,南方的秋天来得特别磨叽。
空气里总有一股子沤烂了的树叶子味儿,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跟部队发的的确良背心一个德行,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的退伍证,揣在胸口最里面的口袋里,已经被汗水洇得有点软了。那红色的封皮,像一团火,烧得我心里滚烫滚烫的。
家,就在几百公里外。
我能闻到家里土灶烧柴火的烟火气,能听到我娘在院子里喊我小名的声音,甚至能尝到那碗离家时没喝完的绿豆汤的味道,清凉甘甜。
打包的行李就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塞得跟个怀孕的冬瓜似的,鼓鼓囊囊。里面没啥值钱玩意儿,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双底子快磨平的解放鞋,还有给弟妹们攒下来的糖纸,五颜六色的,亮晶晶。
战友们挨个儿上来捶我的胸口,梆梆响。
“回去可别忘了我们啊!”
“记得写信!”
“娶了媳妇儿可得寄张相片过来!”
我咧着嘴笑,眼眶子却一个劲儿地发酸。这帮小子,平时训练场上一个个跟狼崽子似的,现在倒都成了多愁善感的娘们儿。
连长站在不远处,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眉头拧成个疙瘩。
他那张脸,像是用刻刀在花岗岩上凿出来的,不笑的时候能把新兵蛋子吓得尿裤子。可我知道,他那颗心,比谁都软。
我走过去,立正,敬礼。
“报告连长,我要走了。”
他没回礼,只是把那根烟从嘴里拿下来,在手心磕了磕,像是要把不存在的烟灰磕掉。
“再待三天。”
他的声音很沉,跟营房后山那口老钟一样,带着回响。
我愣住了。
“连长?”
“上头有批物资要运到山里的哨所,路不好走,那几台破解放,就你开得最稳当。跑完这趟再走。”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不容商量的命令,但眼神深处,又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不舍,又像是拜托。
我心里那点回家的火苗,被他这一句话浇得“刺啦”一声,有点蔫了。
三天。
就三天。
对一个盼着回家盼了几年的人来说,三天,长得像三年。
我能想象我娘倚在门框上,从天亮等到天黑的模样。我爹肯定嘴上说着“男孩子家家的,晚几天怕啥”,但手里的烟袋锅子,怕是早就被他敲得叮当响了。
可我看着连长的眼睛,那句“不行”就跟块石头似的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地方,连长的命令就是天。
更何况,他不是在命令,他是在跟我商量。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
“是,连长。”
他那张花岗岩一样的脸,终于松动了一点,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缝。他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好小子。”
就这样,我的归期,被硬生生往后推了三天。
战友们都走了,一车一车地被拉走,营房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像人走茶凉的戏台子。
我一个人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听着风刮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那三天,过得真慢啊。
第一天,我把连里那几台老解放挨个儿伺候了一遍。
机油,齿轮油,黄油,闻着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我心里才踏实点。这些铁家伙,就像我的老伙计,虽然脾气又臭又硬,但你摸清了它们的脾气,它们就能带你上刀山下火海。
我用抹布擦拭着方向盘,那上面被一代代驾驶员的手磨得油光锃亮,像包了一层浆。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刚入伍时,握着它手心冒汗的紧张模样。
第二天,连长让我跟着他去山里看那个要送物资的哨所。
路是真的烂,坑坑洼洼,车子开上去,像在筛糠。
连长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车厢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
我知道他快要转业了,他把这身军装看得比命都重。脱下它,对他来说,可能比扒层皮还难受。
我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第三天,天就变了。
早上还是好好的,太阳懒洋洋地挂着。到了中午,天色就跟谁打翻了墨水瓶似的,黑沉沉地压下来。
风开始吼,像野兽一样。
然后,豆大的雨点子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营房的铁皮屋顶上,像是要把它砸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鬼天气,怎么运物资?
连长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倾盆的雨,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雨,下得邪乎。”
他说。
一语成谶。
雨下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营房外面的排水沟早就满了,浑黄的泥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整个营区都像泡在水里。
广播里开始一遍遍地播报紧急通知,说上游水库水位告急,下游的村镇有危险。
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
我那点回家的念想,被这紧张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我不再是一个马上要回家的退伍兵,我还是一个兵。只要这身军装还没脱,我就得听命令。
紧急集合的哨声在雨声中尖锐地响起。
我们冲进雨里,雨水瞬间就把我们浇了个透心凉。
连长站在队伍前面,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他那张脸在昏暗天色下显得格外坚毅。
“同志们!下游的红旗镇被淹了!镇上的小学里,还有一百多个师生被困住了!上级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救出来!”
