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锁“咔嗒”一声轻响,我甚至没回头,就知道她回来了。因为紧接着,就是她放下包,换上拖鞋,然后径直走向卫生间的脚步声,不带一丝停留。
引子
林慧到家时,我正蹲在阳台上,给父亲新买的那盆兰花浇水。
门锁“咔嗒”一声轻响,我甚至没回头,就知道她回来了。因为紧接着,就是她放下包,换上拖鞋,然后径直走向卫生间的脚步声,不带一丝停留。
这是第三天了。
一连三天,她都是这样。脱下在写字楼里穿得笔挺的套裙,换上旧棉布的家居服,然后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拿起抹布、拖把、消毒液,开始一寸一寸地擦拭这个家。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很快,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就从卫生间里飘了出来,盖过了兰花淡淡的清香。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心里像被一块湿透了的抹布堵着,闷得喘不过气。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指向七点整。儿子阳阳在房间里做作业,父亲,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我,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但他瘦削的肩膀却绷得笔直,像一截枯老的树桩。
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带着点局促,又想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钻进鼻子里,呛得人发慌。我看见林慧拿着拖把从卫生间出来,她没看我们,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地板上的每一丝头发、每一粒灰尘。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从客厅的一头,拖到另一头,拖把和地板摩擦发出“唰唰”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父亲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把电视声音又调小了一格。
林慧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用力地拖起地来。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忽然就断了。这个家,这几天,安静得可怕。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这无休无斯、令人窒息的清洁声。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伤人。
我心想,这哪里是家,这分明是一个战场。一个没有硝烟,却让人无处可逃的战场。林慧用她的洁癖,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墙,把父亲,也把我,隔绝在外。
我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隔绝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和“唰唰”的拖地声。我靠在门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我以为把父亲接来享福,是尽孝,却没想到,是把他推入了一个更尴尬、更难堪的境地。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弟弟陈海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疲惫至极的声音说:“阿海,你明天……有空吗?来把爸接回去住几天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最后,弟弟只说了一个字:“好。”
挂了电话,我脱力般地滑坐在地上。窗外,夜色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我想起三天前,我兴高采烈地把父亲接到这个城市时,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笑容。
那笑容,此刻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陈峰,一个教了二十年书的中学历史老师,第一次发现,生活这本厚重的史书,我可能连序言都还没读懂。
第一章 初来乍到起风波
三天前,天气是那么好。
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开着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车,稳稳地停在老家院子门口。
父亲早就等在门口了,身边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还有一个装着他宝贝烟斗和烟叶的旧木盒。他穿着我去年给他买的深蓝色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露出了饱经风霜的额头。
“爸,上车吧。”我跳下车,笑着帮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父亲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emen的拘谨,“小慧和阳阳都好吧?”
