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铁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水汽和工业废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
高铁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水汽和工业废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
江城,我回来了。
十年。
整整十年。
接待的地方同志很热情,一口一个“林英雄”,叫得我耳根发烫。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肩上这几枚沉甸甸的军功章,不是拿来炫耀的,是拿命换的。
市委小会议室里,空调开得有点冷。
我端着一次性纸杯,杯里的茶叶梗子上下沉浮,像极了这些年我的命运。
领导们在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江城这十年的发展,高楼,新区,GDP。
我听着,目光却有些涣散,穿过锃亮的会议桌,落在对面墙上的宣传栏上。
“双拥模范城”,“军民鱼水情”。
红底金字,刺眼得很。
我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在座的一张张面孔。
然后,我看到了她。
沈曼。
她就坐在斜对面,市双拥办主任的位置上。
时间这把刻刀,对她似乎格外温柔。
四十多岁的年纪,依旧是记忆里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短发,妆容精致,一身得体的女士西装,坐姿笔挺。
只是眼角的几道细纹,和眉宇间一丝藏不住的疲惫,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她也看到了我。
在她目光与我对上的那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杯里的水,漾出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的眼神里,先是错愕,然后是震惊,接着是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慌,有尴尬,甚至……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探寻。
我心里那片早已结痂的伤口,仿佛被这道目光狠狠撕开,血淋淋的,疼得我一瞬间几乎要喘不过气。
十年了。
这个女人的脸,这张我以为我早该忘记的脸,还是这么清晰。
就是她,时任军区宣传处处长,未来的女团长。
就是她,用冰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宣布了对我的处理决定。
“林焱,经组织研究决定,因你无故殴打战友,严重违反部队纪律,造成恶劣影响,给予记大过处分,并做退兵处理。”
“殴打战友”?
呵呵。
我至今还记得赵峰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写给苏晴的情书揉成一团,轻蔑地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苏晴是你能碰的?”
“一个农村兵,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我一拳砸了过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赵峰是她的心腹,不,是她的情人。
整个军区,谁不知道?
只有我这个一头扎在训练场上的傻子,还以为部队是讲道理的地方。
苏晴,我的女朋友。
她当时就站在旁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我被带走的时候,回头看她,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那一刻,比挨处分还疼。
现在,我回来了。
穿着这身缀满军功章的军装,以“英雄”的身份,回到了这个曾经将我像垃圾一样丢出去的城市。
而她,高高在上的沈处长,哦不,现在应该是沈团长退下来之后的沈主任,就坐我对面。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领导还在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十年前那个冰冷的宣判。
我看到沈曼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身边的副手,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这才如梦初醒,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重新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望向主位上的市领导。
我的心,也从那片刻的窒息中,慢慢缓了过来。
我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我对自己说,林焱,都过去了。
你不是十年前那个冲动易怒的毛头小子了。
你现在是英雄。
英雄,要有英雄的样子。
于是,我抬起头,迎着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那微笑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纯粹的、客气的、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的……茫然。
是的,茫然。
我不认识你。
你是谁?
我看到,沈曼的脸色,在那一刻,白了。
座谈会结束,晚宴设在市里最好的酒店。
我被安排在主桌,身边围满了敬酒的、套近乎的。
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一杯杯醇厚的茅台。
我应付着,酒量是这些年在边境线上练出来的,千杯不倒。
但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沈曼也在主桌,离我隔了几个位置。
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面前的酒杯,也一直是满的。
她频频地朝我这边看,眼神里的情绪,像一锅滚开的水,翻腾不休。
我全当没看见。
我跟市领导谈着江城的防汛工程,跟企业家聊着拥军项目,跟身边作陪的军分区干事,回忆着我们共同认识的老首长。
我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仿佛我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场合。
仿佛我从未有过那段被扫地出门的狼狈岁月。
我越是这样,沈曼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她不明白。
她肯定不明白。
一个被她亲手毁掉的农村兵,怎么可能在十年后,以这样一种光芒万丈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世界里,我应该早就被生活的泥潭吞噬,销声匿迹了。
或许在某个建筑工地上搬砖,或许在某个小县城里开着黑车,为了生计苟延残喘。
绝不该是现在这样。
穿着笔挺的军装,肩上星光闪耀,被一群比她官大的人,众星捧月地围在中央。
这不符合她的逻辑。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
市长端着酒杯,亲自走到我面前。
“林焱同志,我代表江城六百万人民,敬你一杯!”
“是你和你的战友们,在境外冒着生命危险,才换来了我们的岁月静好!”