他的声音,盖过了风声雨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我们的吼声,像是要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任务分下来了。
我,开着那辆我最熟悉的老解放,负责突进到最前面的小学。
车厢里装满了冲锋舟和救生衣。
连长亲自给我关上车门,他的手很重,拍在车门上,“砰”的一声。
“小子,把人给我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是!”
我发动了车子,老解放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了厚重的雨幕。
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
完全就是一片汪洋。
水已经没过了半个车轮,浑浊的泥水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树枝,杂草,甚至还有不知道谁家的桌椅板凳。
我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前方。
雨刮器已经开到了最大档,可还是刮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整个世界,在我眼前都是模糊的。
我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往前开。
车子在水里挣扎着,像一头笨拙的铁牛。发动机在声嘶力竭地吼叫,我能感觉到车身在剧烈地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只要我一熄火,这台老伙计,连同我,都会被这洪水吞没。
我不能停。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开过去,开到那所小学去。
那里有一百多个师生在等着。
不知道开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的胳膊已经酸得快抬不起来了,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终于,在车灯的光柱里,我看到了学校那栋三层的红砖小楼。
它像一座孤岛,在洪水中摇摇欲坠。
水已经淹到了一楼的窗台。
我把车子尽可能地开到离教学楼最近的地方,然后跳下了车。
水一下子就没到了我的腰,冰冷刺骨。我打了个哆嗦,稳住身形,招呼着跟着冲锋舟过来的战友们开始救人。
我们把孩子们一个个从二楼的窗户里接出来,抱上冲锋舟。
孩子们吓坏了,一个个脸色惨白,有的在哇哇大哭,有的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
“别怕,解放军叔叔在。”
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很嘶哑,但小女孩好像听懂了,她停止了哭泣,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骄傲。
我们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天色越来越暗,雨却越下越大。
就在我们以为所有人都救出来了的时候,一个老师带着哭腔喊道:“还有一个!林老师!林老师还在一楼的教室里!她为了去抢救学生的学籍册,被困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楼?
现在一楼的水,怕是已经快到天花板了!
“我去!”
我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把消防斧,就朝教学楼冲了过去。
战友想拉住我,被我一把甩开。
“你们先把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吼道。
一楼的走廊里,黑漆漆的,水流湍急,像一条暗河。
我摸索着,朝着记忆中教室的方向走去。水下的情况很复杂,我好几次被什么东西绊倒,呛了好几口浑浊的泥水。
那水的味道,又腥又臭,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人吗!”
我大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这里!我在这里!”
一个微弱的女声从一间教室里传来。
我精神一振,循着声音找过去。
教室的门被水泡得发胀,根本推不开。我抡起消防斧,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两下,三下……
“砰!”
门被我劈开了一个大洞。
我钻了进去。
教室里,更是狼藉一片。
桌椅板凳全都漂在水上。
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我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张课桌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铁皮盒子,水已经淹到了她的膝盖。
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
但她的眼睛,很亮。
在黑暗中,像两颗星星。
看到我,她那双亮晶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然后是巨大的惊喜和希望。
“解放军同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
我朝她游过去,水流的阻力很大,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别怕,我来救你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
我把她从课桌上扶下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几乎站不稳。
我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接过她怀里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
“这是什么?”
