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母立刻站起身,命令仆人们收拾茶具,自己则迈着小碎步走到门口,低着头静静地等候。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匆匆进来通报:
“老爷带着客人正朝正堂走来。”
婆母立刻站起身,命令仆人们收拾茶具,自己则迈着小碎步走到门口,低着头静静地等候。
我和季玥也紧随其后,屏住呼吸,收敛声息。
公公季御史在都察院担任要职,官居从二品,他为人严肃正直,不怒而威。
在季府中,所有人都在他面前不敢大声喘气,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时,公公与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走近后,公公对那位男子说道:
“这是府中的家眷,冒犯了祈王。”
“没关系,嗯,我记得温家的二女儿已经嫁入了府中?”祈王的语调显得漫不经心,尾音中透露出一丝高位者的悠闲。
公公随即命令道:“青蘅,还不快拜见祈王!”
我低下头,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掠过,片刻之后,头顶上传来充满玩味的声音。
“不过短短几年,昔日以纵横捭阖之术立足的百年温家,在这座庞大的京城中,如今只剩下一位深居简出的弱女子,真是令人叹息啊!”
祈王身着泛着金光的袍服,缓缓步入正堂。
公公在进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责备道:
“修儿最近在外面行事过于放纵,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时间管教,你作为他的妻子,不加以劝诫和约束,岂不是无能?”
我低下头,恭敬地回应:“是。”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
婆婆和季玥的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季玥的一番话确实不无道理。
季修是那种越是被禁止,越是要去做的人。
他搬到庄子后,更是将事情公之于众。
沈知瑾不再担任太常寺的乐师,也不再是伪装成男子的女仆,更不必局限于城西庄子,成为一个无法登上大雅之堂的外室。
她身披价值连城的狐裘斗篷,头戴京城最流行的金镶玉钗,与季修形影不离,频繁出现在各种吟诗作对的聚会中。
因为她不仅精通诗词歌赋,还能对时事政治发表几句见解,一时之间名声大噪。
被公子哥们誉为“闺阁之外的奇女子”。
季修也时常回到府中。
但只是到前厅向父母请安,或是回到书房休息。
再也没有踏进我的院落一步。
……
当我再次见到季修时,我正从绣云坊的二楼缓缓走下。
他陪着沈知瑾在一楼挑选女装。
似乎是得知了婆婆寿宴允许她入府的消息,沈知瑾正兴高采烈地挑选着正式的礼服,向店员仔细询问。
与她满脸的喜气洋洋形成鲜明对比,季修站在一旁,手背在身后,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钗环的轻响,两人同时抬头看向我。
季修看到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楼上?」
绣云坊是京城中最昂贵、最高档的成衣店,店主只接待城中的富豪或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家属。
而绣云坊的二楼,据说只有极为尊贵的客人才能踏足。
「季夫人,真是巧遇。」
沈知瑾虽然也有些疑惑,但并未过多表现出来,她自信地微笑着向我打招呼。
我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转而对身后的老板说:
「把那件衣服包起来。」
老板恭敬地回答,「好的。」
随即,两位店员捧着一条锦缎绣竹袄裙走了过来。
沈知瑾注意到我对她不理不睬,轻轻地咬了咬她的唇瓣,突然伸出手指向那件袄裙,坚定地说:
「我已经决定了,就要这一件。」
我抬起眼睛,目光投向她。
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直直地与我对视,慢悠悠地开口:
「姐姐那天能够将那盘红果让给我,想来对于一件衣服,应该不会如此吝啬吧?」
「让不让并不重要。」我凝视着她,认真地问道:「只是,你真的有足够的钱买下它吗?」
季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我。
以往,无论在府内还是府外,只要我见到他,就会立刻迎上前去,温柔地呼唤「夫君」。
然而此刻,我不仅没有向他打招呼,甚至连他刚才的问题也装作没有听见。
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冷冷地开口:
「她买不起也没关系,我可以替她买。」
沈知瑾的嘴角微微上扬,声音中透露出极度的愉悦,「那就多谢季郎了。」
老板适时地插话,「这套袄裙采用了金丝绣线,售价为三百两银子。」
「什么?」
沈知瑾惊讶地发出声音。
季修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要知道,季修每月的俸禄只有五十两银子。
而平日里一件较为昂贵的成衣,价格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要不要?」老板礼貌地询问,「同样的款式还有一件。」
沈知瑾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季修看了看我,咬紧牙关说:「要。」
「银子可以先欠着,我明天会让人送来。」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我。
我点了点头,「可以。」
沈知瑾的脸色变得不悦,「老板,不是有两件吗,你还问她做什么?」
老板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说:
「我只是一个管事的,店里有人赊账,我自然需要询问一下店主的意见。」
沈知瑾愣住了,难以置信地说:「你说什么?她……是绣云坊的老板?」
季修也愣住了,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地凝视着我: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温家产业繁如星辰,我怎能一一细数给你听呢?”
