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街上乞讨到半个吃剩的馒头,满心期待着想拿回破屋檐下救母亲一命的时候,一条野狗扑出来咬住了我的手。
我是侯府的烧火丫头。
侯府里有位尊贵的公子。
公子有位珍爱的未婚妻,温婉聪慧,还教我读书识字。
然后有一天,我给公子下了药。
1.
第一次见到二公子,是在流民聚集的东城。
那时候我母亲快饿死了。
我在街上乞讨到半个吃剩的馒头,满心期待着想拿回破屋檐下救母亲一命的时候,一条野狗扑出来咬住了我的手。
我想它大概看上的是我手里的半个馒头,可它既然都咬着了我,也就不打算放弃这到口的新鲜血肉。
所以它尖利的牙狠狠咬住我的手臂撕咬,差点就要咬断我的手臂。
我绝望地嘶吼着,满地打滚,拼命求周围的人救救我。
可是没有人动。
恶狗凶残,嘴里还滴着血,实在太可怕了,没有人会愿意为一个小乞丐伸出援手。
我终于没了力气,已经痛得麻木,眼看着那恶狗撕下我手臂上一块肉两口吞掉,滴血的尖牙冲我的喉咙刺来。
我绝望的闭上眼,心里只想着,母亲还在等我。
然后我听见了一阵风声。
「刷」的一声。
害怕了很久的剧痛并没有扎进喉咙。
我胆颤着睁开眼,看见撕咬我的恶狗被一杆长枪扎透,挂在街旁的柱子上,牙上还滴着我的血。
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公子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没事了,别怕。」
冬日浅淡的日光描摹出他疏豪磊落的眉眼,伸向我的金色铁护腕上跳跃着一点光亮。
可我手臂洞穿、血肉淋漓,自然不是真的没事。
也不可能真的就不怕了。
所以我捂着手臂爬起来去捡地上沾着血的半个馒头。
然后再也没看一眼救我的公子,只是踉跄着往母亲躲雪的屋檐下跑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把馒头给母亲送去。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候我大约已经是痛饿交加,神志不清了。
竟也没想着要向救我的公子道谢。
哪怕只是一句「谢谢」,我也没说。
2
可是母亲还是死了。
她吃到了我带回去的半个馒头,流着泪,一点一点咀嚼着辛苦地咽了下去,却还是在半夜的大雪里静静地死去。
屋檐挡不住大雪,母亲抱着我蜷着,早上我被冻醒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我睁着眼躺在她冰冷僵硬的怀抱里,看着屋檐下挂着的冰凌一点点融化,听着一滴滴透明的水珠「啪嗒啪嗒」砸到地上。
直到冰凌全部融化,我才蠕动着从她僵硬的臂弯里爬出来。
父亲正在这时候回来。
他不知道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走到屋檐下就踹了母亲一脚。
然后骂了一句「晦气!」,转身就要走。
我满腔怒火,冲上去抱住他,就像昨天咬我的那条恶狗一样,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我以为会被他甩开,但他没有。
他居然捏着我的下巴嘿嘿笑起来:「还有个臭丫头,这下没人护着你了吧?!」
然后他把我绑起来,卖给了人牙子。
我那时候已经十四岁,可是长久饥饿让我跟棵豆芽似的,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在我眼中远离。
一同远去的,还有我那个烂账爹数着铜板流着涎水远去的背影。
他对我最后的一点仁慈,恐怕就是没把我卖给花婆。
虽然我很清楚,他没有把我卖给花婆,不过是因为他遇见的第一个牙婆,不是花婆子而已。
3
也许是命运吧。
那时正值宁远侯夫人过世,宁远侯爷将夫人的陪嫁诸人发还身契放出府去,府中人手紧缺,牙婆趁着这机会把我们一整车小丫头都卖给了宁远侯府。
临走时,牙婆拎着卖我们的银子说:「你们这些流民家的丫头本是不可能进得了堂堂侯府的,是宁远侯府心善才留下你们,你们可得好好做活,别生那些狐媚心思拖累我李牙婆名声!」
牙婆说得没错,宁远侯府高门显贵,是太子的外亲,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是我们这种下等人能多看两眼的。
更何况宁远侯府家风清正,是卖做奴婢之人顶顶好的去处。
我第一次过上了有衣穿有屋住,能吃饱饭穿得暖的日子。
甚至第一次拿到了「钱」这种东西。
宁远侯府宽厚,我这种签了死契最低等的一个烧火丫头,每月居然也有三十文的月钱。
这样的生活,像做梦一样。
生活太美好了,我生怕主家不要我,又把我卖了,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因此做工格外认真仔细。
柴火是要劈得一样粗细的,摆放是要一根根摞整齐的,就连烧火都要一丝不苟紧紧盯着。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这样做活的丫头,是不招丫头们待见的。
好像处处都显出我一样。
因此明明有一车七八个丫头一起被卖进侯府,但我居然也没认识什么要好的朋友。
好在负责厨房的管事大娘是个实诚人,没多久就注意到了我,问我叫什么。
我爹已经把我卖了,我不想再叫周二丫。
扭头的时候我看到眼前一棵老树,树皮虬结,可枝头却在冬风里鼓出了点点绿芽。
「我叫春芽。」
从今天起,我就叫春芽了。
4
我在宁远侯府当了三年的烧火丫头。
烧火丫头是丫头里等级最低的,人人都能使唤我。
可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日子了。
所以我片刻不敢懈怠。
