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第一次听老苏发火,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沟壁像切开的年轮,泥土里冒着潮气。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学者问:“你们说这是城,凭什么?”老苏没抬头,只说了句:“凭地面以下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他把灰铲挪远一点,示意我们看那条弯弯折折的暗沟,“别急,历史不靠嗓门大。”
在土里掘出的答案:一个考古人的故事
西方古代史的槽点在于——没料到我国近几十年在考古领域的丰硕成果,使得西方不少现有的文明露了馅,对比海量名副其实的文明古迹,破绽百出。
我第一次听老苏发火,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沟壁像切开的年轮,泥土里冒着潮气。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学者问:“你们说这是城,凭什么?”老苏没抬头,只说了句:“凭地面以下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他把灰铲挪远一点,示意我们看那条弯弯折折的暗沟,“别急,历史不靠嗓门大。”
说实话,我当时也憋着一口气。外头老有声音拿我们祖先的事挑刺,问这问那,一副只要不是他们讲过的就打个问号的姿态。可一到工地,见到陶片、骨器、城壕、祭祀坑,一粒粒从土里露出来,心里反倒稳了。你说争辩有啥用?人家要的是实物,我们也就拿实物回话。
老苏年轻的时候,跑过安阳,拜访过从前做殷墟的前辈。他讲起那时候,眼睛里还有火。他说:“我们早在新中国之前就挖到东西,只是那时条件差。后来国力一撑起来,工具好、人手齐,很多洞都能打下去,很多话也能说得更硬气。”他不爱在公开场合夸大,但每次站在沟沿上,看着一道砂层下面贴着灰坑,就像盯住了自己心口那根弦。
改革开放后的一段年头,田野走得多,收获也狠。北边的河谷里,贾湖一座小台地,让我们见到几只骨笛。吹吹试试,那声音清亮得很,六合风一过,都觉得跟着起伏。有人说这不就是管子嘛。有一天晚上,老苏让一个会乐理的小伙子照着孔距试音,七声音阶能跑,能成简曲。第二天老苏掰着指头念:“谁说我们的乐器是跟着别人学的?咱们自己吹得响,何必替别人的谱子点头。”
西安那边,半坡的坑里一层层刨下来,是炊烟、屋基、墓坑,绳纹在陶上绕成曲线,像一个小村子的呼吸。到渑池,仰韶的彩陶,一只只从灰坑里出来,光是看你就知道会有新的花样。老苏说,彩陶不是一个人的手艺,也不是一年半载的风气,是一地的人聚着心气儿做出来的。有年冬天,我们在西北跑线,风大得能把人吹出泪,路边有人问:“你们找到啥啦?”老苏从背包里摸出一片彩陶片,递过去:“这个漂亮不?”那人一看,从“啥也没有”的怀疑变成了“这真细”的赞叹。
江南的水汽重,河姆渡的木桩房子和稻谷印子,像一首湿湿的诗。阳光斜过的时候,木构件的纹理像年轮一样发亮。有人喜欢把南北分开说,像唠家常似的:北边怎么,南边怎么。可站在稻作的田埂边,看着那片压在泥里的谷壳,谁还舍得分?老苏笑:“长江、黄河,不是一条溪流,是两碗水合在一锅汤里。”
再往中游走,石家河,城壕绕着台地转,瓮城、外郭、沟壑,层层有序。玉器堆在一起,抛光得像水面。与其说像个“部落”,不如说已经开始有规矩有分工。我们从沟底往上仰,看那道道灰坑的切面,像一幅没画完的图纸。有人在旁边嘀咕:“这算不算国家?”老苏懒得吵:“先把土过三遍,再来拟概念纸。”我当时有点忍不住,心想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动不动就有人盯着“配不配叫文明”。可在别的地方,一堆石块、几页纸,就能阔谈半天。