沉默片刻,沈知瑾冷冷一笑,“姐姐依靠家族的庇护,真是好运气。”
我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为何总是称呼我为姐姐?我与你有何关联?即便他有意纳你为妾,现在你还未踏入家门呢。”
她的脸色微微僵硬,随即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我与季郎早已心灵相通,至于你们豪门深宅的那些繁文缛节,我并不放在心上。”
“知瑾确实不是妾室,也不应该称呼你为姐姐。”
季修突然轻声说道。
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是我季修的正室。”
“青蘅,她比你年长一岁,将来她入府后,应该是你称呼她为姐姐。”
店内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在沈知瑾难以掩饰的喜悦声中。
我与季修,静静地对视。在婆母的寿宴那天。
府邸装饰华丽,宾客如云。
当前朝局呈现出两位王爷争夺的局面,
太子势力薄弱,祈王后来居上,势头强劲。
皇帝病重已久,众所周知,新皇必将在他们两人中选出。
公公季御史近来与祈王交往频繁,因此来了许多高官显贵及其家眷。
每个人都不得不给祈王一些面子。
婆母头戴华丽的头饰,坐在上席,由季玥陪同,与各位夫人交谈。
我带领着管家、侍从和婢女们忙碌其间,处理各种大小事务。
季修和沈知瑾在一起。
在花亭中,一群世家公子们讨论着诗文,气氛愉快。沈知瑾穿着那件金绣袄裙站在他们中间,高声吟诵了一首小诗,赢得了一片赞誉。
“沈姑娘与季兄,才情相得益彰,真是天作之合!”
“以沈姑娘的见识和才能,别说是平妻,就是成为主母也是绰绰有余的。”
沈知瑾微微一笑,从容地说:
「你们这番话,反倒是小瞧了我。唉,后宅的女子实在可怜,她们整日被困在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琐碎之中,哪里知道天地的宽广,世界的辽阔。季郎已经答应我,将来不会束缚我的自由。虽然我是女子,但我有一颗不输给男子的雄心。」
「好!这正是女子应有的志气!」
「确实不愧是闺阁之外的奇女子!」
众人纷纷鼓掌称赞,季修的眼神中也流露出赞赏,
有人问道,「季兄的夫人是温家的女儿,记得温家还显赫时,温太傅曾放话,他的幼女只嫁给不二娶的郎君。现在虽然温家已经衰败,这平娶之事,她竟然愿意?」
季修冷哼一声。
「难道我还亏待她了吗?这几年我考虑到她家中的变故,待她如同珍宝,但她因此而自高自大,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被一个女子的心机所束缚。到时候那碗平妻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说完这番话时,目光转移,斜视着游廊这边。
我正带领着下人在廊上走过。
他们的声音毫无遮拦地传了过来,我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前行。
游廊一转,我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位身着华服、气质高贵的男子,他背对着双手,独自站在廊前欣赏园中的雪景。
我立刻弯腰行礼,「祈王殿下,打扰您的雅兴了。」
祈王转过头来,神色漠然。
「季夫人。」
「是。」
我正准备告退,忽然听到他冷冷地开口:
「宫中传闻,皇上秘密下诏让温家回京,你可曾听说此事?」
我回答道:
「臣妇未曾听说。这样的传闻每年都要流传一阵子,都是不实之言。」
他目光锐利地凝视了我片刻,轻蔑地笑了一声。
「想来是不实,你温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你那夫君怎敢如此对待你。」
他说完这番话后,却没有动作。
我也只好低头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他那慵懒的声音缓缓响起。
话题却突然转向了其他。
“我小时候在皇宫里,曾听父皇提起过你们温家,颇为引人入胜。”他说道。
“你们温氏一族掌握着三朝太傅令,堪称皇家的智囊团,旗下设有玄策堂、纵横院、绣衣署,历经百年,为我朝提供了军事、经济、人才等各方面的战略决策。”
“据我所知,你们温家是一个集团化的决策体系,每一代都秘密选出一位家主,选拔过程极为严格。温家的嫡系和旁系所有子弟,从十二岁起,就要经历多次模拟朝局的考验,比如漕运河道的规划、边境粮草的危机、九卿官员的反间计划……只有在这些考验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家主。一旦新家主诞生,他的身份永不公开,但在家族内部享有最高的决策权。”
“你的大哥温聿,文武双全。”
“你的二哥温荀,擅长军事外交。”
“你的三哥温澈,精于治国理政。”
祈王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么,季夫人,你们温家新一代的家主,是你三位哥哥中的哪一位?”寒风突然刮起,园中的雪花随着风势飘扬。
我低下头,轻声说道。
“臣妇不知,这是父兄与叔伯们的事情,我从不过问。”
祈王又向前逼近一步,威压之意如同即将发动的猛兽。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他,同时手缓缓向下移动,似乎要掐住我的脖子。
“还是说,你竟敢欺骗本王!”
