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常年出入美容院的脸,光滑得像一块刚出厂的瓷砖,映不出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把辞职信放在赵静面前时,她的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
那张常年出入美容院的脸,光滑得像一块刚出厂的瓷砖,映不出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她只是用指甲上新做的、镶着碎钻的蔻丹,轻轻敲了敲桌面。
“林岚,你想好了?”
声音也是冷的,像她手腕上那串翡翠珠子,沁得人骨头里发凉。
我想好了。
这三个字,我在心里默念了不下三百遍。
尤其是在昨天晚上。
小宇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八,小脸通红,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林姨”。
我给他物理降温,一夜没合眼。
赵静和她先生顾伟,在隔壁主卧,睡得安稳。
早上五点,我轻手轻脚起来给小宇熬粥,赵静的房门开了。
她穿着真丝睡袍,皱着眉,一脸被打扰的不悦。
“吵什么?”
“太太,小宇发烧了,我给他熬点粥。”
她“哦”了一声,眼神掠过我,像掠过一件家具,然后飘向了小宇的房间。
“别耽误他今天下午的奥数课。”
说完,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咔哒”一声,碎了。
十二年了。
我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农村姑娘,干到了四十岁的中年女人。
我把自己最好的十二年,都放在了这个家里,放在了顾泽宇,也就是小宇身上。
他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
是我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一把一把给他擦屁股,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哄他睡觉。
他上幼儿园第一天,哭着抱我的腿不撒手,不要妈妈,就要林姨。
他上小学第一次考一百分,拿着卷子飞奔回家,第一个找的人,还是我。
他青春期叛逆,跟赵静吵得天翻地覆,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只肯跟我说话。
我以为,我跟这个家,跟小宇,是不一样的。
直到昨天赵静那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保姆。
小宇的病,小宇的感受,都比不上一堂奥数课重要。
而我,连为他心疼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我想好了。
我对赵静点了点头,声音很平静:“想好了,太太。我的合同也快到期了。”
她终于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解。
仿佛在说,你怎么敢?
是啊,我怎么敢。
这十二年,我像一棵植物,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这个家的地砖缝里。
我习惯了早上六点起来准备全家的早餐,习惯了小宇的口味,清淡,不吃葱姜蒜。
我习惯了顾先生的衬衫要用哪种香型的柔顺剂,习惯了赵静的羊绒衫只能手洗,水温不能超过三十度。
我甚至习惯了,把自己的人生,排在他们所有人的需求之后。
可现在,我不想再习惯了。
赵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我辞职会给她带来的麻烦。
找一个新的、像我这样省心又“便宜”的保姆,不容易。
她端起骨瓷咖啡杯,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是因为工资吗?我可以给你加一千。”
她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不懂事的乞丐。
我摇了摇头。
“不是钱的事。”
“那是为什么?”她追问,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我们家待你还不够好吗?”
好?
我心里冷笑。
是啊,你们家是“好”。
给我独立的保姆房,虽然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
过年过节会给我一个红包,虽然那个数字,可能还不够她一件衣服的零头。
从不拖欠工资,虽然那份工资,十二年来只涨过三次。
可这份“好”,是明码标价的,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它清晰地在我跟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
我是雇员,他们是雇主。
我是服务者,他们是被服务者。
十二年的朝夕相处,也跨不过去。
我不想跟她争辩这些,没意义。
“家里有点事,我妈身体不好,我得回去照顾。”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这是最万无一失的理由,为人子女的孝道,她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
果然,赵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她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表演的成分。
“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突然一走,小宇怎么办?”
她终于提到了小宇。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小宇怎么办。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小宇已经上初三了,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了。”我低声说,“您和顾先生,以后多陪陪他。”
赵静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
“我们忙,哪有时间。算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不劳你操心了。”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的柜子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不厚,但看起来沉甸甸的。
她走回来,把纸袋放在我面前。
“林岚,你跟了我们十二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里面,算是我们家给你的补偿。”
“拿着吧,回老家,也够你和你妈过一阵子了。”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
补偿。
这个词用得真好,像是在了结一桩生意。
我心里盘算着。
按我们这儿的行情,干满十年的保姆辞职,主家厚道点的,会多给两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金。
我一个月工资八千,三个月就是两万四。
这个纸袋的厚度,看起来差不多。
或许,更多一点?
