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局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蹲在卫生间里,用一根铁丝费力地疏通堵塞的地漏。
张局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蹲在卫生间里,用一根铁丝费力地疏通堵塞的地漏。
手机在客厅尖锐地嚎叫,像一道催命符。
“陈风!电话!”妻子林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油烟的火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甩了甩手上的污水,一路小跑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时间点,谁会用座机打过来?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张建国。
我们单位的一把手,张局。
我深吸一口气,用T恤下摆使劲蹭了蹭手,接起电话,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颤。
“喂,张局。”
“小陈啊,在家呢?”张局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甚至带着点笑意。
“在,在的。”我腰杆下意识地挺直了,仿佛他正隔着电话线审视我。
“嗯,我正好路过你们小区,前阵子听说你父亲身体不太好,顺道上去坐坐,看看叔叔。”
路过?我们这个老破小小区,除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哪条主干道路过这里?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啊?张局,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就坐坐,你别搞得那么紧张嘛。”他轻笑一声,“我大概十分钟到你楼下。”
“好的好的,我马上下去接您!”
电话挂断,我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
冷汗,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
林晚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的脸色,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谁啊?脸白得跟纸一样。”
“张……张局,说要来家里坐坐,十分钟就到。”
林晚的脸色也“唰”地一下变了。
她比我反应快,几乎是立刻就行动起来。
“愣着干什么!快!把阳台那几件没干的内衣收了!”
“客厅!你昨天吃的花生壳还没扫!”
“厕所!你刚才通地漏弄得到处是水,赶紧拖干净!”
她像一个临战的总指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我如梦初醒,魂飞魄散地冲向阳台。
家里瞬间变成了一个战场。
衣物乱飞,拖把横扫,抹布狂舞。
林晚一边把茶几上我儿子丢的奥特曼卡片扫进抽屉,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吼:
“茶叶呢?家里还有没有像样的茶叶?”
“好像……还有半罐西湖龙井,我爸上次拿来的。”
“拿出来!快!”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罐龙井,罐子外面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林晚接过去,用湿巾擦得锃亮,嘴里还在念叨:“待会儿水别烧太开,八十五度就行,懂不懂?”
我哪懂这个。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家里的窘迫,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墙角微微发霉的印记,沙发上洗不掉的一块油渍,甚至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饭菜余味,都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自尊心上。
“你赶紧换件衣服!”林晚把我推进卧室,“这件T恤领口都洗松了,像什么样子!”
我手忙脚乱地换上唯一一件没怎么穿过的Polo衫,对着镜子,感觉自己像个要去相亲的傻小子。
“还有烟!”林晚突然想起来,“家里没烟了!”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
我平时不怎么抽烟,偶尔来一根,也都是十几块的普通货色。
张局那种级别,平时抽的都是特供,就算没有特供,起码也得是软中华。
“我下去买!”我抓起钱包就要出门。
“等等!”林晚叫住我,从她的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又从我的钱包里拿了一张,凑在一起塞给我。
“买包软中华,要硬的也备一包,别买错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复杂。
“剩下的钱,买点好点的水果,别在小区门口那家买,去前面路口新开的那个精品水果店。”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她总是在这种时候,比我考虑得周全。
“快去快回!”她推了我一把,“我先把家里再收拾一下。”
我冲下楼,初夏的晚风带着一股热浪,吹得我有些恍惚。
十分钟。
张局说十分钟到。
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我不敢耽搁,几乎是跑着冲向小区门口。
小区门口的水果摊,老板娘正懒洋洋地摇着蒲扇,看到我跑得气喘吁吁,还打趣道:“小陈,赶着去投胎啊?”
我没理她,径直跑向路口。
那家精品水果店灯火通明,里面的水果个个光鲜亮丽,像假的一样。
价格也像假的一样。
一串晴王葡萄,标价188。
我喉咙发干。
最后,我挑了一盒看起来最饱满的草莓,一小串进口提子,还有一个泰国金枕榴莲。
林晚爱吃榴莲,但因为贵,我们很少买。
今天,算是借了张局的光。
结账,三百二十八。
我心疼得直抽抽。
这几乎是我一周的饭钱。
然后是烟。
烟酒店老板见我行色匆匆,直接问:“有急事?”