“是……是孩子们的学籍册。”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能……不能丢。”
我心里一震。
都什么时候了,她心里还惦记着这些。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她揽得更紧了些。
她的身体很瘦弱,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但就是这样一副瘦弱的身体里,却藏着一股让人敬佩的力量。
我们往外走,比进来的时候更难。
水流越来越急,好几次我们都差点被冲倒。
我用我的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的水流冲击。
终于,我们走出了教学楼。
外面的战友们看到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把她扶上了最后一艘冲锋舟。
冲锋舟发动的时候,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感激,有后怕,还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也看着她。
在风雨飘摇中,在昏暗的天色下,她的脸庞,就这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们被安置在镇上的一个临时避难所里,是一个地势比较高的礼堂。
里面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混杂着消毒水和汗液的味道。
我领到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正准备喝,一抬头,就又看到了她。
她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不太合身,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她正在给一个哭闹的小孩擦眼泪,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怜爱。
我端着姜汤走了过去。
“喝点吧,暖暖身子。”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然后接过碗,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的手很凉,碰到碗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股凉意。
“我叫林晚。”
她喝了一口姜汤,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轻声说道。
“林晚。”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很好听。
像傍晚时分,安静而温柔的风。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知道了她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
她也知道了,我是一个兵,一个本该三天前就退伍回家的兵。
当她听到我因为连长的挽留而推迟了归期,才恰好遇上这场洪水,遇上这次救援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这……就是缘分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她脸一红,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一夜,礼堂里很吵,哭声,说话声,此起彼伏。
但我和她之间,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嘈杂都隔绝在外。
我们聊着天,聊着各自的家乡,聊着未来的打算。
我告诉她,我家在北方的农村,那里有大片的麦田,秋天的时候,金黄金黄的,特别好看。
她说,她家就在这个镇上,从小就喜欢听着雨声看书。
我发现,和她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叮咚作响,能洗去人心里的疲惫。
洪水退去,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那三天,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成了救灾的主力军。
清淤,防疫,重建家园。
我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累得跟条死狗一样。
但只要一闲下来,我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晚的脸。
我会想起她在教室里,站在课桌上,抱着那个铁皮盒子时倔强的眼神。
会想起她在避难所里,给孩子擦眼泪时温柔的模样。
会想起她跟我说“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时,脸红的样子。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头兵,人家是城里的老师,有文化,有知识。
我们俩,就像地里的土豆和书架上的诗集,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心里有点发怵,又有点不甘心。
灾后的重建工作,千头万绪。
林晚也忙得不行,她带着学校的老师们,清理被洪水泡过的教室,整理还能用的书籍和教具。
我们偶尔会在镇上碰到。
她看到我,会停下来,对我笑一笑。
她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太阳,能把人心里的阴霾都照亮。
我也会冲她咧嘴笑,露出我那口大白牙。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好像已经说了很多很多。
真正要走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连长亲自把我送到车站。
这一次,他没有再挽留我。
他只是又给了我一根烟,然后帮我点上。
“小子,这次回去,好好过日子。”
他说。
“嗯。”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眼泪直流。
“连长,你也要多保重。”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准备上车。
就在我一只脚踏上火车台阶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我回头。
是林晚。
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的脸跑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这个,给你。”
她把手帕包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路上吃。”
她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心里那个一直被我压抑着的念头,再也忍不住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林晚,你……你愿意等我吗?”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我一个穷当兵的,拿什么让人家等?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红得像猴屁股。
林晚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这个。
她的脸,也一下子红了,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
火车要开了,汽笛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周围的人都在催促我上车。
我心里一片冰凉,觉得自己真是太唐突,太可笑了。
我转过身,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她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我等你!”
我猛地回头。
她站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但她却在对我笑。
笑得那么好看。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失去了颜色。
只有她,是彩色的。
我咧开嘴,也笑了。
我把那两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鸡蛋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上了车,火车缓缓开动。
我把头伸出窗外,一直看着她。
她也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不停地挥手。
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心,有一半留在了这个我只待了短短几天的小镇上。
回到家,我娘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我爹还是那副样子,嘴上不说,但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地给我递烟。
家还是那个家,一切都没有变。
但我知道,我已经变了。
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叫林晚的姑娘。
我开始给她写信。
在那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信,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把我每天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心里想了什么,都写在信里,寄给她。
我告诉她,我们村的麦子熟了,风一吹,像金色的海洋。
我告诉她,我爹给我找了个开拖拉机的活儿,虽然累,但挣得不少。
我告诉她,我想她了。
每一次写“我想你”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都会跳得特别快。
她的回信,也总是很及时。
她的字写得很娟秀,像她的人一样,清清爽爽。