声音突然变得阴沉,仿佛要将我吞噬。
突然,我伸出手。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猛地推开。
祈王没有料到我敢这么做,一时失神,向后踉跄了几步,与此同时,几名持刀的护卫闪现,准备将我拿下。
“你竟敢——”
祈王的愤怒之声还未落下。
一道厚重的雪幕如同天边的帷幕一般,沿着屋檐整齐地坠落,将刚才祈王站立的地方瞬间埋成了雪堆。
祈王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说:
“臣妇在情急之下冒犯了祈王,恳请祈王宽恕。”
在远处的花亭中,季修的目光如同锐利的箭矢,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突然站起身,步伐急促地向这边走来。
在游廊的尽头,公公和婆母带领着一群人,如同被风吹动的树叶,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
“放肆!你怎敢对祈王不敬!”公公走到我跟前,怒气冲冲地朝我吼道,手高高扬起,似乎要给我一巴掌。
“爹!”季修急忙喊了一声。
“算了。”祈王挥了挥手,语气平和地说,“事情有起因,不必责怪。”
季玥向前迈出一步,声音柔和地说:
“殿下,您的衣服湿了,我带您去擦干。”
祈王没有理会她,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片刻,然后说:“季御史,本王今日有其他事情,先行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去。
婆母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说:“青蘅,你差点给我们家带来灾难!难道你也想让我们季家落得你温家一样的下场吗?”
季玥被祈王无视,脸色尴尬,此时也咬着牙说:“爹!祈王连宴席都不参加,一定是生气了,您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解释!”
季修沉声说:“爹,这只是个意外,祈王刚才说不追究了。”
“闭嘴!”公公冲自己的儿子怒吼一声。
季修还想说话,被身后的沈知瑾轻轻拉了拉衣袖,于是他闭上了嘴。
公公冷冷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地说:
“温氏,跟我到正堂去。”
在充满讥讽、嘲弄、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我低下头,轻声答应了。
……
过了一会儿,在正堂。
众人透过敞开的门窗,远远地看到了屋内的情景。
我跪在正堂的“天地君亲师”牌匾下。
公公的脸色庄重,站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转身,背对着门口,恭敬地说:
“家主。”
我用帕子遮住脸,慢慢地开口。
“季御史,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季御史在我身后,声音平静地说:
「今晨,皇上的口中如同盛开了两朵血色之花,太医们经过诊断,认为他的生命之火不会超过三个月的燃烧。」
「宣王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悄然加入了太子的阵营,并且与关将军的营地建立了秘密的联系。」
「太傅与几位公子如同夜行的使者,不分昼夜地赶路,已经抵达了缭城,预计十日后将抵达京城。」
他的话语落下,如同石沉大海,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沉默了片刻,「祈王已经得知了密诏的秘密。」
季御史的声音如同紧绷的弓弦,「看来宫中的暗流还未完全平息,属下会立刻安排人手去处理。」
「好的,还有一件事情颇为棘手。」我缓缓说道。
「祈王刚才提到,皇上曾经向他透露过温家家主选拔的内幕,但他显然在说谎。皇上并不了解全部情况,他却能详细地讲述出来。」
「家主的意思是……」
我的目光如同深邃的夜空,凝视着上方的匾额。
「温家内部,有人的忠诚之心已经开始动摇。」
季御史的声音突然紧绷,「家主是否需要我通知绣衣署采取行动?」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不必,他尚且不知我的真实身份,这说明向他透露内幕的人并非家族的核心成员……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
季御史停顿了一下,又问道:
「关于修儿娶平妻的事情,属下应该如何处理?请家主指示。」
我缓缓站起身,用帕子轻轻擦拭脸颊,声音柔和地说:
「让他娶,他越是闹得沸沸扬扬,做得越是荒诞不经,我父兄的旅途就越是安全。」
「明白了。」
我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水,步履蹒跚地走向屋外。
季府的这座宅邸,虽然规模气派可能不及朝中的高官显贵,但园中的亭台楼阁、曲廊水榭的设计,在京城中堪称一绝。
这一切都在我嫁入季家前一年得以修缮完成。
毕竟,我身边不仅时刻有四名影卫如影随形,每日还需接收各类信息、发出号令。
曲径通幽,路转回环,这正方便了我行事。
当年皇上被贬时,温家可以选择去陪都应天府,或是偏远的西南黔州。
温家为了表达忠诚,选择了黔州。
众人皆以为我是为了带领三位兄长逃离朝廷的纷争,保护家族的命脉。
然而,兄长们不过是幌子。
温家全族迁往黔州。
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我。
温家每一代的家主,都会继承上一代家主的秘密势力,并同时培养新的私人暗桩。
季御史,就是祖父留给我的一份宝贵遗产。
他的官职不大不小,家中人员简单。
他的婆母和小姑子贪婪而市侩,却又胆小如鼠。
他的儿子季修,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我对他赞赏有加。
季府,表面上看起来是我不那么显赫的夫家。
实际上,它是我在京城的避风港。
在京城的四年里,我表面上是一位贤淑的少主母,实际上却在编织一个由情报、经济、司法、人才构成的四维控制网络。
宴会上每位官员的家事;千里之外的边关换防、粮草结余;宫中从皇上的病情到太监的调动……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现在皇上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皇权的斗争已经拉开序幕。
父兄的回归,各项部署已经接近尾声。
我们温氏一族。
是时候回来了。夜晚,厢房。
我刚吩咐完莲花奖赏今日值守的影卫。
院内响起了打更的声音。
毡帘一抖,季修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自从搬去庄子后,他从未踏足此地。
此刻,他站在门口,冷冷地问:
「跪堂的滋味,可好受?」
我沉默不语。
他又道:「有件事,你听了或许不高兴,但我想着还是提前告知你一声。知瑾已见过爹娘,他们皆已同意她以平妻的身份纳入季府。」