“来包软中华,一包硬中华。”
“好嘞。”
付完钱,我提着东西往回跑。
路过我们那栋楼下,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五楼,我家的窗户,灯火通明。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安安静静地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
车牌号很熟悉。
张局已经到了。
我心里一紧,脚步更快了。
走到楼道口,我却突然停住了。
我能想象到此刻家里的情景。
林晚,我那个平时在家穿着起球睡衣、素面朝天的妻子,此刻一定正襟危坐,泡着茶,说着得体的话。
而我,像个负责后勤采购的伙夫,气喘吁吁地拎着水果和烟闯进去。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羞耻感涌上心头。
为什么是我下去买东西?
为什么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要让林晚一个女人去应付?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我能早点评上科长,如果我能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如果我能给林晚更好的生活……
我们就不用在领导一次突如其来的“家访”面前,如此手足无措,如临大敌。
科长。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脑子里。
这次单位提拔,研发科科长的位置,最有力的竞争者就是我和小李。
我业务能力比他强,资历比他老。
但小李,会来事儿。
他三天两头往张局办公室跑,汇报思想,递烟送茶。
而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我总觉得,把工作干好,是唯一的硬道理。
可现实一次次地告诉我,光会干活,是没用的。
张局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路过”?
真的是“探望”我父亲?
我父亲身体硬朗得很,上个月还在公园跟人下棋赢了一整天。
这不过是个由头。
一个领导想了解下属家庭情况的由头。
一个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
我越想,心里越乱。
手里沉甸甸的水果,仿佛有千斤重。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再买点什么?
两条好烟?一瓶好酒?
可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了。
我在楼下徘徊,像一头困兽。
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赶紧上去,别让林晚一个人撑着。
另一个说,你现在上去能干什么?你懂怎么跟领导说话吗?别弄巧成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抽了一根烟,又抽了一根。
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我才猛地惊醒。
我在干什么?
我在楼下逃避。
把所有的压力,都丢给了林晚。
我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自然的微笑,提着东西,走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上了五楼。
家门虚掩着,没有关严。
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放轻了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门口。
我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
是张局在敲打我?还是在暗示什么?
我的耳朵贴近门缝。
最先传来的,是林晚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柔,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语气。
“张局,陈风他……其实是个很本分的人,不太会说话,也不会来事儿,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就扑在技术上。工作上的事,我们做家属的也不懂,但看他每天那么辛苦,我是真……真心疼。”
我的心,猛地一揪。
只听张局“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小林啊,陈风的工作能力,我是认可的。单位里,技术能比他过硬的,没几个。”
“是啊是啊,”林晚的声音急切了一些,“上次那个进口设备的技术攻关,要不是他带着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那个项目根本不可能按时完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张局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呷了一口茶。
“但是小林,现在这个社会,光会干活,是不够的。”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
我浑身冰凉。
“我知道,我知道。”林晚的声音更低了,“所以……所以今天才想请您来家里坐坐,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是想……跟您说说心里话。”
“你的心情,我理解。”张局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张局,”林晚的声音突然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这次科长的位置,您看……陈风他有没有机会?”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多想冲进去,捂住林晚的嘴。
这种话,怎么能当着领导的面问出来?
这不成变相索要官职了吗?
太掉价了!太不懂规矩了!
然而,我没有。
我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我听到张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林啊,这件事,不好办啊。”
“小李那边……也很有想法。”
“而且,他的群众基础,比陈风要好一些。”
群众基础。
多么冠冕堂皇的词。
不就是会拉帮结派,会请客送礼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
“张局,”林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音,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家陈风,就是个死脑筋,一根筋。他总觉得,只要把事情做好了,领导总会看到的。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我替他懂。”
“我替他懂。”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浮现出林晚的脸。
她嫁给我的时候,还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
她会拉着我去看午夜场的电影,会在下雨天不打伞在雨里奔跑。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世故,如此小心翼翼?
是我。
是这个家,是我的不争气,磨掉了她所有的棱角。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像是林晚站了起来。
“张局,我知道让您为难了。”
“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您一定要收下。”
心意?
我们家能有什么心意?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难道林晚背着我,准备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
钱?
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在那张银行卡里,密码只有我知道。
她哪来的钱?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吱呀”声。
我从门缝里,看到了客厅里的情景。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张局坐在我们家的旧沙发上,身子微微前倾。
而林晚,我的妻子,正站在茶几前,微微弯着腰。
她的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方方正正。
她把那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推到张局面前的茶几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
张局没有立刻去碰。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红布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是什么?