“好着呢,都盼着您来呢。”我大声说,仿佛声音大一点,就能让这份期待显得更真实一些。
一路上,父亲的话不多,只是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逐渐密集起来的楼房。我知道他心里不平静。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突然要住进城里的鸽子笼,总归是需要适应的。
“爸,您放心,家里都给您收拾好了。您的房间朝南,阳光好。林慧特意给您换了新的被褥,软和着呢。”我一边开车,一边努力找着话说。
父亲“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他的老烟斗,但只是捏在手里摩挲着,并没有点上。我知道,他这是顾及我车里干净。
我的心,在那一刻是温暖而满足的。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件为人子最该做的事。母亲走得早,父亲一个人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如今他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把他接到身边照顾,是理所应当的。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楼下。林慧和儿子阳阳已经在等着了。
林慧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客气而周到。“爸,路上累了吧?快上楼歇歇。”她自然地接过父亲手里的木盒,另一只手搀住他的胳膊。
阳阳也很有礼貌地喊了声:“爷爷好。”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那么和谐。
我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林慧虽然有些追求完美,但终究是通情达理的。我想。
父亲的房间确实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床单被套散发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香气。父亲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布满老茧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爸,这就是您房间,您看还缺什么不?”林慧笑着说,语气无可挑剔。
“不缺,不缺,太好了。”父亲连忙摆手,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仿佛怕把雪白的床单弄脏。
我看着林慧的笑,总觉得那笑容像是浮在脸上的一层面具,没有真正抵达眼底。她的眼神掠过父亲脚上那双沾了些许尘土的布鞋时,有那么一秒钟的停滞。
晚饭很丰盛,四菜一汤,都是些清淡可口的家常菜。饭桌上,林慧不停地给父亲夹菜,嘘寒问暖。
“爸,您多吃点这个鱼,没刺的。”
“爸,这个汤我炖了一下午,您尝尝。”
父亲显得很高兴,喝了二两我特意给他准备的白酒,脸颊泛起了红光。
饭后,父亲习惯性地想抽口烟,他拿出烟斗,又看了看锃亮的地板和一尘不染的家具,有些犹豫。
“爸,您要去阳台抽,别在屋里,阳阳要学习。”林慧端着碗筷,从他身边走过时,轻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小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父亲“哦哦”了两声,连忙拿着烟斗去了阳台。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这要求也合理。阳阳高三了,学习紧张,不能有烟味影响。林慧也是为了孩子好。
晚上,我帮父亲安顿好,回到自己房间。林慧正在台灯下看一份报表,她是公司会计,月底总是很忙。
“老婆,今天辛苦你了。”我走过去,想从后面抱抱她。
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躲开了。“一身汗味,快去洗澡。”她头也没抬,眼睛依旧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洗完澡出来,发现她不在房间。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走出去一看,她正拿着一块湿抹布,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拭着父亲走过的地板。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我有些不解。
“地上有脚印,我看着难受。”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父亲刚来,她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卫生,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但我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毕竟,爱干净不是错。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细碎的声响,久久不能入睡。我安慰自己,这只是第一天,磨合磨合就好了。家,不就是个相互磨合、相互包容的地方吗?
我天真地以为,时间会解决一切。
第二章 无声抗议渐升级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父亲起得更早,他已经在客厅里打太极了,动作缓慢而舒展。这是他多年的习惯。看到我出来,他收了招式,笑着问:“小峰,醒了?你这房子隔音真好,我都没吵着你们吧?”
“没有没有,您随便活动。”我笑着说。
我走进厨房,准备做早餐。林慧也起来了,她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别弄了,我来吧。”她说着,把我挤到一边,熟练地开火、热牛奶、煎鸡蛋。
我注意到,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昨天父亲用过的那个玻璃杯,放进消毒柜里,按下了“强力消毒”键。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杯子,父亲昨天用它喝了白开水。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这个家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
早餐时,气氛还算正常。父亲胃口很好,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大碗粥。他说,还是家里的饭吃着舒坦。
林慧听了,嘴角弯了弯,但那笑意依旧没能融化她眼底的疏离。
我上午没课,本想陪父亲在小区里转转。可林慧上班前,特意嘱咐我:“今天要把爸的身份证和社保卡拿去街道办登记,还有,家里的米和油不多了,你去超市买一下。”
她把事情安排得满满当,让我根本没有空闲。
我心想,或许她只是想让我多为这个家分担一些。毕竟父亲来了,家里的开销和事务都多了,她工作又忙,压力也大。我应该多体谅她。
我就是这样,总是不停地为她找理由,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我想多了。
送走林慧,我带着父亲去街道办。父亲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各种窗口,显得有些局促。办完事,我们又去了超市。