我点头,「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桩喜事。」
他盯着我,冷笑连连。
「你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究竟有何深意?我早已向你阐明,当今朝局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我在外行事步履维艰,不过是渴望寻找一位能够理解内宅与外界的女子,与我共话桑麻,相伴左右。然而你却因一己之私,以合离相要挟!青蘅,你的贪心如同无底深渊,若当初你能容下知瑾作为外室,今日之辱又从何而来?」
我轻叹一声,如同微风拂过湖面,「你也知是辱啊……」
「是又如何?」他的声音如同雷鸣般骤然升高,充满了愤懑,「当你拿出合离书的那一刻,你便将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谊践踏在了脚下!你既然如此轻视,我又有何不可?」
我凝视着他,语气温和地说:「季郎,我们能否和平分手?你当日许下的承诺,我嫁与你。如今你收回承诺,我们合离,这不是两全其美——」
「休想!」他的声音如同狂风暴雨,愤怒至极,双目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季修,只有休妻,没有合离!」
「下月初六,知瑾将入府,届时那碗茶你若不喝,就等着领休书!」季修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屋子。
当他行至窗外时,突然传来「哎哟」一声,仿佛是摔倒的声音。
「哪来的烂石头!」他愤怒地啐骂着离去。
我垂下眼帘,轻声询问莲花:「今夜院外谁当值?」
「阿九。」
翌日,我踏入宫中,去看望我的嫡姐温妃。
皇上对她情深意重,即使温家遭遇贬谪,她的地位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这几年我和她相见的次数并不多。
她经历了两次流产,身体虚弱,倚靠在榻上与我交谈。
「青蘅,宫里有人传言,我们的父兄他们要回来了?你可有听闻?」
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好被子。
「阿姐,外界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养好身体,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再强求了。」
她轻声叹息,仿佛微风轻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近来我总在回忆往昔,那时男孩子们在书院里埋头苦读,而我带着你在池边制作胭脂,你如同温顺的羔羊,对我言听计从,萧彧也对我百依百顺……」
我的目光如同掠过水面的燕子,轻快地扫过身后。
宫女们如同轻盈的蝴蝶,立刻上前,轻轻地掩上了宫门。
「阿姐,那些尘封的往事已经随风而逝,不必再提。」我的声音柔和得如同春日的细雨。
「我就是要提。」
她紧抿着唇,如同紧闭的花瓣,眼眶中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对萧彧怀有深情,但我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了温家而入宫。为何还要将萧彧赶至边关?他本是状元之才,胸怀壮志!青蘅,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他付出了多少努力,难道就因为我对他有意,就要让他的一生埋没在黄沙之中吗?」
我凝视着嫡姐,缓缓开口,如同溪水潺潺流淌。
「阿姐,是谁告诉你萧彧去了边关?」
嫡姐的目光如同定格的镜头,紧紧盯着榻旁的一块玉佩,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
初六,季府迎来了纳娶之喜。
由于皇上病重,一切仪式都从简而行。
我在房中书写信件时,婆母和季玥带着一群下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青蘅,为何管家竟敢阻拦我们进入库房?你难道想要逆天而行吗!」
我落下笔的最后一个字,不慌不忙地将信件叠好,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母女俩。
「我已安排人手在清点库房,还请稍等两日。」
季玥嘲讽地笑了笑,「你莫不是看到新人即将进门,想要将嫁妆单独分出来?」
我点了点头,「是的。」
母女俩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回答。
「你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嫁妆岂能任由你随心所欲!」
「娘,稍安勿躁。我看她是想借此机会扰乱今日的亲事,我们无需与她多费口舌,待喜事过后,爹爹和大哥自有办法处置她。」
“罢了,今日姑且不与你争执!我将从娘家带来的玉镯作为新人的见面礼,你立刻派人去取来!”我轻抿了一口茶,声音如同清风拂过湖面,平静地说:“我刚才说正在清点,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婆母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她的声音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连自己的嫁妆都不能动了吗?”
昨夜休息得晚,我感到一丝倦意,轻声呼唤:“莲花。”
莲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面无表情地站在婆母和季玥面前。
“我家小姐累了,请回吧。”
季玥愤怒地咆哮:“这是季府!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赶我们走!来人!快来人!”
身后的下人们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两人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眼见无人搭理,母女俩如同被激怒的野兽,气急败坏地往外走。
“反了反了!今日之事,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沉沉睡去。
在梦中,我和阿姐在池边欢笑着挤胭脂花。
白衣少年身姿挺拔,如同玉树临风,单手拎着花篮,笑吟吟地将花递给我们。
波光粼粼映照在他的脸上。阿姐的脸颊羞得如同桃花般红艳。
“小姐。”莲花轻声唤醒我。
我睁开眼睛,望向窗外。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我走进张灯结彩的喜堂时,季修一身喜服,刚和新娘子拜完天地,正绷着脸昂首张望门口。
眼神与我对上,他面色稍霁,轻吐一口气。几位公子笑喊:“季夫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该新人敬茶了!”