毕竟十二年,不是一个短日子。
赵静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情”。
“行了,你去收拾东西吧。今天就走,工资我按整月给你结,这个月剩下的几天,算我送你的。”
她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我拿起那个纸袋,捏了捏。
确实是纸币的触感,一沓一沓的,很厚实。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自嘲。
原来十二年的感情,最后还是要用钱来衡量。
也好。
钱最实在,不会骗人。
我没再说什么,拿着纸袋,转身回了我的保姆房。
房间很小,我的东西也不多。
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就装下了我在这里十二年的全部家当。
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那件米色的毛衣,是有一年冬天,顾先生看我穿得单薄,让司机带我去商场买的。花了他八百多,我一直舍不得穿。
那个保温杯,是小宇用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他说,林姨你胃不好,要多喝热水。
还有床头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五岁的小宇,骑在我的脖子上,笑得像个小太阳。背景是公园里盛开的桃花。
那天赵静和顾先生都有应酬,是我带他去的。
他玩得满头大汗,赖在我怀里不肯走,说:“林姨,你比妈妈好。”
童言无忌。
我却记了这么多年。
眼眶有点热。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和保温杯一起,放进了背包最里面的一层。
其他的,那些不属于我的,我都留下了。
收拾完东西,不过半个小时。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
赵静大概是回房了,顾先生还没下班。
小宇的房门紧闭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门前,抬手想敲门。
手悬在半空,又放下了。
说什么呢?
说林姨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还是说,林姨舍不得你?
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只会让他更难过。
我吸了吸鼻子,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宇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
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可此刻的眼神,却脆弱得像个孩子。
“林姨。”他声音沙哑。
“……小宇。”
“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
“为什么?”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我,“是我妈又说你了?你告诉我,我去跟她说!”
“不是。”我赶紧拉住他,“跟你妈没关系,是我自己家的事。”
我把那个“我妈身体不好”的借口又说了一遍。
小宇不信。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和受伤。
“你骗人。”
“林姨,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捅进了我最柔软的心窝。
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不要你。
我看着你长大,比看着我自己亲弟弟的孩子还要上心。
你半夜踢被子,我会起来给你盖好。
你爱吃我做的红烧肉,我每次都炖得烂烂的,把油都撇干净。
你跟同学闹别扭,回来跟我说,我听你絮叨一晚上也不嫌烦。
可这些,我能说吗?
我有什么立场说?
我只是个保姆。
“小宇,听话。”我强忍着泪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坚定,“你长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
“我不要!”他突然吼了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我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小宇……”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一把抢过我的行李箱,“我不让你走!你哪儿也不许去!”
他把行李箱拖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反锁了。
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客厅的另一扇门开了。
赵静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
“顾泽宇!你闹够了没有?”
她声音尖利,“一个保姆而已,你至于吗?给我把门打开!”
房间里传来小宇的哭喊:“我就不!除非你们不让林姨走!”
“你反了天了你!”
赵静气得浑身发抖,冲过来拍门,“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门里,是小宇压抑的哭声。
门外,是赵静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夹在中间,像个罪人。
这场闹剧,因我而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赵静身边。
“太太,您别生气,让我跟小宇说吧。”
赵静瞪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嫌恶毫不掩饰。
“还不都是你!干了十几年,把孩子的心都笼络走了!!”
这话太难听了。
我浑身一僵,血都冲到了头顶。
十二年的付出,在她嘴里,成了“笼络人心”的手段。
我看着她那张扭曲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这十二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心里的最后一丝留恋,也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
我走到小宇门前,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宇,开门。”
“把行李箱给阿姨。”
“阿姨必须得走了。”
里面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小宇站在那儿,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手里紧紧攥着我的行李箱拉杆。
我走过去,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一根,一根。
他的手很凉。
“听话。”我说。
他终于松开了手,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拉过行李箱,没再看他,也没再看赵静。
我怕我再多看一眼,离开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我待了十二年的家。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小宇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姨——”
我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走出小区,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个城市依旧繁华,却好像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我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着。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走了不知道多久,腿都酸了,我才在路边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有点冷。
我把那个牛皮纸袋从背包里拿了出来。
它一直被我紧紧抱在怀里,现在,袋子的边角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湿了。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这里面,是我十二年的青春。
是两万,三万,还是五万?