她告诉我,学校开学了,孩子们又回到了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
她告诉我,镇上的人们都在努力重建家园,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她也会在信的末尾,悄悄地写上一句:我也想你。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能让我高兴一整天。
我们的信,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鸽子,飞跃千山万水,连接着两颗年轻的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拼命地干活,攒钱。
开拖拉机,下地干活,去镇上打零工,只要是能挣钱的活儿,我什么都干。
我只有一个念头:攒够钱,去娶她。
我要给她一个家。
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家。
第二年春天,我揣着我攒下的所有积蓄,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坐那么久的火车。
但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归心似箭。
这一次,是奔赴未来。
当我再次站在那个熟悉的小镇上时,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小镇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美丽,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所小学。
正是下课时间,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我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正在给一个女孩子梳辫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还是那么好看。
不,比我记忆中更好看。
我的喉咙有点发干,我喊了一声:“林晚。”
她回过头。
看到我,她先是愣住了,然后,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泪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跑了过来。
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这个我思念了整整一年的姑娘。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微微的颤抖。
“我来娶你了。”
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排场,没有豪华的酒席。
但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盛大的婚礼。
因为,我娶到了我最爱的姑娘。
婚后,我留在了小镇上。
我用我攒下的钱,还有岳父岳母的帮衬,开了一家小小的修理铺。
修拖拉机,修自行车,修各种各样的农用机械。
我的手艺是在部队练出来的,扎实,可靠。很快,我的修理铺就在十里八乡有了名气。
林晚还是在学校里当老师。
每天,我送她去上班,然后去开我的修理铺。
傍晚,我去接她下班,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
日子过得平淡,却又充满了烟火气。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安静的睡颜。
每天晚上,都能枕着她的呼吸声入睡。
这种踏实和安稳,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1979年的那个秋天。
如果,当初我没有听连长的话,推迟那三天回家。
那么,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在老家,娶一个我不认识,但父母觉得合适的姑娘。
然后,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守着那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样的生活,或许也不错。
但,那样的生活里,没有林晚。
没有林晚的笑,没有林晚的温柔,没有林晚在灯下备课时认真的侧脸。
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出一身冷汗。
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会是多么的灰暗和无趣。
命运,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它在不经意间,给你关上一扇门,又在另一个角落,为你打开一扇窗。
那被推迟的三天,就像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但这个玩笑,却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礼物。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像我,皮实,从小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摆弄那些扳手和螺丝刀。
女儿像林晚,文静,喜欢看书,写的字也跟她妈妈一样好看。
我常常会给他们讲我当兵的故事。
讲我在部队里怎么训练,怎么开那台老解放。
当然,我也会讲那个洪水滔天的下午,我怎么从教室里,救出了他们的妈妈。
每一次讲到这里,林晚都会嗔怪地看我一眼,说我吹牛。
但她的眼角,却总是带着笑意。
孩子们会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爸爸,你好厉害啊!”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时间就像我修理铺门口那条小河里的水,不急不缓,却从未停止流淌。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和林晚,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她的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但我们看彼此的眼神,却和几十年前一样。
充满了爱意和温柔。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他们劝我们去城里跟他们一起住,但我们都拒绝了。
我们离不开这个小镇。
这里,有我们大半辈子的回忆。
我们还是喜欢像年轻时那样,吃过晚饭,手牵着手,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
我们会走到那所小学门口。
那栋红砖的教学楼,已经翻新过了,但那棵大榕树,还在。
比以前更加枝繁叶茂。
我们会走到我那间小小的修理铺。
铺子已经交给了儿子打理,但那块被油污浸染得发黑的招牌,我还留着。
那是我和林晚幸福生活的起点。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部队。
部队已经搬迁了,原来的营房,变成了一片荒地。
我找到了当年那间空荡荡的宿舍,那张我睡了好多年的铁架床,已经锈迹斑斑。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因为推迟回家而满心失落的年轻的自己。
我也见到了我的老连长。
他也老了,满头白发,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
我们俩,坐在他家的小院里,喝着茶,聊着天。
我跟他说了我和林晚的故事。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了掉了几颗牙的牙床。
“小子,我当初留下你,可没想那么多。”
他说,“我就是觉得,你小子开车稳,那趟活儿交给你,我放心。没想到,倒给你留了个媳妇儿回来。”
我也笑了。
是啊,世事就是这么奇妙。
连长一个无心的决定,却彻底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那天,我和连长聊了很久很久。
从黄昏,聊到深夜。
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好好对人家姑娘,你这辈子,值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连长,你放心吧。”
从连长家出来,我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我拿出手机,给林晚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老头子,这么晚了还不睡?”
电话那头,传来她熟悉又温暖的声音。
“想你了。”
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嗔怪声。
“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
我嘿嘿地笑着。
“林晚。”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愿意等我。”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傻瓜,我也要谢谢你。”
“谢你什么?”
“谢谢你,那天,推迟了三天回家。”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的身上。
我想起了1979年的那个秋天,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
想起了那个站在课桌上,眼神倔强的姑娘。
想起了那两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煮鸡蛋。
想起了她在火车站台,含着眼泪,对我说出的那句“我等你”。
我的一生,不算波澜壮阔,甚至可以说有些平淡。
但因为有了她,这平淡的岁月,也变得熠熠生辉。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秋天,听连长的话,再多待那三天。
因为我知道,在那三天的尽头,有我一生的幸福,在等着我。
来源:热情面条R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