季修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低声道:“来了就好。”
我浅笑,款款走向侧首坐下。婆母乜斜着眼睛,朝我轻哼了一声。
今日来宾多是往日和季修沈知瑾走得近的朋友,他们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嘲讽地看着我。
平妻虽有例可循,但官宦人家却极少如此,毕竟此举让正妻难堪,而一般大户的正妻娘家多有依仗。
不同于我当前的困境。
沈知瑾端起茶杯,用一种充满同情的语气高声说道:
“妹妹,我知道你对我有所戒备,但实在不必如此!后宅中的女子一生都在挣扎,被困在这狭小的世界中。她们争斗的,无非是眉毛画得是否精致,云锦是否穿得漂亮,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妹妹,你接下这杯茶,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你一较高下,争夺胜负!”
这番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喝彩。
季修看着我,声音罕见地温和。
“青蘅,我也向你承诺,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依旧,绝不会有所减少。”
沈知瑾听到这话,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我注视着面前的两人,微笑着说:
“如果我不接这杯茶呢?”
两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
季修脸色极其难看,压抑着声音说:
“青蘅,不要胡闹。”
婆婆愤怒地开口:
“你四年没有生育,如果不愿意让我的儿子纳新妻,那就自己请求离开,领取一封休书!”
我问季修:
“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季修咬紧牙关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
“我母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沈知瑾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脸上露出喜悦。
我抬起手臂,轻轻挥动。
莲花双手捧着一份卷轴文书走了进来。
走到堂前,大声宣布:
“皇太后赐予合离的懿旨,允许温氏回归本家,嫁妆和田产全部归还,从此男女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内外宗亲不得妄加议论。”
季御史接过文书查看后,点头表示:
“确实是太后的懿旨。”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哗然。
季修身体一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婆婆和季玥也满脸震惊。
“不可能啊,你一个孤身女子怎么能够自立门户,合离后能去哪里?”
我突然站起身,面向门口露出笑容:
“父亲!大哥,二哥,三哥!”
众人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带着惊异之情投向了那个方向。
那些世家的公子们抢先一步认出了来者,他们的瞳孔仿佛被魔法瞬间放大。
“怎,怎么可能……”
父亲以及我那三位风度翩翩的哥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面带威严而不怒自威。
“青蘅,我们刚刚拜见过皇上,就立刻赶来接你了,应该不算迟吧?”三哥脸上带着笑意,声音洪亮地对我说。
他总是那么乐观开朗。
我轻轻一笑,回答道:“不迟,正是时候。”
父亲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声音深沉而有力:
“青蘅,随父亲回家吧。”
当我离开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像被施了定身法。
婆母和季玥的脸色苍白,他们的错愕中透露出一丝惊恐。
沈知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嫉妒、愤怒和恐惧。
季修则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静止的雕塑。
当我乘坐温家的马车离去时,身后传来季修那变了调的嘶喊:
“青蘅——”
大哥问我,“要不要停下来?”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继续前行就好。”
温家洗清冤屈的消息,如同惊雷般震动了整个京城。
皇上发布了诏书:
【温太傅官复原职,并赐予国公爵位,世代相传,永不更替。】
人们对这场悄无声息却又震撼朝局的变化感到目瞪口呆,纷纷猜测温家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的立场。
是太子,还是祈王?
然而温府却异常低调。
除了温太傅定期上朝外,温府整天大门紧闭,拒绝一切宾客和宴请,甚至连太子的好意也委婉地拒绝了。
我虽然深居简出,却比以往更加忙碌。
这几年建立的操控网络,一部分继续潜伏在暗处,另一部分则需要从暗处转向明处,否则在关键时刻无法维持局势。
幸运的是,现在不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
父亲和三位哥哥迅速展开了对接工作。
更令我惊喜的是,哥哥们的后代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温家第四代的继承者在岁月的洗礼中茁壮成长。
这场家族的劫难并非徒劳无功。
所有人都在暗中揣测温家的立场。
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着皇上驾崩的关键时刻。
总体而言,宫内宫外的一切变化都按照我的预演,一步步展开。
唯一发生变数的,却是嫡姐。
她突然拒绝听从温家的命令,主动切断了一切联系的桥梁。
那夜,父亲和我秉烛夜谈,叹息道:
「你阿姐更像你母亲,聪明却脆弱,在情感上投注太多,不似你……但她是这个计划的核心。」
我凝视着皱纹如藤蔓般爬满额头的父亲,轻声安慰:
「父亲放心,侍郎陈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我已通过她获得太后的首肯,每日去后宫抄经为皇上祈福。阿姐不肯见我,我就去见她。」
翌日,我的马车刚驶出温府,就看见在雪地中伫立的季修。
一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许多。
那件貂鼠大氅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莲花轻启朱唇,「这半月他偶尔来,也不多言语,站了一会便离去。」
我轻轻撩开车帘。
他脸上掠过一丝激动,又迅速恢复冷静,第一句话便是:
「我从未想过和离,更没想过休妻。」
我皱眉。
他抿了抿唇,又道:「我那时每日住在书房,其实是在等你来找我。」
我困惑,「你说这些有何用意?」
他的声音忽而变得低沉。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提出和离,我以为我们是要携手到老的,可你竟然说要和离,我那时很愤怒,愤怒到失去了理智。」
我提醒他,「季修,你已经有新的妻子了。」
他忽然伸手,狠狠地搓了下脸。