赵静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太大方。
但也不会太吝啬,毕竟,她还要面子。
我深吸一口气,撕开了纸袋的封口。
手指有些颤抖。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沓……又一沓……
不是我想象中的红色钞票。
而是一本又一本,大小不一的……账本。
有小学生用的作业本,有财务专用的记账本,还有几本,是那种最普通的软面抄。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第一页,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标题:
【林岚,2012年。】
下面,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记录。
“5月3日,入职。预支工资500元。”
“5月10日,买菜,23.5元。买小宇玩具车,45元。”
“6月1日,儿童节,带小宇去游乐园。门票120,棉花糖10元,烤肠8元。共计138元。”
“8月20日,小宇发烧,买药,35元。买排骨炖汤,28元。”
……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快速地翻着,一本,又一本。
2013年。
“3月5日,林岚说老家弟弟要盖房,借支5000元。”
“7月12日,林岚胃病犯了,买药,112元。”
2015年。
“10月1日,国庆节加班,三倍工资,2400元。”
“12月25日,圣诞节,小宇送林岚围巾一条(我买的,289元)。”
2018年。
“1月20日,林岚母亲生日,寄钱2000元。”
“6月18日,小宇小学毕业,奖励林岚奖金1000元。”
……
2023年。
“8月15日,中秋节,发月饼一盒,奖金500元。”
“9月28日,林岚辞职。”
最后一页,最后一笔。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十二年。
四千三百八十天。
我在这里的每一笔开销,每一次借支,每一笔奖金,甚至……我为小宇花的每一分钱,都被她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
小到一根葱,大到一台洗衣机。
这些账本,摞起来,足有半尺高。
每一本,都散发着纸张陈旧的气息。
我傻了。
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我以为,那个纸袋里,装的是钱,是补偿,是他们对我十二年付出的最后一点认可和情分。
可我没想到,里面装的,是这个。
是冷冰冰的数字,是赤裸裸的账单。
它像一个最精明的会计师,把我十二年的青春和情感,都换算成了一笔笔可以计算的收支。
原来,在赵静眼里,我从来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只是她家庭资产负债表里,一个持续支出的“成本项”。
她给我加的每一次工资,发的每一次奖金,甚至顾先生给我买的那件毛衣,小宇送我的那个保温杯……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当成了一笔笔投资。
而现在,我这个“项目”要终止了。
她就把所有的“成本”都摊开来给我看。
像是在对我说:
看,林岚,我们家没有亏待你。
你在这里十二年,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我们还给你发工资,给你奖金,给你买东西,帮你养家……
你得到的一切,都记录在这里。
我们两不相欠。
不,甚至,是你欠了我们的。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我以为自己会哭,会愤怒,会把这些账本狠狠地撕碎,扔进垃圾桶。
可我没有。
我只是坐在那里,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
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看到了我刚来时,字迹里的生疏和试探。
“林岚,做事还算勤快,但话不多。”
我看到了小宇上学后,记录里的琐碎和日常。
“今天教小宇写字,林岚在旁边看着,比我还紧张。”
我看到了我和这个家,在纸上,留下的所有痕迹。
可这些痕迹,没有一丝温度。
它们只是数字,是符号,是提醒我“你只是个雇员”的证据。
我忽然想笑。
我真的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旷的公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笑自己傻。
笑自己天真。
我竟然会奢望,用十二年的时间,去换取一份不属于我的亲情。
我竟然会以为,我和小宇之间,那份日夜陪伴的情感,可以超越雇佣关系。
赵静用这十几本账本,给了我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她打醒了我。
打得我清醒无比。
也打得我……彻底解脱了。
我一直觉得,我离开,是对小宇的背叛。
我心里有愧。
我觉得我对不起他。
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
这些账本,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我跟那个家最后一丝情感的牵绊。
它让我明明白白地看到,我所有的付出,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被量化的。
既然可以被量化,那就不存在亏欠。
我提供了十二年的劳动力和情感陪伴。
他们支付了十二年的工资和生活成本。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现在,交易结束了。
我该走了。
我把最后一本账本合上,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回那个牛皮纸袋里。
我没有把它扔掉。
这是我十二年的“卖身契”,也是我的“自由证”。
我要留着它。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我弟发来的微信。
“姐,钱收到了。妈今天精神头不错,还念叨你呢。”
下面,是一张我妈的照片。
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虽然瘦,但笑得很安详。
我看着照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为那个家,不是为小宇,也不是为自己逝去的青春。
是为我的亲人。
为了那个,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无条件等我回家的港湾。
我用袖子擦干眼泪,站起身。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我拉起行李箱,把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放进了箱子里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挺直了腰杆,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那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
那里有我熟悉的街道,有我照顾了十二年的孩子,有我曾经以为的“家”。
但从今天起,都和我无关了。
我的未来,在另一个方向。
在那个有我母亲,有我亲人的地方。
我要回家了。
回家的路,很长。
但我走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我不用再踮着脚尖,看人脸色。
不用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情绪上。
我就是我。
是林岚。
不再是“顾家的保姆林阿姨”。
地铁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车厢里人挤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各自的疲惫和奔忙。
我找了个角落站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霓虹闪烁,都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电影。
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以为又是我弟。
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压抑着哭腔的、熟悉的少年声音。
“林姨……是你吗?”