“你是我们江城的骄傲!”
我连忙站起来,双手端杯,杯沿碰得比他低。
“首长,您言重了,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
一饮而尽。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坐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曼正死死地盯着我胸前的军功章。
那上面,有一枚是全军最高荣誉。
我知道,她认出来了。
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秒。
晚宴中途,我去了一趟洗手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驱散了一些酒意。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三十出头,皮肤黝黑,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眼神,却比十年前锐利了,也沉静了。
像一把淬过火的钢刀,藏起了锋芒,却更加坚韧。
我整理了一下军容,转身准备出去。
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沈曼。
她就站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像是特意在等我。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打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林焱……”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脚步没停,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
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站住!”
她在身后叫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昔日的命令口吻。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有事?”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灼人的目光,在我挺直的背脊上,来回逡巡。
她大概是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权衡。
权衡要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眼前这个,她曾经可以一句话就决定命运,如今却需要仰望的“英雄”。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终于,她问出了一句最苍白,也最可笑的废话。
我差点笑出声。
我转过身,看着她。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平静地,看着她。
“你是谁?”我问。
“我们认识吗?”
沈曼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
“哦,想起来了。”我故作恍然大悟状,轻轻拍了拍额头。
“您是市双拥办的沈主任,刚才会上见过。”
“幸会。”
说完,我冲她点了点头,一个标准的军人礼节,然后转身就走。
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的抽气声。
痛快吗?
不。
一点也不。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空洞的荒芜。
回到宴会厅,喧闹依旧。
我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继续扮演着那个光荣的“英雄”角色。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在口袋里,已经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第二天,市里安排我去母校做报告。
江城一中。
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三年。
也是在这里,认识了苏晴。
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向往。
我讲了我在部队的经历。
讲了边境的荒凉,讲了潜伏的孤独,讲了子弹从耳边擦过的惊心动魄。
我讲了战友牺牲时,我抱着他的身体,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
我讲了我们在异国他乡,看到五星红旗升起时,那种热泪盈眶的骄傲。
我没讲我的委屈。
一个字都没讲。
那些阴暗的、不公的、足以摧毁一个年轻人所有信念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些孩子面前。
他们需要看到的,是阳光,是荣耀,是这个国家最坚硬的脊梁。
报告结束,掌声雷动。
孩子们围上来,要签名,要合影。
我耐心地满足着他们的要求。
人群外,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晴。
她就站在报告厅的后门边,穿着一身职业套裙,手里抱着一叠文件,应该是学校的老师。
她也老了。
曾经那张让我魂牵梦绕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疲惫。
眼神里,也没有了当年的清纯和灵动,只剩下一种被现实磨平棱角后的麻木。
她没有走,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
目光复杂,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祈求?
我签完最后一个名,在校领导的簇拥下,朝门口走去。
经过她身边时,我甚至没有侧一下头。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林焱!”
她叫住了我。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停下脚步。
陪同的校领导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张老师,你认识林英雄?”
苏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们……是高中同学。”她低声说。
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好。”
我说。
语气,跟昨天对沈曼说的“幸会”,一模一样。
苏晴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没想到……你回来了。”她语无伦次。
“嗯。”我点点头,“回来看看。”
“你……你现在……”
“挺好的。”我打断她。
我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不想听她的解释,不想听她的道歉,不想听她的任何一个字。
因为我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所有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情绪,都会瞬间决堤。
我怕我会失控。
我怕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她一句:
“当年,你为什么不信我?”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都过去了。
回不去了。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我冲她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对校领导说:“我们走吧。”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叫她的名字。
张老师。
多客气,多疏远。
走出报告厅,阳光刺眼。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
我没有回头。
林焱,别回头。
往前走。
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住的招待所。
王胖子。
我新兵连的战友,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当年我出事后,他是唯一一个偷偷跑来送我,还塞给我二百块钱的人。
“狗日的林焱,你还知道回来!”
一见面,他就给了我一拳,结结实实地捶在我胸口。
然后,一个熊抱。
我眼眶一热。
“胖子,你他娘的,怎么胖成球了?”我笑着骂他。
“心宽体胖!”他咧着大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
他转业后,在市公安局当了个小片警,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我们坐在招待所楼下的小花园里,一人点上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新兵连的那个夜晚。
“昨天新闻上看到你了,我的妈呀,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
王胖子猛吸一口烟,上下打量着我。
“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的,搞了这么大动静。”
“混口饭吃。”我说。
“放屁!”王胖-子啐了一口,“这叫混饭吃?你这叫光宗耀祖!”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
“昨天……见到沈曼了?”