那块红布,我认得。
那是我们结婚时,我奶奶用来包首饰的,一直被林晚压在箱底。
红布下面,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想。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提前回家,竟然看到了这一幕。
我的妻子,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向我的领导“进贡”。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楼下抽烟,犹豫,彷徨。
怒火,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喷发。
我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林晚!你在干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变形。
客厅里的两个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了一跳。
林晚猛地回头,看到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无措,还有一丝被撞破的难堪。
“你……你怎么回来了?”
张局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小陈,你回来了。”他试图缓和气氛。
但我根本听不进去。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茶几上那块红布。
我走过去,一把掀开。
红布下,是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子。
盒子没有上锁。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砚台。
那方砚台,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遗物。
我爷爷是个老秀才,一生嗜墨如命,这方端砚,是他最珍爱的宝贝。
他临终前,亲手交到我父亲手里,说,这是我们陈家的根,是读书人的风骨,要代代传下去。
我父亲又传给了我。
我结婚的时候,我爸对我说:“陈风,爸没本事,给你留不下万贯家产。这方砚台,你收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处,都别忘了,我们陈家的人,脊梁骨不能弯。”
脊梁骨不能弯!
而现在,这代表着我们陈家风骨和脊梁骨的东西,被我的妻子,当成敲门砖,送到了我领导的面前!
“林晚!”
我猛地转头,双眼赤红地瞪着她。
“谁让你动它的!谁给你的胆子!”
我的声音,大到整栋楼都能听见。
林晚被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张局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小陈!怎么跟你爱人说话呢!”
他毕竟是领导,气场还在。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小林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就可以把我们家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吗?
“张局,”我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东西,我们送不起。”
“这个科长,我也不当了。”
说完,我“啪”的一声,合上木盒,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我那摇摇欲坠的自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从没被一个下属这样当面顶撞过。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泫然欲泣的林晚。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沉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
“张局!”林晚急了,想去拦。
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让他走!”我低吼道。
林晚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挣脱我的手,无力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哭声。
大门被轻轻带上。
张局走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林晚的哭声,和我的粗重的喘息声。
我抱着那方冰冷的砚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愤怒的雕塑。
我赢了吗?
我捍卫了我的尊严,我的风骨。
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胜利喜悦?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毁了。
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画上句号了。
得罪了一把手,以后在单位,我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穿不完的小鞋,坐不完的冷板凳。
甚至,可能会被找个由头,调到某个闲散部门,混吃等死。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眼前这个女人。
我看着蹲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林晚,心里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
“哭!你就知道哭!”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在卖!你在卖我的前途,在卖我们家的尊严!”
林晚猛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陈风……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我冷笑一声,“拿着我爷爷留下的东西,去给领导送礼,去求一个职位,这不是卖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在卖?”林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擦干眼泪,直视着我。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
那里面,有失望,有悲哀,还有一丝……决绝。
“陈风,你就是个懦夫。”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觉得靠自己的本事就能拥有一切。”
“可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你看看小李,他业务能力有你一半强吗?可人家为什么能跟你竞争?人家为什么能入领导的眼?”
“因为人家会做人!因为人家懂得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你呢?你除了会躲在技术部里写你的代码,你还会干什么?”
“你看到我跟领导说话,你觉得我卑微,觉得我丢了你的脸。”
“可你知不知道,在你没回来之前,我跟张局聊了多久?”
“我跟他聊你的技术,聊你的项目,聊你为了工作熬过的每一个夜!”
“我是在求他吗?我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你为单位付出了多少!提醒他这个科长的位置,你当之无愧!”
“至于这方砚台……”
她看了一眼我怀里的木盒,惨然一笑。
“你以为我愿意拿出来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宝贝吗?”
“我把它拿出来,不是为了贿赂,是为了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和‘态度’!”
“是想告诉他,我们家,为了你的前途,愿意付出一切!”
“这是一种姿态!你懂不懂!”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尖锐。
像一把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一直以为,她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做一件肮脏的交易。
我从没想过,在她的心里,这件事,是如此的……悲壮。
“我不懂。”我喃喃自语。
“是,你当然不懂。”林晚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绝望。
“你什么都不懂。”
“你只懂你的技术,你的代码,你那可怜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
“你不知道我为了给你凑一套像样的西装,去参加单位的年会,我对比了多少家店,砍了多少次价。”
“你不知道儿子想报那个乐高班,我犹豫了多久,最后还是没舍得。”
“你不知道你爸上次住院,我为了借钱,给我那个最看不起的表姐打了多少个电话,说了多少好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活在你的世界里!”