「我难以理解,她如今栖息于你的庭院之中,躺在你的床榻之上,使用你的梳妆台。我目睹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迷离之感,她怎能如此使用你的私物?这一切本不应发生,本不应……然而,究竟是怎样的一系列事件,将我们推向了今日的境地?」
他的目光如同无底深渊,凝视着我,面庞上刻画着深邃的迷茫。
「季修,从今往后,请不要在此地出现。」
「你这般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
我轻描淡写地说完,轻轻放下了车帘。
马车踏着雪地,发出哒哒的声响,渐行渐远。
我两次踏入宫闱,我的嫡姐都对我避而不见。
后宫的规矩森严,加之当前局势敏感,她决意不见我,我自然不便擅自行动。
第三次,我在抄写经文完毕后,不经意间在太后面前提起了儿时与姐妹间的趣事,她因此想起了自己闺阁中的往昔,说道:「温妃已经有一段时间未见了,你出宫时顺便去看看她。」
嫡姐见到我时,她的脸色冷若冰霜,让我感到陌生。
「温家已经重新崛起,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不欠任何人什么了,以后不必再给我传递任何消息。」
我带着悲伤说道:「阿姐,我们是一家人,你难道不想见见父亲他们吗?」
她的眼睛泛红,却发出了冷笑。
「不想。你们都是没有感情的傀儡,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青蘅,你尤其让我失望!」
我震惊地凝视着她。
嫡姐自幼便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母亲去世后,她待我如同母亲和姐姐一般,有时甚至宁愿自己吃亏也要保护我。
如此严厉的话语,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
我低下眼睛沉思了片刻,轻声说道:
「阿姐,你动用了隼驿?」
“是!”她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猛地将几封信笺如雨点般砸在我的脸上,“我动用了隼驿,揭开了许多隐藏的真相!萧彧已经离世了!他竟然在两年前就离开了我们!他那样一个阳光灿烂、勤奋刻苦、胸怀壮志的人,因为你们所谓的贪婪、虚荣,孤独地在荒凉的沙漠中结束了生命!”
信笺的一角如同锋利的刀片,在我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我如同雕塑般静止不动。
嫡姐突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那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凄凉。
“青蘅,他真正心仪的人是你,不是吗?那块玉佩,他原本是想赠予你的,却因为命运的捉弄,最终落入了我的手中。”
“这段时间,我仿佛洞察了许多事情。当初,当我向你坦白我对萧彧的倾慕时,你们的心早已紧紧相连了吧?但你城府之深,竟对我守口如瓶,让我像个愚蠢的傻瓜一样!”
泪水从我的眼中滑落,“阿姐,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一直是我心中最珍贵的人。”
她的眼睛充血,仿佛失去了理智。
“所以你为了我,就毁了他?让他离开繁华的京城,远赴边疆,是你下的命令吧?因此,温家新一代的家主,实际上是你!”
“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我的妹妹,自以为是为了我好,却放弃了自己的爱人,你们如此冷酷无情,都是没有心的怪物!我恨自己是温家的一份子!”
嫡姐发出了充满痛苦的悲鸣。
我沉默了许久。
突然,我开始取下发钗,解开了发髻。
我垂下一缕发丝,轻轻地放在嫡姐的面前。
她的眼眶中含着泪水,眼中充满了困惑。
“阿姐,你看,我已经有白发了。”我轻声说道,“我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白发已经快要掩盖不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眼中流露出震惊。
我继续说道。
“大夫告诉我,我因为忧虑过多,损伤了气血。”
我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但阿姐,我不能停下来啊。”
「或谓我为家族荣耀而战,或谓我无情冷酷。我仅知晓,温氏家族辅佐大业朝已逾百年,国家繁荣昌盛,四海升平,百姓享受着数百年来最为安宁的生活。」
「一个国家,若由皇帝一人独断,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憎分明,将影响至国家制度的构建,边疆的稳固,乃至百姓的衣食住行。」
「太祖早已洞察此决策之弊端,故而他自省自评,竭尽全力,培养家族英才,创立了温氏家族的集体决策体系。」
「温氏家族历经百余年,已积累了深厚的底蕴,其权力之巨,影响之广,甚至超越了皇权。温氏每一代家主,必须时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甚至不惜自我牺牲。」
嫡姐怔怔地凝视着我。
我转过头,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她。
「阿姐,你说我是没有感情的怪物。确实,不谈感情,不谈道德,不谈一个萧彧,只要能守护你我姐妹之情,守护温氏家族,守护这个由温氏辅佐的最好时代,我的青春、生命、血脉,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奉献。」
嫡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如泉涌般涌出。
我走过去,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阿姐,我需要你,温氏家族需要你。」
那夜,二哥来访。
他与萧彧曾是挚友。
「两年前,我途经玉阳关,与萧彧痛饮三天。他带我参观了一片榆树林,大笑着告诉我,那是他亲手一棵棵种下的,他说曾与一人约定,若能将那片荒地变为绿林,便能与她重逢。」
「我离开两个月后,他的城池遭到突厥的侵袭,为了保护城中的百姓,他率军奋战至死。」
「后来我又去探望了他一次。百姓在榆树林中为他立了一座石碑,称那是萧将军最喜爱的地方。」
他在桌旁放下了一块小小的黑色石头。
“我撷取了一片记忆,仿佛将他的灵魂带回了繁华的京城。”
我未曾察觉二哥何时悄然离去。
窗外的月光如同清澈的流水,波光粼粼。
宛如那年初遇的小池边。
少年脸上的光影,如同璀璨的星辰。
……
嫡姐重新建立了秘密的信件往来。
她透露,皇上已经起草了传位的遗诏,藏匿在一个隐秘之地。
太子与祈王都在紧锣密鼓地招揽人才,构筑各自的势力。
皇宫的局势,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腊月十五。
太后带领着皇室成员,前往天明山,为皇帝祈求福祉。
我也随行其中。
在下车休息时,祈王突然现身。
“温青蘅,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所以你早就知道你的父兄回京,却对所有人保密。”
他的目光冷冽,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惊恐地跪拜。
“殿下误会了,父兄奉皇上密诏,怎敢私下透露给我。”
他冷笑着,手背在身后,“看来你姐姐,还没有你更接近温家的核心。你能否帮我带个话,问问你家主是否愿意与我进行交易?”
