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时候刚有记忆的时候，村西头那眼废弃的深井边，住着一对姓氏不详的旧邻。

文/小杰哥

小时候刚有记忆的时候，村西头那眼废弃的深井边，住着一对姓氏不详的旧邻。

男的是个独眼龙，头发蓬乱，总是把斜刘海拉得很低，遮住左眼，只露出半张脸。

女的更特别，从来没看她下地走过路，家徒四壁，唯一的活动就是靠门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天发呆，经常对路过的小孩绽放莫名的微笑。

我们村里孩子都怕他们，从不敢停留。大人们也只是远远绕开。

女的见了孩子还是会冲我们点头，时间久了，彷佛屋前多了一幅寂静的老画像。

我从小就叫那男人“六叔”，叫女人“六婶”。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家中第六，或与我父母多少亲戚瓜葛。

其实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不过村里讲究辈分，带了个“叔”字，是敬称。

村里流传他小时候生得怪胎，一只手拇指旁又突出个小指头——所以开始别的孩子叫他“六指”。

后来被我爹揍了，说不得乱叫，才改口叫“六叔”，六婶自然而然成了六婶。

听老人说，“六叔”本是本村土生土长的人，小时候命苦极了。刚记事娘就死了，七岁还不满，爹也走了。

他常常在冬夜檐下喊娘，那哭声格外凄厉，听得人直发酸。

日子熬不过去，就只能啃些野菜白菜帮度日。乡里乡亲看着可怜，给点吃食补贴，但谁也没勇气收养他。

一到了春天，村里来了个跑江湖耍把式的中年人，领个小姑娘。那人说愿意带着“小六叔”出去谋生，村里人合计觉得有个活法就挺好。

可是中年人的女儿闹情绪，不肯让他拜师，结果被扇了一巴掌。打完，四个人就结伴出了村，从此没有音讯。

再响起他们名字，已是二十多年后。就在所有人快要忘记这桩陈年旧事时，六叔背回一个不能走路的女人。

曾经那个瘦弱的小子，竟然成了一个精壮的汉子，只是多了条长发，也多了只瞎眼。

他带回的女人，就是村人后来口中的“六婶”：两条腿呈弓形，瘦削可怜，下半身如烂泥。

六叔说，那是他娘子，以后就住村里了。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什么，他绝口不提。

塌掉的祖屋没有修缮，反而搬去了孤冷的深井旁。那口被废弃的大井，是过去几代人的生命线，宽阔且幽深，如今却杂草丛生、蛇鼠盘踞。天热夜里，更像是藏着妖物，阴风惨惨。

零星的回忆中，我常常趴在井边的黄土坡后面偷望，却没敢闯进过他们家门。

隔着野草和碎砖，我时不时听到六叔将六婶抱出来，放在门口，每天嘘寒问暖。

他出门后，六婶就自己坐着，偶尔哼唱古怪小调，没人听懂的那种。

有时候六叔回来，还会陪她唱上一段，“嗓子粗得像树皮摩擦”，有点吓人，又莫名动情。

谁都能看出来，这夫妻感情特好。

六叔每天必给六婶捎些新鲜蔬果，傍晚俩人并排依窗而坐，讲各自的心事。

我记得有次路过，看见六婶用食指支着下巴，一移不移盯着六叔——那眼神，比电影里的柔情还真切。

村里小孩怕六婶，其实她最喜欢孩子。

可她不跟大人争论，被当怪人看也无所谓，仿佛认了命。

我想着，她大概其实很难受，不然干嘛总是对着远山叹气呢？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漫长。直到某天秋末，落叶堆满院角，发生了一件奇事。

六婶竟然投井自尽。

六叔外出回来后，家门口留下一道明显的拖痕。

井里捞出来的时候，她死死抱着块青石，脑袋一头扎下，姿势异常坚决——手竟然到死都没有撒开。

清楚地知道，她自杀时没有半点挣扎。

更诡异的是，屋门上歪歪扭扭刻下几行字：“我走后，莫与周明安同穴。”（周明安便是六叔的全名。）

显然，这一跳并非意外。

六婶带着执念离开，甚至嘱咐六叔死后不得共葬。

为什么？

若恨之入骨，为何生前相扶相守？过去温存又算什么？

大家愣着，都问不出口。

我站在人群中，只看到六叔搂着尸体号啕，他脏兮兮的头发沾满泥水，把死尸紧紧抱住，拼命用额头撞井沿。

六叔彻底疯了。此后每天蜷缩在井边老屋门口，一坐就是大半天。

常常忽然放声痛哭，又忽然沉默。头发更长，身体更单薄，眼睛空洞如琉璃珠。

村人对此尽量闭口不谈。

再有胆色的妇人，路过时都宁可绕远道而行。

大家都说这井阴邪，怪事连连，谁惹谁倒霉。

六叔懊悔一生，具体罪因却没人知晓。老人悄悄议论，夫妻一定心里有事，可没人敢明问。

五年后春雨初霁，又有消息从深井传来。

那天正巧我放学归家，有人急匆匆跑来，说六叔快不行了。

赶到黑屋子里，他脸色铁青，气息奄奄。众人围成一圈，无人敢率先出声。

“我死了，勿与师姐同葬，她不同意。”六叔忽然自语，声音清楚。

大家楞了片刻，才明白所谓“师姐”，应是指早年的那个瘫姑娘——也就是六婶。

断断续续之下，他稀里糊涂倒出一段人生往事。

原来当年拜师那天，师姐之所以拼命阻止，并非小气，而是预感到灾劫。

六叔少年时曾多次逃跑，师父失手被打坏了一只眼睛。师姐为保护他，多次扑上，一次却被亲爹一脚踢坏腰椎，从此残废。

他们辗转江湖，二十载同命相依，最终在冰封的冬夜，师父失足掉入河窟。

六叔当场未出声，暗暗推了师父一把。

师父死后，六叔背着残疾师姐回了故里，二人结为夫妻，在村口自生自灭。

六叔生前把全部温柔都给了六婶，却始终不敢坦承，他心头其实藏着苦痛与秘密。

师姐无意间听到他梦呓，得知那个冬夜的真相。

六婶不能原谅他，最终抱石投井，以死抗争。

六叔含着泪说完，头一歪，声音戛然。

那时，距离六婶儿跳井不过五年。

大家把他跟六婶儿埋在了一起。

我想，五年前，六叔大概就随着六婶儿一起死了。

这五年，他只不过是在忏悔。

对着已经不在的六婶儿忏悔，在他心里，自己的师姐并没有走，一直在旁边看着他。

他悲苦一生，只有师姐让他感受到了温暖，而最终，他却伤师姐最深。

有的人死了，可是她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世间再无周明安。

来源：小杰哥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