“嗯。”
“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笑了笑,“她能把我怎么样?”
王胖子也笑了,笑得有些解气。
“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她现在啊,就是个纸老虎。”
“哦?”
“你走之后没几年,赵峰那小子就出事了。”
王胖子弹了弹烟灰,眼神里满是鄙夷。
“那孙子,仗着有沈曼撑腰,在外面瞎搞,被人给举报了。查出来,贪污受贿,乱搞男女关系,一堆破事。”
“后来呢?”
“判了八年。沈曼也被牵连了,本来要提副师的,一下就给撸了,到处托关系,才保住个位置,灰溜溜地转业到了地方。”
“所以,她现在是双拥办主任?”
“屁的主任!”王胖子不屑道,“一个没实权的闲职,熬退休罢了。听说她老公跟她也离了,女儿也判给了男方。众叛亲离,活该!”
我沉默了。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没有想象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觉得,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会让你跌入谷底,也会让那些曾经把你推下深渊的人,摔得更惨。
“对了,还有苏晴。”
王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我一眼。
“她……也挺惨的。”
我的心,被轻轻地揪了一下。
“她当年,没跟赵峰那孙子好。赵峰出事后,她家里人怕受牵连,急着把她嫁了。”
“嫁给了一个本地的富二代,结果那男的是个家暴狂,喝了酒就打她。离了,孩子也没要到。”
“现在在一中当个语文老师,一个人过。”
王胖t子叹了口气。
“前两年同学聚会,她喝多了,哭着跟我说,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她说,当年她不是不信你,是她不敢。她爸当时在评职称,赵峰拿这个威胁她,她要是在调查组面前替你说话,她爸的工作就全完了。”
“她就是个软骨头。”
我掐灭了烟,淡淡地说。
“是,她就是个软骨头。”王胖子点点头,“可她……也确实不容易。”
“当年的事,怪不得别人。”我说,“是我自己太天真,太冲动。”
如果我不动手,如果我能再忍一忍,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我忍不住。
我是个兵。
兵,有兵的血性。
“不说这些了。”王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你现在是英雄,以后有的是好姑娘。”
“你小子,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才是正事!”
我笑了。
是啊,都过去了。
跟王胖子吃完晚饭,他非拉着我去他家。
“看看你嫂子,还有我那臭小子!”
他家不大,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收拾得干净温馨。
他老婆是个很贤惠的女人,给我们炒了几个菜。
他儿子刚上小学,虎头虎脑的,抱着我的军功章,满眼都是崇拜。
“叔叔,你打过坏人吗?”
“打过。”
“疼吗?”
“不疼。”
“为什么?”
“因为叔叔是解放军。”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
跟王胖子,聊了很多很多。
聊新兵连的糗事,聊那些牺牲的战友,聊未来的打算。
我没提沈曼,也没提苏晴。
这两个名字,就像两根刺,扎在我心里十年,是时候该拔掉了。
临走的时候,王胖子把我送到楼下。
“林子,”他突然叫住我,眼神很认真,“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说。”
“当年……你被处理的时候,我们指导员,为你去找过沈曼。”
我的心,猛地一颤。
指导员,李卫国。
一个像兄长一样照顾我的老兵。
“指导员跟沈曼在办公室里吵得很凶,我们都在外面听见了。”
“指导员说,林焱是他带过最好的兵,品性他最清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请求组织重新调查。”
“沈曼当时就拍了桌子,说这是命令,谁再求情,就一起处分。”
“后来……指导员没多久,就申请转业了。他说,那样的部队,他待着恶心。”
王胖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十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百炼成钢,心硬如铁。
可指导员的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蹲在路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年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王胖子默默地递给我一根烟,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指导员现在在老家,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挺好。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的出息,肯定得高兴死。”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胖子,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查查,指导员家的地址。”
我要去看看他。
必须去。
在江城的最后一天,行程是去烈士陵园,祭奠英烈。
天有些阴。
我穿着军装,手捧白菊,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纪念碑高耸入云。
我站在碑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长长的英雄名录上,有我认识的名字。
我的老班长,我的战友。
他们,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雪域高原。
而我,带着他们的期望,活了下来。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我没有马上离开。
我走到陵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座新立的墓碑。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警服,笑容憨厚。
王胖子。
三天前,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等我下次回来,不醉不归。
两天前,他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再也没有上来。
我把一束白菊,轻轻地放在他的墓前。
“胖子,我来看你了。”
“你小子,怎么这么傻。”
“说好了的,等我回来,一起喝酒。”
“你他娘的,倒是给我个机会啊……”
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曼。
她也捧着一束花。
“王警官……是个好同志。”她在我身后,低声说。
我没有理她。
我蹲下身,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就像在擦拭我心爱的枪。
“林焱,我知道,你恨我。”
沈曼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我被赵峰蒙蔽了,我……我向你道歉。”
道歉?