三年后,十七岁那年,因为手脚勤快麻利、做事仔细,我被调去了二公子的院子做洒扫丫头。
二公子要成亲了,院子里人手不够。
我在宁远侯府三年,却从来没有去过前院,第一次去二公子的院子,我雀跃不已,跪在地上拜见二公子的时候都有点走神。
从砖缝里一棵青草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听见二公子明朗的声音说:「春芽?这名字还挺可爱,不改了,留着吧。」
于是我赶紧顺从地磕完头,心里紧张,又有些忘了规矩,居然直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坐在亭子里的二公子。
我看到了二公子的脸。
俊逸爽朗、疏豪磊落。
是从恶狗口中救下我的那位公子。
风轻轻吹过,枝头上的柳叶随风轻轻地摇动,砖缝里的那株青草在树枝间洒下的金色阳光里摇曳着。
二公子身边的长随呵斥我:「你怎么直愣愣地看着公子!低头!」
我忙不迭地垂下头,听见公子无所谓说:「六安,你家公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看两眼又不掉块肉。」
我垂着头,默默捂住了手臂。被恶狗撕咬过的血肉早已经重新长好,不疼了。
我想起来,那时二公子救了我,我还没对他说过谢谢。
5
我从此被分配到二公子院子里打扫院子。
打扫院子其实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宁远侯府又是将门府第,不讲究那些什么高深的意境,只要心细一点、手脚勤快一点就能干得很不错。
所以我经常有一些小小的闲暇时候。
起初这些闲暇时光我都用来发呆休息,后来我听见二公子骂六安:「跟了我这么多年,字都不认几个!」
我就想,我要学字。
一个粗使丫头想学字是找不到先生教的。
我就自己想笨办法,先从庭院里那些看起来飘逸非凡的匾额开始学。
有时候二公子吩咐着要去哪个地方,我就去看那里的匾额。
我那时不知道有些匾额上写的不是地名,更不知道有些字听起来差不多,实际上南辕北辙,所以一边认一边错。
有一天,我打扫完院子,杵着扫帚一边读一边拿手比划亭上那三个字:「王月亭。」
「望,月亭。」
我回头一看,一位秀丽的姑娘正笑吟吟望着我。
她指着匾额上的第一个字告诉我:「这是望字。」
一边说,她还把手搭在眉毛上,做出「望」的动作。
我羞红了脸,下意识跟着她读了一遍:「望。」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这一声儿像条小狗在叫。
姑娘也立刻笑起来,像夏天池子里嫣红的荷花一样:「宁楚,你院里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很有向学之心啊!」
二公子从她身后走出来,笑得温柔:「向学倒是向学,可别乱学。」
教我认字的姑娘看起来跟二公子很熟,小要求随口就来:「怕她乱学你就好好教嘛!」
二公子就看着她,好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让她去书房伺候吧!」
然后二公子轻轻拍了拍姑娘的头,问她:「岑大小姐满意了吗?」
听见岑大小姐几个字,我才回过神来。
岑大小姐岑瑾,兵部尚书的女儿。
也是二公子的未婚妻。
我看着他们,想起其他丫头姐姐们讨论时说起的两个词。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真好。
6
因为岑姑娘的一句话,我被调进了二公子的书房。
即便是进了书房,我也只是一个伺候的丫鬟,并不会出现公子教我们这种小丫头识字的离谱情况。
但我的确认识了更多的字。
因为二公子总会让我去拿书。
一开始是这样的。
「去把《中庸》拿过来。」
我只认识中字,还不认得「庸」。我就去找「中」开头的,两个字书名的书。
找了很久,二公子还没怎么样,小厮六安先不耐烦了:「笨死了你,怎么还没找到?」
二公子这才反应过来:「我忘了你不识字。」
后来他让我去拿书,就会说清楚书在哪里:「《兵部筹略》应该在第三个书架第二层,你去找一找吧。」
我就去第三个书架第二层,找四个字书名的书。
一共找到了三本。
二公子会抽出正确的那一本,指着封皮上的四个字告诉我:「这就是《兵部筹略》。」
于是我就认得了兵、部、筹、略这四个字。
二公子更喜欢舞刀弄枪,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呆在书房里,我在书房伺候,几个月过去,我认得的字居然也了有几百个。
常用的字我基本都认熟了,再找书就更快。
后来二公子一说出书名,我就从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来,保准就是他要的。
几次下来,二公子很惊讶:「每本书在哪儿你都记得?」
我点点头,公子的书本来就放得很有规律,我只是收拾书架的时候分得更细一点,再用点心,记住所有书的位置也不算难。
二公子于是笑起来,夸我:「春芽真棒!」
我心里就隐秘地高兴起来。
7
因为我是蹭了岑小姐的面子才能进书房,如今我认识了不少字,二公子觉得自己可以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番,所以带着我去找岑小姐玩。
这个「玩」,其实是去郊外踏青。
二公子出自宁远侯府将门之家,骑射功夫很不错。我听六安夸耀过,说二公子的骑射除了大公子,京城无人能及。
虽然六安立刻就被二公子拍了头:「一天天的净会夸大其词。」
可他从远处纵马疾驰而来,将岑小姐一把搂上马背的时候,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真棒,我也会用成语了呢!