超市里人声鼎沸,父亲推着购物车,像个好奇的孩子,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他拿起一袋打折的散装大米,掂了掂,对我说:“这个米好,还便宜,就买这个。”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回到家,我把米扛上楼,父亲则提着那桶油。开门的时候,父亲手里的油桶没拿稳,在门垫上蹭了一下,留下了一小块油渍。
“哎呀。”父亲有些懊恼。
“没事爸,擦一下就好了。”我安慰道。
等我把米放进厨房,再出来时,父亲正蹲在门口,用自己的旧汗衫,使劲地擦着那块油渍。他花白的头发垂下来,背影显得那么瘦小。
我鼻子一酸,连忙走过去,“爸,我来吧,您快起来。”
晚上,林慧回来得比昨天还晚。她进门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换衣服,然后走进卫生间。
很快,消毒水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她不仅拖了地,还把沙发套、窗帘,所有布艺的东西,都拆了下来,塞进了洗衣机。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搅得我心神不宁。
父亲坐在沙发光秃秃的木架上,看着电视,却时不时地瞟向在屋里忙来忙去的林慧。
晚饭后,父亲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很早就把门关上了。
我终于忍不住,在林慧擦窗户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小慧,你这是干什么?爸刚来,你别这样,他会多想的。”
她的手很凉,也很硬。她挣开我的手,眼睛看着窗户上的一个污点,说:“我没干什么,我就是爱干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可你以前不这样!”我有些激动,“你以前就算爱干净,也不会搞到三更半夜!你是不是对爸有意见?有意见你就说出来,我们谈谈!”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陈峰,你觉得我有什么意见?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哪点做得不对了?难道爱干净也有错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哪点做得不对?她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个不好的脸色。她只是在打扫,疯狂地打扫。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的不满,告诉我这个家里闯入了一个“不洁”的异物。父亲的到来,打破了她维持多年的秩序和整洁。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种无声的战争,比真刀真枪的吵架更让人绝望。因为你连一个可以辩驳的靶子都找不到。
第三章 矛盾升级烟火气
第三天,也就是我决定把父亲送走的那天,家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早上,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在林慧起床前把家里收拾一遍。我把地拖了,桌子擦了,希望能让她今天能“休息”一下。
然而,并没有用。
林慧起床后,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走进厨房,把我刚整理好的灶台,又用清洁剂重新擦了一遍。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眼里,可能都只是在“添乱”。
早餐桌上,一片死寂。阳阳扒拉了两口饭,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他临走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慧,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父亲喝着粥,头埋得很低。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递给林慧。“小慧啊,这是爸的一点心意。你们年轻人压力大,别嫌少。”
我愣住了。那是父亲的养老钱,他平时连买包烟都舍不得。
林慧也愣了一下,她看着那个红色的信封,没有伸手去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惊讶,也有一丝被冒犯的僵硬。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她把红包推了回去,语气虽然客气,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父亲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赶紧打圆场,“爸,小慧说得对,您留着自己用。我们不缺钱。”我把红包接过来,又塞回父亲的口袋里。
一顿早饭,就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白天,我带着父亲去公园走了走,想让他散散心。可我发现,父亲一直心事重重的。他几次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都只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什么都感觉到了。老人或许行动迟缓,但他们的心比谁都敏感。
傍晚回家,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父亲愣住了,“这是……炒辣椒了?”
我心里一沉,快步走进厨房。只见林慧正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刺啦”作响,呛人的辣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林慧是从来不吃辣的,因为她肠胃不好。
她看见我们,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回来了?马上就开饭了。”
桌上摆着三道菜,水煮肉片,辣子鸡丁,麻婆豆腐。红彤彤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嗓子眼发紧。
“小慧,你今天怎么做这么辣的菜?”我忍不住问。
“爸不是喜欢吃辣吗?我特意学的。”她一边说,一边解下围裙,然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深秋的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得人直哆嗦。
父亲站在客厅中央,被风吹得咳嗽起来。他一辈子抽烟,气管本就不好,最怕冷风和辛辣刺激。
“快,快把窗户关上。”父亲一边咳一边摆手。
林慧却像没听见一样,走到阳台,把阳台的推拉门也完全打开了。“屋里油烟味太重了,通通风才行。”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哪里是投其所好,这分明是一种更激烈的示威。父亲爱吃辣,但他的身体受不了。父亲怕冷,她偏要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她在用一种“为你好”的方式,进行着最残忍的攻击。
我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我走过去,“砰”地一声关上窗户。
“林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那是一种混杂着委屈、疲惫和固执的眼神。“我做什么了?我辛辛苦苦下班回来,给你们做饭,还做错了?陈峰,你摸着良心说,我哪点对不起你爸了?”