十年了。
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想抹平所有的伤害吗?
我慢慢地站起身,转过来,看着她。
“沈主任。”
我叫她。
“你知道,一个士兵的前途,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被人冤枉,被人唾弃,是什么滋味吗?”
“你知道,当你的信念,你为之奋斗的一切,瞬间崩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我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下意识地后退。
“你不知道。”
“你高高在上,你只在乎你的位置,你的情人,你的那点破事。”
“一个士兵的死活,在你眼里,算个屁!”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沈曼的脸,惨白如纸。
“我……我后来后悔了,真的。”
“我去找过你,想补偿你,可是你已经不在老家了……”
“补偿?”我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你拿什么补偿?”
“你能把我失去的十年还给我吗?”
“你能把我指导员的前途还给我吗?”
“你能把王胖子还给我吗?!”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曼被我吼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花,散落一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只会说这三个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活在悔恨里的可怜虫计较,有什么意思?
我赢了。
从我穿着这身军装,回到江城的那一刻起,我就赢了。
不是因为我的军功,不是因为我的地位。
而是因为,我没有被那段黑暗的过去打倒。
我站起来了,活成了一束光。
而她,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阴影里。
“收起你的道歉吧,沈主任。”
我整理了一下军帽,语气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不恨你。”
“我只是,看不起你。”
“还有,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嫌脏。”
说完,我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身后,是她彻底崩溃的哭声。
那哭声,被风吹散,再也传不到我的耳朵里。
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晴天。
高铁站里,人来人往。
市里的领导来送我,说了许多挽留和期盼的话。
我一一握手告别。
即将进站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我。”
是苏晴。
她的声音,很轻,很怯。
“我……我就在车站门口,我能……见你一面吗?就一面。”
我沉默了片刻。
“不用了。”
“林焱,我求你了,我只想跟你说句话,说完我就走,再也不打扰你。”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叹了口气。
“我在A12检票口。”
挂了电话,我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根烟。
有些事,终究还是要做个了断。
几分钟后,苏晴跑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就是很多年前,我最喜欢看她穿的那种。
可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让我看一眼就会脸红心跳的女孩了。
她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眼圈通红。
“林焱。”
“说吧,我赶时间。”我的语气,很平淡。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这个,还给你。”
我接过来,翻开。
里面,是我当年写给她的信,抄的诗,画的画。
一笔一划,都是我曾经最滚烫的青春。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是我和她,在江城一中那棵大香樟树下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笑得像个傻子。
照片上的她,明媚如光。
“对不起。”
苏晴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当年的事,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没用。”
“可我……我还是要说。”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或许,我们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合上笔记本,递还给她。
“拿着吧。”
她愣住了。
“这不属于我。”我说,“它属于那个,曾经相信爱情的傻小子。”
“而那个傻小子,在十年前,已经死了。”
苏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林焱,我们……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如今,盛满了卑微的祈求。
我的心,还是会疼。
但,也仅仅是疼而已。
像被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再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苏晴。”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人是要往前看的。”
“你也一样。”
“祝你,以后都好。”
说完,我掐灭了烟,把笔记本,轻轻地放回她手里。
然后,转身,走向检票口。
“林焱!”
她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旅客上车的提示音。
我把票递给检票员,走上站台。
风吹起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江城,再见了。
这里,有我最不堪的过往,也有我最温暖的记忆。
有我最恨的人,也有我最想念的兄弟。
现在,我都要把它们,留在这里了。
火车缓缓开动。
我靠在窗边,看着这座城市,在我眼前,一点点倒退,变小,直至模糊。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我知道是谁。
“林焱,谢谢你。也祝你,前程似锦,一生平安。——沈曼”
我看完,面无表情地删掉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部队来的短信。
“任务简报已发送至你的加密邮箱,速归。”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
我的战场,不在过去。
在前方。
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灿烂的阳光,洒满车厢。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指导员那张憨厚的笑脸,看到了王胖子那被烟熏黄的牙,看到了雪域高原上,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
也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属于我林焱的,未来。
来源:无人区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