“陈风,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看我,转身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抱着那方砚台,愣在客厅里。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我坚硬的外壳,射进了我最柔软的内脏。
是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看到她把砚台推到领导面前,却没看到她为此做出的心理挣扎。
我只觉得屈辱,却没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以为我在捍卫尊严,其实,我只是在捍卫我那点可笑的、脆弱的男性自尊。
而她,我的妻子,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她比我更懂生活。
也比我,更勇敢。
我走到卧室门口,抬起手,想敲门。
手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太轻了。
这两个字,根本无法弥补我刚才对她造成的伤害。
我颓然地放下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怀里的砚台,沉甸甸的。
我第一次觉得,它如此烫手。
它不再是风骨的象征。
它是我狭隘、自私、愚蠢的罪证。
夜,很深。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腿麻了,心也麻了。
卧室的门,一直没有开。
我和林晚,只隔着一扇门,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我们结婚八年了。
从最初的激情,到后来的平淡,我们以为我们已经足够了解彼此。
但今晚,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她。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用心去了解过她。
我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我把她的操劳,当成生活的常态。
我甚至,在她为我拼尽全力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我真是个混蛋。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的。
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我知道,是林晚给我盖的。
茶几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一份三明治。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卧室的门开着,里面已经没人了。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拿起手机,看到她凌晨五点给我发的一条微信。
“我带儿子回我妈家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
“早饭在桌上,记得吃。”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吃早饭。
我没有胃口。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每个角落,都有她的影子。
厨房里,她用过的围裙还挂在那里。
阳台上,她种的花,开得正艳。
卫生间的镜子上,还残留着她昨晚溅上去的水渍。
这个家,没有了她,就只是一个冰冷的空壳。
我不敢去想“冷静一下”这四个字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害怕。
我怕我会失去她。
我浑浑噩噩地去上班。
单位里的空气,异常诡异。
同事们看到我,眼神都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我知道,昨晚张局从我家黑着脸出去的事,肯定已经传开了。
我成了单位里最新的笑话。
一个敢当面顶撞一把手的傻子。
小李见到我,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陈哥,想开点,不就是一个科长吗?凭你的技术,到哪儿都饿不死。”
我看着他虚伪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研究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数据。
我只是呆呆地坐着。
脑子里,全是林晚的脸。
她哭泣的样子,她失望的样子,她决绝的样子。
一遍又一遍,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终于明白。
那个科长的位置,对我来说,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职位。
它是压在我肩上的一座大山。
我渴望翻过它,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让林晚,让这个家,能过得好一点。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了她而奋斗。
但我错了。
我只是在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实现我自己的价值。
我从没问过她,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也许,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科长夫人,不是什么大房子。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能理解她,心疼她,和她一起分担风雨的丈夫。
而我,却亲手把她推开了。
中午,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陈风,你跟小晚怎么了?她今天一早就带着孩子回来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问她什么也不说。”
我妈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妈,没事,我们就是……闹了点别扭。”
“什么别扭能让小晚哭成那样?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我沉默了。
“陈风我跟你说,小晚是个好媳妇,我们家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知道,妈。”
挂了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要去找她。
我要当面跟她说,对不起。
我冲出办公室,第一次在上班时间,早退了。
我一路狂奔到岳母家。
岳母家也在一个老小区,比我们家还旧。
我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上去。
开门的是岳母。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阿姨,我……我来找林晚。”
“她不想见你。”岳母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知道我错了,阿姨,你让我跟她解释一下,就说几句话。”
“有什么好解释的?把一个女人逼得大清早抱着孩子跑回娘家,你还有脸来?”
岳母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阿姨,求你了。”我几乎是在哀求。
也许是我的样子太狼狈,岳母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侧身让我进去。
“她在房间里,你自己去说吧。”
我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
林晚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给我儿子讲故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儿子看到我,高兴地喊了一声:“爸爸!”
林晚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侧脸。
她瘦了。
才一天不见,她的下巴就尖了。
“对不起。”
我说出了这三个字。
很轻,但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林晚没有反应。
“昨晚……是我混蛋。”
“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该……不该误会你。”
“我错了,林晚。”
我蹲下身,想去拉她的手。
她却像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
“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走吧,我累了,想休息。”
她的冷漠,比打我骂我还让我难受。
“林晚,”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家?”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哪个家?那个让你觉得丢脸,让你觉得屈辱的家吗?”
“不是的!”我急了,“那个家,没有你,就不是家!”