当然,还有几次让所有人血压陡升的时刻。四川那边出土一排排古怪的青铜面具,眼睛圆圆的、鼻梁直直的,青绿的光在午后比太阳还刺。第一次,我就被盯得背后发凉。有人跑来嚷:“这不是你们的!”又有人接:“这是不是造假?”老苏那回没吭气,他把手伸进祭祀坑边,轻轻摸过一片铜皮,“什么叫我们的?什么叫不是我们的?站在这片土地上,它从哪儿来的你都得问问它自己。”
我们不是没吃过“文化”和“文明”的偏心饭。早些时候,一说起这片土地的年岁,有人就往“几千年”上限划线。直到北方青铜大规模亮相,很多定语变了口气。但也就那样,某些嘴脸还是会摆出来:你们这只是单体文化,没有系统。老苏只说:“慢慢看。”他有一套脾气,遇到人家咄咄逼人,他最爱的应对就是把一堆堆标本摆出来,标号、标层、照片,一样样对。纸再会写,也顶不过土里的层位。
良渚那头,是我记得最鲜的一个夏天。城墙斜坡错落,水利像一张巨大的弓,遗址区的草在风里起伏,像一面沉默的旗。那次我们围在小屋里看手机直播,听到“列入世界遗产”五个字,屋里老少都没出声。等静了十几秒,老苏终于说:“这回,总算不必再解释这个‘城’字了。”他其实早几年就身体不行了,走两步要停一下喘,但那天他往外走得很快。踮出门口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他回头冲我们笑:“别在屋里庆祝,出去透口风。”
有人会说,我们是不是非要跟谁比?我看也不是争口气的事。你说地中海边那几座石头楼,几页羊皮纸,传唱千年;我们这边,骨管能吹、陶彩能画、城墙能修、水利能用,放在你们那儿大概要被当成神迹。可到了这儿,就有人上来问“你确定吗”“你们有没有文字”。那就先不吵,搬证据。要看墓?殷墟的地里摆着;要文书?甲骨上刻得明明白白;要看一套完整的生活痕迹?走去河谷、去丘陵、去湖泽,东西南北,哪一块都能点出名字。
我跟着老苏跑了些年,才知道考古这行和争吵其实没啥关系。天热,汗进眼睛;天冷,手背裂口子。春节常常不在家,小孩电话里问什么时候回来,自己也只能说等开春。老苏的腰是那年冬天坏的,夜里疼得他直打哆嗦。第二天他还是去沟边,扶着梯子慢慢下去。有人劝他:“您坐着指挥不行吗?”他摆手:“不见到土,我心里没底。”那句“没底”,我到现在都觉得它才是考古人最实诚的话——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
前些年,来了几个老外同行,站在石家河的沟沿上,人很客气,但问题挺硬:你们这儿的体系性如何?有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连续?老苏点点头,让他们等一会儿。我们把几批样本、标尺照片、地层关系图搬出来,一件件讲。他们问:“古书怎么说?”老苏笑笑:“古书我们也看。但你们要看纸,我们得让土先说。”散场的时候,其中一位在本子上写了几页。我不敢说那一刻就改变了谁,但至少,风把尘土吹起来时,不再只是我们在说。
你可能会问,那些远方高坐的圣城、神坛,我们要不要去怀疑?我常想,我们不是为了摔杯子去找别人麻烦。只是既然审视是门学问,那就互相对等。别人可以拿诗歌当线索,把碎石缝进史诗;我们把青铜、玉器、城墙、粟米、稻谷、骨笛捧出来,不该被嫌弃“太泥太土”。如果他们能质问我们的夏,我们也能礼貌地问一句:你们某些故事,除了优美的韵脚,还有没有铲子能碰到的实证?
老苏后来说,他这一生最喜欢的声音不是掌声,是骨笛在黄昏里那几声颤音,像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边走一边回头。他也有遗憾,许多坑还没刮到底,许多城还没画全图。可他总说:“不急,土在这儿,慢慢挖。”我们这一代跟在他后头,耳朵里也装了这句慢。历史究竟该怎么被相信?也许不用急着写定论。让那些城壕的弧线、河谷的稻香、甲骨上的划痕、骨笛上的七孔,在风里排成一行,像在对谁眨眼:你信不信,反正我在这儿。我们问别人,也问自己。灯一灭,沟里还亮着一线白,像一条温柔的脉。
来源:奇幻清泉RY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