是啊,她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能说什么?说她故意做辣的?她说“爸爱吃”。说她故意开窗?她说“通油烟”。每一件事,她都有一个冠冕堂皇、无法反驳的理由。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我没有错”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场战争,我输了。从父亲踏入这个家门的第一刻起,我就已经输了。因为我的妻子,根本没有准备好接纳他。而我,天真地以为,血缘和孝道可以战胜一切。
晚饭,谁也没动那几盘红彤彤的菜。我给父亲下了一碗面条。
吃完饭,林慧就开始了她的清洁。这一次,她拿出了吸尘器。那巨大的轰鸣声,像是要把这个家里最后一点温情都吸走。
父亲默默地看着,然后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于是,我走进了书房,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第四章 工作重压下的墙
(第三人称视角)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进“宏达财务咨询公司”的格子间,给电脑屏幕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灰尘。
林慧盯着面前的资产负respons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林会计,这份报表怎么回事?‘预付账款’这里的数据,跟上个月的对不上啊!”部门经理王总监把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摔在她桌上,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同事都抬起头来。
林慧的后背瞬间绷紧了。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报表,仔细核对。
“王总,这块是小李负责录入的,我复核的时候,他给我的原始凭证就是这个数。”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小李?”王总监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小李是新人,你这个做师傅的,就不知道多检查一遍吗?现在出了问题,你跟我说这是新人的错?”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那是同事们在假装忙碌,耳朵却都竖着。
林慧攥紧了手里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王总监是在杀鸡儆猴。最近公司效益不好,裁员的风声四起,王总监需要一个靶子来树立他的威信。而她,一个不多言不多语、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员工,是最好的人选。
“是我的疏忽。”林慧低声说。她不想争辩。在这个环境里,争辩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越是解释,在领导眼里就越是推卸责任。
“知道是你的疏疏忽就好!今天下班前,把这个月的账全部重新核对一遍,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准确无误的报告!”王总监说完,转身走了。
林慧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感觉那些数字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满了她的眼睛,钻进了她的脑袋。
她在这个公司待了十年,从一个青涩的实习生,做到了现在的主管会计。她自问对得起这份工作,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每一个小数点都兢兢业业。她以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就能赢得尊重。
可现实是,你做得再好,也抵不过领导的一句话。你所有的努力和专业,在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厌倦。她想回家,想回到那个被她打理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小世界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一点掌控感,一点安全感。家,是她最后的堡垒。
可是,现在这个堡垒也失守了。
她一想到回家要面对那个陌生的老人,心里就一阵烦躁。她不是讨厌公公,她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不习惯自己精心维持的秩序被打破。
公公的烟斗,总是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他看完的报纸,随手就放在沙发上。他喝水用的杯子,从来不放回杯架。这些细小的、无伤大雅的习惯,在林慧眼里,却像是一根根扎进皮肤的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个家,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她承认自己有洁癖,甚至有些强迫症。但这是她对抗外界混乱的唯一方式。在公司,她无法控制领导的偏见,无法控制同事的勾心斗角。只有在家里,在那个属于她的空间里,她可以通过擦拭、整理、归位,来获得内心的平静。
她觉得陈峰不理解她。他只看到了她的“不近人情”,却看不到她在外面受的委屈和压力。他觉得她是在针对他父亲,可她只是想守住自己最后的一点领地。
手机震动了一下,“爸今天心情不太好,你晚上早点回来。”
林慧看着那条信息,没有回复。她把手机屏幕按灭,扔到一边。
早点回去干什么?回去继续闻那股烟草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气味?回去继续看他把用过的东西随处乱放,然后自己跟在后面收拾?回去继续那场沉默的、让人窒息的拉锯战吗?