我这样想着,一抬头,就看见岑小姐在二公子怀中挣扎,一条手臂挣扎中猛然拍上了马臀。
马儿当即受了惊吓,撒开四蹄开始疯跑,二公子用尽全力去拉紧缰绳,一个没注意,岑小姐推开他,从他怀中滑落!
马正受惊,四只蹄子疯狂踩踏,岑小姐要是落下来……
我什么也来不及想,猛扑过去,一把搂住滑下来的岑小姐,把她紧紧护在怀里,然后一只马蹄就狠狠踏上了我的小腿。
「啊!」
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袭来,我在剧痛里,狠狠推开了岑小姐!
「春芽!」
我听见岑小姐撕心裂肺的喊我。
然后就痛昏了。
原来被马踩断腿,比被狗咬更疼啊。
8.
岑家和二公子都很感激我救了岑小姐。
我从四个人住的丫鬟房挪到了单独的房间,二公子免了我的差事让我安心养伤,找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为我治疗。
岑小姐每天都来看我,我在床上躺着,她就准备了纸笔,教我读书写字。
我认识的字都是囫囵吞枣死记硬背的,这是第一次有人那么细心温和地教我怎么拿笔、怎么写字,还有如何理解字词和诗文的含义。
在她的照拂下,我才真正开始会「读书」、会「写字」。
天青云淡的日子,岑小姐指着书上我认错的字轻声教我:「遂的意思是达成心愿。春芽有想达成的心愿吗?」
岑小姐把我问住了。我有什么心愿呢?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在宁远侯府做工,能在宁远侯府呆一辈子,在二公子身边呆一辈子就够了。
我知道我这心愿小得拿不出手。
可岑小姐没有笑话我,她拿着书,温柔坚定地对我说:「心愿哪有大小之分?遵从本心坚定不移不为外物所动,春芽,这就叫赤子之心啊!」
我问岑小姐有没有什么心愿。
岑小姐愣了一下。
一只麻雀飞到窗户上,蹦了两下,又呼扇着翅膀飞走了。
岑小姐看着飞走的麻雀,像是在对我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我的心愿……」
「是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想要的人生。
岑小姐出身尊贵,文采学识一流,长得好看,性格温柔,这样完美的人生,原来也不是她想要的吗?
我想起来她坠马之前在二公子怀里挣扎。
原来,二公子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9
伤好以后我重新回书房侍候,但是二公子却很少来书房了。
二公子本来就喜欢弓马骑射,看书也更爱看兵法谋略一类,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前经常来书房看诗书史集,只是为了迎合爱看书的岑小姐。
而岑家,如今正在与宁远侯府闹着退婚。
我默默觉得这个婚退得很奇怪。
岑宁二家的婚事是岑家大人不顾岑小姐的意愿执意促成,可如今婚期将近,岑小姐的父亲尚书大人却执意要退婚。
更奇怪的是二公子和岑小姐的态度。
岑小姐明明并不属意二公子,这几日却听说她执意不肯退婚,甚至以死相逼,坚决要践行婚约。
二公子明明那么喜欢岑小姐,为了她学写诗文、学做雅士,可是岑小姐愿意嫁给他了,他居然同意了退婚。
我不懂为什么。
所以我趁着二公子躲到书房喝酒浇愁时问了他。
我看得出来二公子还没醉,但他晃荡着酒瓶子出了一会儿神,答非所问地看着门外乌沉沉的天:「山雨欲来啊!」
10
山雨欲来,大难将至。
托岑小姐教导有功,如今的我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我的学识水平还不足以支撑我看清楚即将到来的大难是什么,又有多大。
我只是隐约听说太子被废,侯爷在殿前为太子陈情,遭陛下申饬,勒令侯爷在家禁足思过。
我以为的大难就是侯爷被禁足。
直到宁远侯府满门被屠。
那晚下着大雨,二公子没有到书房来,我自己在书房里练字。
六安路过书房,拿着我写的字撇嘴:「还挺像模像样,也不算浪费大公子赏你这上好的纸笔。」
我写字的纸笔是大公子赏赐的。
他来寻二公子,见我用二公子用废的纸笔练字,鼓励我说:「女子向学殊为不易,你有向学之心,该有奖励。」
于是就让自己的随从拿了许多上好的纸笔给我。
宁远侯府,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主家。
所以我读书写字更加认真。
六安夸了我一句,紧接着就扬着下巴:「写得虽不错,离我还差了些。」
我不想理他,要伸手拿回纸。
六安却突然神色一变,侧耳细听半晌,猛然将我推入两个书柜之间的窄缝,顺手拉过一幅画挡住我:「我感觉不对劲,你别出来,我去找二公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六安。
11
六安的那一推让我避过了杀手。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六安把我藏得好,也不是我命大,是杀手从来没在意过我们这些下人的命,他们要的只是老侯爷和两位公子的命,杀些下人仆妇不过是捎带手罢了。
所以我一路躲避着,居然顺利避开杀手,在满地血色的后园里撞见平时温文儒雅的大公子提着剑背着二公子拼命搏杀。
二公子伏在大公子背上,已经不醒人事,大雨落在他身上,冲刷出一片殷红。
我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只能拼命捡起地上的东西往杀手那边砸。
我第一次这么胆大。
耳边响起利刃穿刺皮肉的声音,我抹干净眼睛上的雨水,看见大公子浑身的血,把二公子交到我手里:「带他走!」
然后提剑面向追来的杀手。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公子。
那一夜的大雨里,二公子的父亲和兄长双双被杀,整个宁远侯府连主带仆有整整二十四人被屠。
血流成河。
大公子拦住了杀手,我把晕倒的二公子从狗洞里拖出来,用衣带把他紧紧缠在我背上,跳下了街边的河。
12.
