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打来的,窗外的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过头的宣纸,灰败又沉重。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窗外的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过头的宣纸,灰败又沉重。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张设计图的细节,线条的弧度差了零点一毫米,在我眼里就是天壤之别。
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以为是甲方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划开屏幕,上面跳动着两个字:婆婆。
我的心,跟着那块宣纸,一起沉了下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从一口很深的枯井里传出来的,带着潮湿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明天到你们那儿。”
没有问我方不方便,也没有问林涛在不在家。
就是一句陈述。
一句通知。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电脑屏幕上那根倔强的线条,仿佛也跟着凝固了。
我说:“妈,怎么这么突然?大哥那边……”
她打断我,声音提高了一点,那口井仿佛又浅了一些,能闻到井口边缘青苔的腥气。
“我在你大哥家住了十年,仁至义尽了。”
“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电话就这么挂了。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嘟,像是在给我的人生倒计时。
林涛回来的时候,我还在电脑前坐着,那根线条,分毫未动。
他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进来,看见我,笑了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怎么不开灯?跟自己过不去啊?”
他走过来,想抱抱我。
我躲开了。
他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我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通话记录。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轻松,到凝重,最后变成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带着点讨好的为难。
“妈她……可能是跟大嫂吵架了,气话,你别当真。”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里对视,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窗外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色吞噬了。
屋子里,只剩下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像两个没有灵魂的假人。
最后,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我去给她收拾房间。”
第二天,婆婆真的来了。
她提着一个老旧的帆布行李箱,箱子的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灰色的衬里。
她人比箱子更旧。
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但掩盖不住稀疏的真相。脸上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棉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整个人显得很紧绷。
一进门,她的视线就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们这个不大的家扫了一遍。
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什么温度,就是纯粹的审视。
林涛忙前忙后,给她倒水,拿拖鞋,把她的行李箱推进次卧。
我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
晚饭是我做的。
四菜一汤,都是她爱吃的口味,清淡,软烂。
饭桌上,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
每一口饭,都咀嚼很久。
那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空气仿佛变成了黏稠的胶水,把我们三个人粘在各自的座位上,动弹不得。
吃完饭,林涛去洗碗。
婆婆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我走过去,坐下,腰挺得笔直。
她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机,里面正放着一部吵吵闹闹的家庭伦理剧。
“小许,你的工作,是不是挺忙的?”
她终于开口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还行,就是有时候需要加加班。”
“嗯,”她点点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电视,“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腿脚也利索不起来了。”
她开始一下一下地数落自己的病痛。
每一个器官,在她嘴里都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些都只是铺垫。
果然,她话锋一转,终于把探照灯又对准了我。
“你看,林涛一个大男人,工作那么累,总不能让他回来还伺候我这个老太婆吧?”
“所以,我想了想……”
她顿住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茶杯是那种最老式的白瓷杯,上面印着一朵俗气的红牡丹。
那是她来的时候,特意从自己箱子里拿出来的。
她说她用不惯我们家的杯子。
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那声音,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你的工作,就别干了吧。”
“在家里,好好照顾我,照顾林涛。”
“我在你大哥家住了十年,也该轮到你来照顾我了。”
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只是在通知我,明天早上要吃小米粥,而不是白米粥。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
耳朵里嗡嗡作响。
电视里演员夸张的哭喊声,厨房里林涛洗碗的水流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句冰冷的话。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
辞职。
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将告别那些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的设计图。
意味着我将失去那个虽然不大,但每一寸都由我亲手布置的工作室。
意味着我将放弃我的名字,我的事业,我作为“我”而存在的一切价值。
然后呢?