她拿起桌上的报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算了,还是工作吧。至少,这些冰冷的数字,不会带来任何情感上的困扰。它们错了就是错了,对了就是对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像人心,那么复杂,那么难懂。
第五章 父子谈心夜无声
晚上,吸尘器的轰鸣声终于停了。
家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我敲了敲父亲的房门。
“爸,您睡了吗?”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父亲穿着旧秋衣,站在门后,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愈发瘦削的轮廓。
“还没呢,进来吧。”
我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知道,他又在屋里偷偷抽烟了,抽完还小心地开了窗缝通风,以为我们闻不到。
房间里收拾得很整齐,甚至比我们自己的卧室还整齐。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桌上的东西也摆成一条直线。我看得出,他也在努力地适应着这个家的“规矩”。
“爸,您……还习惯吧?”我坐在床边,问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话。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沉默了很久。
“小峰啊,”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明天,让你弟弟来接我回去吧。”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爸,您说什么呢?您这才刚来……”
“我在这里,你们都过得不自在。”父亲转过身,看着我,他的眼神浑浊但清醒,“小慧是个好孩子,爱干净,勤快。是我这个老头子,一身的坏毛病,打扰到你们了。”
他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爸,不是的,是小慧她……”我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别为难小慧了。”父亲打断了我,“夫妻俩过日子,就像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因为我这块老石头,硌了你们的脚。”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曾经为我撑起一片天,如今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在这里,她心里不舒坦,你夹在中间也难受。一家人,何必呢?”他叹了口气,“再说,老家的院子,我还种了菜呢,几天不回去,该旱死了。”
他努力地找着各种理由,想让他的离开,显得不那么狼狈,不那么伤感。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是一个老师,在课堂上,我能给学生们讲几千年的历史兴衰,讲无数的人生道理。可是在家里,面对最亲的人,我却笨拙得像个孩子,连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
再留下来,只会让这个家里的裂痕越来越大。林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父亲的尊严,也正在被一点点地消磨。
“爸,是我没用。”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没能……给您一个安稳的晚年。”
“傻孩子,说什么呢。”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和你弟弟,都有出息,有自己的家,这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我回老家,清净,自在。想你们了,就打个电话,你们有空,就回来看看我。”
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心想,所谓的孝顺,不是把他接到一个看似光鲜亮丽的笼子里,而是让他能在一个舒心自在的环境里,有尊严地生活。这个城市里的家,对他来说,终究不是家,只是一个需要处处小心、时时赔笑的客栈。
那一晚,我和父亲聊了很久。聊我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聊他年轻时在工厂里的意气风发。我们都刻意地避开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临走时,我看到他放在床头的那个帆布行李包,拉链已经拉上了一半。里面露出了他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衫的一角。
他早就准备好了要离开。
我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客厅里,林慧已经收拾完了,她坐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看着手机。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甚至比以前更干净。
可是,我却觉得,这个家,空了。
第六章 高潮送别路漫漫
第二天一早,弟弟陈海就开车来了。
他把车停在楼下,没有上来,只是在电话里说:“哥,我到了。”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父亲已经穿戴整齐,还是来时那身深蓝色的夹克。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帆布包,和一个装着烟斗的木盒。来时有多少,走时还是多少,仿佛他只是来这里做了一场短暂的客。
林慧也起来了,她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忙着打扫,只是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紧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爸,我送您下去。”我说。
父亲点点头,走到门口换鞋。他弯下腰时,动作有些迟缓。
“爸,路上慢点。”林慧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
父亲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拉开了门。
从家里到楼下的这段路,很短,却感觉走了很久。电梯里,镜子映出我们父子俩的脸。我看到自己眼中的红血丝,也看到父亲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
(第三人称视角)
陈峰帮父亲打开车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陈海从驾驶座探出头,喊了一声“爸”,又对陈峰点了点头,兄弟俩之间没有多余的话。
老人坐进副驾驶,他没有立刻关上车门,而是转头看着站在车旁的陈峰。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陈峰眯了眯眼,他想说点什么,比如“爸,您在那边照顾好自己”,或者“过段时间我再去看您”,但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喉咙里的一阵酸涩。
最终,还是老人先开了口。
“回去吧。”他说,声音平静,“小慧一个人在家,你也上去陪陪她。”
陈峰点了点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强忍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人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在陈峰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有空……就回来看看。”
说完,他收回手,关上了车门。