是小宇。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姨,你别走,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哀求,“我跟妈妈吵架了,我把她那些破瓶子都摔了!我爸回来了,他也在骂我……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林姨,你回来吧,求你了……”
他的哭声,透过听筒,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他三岁时,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说“林姨,抱”的样子。
浮现出他七岁时,第一次骑自行车,摔破了膝盖,哭着扑进我怀里的样子。
浮现出他十二岁时,第一次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献宝一样拿给我看的样子。
十二年啊。
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那些账本,可以量化金钱,却量化不了感情。
赵静以为她赢了,她用钱算清了我们的关系。
可她算不清,我和小宇之间,那些用时间、用陪伴、用心疼,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情分。
我的喉咙发紧,堵得厉害。
“小宇……”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听阿姨说。”
“我不听!我就要你回来!”他固执地喊。
“你听我说完。”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就像以前,他淘气不听话时那样。
电话那头,他果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声。
我找了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靠在车厢壁上。
“小宇,阿姨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阿姨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妈妈需要照顾。”我把那个借口,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他可能不信,但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一个体面的理由。
“你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发脾气。”
“爸爸妈妈工作忙,很辛苦,你要多体谅他们。”
“以后,要自己记得按时吃饭,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换季的时候要主动加衣服……”
我絮絮叨叨地,把他从小到大的那些坏习惯,又叮嘱了一遍。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赶紧用手背抹掉。
“……还有,别跟妈妈吵架。她那个人,就是刀子嘴,其实……她也是爱你的。”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虚伪。
赵静爱不爱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的爱,掺杂了太多的控制、期望和要求。
但我是个外人。
我没资格去评判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劝他,让他试着去和解。
“我不要她的爱!”小宇在电话那头喊,“我只要你!林姨,你是不是因为我妈给你看的那些破本子才走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知道?”
“我看到了!你走了以后,她把那些本子拿出来,跟我爸炫耀,说她多精明,一分钱补偿都没给你,还把你打发了!”
“她说,你这种乡下人,就是给点脸就上天,必须得敲打敲打,让你认清自己的位置!”
“我跟她吵,说她没人性,她就打了我一巴E掌……”
小宇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委屈。
我的手,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纸袋,不仅仅是账本,更是赵静处心积虑的羞辱。
她不是在跟我算账。
她是在告诉我:你,林岚,不配。
你不配得到我们的尊重,不配得到我们的补偿,甚至不配得到小宇的依赖。
你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被清算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我一直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
十二年的相处,就算养条狗,也该有感情了。
可我错了。
在赵静这种人的世界里,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和算计。
我为小宇感到心疼。
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被这样一对父母“爱”着,他该有多孤独。
“小宇。”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些本子,阿姨看到了。”
“但是阿姨走,不全是因为它。”
“阿姨是真的累了,也想家了。”
“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陪你一辈子。爸爸妈妈不能,阿姨也不能。”
“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你要快点长大,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等你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如果你还记得林姨,就来老家看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只有他压抑不住的,一声声的抽噎。
我知道,我的话,他现在可能还不能完全听懂。
但这些话,像一颗种子,我必须把它种在他的心里。
总有一天,它会发芽的。
过了很久,他才用浓重的鼻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姨,那你……把地址给我。”
“好。”
“把你的电话号码存好,不许换。”
“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地铁到站了。
我随着人流,走下车,换乘去往火车站的另一条线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我曾经是这片星海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现在,这粒尘埃,要回家了。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
我取了票,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着那趟开往家乡的绿皮火车。
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的味道。
很廉价,却很温暖。
我想起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坐着这样的火车,怀里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不安。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我没能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没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和家庭。
我失去的,是十二年的青春。
我得到的,是一个孩子的成长记忆,和十几本冷冰冰的账本。
这笔买卖,划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广播里响起“开往XX的KXXX次列车开始检票”时,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站起身,拉着我的行李箱,汇入检票的人潮。
再见了,小宇。
再见了,我付出了十二年青春的那个家。
再见了,这座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城市。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霓虹,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背包里,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是小宇。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姨,谢谢你。也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泪水是温热的。
它洗刷掉了我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怨恨。
我知道,这十二年,没有白费。
那个孩子,他懂。
这就够了。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把那个牛皮纸袋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
我从第一本开始,一页一页,慢慢地,撕了下来。
然后,我走到车厢连接处的垃圾桶旁,把那些碎纸片,一点一点,全部扔了进去。
账,已经清了。
无论是金钱的账,还是情感的账。
从今往后,山高水长,我们各自安好。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坚定而有节奏地,奔向远方。
我知道,那是我新生活的序曲。
来源:雨落伴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