后来官府发了榜文,说是江洋大盗对宁远侯府的报复。
我路过那些围着榜文窃窃私语的人,小心翼翼提着伤药,越过形形色色的人,回到了租住的小院。
二公子的腿和胸腹都受了严重的刀伤,尤其是左腿,一道刀伤深可见骨。
他昏迷了几天,还在发烧。
我不知道宁远侯府的大难到底因为什么,却也知道绝不是江洋大盗的报复,所以我不敢让大夫来看他。
我也发着烧,去找大夫倒是能开出伤寒的药。
可二公子身上还有严重的刀伤。
所以我只能用笨办法,用菜刀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了一道大口子。
我怕伤口不够深,治不了他的左腿,咬了咬牙,又把伤口切得更深。
然后捂着手臂去找大夫拿刀伤药和退烧药。
大夫看见伤口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就让人来请大夫啊,你自己跑到医堂来,不疼啊!」
不疼的。
比狗咬和马踏容易忍受多了。
索性大夫医术高明,开得药起效很快,二公子第二天就退了烧,醒了过来。
刚醒过来的二公子像头野兽,拖着受伤的身体拼命挣扎着,要回侯府。
我死死抱着他,被他一把掀开,撞在了门口的石凳上,脑袋一阵剧痛。
坚硬的石凳角把我的头撞出一个口子,血流了我半个额头。
鲜艳的血终于让二公子冷静下来。
他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整整两天。
两天之后,里屋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二公子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死过一次,对我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我急忙送进去饭菜,他低头吃了一口,突然问我:「你也受伤了?」
裹伤的白布因为我端菜的动作露出一小节,我缩了缩手藏起布条,结结巴巴扯谎:「劈柴的时候割到的。」
「不疼的。」
二公子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裹好的伤口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后,他低头继续吃饭,低头之前,我听见他轻声说话:「多谢你,春芽。」
13
我不知道二公子关在房里那两天想了些什么,总之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好好养伤,端进去的饭菜一口不剩吃得干干净净。
他说他得快点好起来,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公子想早点好起来,我帮不了其他忙,只能每天想着法让他吃得好一点,让他能好得快一点。
可这样一来,银钱就不够了。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银钱,侯府遇难那夜更是仓皇出逃,就算有点体己银子也来不及带走。
如今身上的一点银钱,包括租这隐蔽小院的钱,都是我当掉了岑小姐送我的一只玉镯子得来的。
那是岑小姐从自己腕上摘下来,带着温暖的熏香直接戴到我手上的。
二公子身上倒有不少值钱的物件,但一来我怕被人认出来惹出麻烦,二来,二公子的东西我也不敢随意处置。
思来想去,最后我在离院子不远的路口支了一个帮人写字的摊子,帮来往的姑娘们写信读书,顺便接点缝洗的活计。
是的,姑娘们。
为了躲避凶手的追杀,我是在花街里租的院子。
花街每天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是最好藏身的地方。
花街花街。最多的就是如花似月的姑娘们。
姑娘们大多命苦,不识字的也多,我的书信摊生意也就不错。
只是我要摆摊挣银钱,就不能一直在院子里照顾二公子的起居,没几天就被他发现了。
我有些不安地揣着手站在他床边,怕他责怪我自作主张。
可二公子没有责怪我,他躺在床上略带些感慨地看着我:「春芽也能帮人读信写字了。」
是啊,我刚分到他的院子里时,还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傻丫头呢。
如今想起来,在侯府跟着二公子识字、被岑小姐手把手教导写字、被六安嘲笑、被大公子夸赞的日子,像是一场梦。
14
被二公子发现摆摊的第二天,我摆完摊回家,就看见二公子坐在小凳子上满头大汗,正在劈柴,木柴短的短长的长,横七竖八摊了一地。
「公子?」我怕他又受了刺激,话都不敢大声说。
公子支着我的手艰难站起来,随手放下斧头拍拍手,笑得随意:「你去挣钱养家,我总不能在家里当个废人吧?」
院子里落叶满地。
为了摆摊,我的确已经有两天没有打扫院子,柴火也的确剩的不多了。
二公子尊贵,一向住得讲究,从前院子里也是干净整洁的。
如今他是不是嫌弃我偷懒没有好好干活?
我急忙把他扶着坐下,连声保证:「我这就去打扫,明日一定早点回来,公子别怪我。」
二公子拉住我的手,有些无奈:「春芽。」
我揣着手,低头准备听公子责备。
他却拉着我,强按我坐下,对我说:「春芽,我们如今相依为命,没有什么公子丫头了。我不方便出门,劳你为生计奔波,院子里的生活琐事我就合该分担一些。
「春芽,你不要想太多。」
15.