我低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如果温家能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仅会授予你三位哥哥同等的爵位,并承诺永不剥夺,你的温家后人,也将永远不再遭受被罢免的痛苦。”
“四弟。”
太子带着一群侍卫,面带微笑地走来。
他总是面带笑容,看起来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啊,这位是温家的幼女吧,早听说你在太后跟前抄写经文,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我恭敬地跪地拜见。
“快起来,几年前我与你父亲关系不错时,你还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没想到几年不见,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祈王轻蔑地笑了一声。
“世人皆知太子喜爱美人,莫非你有什么企图?”
太子轻声一笑。
“温家的女子贤良淑德,我看让她成为太子侧妃,也是合适的。”
我微微皱眉,正要开口。
“不可!”
突然间,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声。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
竟是季修。
他站在祈王的门客之中,面色苍白如纸。
太子不悦地说道:「四弟,这就是你属下的胆量?竟敢如此对本太子说话,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直接拿人了。」
祈王微微一笑。
「太子,这你可误会我了。此人是季御史之子季少卿,也是这位温家女的前夫。」
季修向前迈出一步,跪倒在地。
「太子恕罪,微臣方才一时失言,实因情急所致。」
太子冷冷地看着他,「情急何在?」
季修高声说道:
「不怕太子和祈王见笑,温氏与我离婚,是因为我前些日子行为放纵,让她心灰意冷,但如今我已认识到错误,发誓要追回妻子。太子一向有成人之美的美誉,还望能成全微臣!」
太子的脸色几经变化,最终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我自然不能夺人所爱,只是温家如今已非昔日,你一个小小的少卿,情路恐怕会异常艰难。」
祈王朗声笑道:「这点太子不必担心,他既然跟随了我,我定会给他机会,让他官运亨通。」
太子看了我一眼,随即带领众人离去。
祈王淡淡地抛下一句话,「我方才说的话,别忘了。」
便也缓步离开。
季修走到我面前。
「青蘅。」
我缓缓站起身,「今日之事,感谢你替我解围,难得你想出这样的说辞。」
他神情复杂,低声说道:「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我回想起太子和祈王方才的对话,一时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他正欲再次开口,脸色突然一变。
突然间,他紧紧抱住我,身体转了半圈。
我震惊地看着他的脸。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他的双臂渐渐松开,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
背部,三支锋利的箭矢仍旧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有刺客!”
四周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如同惊涛骇浪。
我竭尽全力扶持着他,如同支撑着即将倒塌的大厦。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我,嘴唇微微颤动,伴随着鲜血的流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青蘅,我后悔了。”
回到京城半月后,季御史来访。
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岁月的痕迹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祖父当年在路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如同拾起一片落叶,带回府中悉心培养,后来安排他进入宫中,一路扶持他步步高升。
几十年来,他勤勤恳恳,忠诚不二。
但毕竟父子情深,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季修现在情况如何?”