“以前,我总觉得,男人就该在外面打拼,赚钱养家,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我以为我做到了,我以为我给了你我能给的最好的。”
“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给你的,从来都不是你想要的。”
“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无视了你的付出。”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
“林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让我重新学着,怎么去爱你,怎么去经营我们的家。”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岳母家,在我妻子和儿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林晚看着我,眼神里冰冷的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儿子从床上爬下来,用他小小的手,帮我擦眼泪。
“爸爸不哭。”
这一声“爸爸不哭”,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我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背上。
是林晚。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的眼眶,也红了。
“陈风,”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知道吗?我拿出那方砚台的时候,心也在滴血。”
“我比谁都清楚,它对你,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
“但我没办法。”
“我看到你为了那个科长的位置,整夜整夜地失眠,偷偷地抽烟,我就心疼。”
“我不想看到你那么累,那么辛苦。”
“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哪怕,是用一种你最不屑的方式。”
“我没想过你会提前回来。”
“我也没想过,在你心里,我竟然是那样一个……不堪的女人。”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拭去。
“是我不好。”我说,“是我混蛋,是我用我那点可笑的骄傲,伤害了你。”
“林晚,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好吗?”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
“前途毁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但这个家,不能散。”
“你和儿子,是我的一切。”
林晚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又要拒绝我。
她却突然,扑进了我的怀里。
“陈风,你这个傻子!”
她抱着我,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几天所有的委屈、心酸、绝望,都哭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了。
什么科长,什么前途,什么尊严。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怀里的这个女人,还在。
我们的家,还在。
那天下午,我带着林晚和儿子,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林晚接到了她闺蜜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事了,已经和好了。”
挂了电话,她对我说:“我闺蜜说,她老公单位也提拔,她送了两条和天下,一条爱马仕皮带。”
我沉默了。
“她说,现在都这样。”林晚看着窗外,幽幽地说。
“以后,我们不这样了。”我握住她的手,“我不想你再为了我,去委屈自己。”
林晚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之后的生活,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张局会给我穿小鞋。
但并没有。
他见到我,还跟以前一样,点头,微笑,偶尔还会问问我的项目进展。
仿佛那天晚上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科长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不是我,也不是小李。
是从别的部门,调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单位里议论纷纷。
有人说,张局这是在搞平衡,谁也不得罪。
也有人说,张局是故意晾着我们,杀鸡儆猴。
我不在乎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但心态,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为了升职,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份工作。
喜欢攻克技术难关后,那种巨大的成就感。
没有了功利心,我反而做得更好了。
半年后,公司有一个去德国总部培训的机会。
名额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机会会给新来的科长。
但张局,却在会议上,亲口点了我的名。
他说:“这个项目,只有陈风最熟悉,也只有他,能把德国最先进的技术,完整地带回来。”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很惊讶。
包括我。
会后,张局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和我聊了很久。
他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
他只是说:“小陈,你是个好苗子,是块搞技术的好材料。”
“但有时候,技术好,不代表所有。”
“一个团队的领导者,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情商,有格局,有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
“你以前,太直,也太傲。”
“那天晚上的事,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
“它让你摔了个跟头,也让你看清了很多东西。”
“年轻人,摔一跤,不是坏事。”
我端着茶杯,手微微发抖。
我一直以为,张局是个官僚,是个只看重人情世故的领导。
但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他看得比我远,也比我透。
“谢谢您,张局。”我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张局摆摆手,让我坐下。
“你爱人,是个好女人。”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她很爱你,也很懂你。”
“好好珍惜吧。”
从张局办公室出来,我站在单位的走廊上,看着窗外,百感交集。
我拿出手机,给林晚发了条微信。
“老婆,我可能要去德国出差三个月。”
林晚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真的吗?太好了!这是好事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喜悦。
“可是,要去三个月,你和儿子怎么办?”
“我们能有什么事?你安心去,家里有我呢。”
“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挂了电话,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林晚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替他懂。”
是啊。
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从来不是我自己。
而是她。
是那个愿意为了我,收起自己的羽翼,走进世俗的烟火里,为我遮风挡雨的女人。
至于那方砚台,它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房里。
我每天都会擦拭它。
它提醒着我,我们陈家的风骨。
也提醒着我,我曾经,是多么的愚蠢和狭隘。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遗物。
它是我和林晚,我们这个家,一次深刻的洗礼。
它见证了我们的争吵,我们的眼泪,也见证了我们的和解,和更深的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
它会用最残酷的方式,让你摔倒。
也会用最温柔的方式,让你成长。
而我,很庆幸。
在我摔倒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把我扶起来。
并且,一直陪在我身边。
来源:错过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