刚开始我以为公子是在跟我说笑,可从那以后,他就好像真的忘了自己曾经是个贵公子。
他开始帮着我打理院子里的生活琐事,拖着他重伤的腿帮我劈柴,帮我生火,也帮我打扫院子。
一开始他什么都不会。劈柴劈得乱七八糟,生火生得浓烟滚滚,扫院子把扫帚都扫秃了。
狼藉一片的院子里,他撑着受伤的腿坐在屋檐下,不好意思地朝我笑。
他是宁远侯府的公子,从来只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能做这些粗活,一开始我还拦着不让他做,时日一长,我竟然也习惯了。
我洗衣做饭,他劈柴打扫。
有一回我接到了浆洗的活计,回去的时候发现二公子正满头大汗地跟一整盆衣物对峙。
「……我以为没那么难……」他一向高昂的头颅低垂,语气有点讪讪。
手里还捏着一块破布——他把人家的衣裳洗坏了。
可是渐渐地,二公子干活就越来越娴熟了,把小院里的活计干得井井有条,甚至还在墙角种了树苗和花草。
小院子看起来风雅了不少。
他甚至试图给我洗衣裳。
当然被我红着脸严词拒绝。
他也能做出味道不错饭菜了。
还找我寻夸奖:「你看,这是我煮的粥,没糊吧?」
不但没糊,还加了菜叶,浓稠适中,香味扑鼻。
我搜肠刮肚地夸他,夸得他有些脸红,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轻轻扬着下巴:「等本公子再锻炼一段时日,给你做满桌子珍馐大餐吃!」
16.
三四个月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小院里的树苗抽出青翠的枝桠,角落里开出星星点点的花。
公子的腿脚也好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伤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他左腿有点瘸了。
美玉有瑕,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留下残疾,本是天大的羞辱。
他却并不怎么在意,言谈间笑着:「幸好脸上没留疤,本公子还是玉树临风。」
我觉得他真是豁达。
像是为了证明腿上的小问题对他没有影响,他开始时常出门,有时甚至早出晚归。
但每次出门,他都会告诉我一声。
「我出去一趟,辰时左右回来,你注意安全。」
「这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别等我,自己早点休息,注意安全。」
我不知道他出门做什么,但总免不了跟宁远侯府的灭门案有关联,所以我总是很担心,因此不管多晚,我都不敢放心休息,总要等着他回来。
一来二去,他有些无奈:「你若真要等我,就去里屋床上躺着等,别在这干坐着。」
我们租的院子很小,只有一间里屋和一间堂屋。
他是公子,是主子,我一开始就把他安置在里屋的床榻上。
我是丫头,很自觉的睡在堂屋长椅上。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公子开始试图让我去里屋睡,自己睡在堂屋。
那长椅又窄又短,我睡着将将合适,他睡着怎么能舒服?
所以我每次都是在堂屋的长椅上等他回来。
有一天晚上,公子又出了门,很晚很晚都没回来,我没点灯怕浪费灯油,就着月光等啊等啊,不知不觉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里屋的床上醒过来。
出了房门一看,堂屋里那张窄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宽大的睡榻,放在小小的堂屋里,格格不入。
二公子已经煮好了白粥,桌上摆着咸菜和馒头,招呼我:「让你别等你不听。」
以往都是我早起做饭,可是里屋的床榻又宽又软,我第一次贪睡过了头。
我眨眨眼,觉得自己在做梦:「公子?」
宁远侯府的公子哥儿,太子的表兄,天潢贵胄一般都人,早起为我煮了粥。
他好笑地拍了一下我的头,说:「说过多少次了,咱俩相依为命,不分什么公子丫头的,快吃饭吧。」
我心里有涟漪轻轻荡着,乖乖低头喝粥。
那天起,每天早上出摊前,二公子都要拍拍我的脑袋。
但这个小习惯,他自己好像没发现。
17.
春去秋来,大半年晃眼就过了。
日子好像突然就平静下来。
直到这天我跟往常一样去街角为姑娘们写信,时常来听我念话本子的柳枝姐姐小声提醒我:「后街那帮地痞好像盯上你了,你最近小心一点。」
花街柳巷,总有许多地痞泼皮四处游荡,花街的姐姐们都时常有被骚扰冒犯的,更何况我一个独身女子在花街摆摊,遭地痞骚扰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花街的姐姐们大多心善,遇上了总会帮一帮我。
但她们自己也是苦命人,身如漂萍,自保尚且困难,遇上成群结队的流氓地痞也是没有办法的,能来提醒我已经很不错了。
我谢过这位柳枝姐姐,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收了摊子回家。
二公子的行踪不能被人发现,我想着回去告诉二公子一声免得他担心,然后自己就躲到柳枝姐姐那里去住几天,避开麻烦再回来。
谁知我刚关上院门,就听见门外人声嘈杂,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拍着门:「春芽姑娘,开开门,我这儿有封信想请你帮我念一念!」
不能让他们进来看到公子!
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连忙搬了凳子去堵门,还没堵上,门就被嘭一声撞开了。
五六个地痞垂着涎水狞笑着冲我扑过来,我提起劈柴的斧头一阵乱砍:「别过来!」
不能让他们看到里屋养伤的公子!