“康复之路异常艰难,他性格执拗,总是念叨着对不起你,说是只有为你死去,才能弥补他所犯下的过错。”
我凝视着窗外的园景,沉默了片刻。
“我明天会去看他。”
季御史声音哽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家主。”
第二天,我回到了季府。
婆母和季玥见到我,脸色苍白,如同失去了血色的花朵,垂首立在一旁,眼中充满了惶恐和惊惧。
我径自走进内院,见到了季修。
他形容枯槁,躺在床上,被子下的身体几乎看不出任何起伏。
见到我,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好想念从前,想念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想念那几年我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我越是回忆,就越是痛恨自己……”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季修,你记忆中的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在尚书府的那次赏花宴?那是我和你父亲精心策划的。”
他深陷的眼睛眨了眨,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那天,我穿着你最喜欢的颜色的衣服,佩戴着你最爱的玉兰花,我早已洞悉你的喜好,所以在与你交谈时,你将我视为知己。只因为那时,温家已经选中了你的父亲,选中了你。”
「我对你的性情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并巧妙地加以利用。因此,当你宣称要娶我时,你父亲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你,而你反而更加逆反,这使得我嫁给你并留在京城,显得更加合情合理。」
「温家终究是要返回京城的,所以我注定会与你分离,即使没有沈知瑾,也会有其他女人或方法,只是你们恰好相遇,为我节省了不少麻烦。」
「父兄回京的路途充满了艰险,我每年都提前散播一些消息,随后证实它们是假的,实际上都是为了今年的计划。同时,为了混淆视听,我故意向你提出离婚,你果然被激怒,继而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我转过身,凝视着床上听得入迷的人。
「你以探花的身份出身,本应有更加辉煌的前程,但我当时的情况,丈夫不能太过显眼,所以你只能在太常寺担任一个小小的少卿。我事务繁忙,没有精力去怀孕生子,不能让情绪影响我的判断,因此四年来我们没有孩子。也因此,你壮志未酬,心生烦恼,结识了沈知瑾并产生了倾慕之情,这一切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我今天把这些秘密告诉你,一方面是因为你父亲对温家有恩,另一方面是因为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有我推波助澜的因素。第三是……」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曾经有一个人,我没有向他透露这么多,他极其聪明,不仅完全猜到了一切,还主动加入了这个局。我不想看到再有人重蹈他的覆辙。」
「季修,等你身体康复时,当今的朝局必然已经稳定,那时大业朝需要人才,需要新的活力,需要更多的人为国家,为百姓竭尽全力。」
「我常常感到时间紧迫,力不从心。黄河依然泛滥成灾,街头仍有饥饿的人们,监狱里还有冤魂徘徊,边关有人在战斗中牺牲……希望你能解开心中的结,放下男女私情,投身于更伟大的事业,实现你的壮志。」
离开季府的路上。
天空如同一位慷慨的施舍者,慷慨地洒落着洁白的鹅毛大雪。
我手中轻捻着一块石头,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沉思。
远处突然传来了丧钟的回响。
「当——」
「当——」
「当——」
我睁开眼睛,果断地下达命令:
「进宫。」
番外
正如青蘅所言。
当我的身体完全康复时,朝局已经尘埃落定。
新皇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祈王。
而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九皇子。
新皇的母亲早已离世,他年仅十六岁,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接受力量的培养。
在我加入温家集团几年后,我逐渐领悟了许多事情,才意识到温家决策层的布局之深远,行事之诡谲。
温家最初辅佐太子,后来评议发现太子不足以承担重任,于是自断臂膀,主动应灾,在家族最鼎盛之时毅然抛下一切,远走黔州。
太子势力衰弱,祈王后来居上。
两方对峙,维持了朝局的平衡。
温家远走时,留下了最不起眼的,也是最能干的家主。
一位弱女子,担负起了全部战略核心。
四年的蛰伏,终于完成了破局和布局。
皇帝驾崩的那一天。
太子和祈王两方兵力同时逼宫。
温妃作为留在先皇逝世时身边的最后一人,双膝跪地,高举遗诏。
得知传位给九皇子,太子和祈王难以置信,决意武力强夺。
没想到太子阵营中,宣王与关将军倒戈。
祈王那边,他最心爱的小妾将他的七个儿子绑在了阵前。
太子和祈王被押解去宁古塔时,百姓挤满了街头观看。
我也去了,却意外地遇见了沈知瑾。
她蜷缩在街头,弹奏着木琴乞讨。
自从拜堂那日之后,我无法再面对她。她非常愤怒,时常对我大喊大叫,与季玥争吵,我只好越发躲着她。
后来,季玥在屋内与吴公子私通时被我撞见,她高声嚷嚷要告官,我及时阻止了她,掏出了我所有的积蓄——五百两银子,让她悄然离去。
我听闻她后来成为了吴公子的外室,却不知何故最终流落街头。
沈知瑾对我恨之入骨,她咬牙切齿地诅咒我,声称若非我与吴公子相识,她也不会染上那令人厌恶的疾病。
我将身上仅剩的五两银子全部给了她,然后如同惊弓之鸟般逃离了现场。
……
新皇登基后,他励精图治,连续颁布了几道深得民心的政令。
我深知,这些政令背后一定有青蘅的影子。
青蘅那日的一番话语后,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久,再次睁开眼时,我感到心灵豁然开朗,耳目一新。
我开始勤勉尽责,努力成为一名称职的官员。
我的父亲对此感到非常欣慰,他大胆地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助我官运亨通。
我知道,青蘅时常会在新帝面前提及一些业绩突出的官员,于是我更加夜以继日,克己奉公,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心中默默期盼着,或许有一天,青蘅在谈论我时会说一句:「季修当官,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青蘅。
她似乎刻意隐姓埋名,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唯有一次,在温妃去世之际,我在宫门前偶然遇见了她,正准备登上马车。
尽管她还未到三十,我却惊异地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全白。
我跟随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来到了一个充满优雅与清静的宅邸。
后院想必种满了榆树,墙外落满了榆钱,景色宜人。
后来,我时常去那里静坐。
路过的人们都羡慕后院的宁静与平和。
只有我明白。
那后院中的女子。
掌握着天下的乾坤。
她虽然早生华发,却风姿卓越;
她虽然看似无情无义,却心怀天下;
在后代的史书中,她的名字从未被提及。
然而,对于她曾经度过的那段岁月,她如此评价:
「大业朝延续二百年盛世,其间海晏河清,吏治清明。」
「边关无战事。」
「百姓长享太平。」
来源:爱读书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