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小区。陈峰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随着那辆车一起被带走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回到楼上,推开门。
家里静悄悄的。林慧不在客厅。父亲住过的那个房间,门开着。
陈峰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户开着一条缝,有风吹进来,扬起了窗帘的一角。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上,还残留着父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
他忽然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红包。就是昨天早上父亲拿出来的那个。红包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陈峰拿起纸条,上面是父亲那颤颤巍巍的笔迹:
“给阳阳买点好吃的,好好学习。”
短短的一行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峰的心上。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儿子面前是山,在学生面前是师长,在这一刻,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以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却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伤了父亲的心,也让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战场。
第七章 情感升华家之味
我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的房间里坐了多久。
直到外面天色渐暗,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模糊。
我拿着那个红包,走出房间。
林慧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是抱着一个抱枕,蜷缩在那里。她的身影,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个红包和纸条,放在了茶几上。
她看了一眼,身体微微一颤。
“爸走了。”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低。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空气中,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了饭菜的香气,只有一片死寂。
“林慧,”我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她,“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了抱枕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肩膀在轻轻地抖动。
我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沙发因为我的重量,往下陷了陷。
“我以为,孝顺就是把老人接到身边,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我以为,只要我努力调和,你就能够接受。我错了。”我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电视屏幕,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忘了问你愿不愿意,也忘了问爸想不想要。我自以为是地安排了一切,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受到了伤害。”
“爸在的时候,你觉得家里拥挤、混乱,失去了秩序。可是现在他走了,家里是干净了,安静了,可是……你觉得,这个家,还是家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指责。因为我知道,在这场家庭战争里,没有赢家。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也不想的。”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很累。公司里,老板天天找茬,同事之间勾心斗角。我每天都像在打仗一样。我只想回到家,能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干净安静的地方,喘口气。”
“爸一来,我感觉我最后一点领地都被侵占了。我控制不了外面的事情,我就想控制家里的。我承认,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对不起”。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也有错。我只想着尽我的孝心,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想过。夫妻,本该是一体的。”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我们脚下的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却照不亮我们内心的迷茫。
“陈峰,”她忽然说,“家,到底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我想了想。
“应该……是有烟火气的吧。”我说,“有饭菜的香味,有孩子的吵闹声,有老人的唠叨声。它可能不那么整洁,不那么完美,甚至会有些乱糟糟的。但它是温暖的,是能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的地方。”
“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更不是一尘不染,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样品间。”
林慧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地哭了起来。这一次,是彻底的释放。
我搂着她,看着父亲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把父亲送走,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个让我们重新审视婚姻、家庭和亲情的开始。
那个晚上,我和林慧聊了很多。聊她的工作压力,聊我的教学困惑,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我们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重新开始了解彼此。
周末,我开着车,带着林慧和阳阳,一起回了老家。
车子在院门口停下,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看到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们……怎么来了?”
林慧走下车,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走到父亲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爸,我……我给您炖了汤。”
父亲看着她,又看了看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我们在老家的院子里,吃了一顿饭。饭菜很简单,就是父亲自己种的青菜,和我从城里带来的肉。
可是,那顿饭,我却吃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