所以我手里的斧头没有留力气,狠狠劈向任何一个敢靠近我的人——就算今日躲不过,我也要拉几个垫背的给我陪葬!
斧头砍进血肉,惨叫声响起,我好像是砍中了一个人,但随即我就被人一脚踢倒,头狠狠撞在石桌角上,血顷刻间流了满脸。
我从血里睁开眼睛,恶狠狠瞪着这群泼皮无赖,却听见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二公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额头上的血。
我爬起来,紧紧握着斧头挡在他面前:「公子快进去!」
混混们并不把我和二公子看在眼里,「桀桀」怪笑着,嘴里不干不净地说:「哟,春芽姑娘还藏了个小白脸儿啊!」
「这小白脸儿看起来细皮嫩肉,没甚大用,不如春芽姑娘跟了我们,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不去听这些污言秽语,只顾着用肩膀推搡着二公子,想把他推进门去。
二公子却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他当着几个泼皮的面把我身子扳过去,捏着衣袖轻轻擦干净我额头的血。
他擦得专注,动作轻柔,眼神却让我害怕。
泼皮们被无视,跳起来嚎叫着:「小白脸,你找死!」就扑了过来。
我看见二公子从靴子里抽出来一把匕首。
他拍拍我的头,轻声说:「春芽别怕。」
然后他握着匕首,拖着断腿冲向了几个泼皮。
他瘸了腿,可他还是宁远侯府的公子。
从小弓马娴熟、武艺精湛。
不过片刻,院子里横躺了一地的尸体。
二公子站在满地血色中间回头看我,眼睛好像是血红的。
然后他朝我走过来,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把手里滴着血的匕首不着痕迹地掩进袖口,又有些忙乱地捏住沾了血都衣角,冲我笑了一下:「春芽,别怕。」
我没有害怕。
我只担心这满地尸体怎么办。
只能在院子里挖坑把他们都埋了。
二公子听我说要马上挖个大坑埋尸体,沾着一身的血愣在原地:「你……不怕我吗?」
我忙着挖坑,甚至胆大包天开始指挥他:「公子帮我把那把锄头也拿过来。」
二公子却「当啷」一声扔掉了匕首,伸手抱住我。
他在发抖。
我不知所措地被他抱在怀里,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背:「公子不怕,春芽没事的。」
好一会儿后,二公子才放开我,按着我坐在凳子上,颤抖着手给我包扎伤口,问我:「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想起身把院子里横躺一地的尸体处理干净,还想赶紧收拾行李,明天换个地方住。
二公子问我为什么要换地方,我说:「那群泼皮还有不少狐朋狗友,要是被他们发现你的行踪就不好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二公子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大门突然「吱嘎」一声响了。
18.
我紧张起来,循声抬头。
看见面色苍白的岑小姐正站在门口。
然后她就捂着嘴吐了。
她身后一个布衣劲装的青年男子没好气地关上门,瞟了一眼满地尸体——以及身上沾着血的二公子。
随即轻轻地拍打着岑小姐的背,动作温柔,语气却嫌弃:「世家小姐果然娇贵。」
岑小姐吐够了,推开他的手,强忍着环顾一圈狼藉的小院,没顾上跟我们打招呼,沙哑着开口:「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第二件就把这些……」
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尸体:「解决了,别让人找到这里来。」
跟在她身边的青年耸耸肩:「这也容易,不过你真要把我的承诺用在这里?」
岑小姐却已经扭头走向了我和二公子。
满地血色里,这位名门贵女面色苍白却矜贵地对我们微笑,如同从前在宁远侯府一样:「宁楚,找你可真不容易。」
她摊开手,露出那只被我当掉的、她送给我的玉镯子。
然后她笑着冲我眨眨眼:「这可只有我才能找到,春芽真聪明。」
19.
岑小姐和二公子关着门说事去了。
我不知道她跟二公子说了些什么,跟着她来的青年吹了个呼哨,几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翻墙而过,不过片刻就把院子整理得干干净净。
房门也很快就打开了,岑小姐来得及时,走得却匆忙。
临走前,她拍了拍我的头,笑得温柔:「春芽,你辛苦了。」
二公子站在门前看她离开,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但岑小姐能循着一只并不算多么珍贵的镯子找过来,甚至愿意为二公子牺牲掉一个诺言,足以看出她待二公子的赤忱。
岑小姐,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难怪二公子这么喜欢她。
我这么想着,觉得心里有点涨涨的,不舒服。
20.
时间过得很快,枝红柳绿到荷尽菊残翻过一遍,话本子一本接一本念着,不知不觉一年倏忽就过去了。
有一天柳枝姐姐听话本听得入神不让我走,非得让我多念两个章节给她听,所以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主屋亮着灯,窗上印着人影,我担心二公子等我没吃晚饭,快走几步刚到门口,一柄利剑刺破门上白纸,直刺向我的脖颈!
我浑身汗毛倒竖,身体却僵在原处反应不及,眼看着剑尖就要划破喉咙。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内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别伤她!」
我听见了极轻的一声闷响。
利剑扎进血肉原来是这么钝的一种声音。
可是被刺伤的人却只顾着放开我,紧握着我的肩膀上下打量,语气急促:「伤着没有?」
我嘴慢,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怒气冲冲转过身去:「谁让你动手的!」
动手的人穿着黑衣,已经拔出剑跪在了地上。
我看见二公子背上的衣裳已经被划破,血染红了布料。
他却浑然不觉,含着怒气的声音压得低沉:「我说过不许伤她!」
黑衣人走了。
烛火昏黄,我在灯下为公子包扎。
伤口很深。
如果不是他挡着,我肯定已经没命了。
二公子看我半天没说话,问我:「吓到了?」
我手里扯着给他裹上的布条,犹豫着问他:「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联系上旧部,只知道岑小姐或许在中间帮了不少忙。
我更不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他和部下在这院中筹谋大事多久。
我只知道,一场幻梦的面纱终于要被揭开,梦要醒了。
里屋的烛火已经吹灭了,堂屋的灯却还亮着。
我躺在里屋的床上,二公子的影子映在纸窗上,时不时晃动一下。
我就那么看着他的影子,沉沉地睡过去。
21.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二公子像平常一样准备了早饭。
皮蛋瘦肉粥,还有一碟我自己泡的小咸菜。
他坐在石凳上,笑着招呼我:「春芽,快来吃饭。」
吃完饭,我照旧出门去摆摊。
二公子拍拍我的头,劝我不用去了:「早就想告诉你,如今我大仇将报,手中也有不少银钱,不用你去摆摊写信了。」
可我还是执意要去。我告诉公子,柳枝姐姐的话本子我还没给她读完,答应了瑶溪姐姐要给她写的家书还没写,我不能食言。
可是真正的原因是,我想让这场梦能醒得晚一点。
好在这样想的人好像不止我一个。
二公子说着不缺银钱不必再为生计抛头露面,自己却依然每天早上起床煮粥,顺手拍拍我的头。
墙角每天都有新劈出来的柴火,角落的花树刚被修剪了花枝,泥土湿润,是晨起时仔细浇了水,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但就像我那小小的书信摊子一样,这院子里的一切最终也没能再维持几天。
花街的姐姐们来听我读话本子,闲谈间说起朝廷里的大事。
太子复位了。
刹那之间,我想通了宁远侯府这场滔天劫难的缘由。
如今太子复位,宁远侯府的血案也该有个了结。
我恍惚想着,一时没注意到门前的台阶,被结结实实地绊倒了。
倒下去的时候,我眼角瞥见了台阶边的石桌。
每天早上,我和二公子都在这石桌上吃早饭,有时候是粥,有时候是馒头。
「砰」的一声,头上一阵剧痛,眼前一片空茫的黑色。
明日还是把这桌子挪一挪吧。
这是我晕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院子里黑漆漆的。
二公子还没回来。
我摸摸头,老大一个鼓包掩在头发里,血块已经干了。
起来以后我摇摇头,伸了伸胳膊腿儿,一切正常。
于是我擦干净头发就去做饭了。
太子复位在即,二公子忙得脚不沾地,回来得很晚,见我在桌边等着,低声埋怨:「又等这么晚,快去睡。」
可他嘴角带着笑。
所以我听话地去里屋睡了。
22.
没过多久,天家使者带着圣旨光临了我们这小小的院子。
明黄的圣旨,昭雪了侯府二十四口人的血案是由二皇子一手策划,如今太子复位,二皇子被幽禁,圣上体恤,让二公子承袭宁远侯爵位,立刻回朝中复职。
宣读完圣旨,大监笑着贺喜二公子,我如今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从袖中拿出荷包递给二公子。
二公子顺手接了塞给大监,圆滑地跟他攀谈。
大监接了荷包,笑吟吟看我一眼:「多谢夫人。」
他是把我当成了二公子养的妾室。
我脸上瞬间滚烫,不安地看向公子,心怦怦乱跳起来。
二公子却不动声色,伸手把我拉到身后,笑着对大监说:「大监取笑了,这是舍妹春芽。」
大监狐疑的眼神在我和公子身上流连,我顶着大监的眼神,张口喊他:「阿兄。」
我是宁远侯府签了死契的丫头,卑贱如尘泥。
他奉命袭爵,是朝廷一等公侯,是天上雄鹰。
喊他一声兄长,原是我僭越了。
可我竟然满心的不情愿。
公子或许也是不情愿的。
因为我喊他「阿兄」的时候,感觉他好像抖了抖。
23.
圣旨已下,二公子既然接了旨意,就要搬回宁远侯府。
关门落锁之前,我看着住了快一年的院子,墙边小树快要长到墙那么高了,那是二公子闲暇无事种下的桃树。
院中的石桌石凳倒是一点没变,却已经三次让我头破血流。
也没机会把它挪一挪了。
甚至有些不舍。
二公子从我身后伸出手,拉着我的手把院门关上:「我们回家。」
「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24.
回到侯府以后,二公子果然让下人们尊我为姑娘,还把府里的事务都交给我打理。
我有了自己单独的院子,穿上了做梦都不敢想的锦衣华服。
二公子当着府里所有人的面让我叫他兄长。
我习惯了低眉垂首喊他公子,一时让我改口,我很不习惯。
其实心里也并不愿意真的认他当兄长。
所以每次喊他兄长,我总是喊得磕磕绊绊。
二公子也很奇怪,每次不依不饶让我喊他,喊了他又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连看都不看我。
我知道的,他是重恩重诺的人,即使是我这样卑贱的丫头,他也愿意尝试着敬重。
所以更多时候,我还是习惯喊他「二公子」。
侯府重开的事务太多,我磕磕绊绊学着打理府中事务,一会儿这个管事来请示,一会儿那个管事来汇报,我忙得头都在痛。
岑小姐这个时候来侯府拜访,简直是救我于水火。
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我:「春芽如今很有气度了。」
就像从前教我读书写字一样,岑小姐开始手把手教我如何操持侯府事务,怎样管束下人,怎样经营中馈……
这些东西比读书可难多了,我学得越多,头就越痛。
头痛得最厉害那天,是二公子难得闲暇回府找我一起吃午膳。
正撞上了教我看账本的岑小姐。
他推门进来,看都没看屋里的情形,张嘴就说:「春芽,我好累。」
语气甚至像是在撒娇。
然后他一扭头,看见了岑小姐。
他的神色一下就变了。
岑小姐时常来往侯府,当然不只是为了教我处理中馈。
我识趣地退出去,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
可回首从前,我却已经明白了许多。
侯府大难之前岑小姐宁死也不愿退婚,试图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挽救侯府。而二公子执意退婚,想来也是不愿意连累她。
挺好的。
岑小姐高门贵女,从容雅静,是天下顶顶好的女子。
二公子历尽劫难,脱胎换骨,是大好男儿。
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真是奇怪啊,从前我这样想的时候满心祝福,如今想起来,却满心酸涩。
25.
见过岑小姐以后,二公子更加忙得不见人影。
我总觉得,二公子不只是忙。
他好像在刻意避开我。
侯府很大,我和二公子的院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可是二公子的小厨房从来也没用过。
回到侯府以后,我们一直像在小院里一样,一日三餐都是坐在一起吃饭的。
遇上休沐的早晨,他甚至会自己煮粥端到我院子里,跟我一起吃早饭,边吃还边指挥着人在我院子的角落里种下一株桃树。
就是他亲手种在小院子里那一棵。他命人挖回来,仔仔细细种在我住的院子里。
「再过几年,咱们就能吃上桃子了。」那时候他还捧着碗笑着对我说。
可是见过岑小姐后,他再也没跟我一起吃过饭。
他突然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我担心他不按时用饭身体受不住,给他送过一次饭菜。
可是二公子从书桌后飞快地抬头看我一眼,红着脸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还会干咳两声:「我还有公务,先放下吧!」
察言观色是我做了这么多年丫头的本能。
我知道他只是在避开我。
所以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院子。
26.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避开我。
其实我听见府里的下人们悄悄讨论了,他们说侯府遭难之前,岑小姐和二公子的三书六礼已经完成了大半,如今岑小姐时常往侯府来,估摸着是要完婚了。
「听说侯爷都已经向陛下请旨要娶岑小姐了。」
「那个春芽,不过就是仗着侯爷落难时照顾了一年,这才野鸡插上凤凰毛成了府里的小姐,一天天摆着个小姐的架子,真把自己当什么正经主子了。」
「就是就是,那会儿我们一起在厨房里的时候,她还是个烧火丫头呢!她的身契都还在呢!如今拿腔拿调的,我不过是砸了个瓶子,就扣光了我这月的月钱。」
「没事,等岑小姐嫁进来,她呀!就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咯!」
我就坐在花墙下,听着墙后丫头们畅想着岑小姐成为侯夫人、我重新沦落成烧火丫头的日子,头剧烈地痛起来。
这些人不懂岑小姐是多么好的人,她就算真成了侯夫人,也不会让我重新沦落成烧火丫头的。
第二天我把几个嚼舌根的丫头发还身契,撵出了侯府。
按岑小姐教我的持家之道,我这算是心慈手软。
所以我注定,不可能管理得好偌大侯府。
我只是个丫头。
我还是不懂,他要娶岑小姐了,为什么要避开我。
27.
岑小姐和二公子的流言蜚语很快就传遍了。
岑小姐为了撇清关系,再不肯来往侯府。
可我总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想要求助她。
账册我还是有些地方看不懂,宫里赏赐应该怎样处理,贵人们不同的品阶应该如何应对……
岑小姐不愿意来侯府给人提供茶余饭后的留言,却欢迎我时常去岑府打扰她。
这一日,她正弯着腰细心地教我怎样看账册,见我半晌没回应,温润的眼睛看向我,秀丽的眉轻轻蹙起,手指覆上我的额头:「春芽,你最近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生病了?」
我大概是真的病了吧。
岑小姐对我这么好,我看着她的时候,却忍不住嫉妒。
我知道她不喜欢公子。
她从前不想嫁给二公子,如今也不会,甚至远远避开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嫉妒她。
二公子见了她就开始避开我,说明二公子很在意岑小姐。
年少时的心上人,困顿之时愿意舍身相救,落难后又有救济的恩情,这样的岑小姐,怎么能不让二公子念念不忘呢?
我若是二公子,我也会对岑小姐爱重无匹的。
这嫉妒让我每每面对岑小姐都自卑无比。
我心里嫉妒她,她却担忧我是不是生病了。
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心想:春芽,你真不是个东西。
来源:桔子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