然后我将变成“林涛的妻子”,“婆婆的儿媳”。
我的世界,将缩小到这个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里。
我的价值,将由饭菜是否可口,地板是否干净,婆婆的血压是否稳定来衡量。
我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慈祥。
但在那份慈祥的背后,我看到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容挑战的逻辑。
她是长辈,她是母亲。
所以,她的要求,就是天经地义。
我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妈,我的工作……”
“工作可以再找,妈只有一个。”她又一次打断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进了我的软肋。
她用亲情和孝道,给我编织了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厨房。
林涛正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
水流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但他没有出来。
他甚至没有回头。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彻底凉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天花板就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幕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林涛,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但我知道,他没有。
他的身体是紧绷的,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
我们都在假装。
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假装那个艰难的选择题,不存在。
可它明明就摆在那里,像一头盘踞在客厅里的巨兽,我们谁也无法绕开。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婆婆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走过去,看到她正在用一个小砂锅熬药。
“妈,我来吧。”我说。
她没回头,只是说:“不用,你弄不来,火候不对,药效就全没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弄不来。
我连她吃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要吃,都不知道。
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林涛也起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妈有老胃病,这是大哥给她找的老中医开的方子,调理肠胃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
早餐桌上,依旧是压抑的沉默。
婆婆喝着她的中药,眉头紧锁,仿佛在喝世界上最苦的东西。
我和林涛默默地喝着粥。
我突然觉得,我们喝的不是粥,而是我们沉默的、乏善可陈的生活。
吃完饭,我准备去上班。
换鞋的时候,婆婆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今天就去把工作辞了吧,早点办完,早点安心。”
我系鞋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林涛站在我身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他在求我,不要当面顶撞,不要让场面变得难堪。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寸。
我没有回答婆婆的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涌进肺里,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我不能辞职。
这是我心里唯一的、清晰的声音。
可是,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就像是在慢火上熬着的一锅粥。
不沸腾,但一直在咕嘟着,冒着让人心烦意乱的热气。
婆婆并没有再明确地提辞职的事。
但她用行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
我早上出门,她会站在门口,幽幽地说一句:“路上小心,别太累了。”
我晚上下班回家,她会坐在沙发上等着我,看见我,就立刻站起来,去厨房把早就热过一遍的饭菜再热一遍。
“女孩子家,不要总是在外面拼,身体要紧。”她一边盛饭一边说。
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每一件衣服,都被她叠得整整齐齐。
我的书桌,每天都被擦得能照出人影。
她用一种无声的、密不透风的“好”,来包裹我,渗透我。
她想让我看到,一个“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个“儿媳”,应该是什么样子。
林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说话做事都像在走钢丝。
他会偷偷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甜点,藏在包里带回来,趁婆婆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
他会在晚上睡觉前,给我捏捏肩膀,说:“辛苦了。”
但他从来不说:“别辞职,我支持你。”
他不敢。
我明白他的为难。
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妻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为什么被放弃的,总是我?
难道就因为,我是那个可以被牺牲,可以被委屈的人吗?
工作室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
我开始频繁地走神。
对着设计图,大脑一片空白。
同事们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只能摇头,说没有。
我怎么说?
说我婆婆逼我辞职回家当全职保姆?
说我丈夫默许了这一切?
这种事情,说出来,都觉得像一出荒诞的戏剧。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跟一个客户开视频会议。
婆婆突然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羹。
“小许,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喝点这个,补补气血。”
她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议的另一端。
客户愣了一下,随即善意地笑了笑。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家长抓到在偷玩游戏的小孩,狼狈不堪。
我匆匆结束了会议,关掉电脑。
“妈,我以后工作的时候,您能别进来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她把碗放在我桌上,用抹布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你这工作,没日没夜的,把身体都搞垮了。钱是赚不完的,人可就这一辈子。”
她又来了。
又是这种看似关心,实则绑架的逻辑。
我端起那碗银耳羹,里面的银耳炖得软糯,枸杞和红枣浮在上面,看起来很诱人。
但我一口也喝不下去。
我感觉我喝下去的,不是补品,而是慢性毒药。
它会一点一点,腐蚀掉我的意志,我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和林涛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起因是,他看到我原封不动放在桌上的那碗银耳羹。
“你怎么不喝?妈辛辛苦苦给你炖的。”他皱着眉头说。
“我不想喝。”
“你不想喝,也得给妈个面子啊。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让我放弃我的一切,变成一个围着她和你转的保姆吗?”我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这有错吗?”
“没错!需要人照顾没错!但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要用牺牲我的方式来照顾?你大哥大嫂照顾了十年,他们怎么做的?大嫂也辞职了吗?”
我像连珠炮一样,把积压在心里多日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林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我们家的情况,和大哥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追问。
他又不说话了。
那种熟悉的、逃避的沉默,再次笼罩了他。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绝望。
我嫁给的这个男人,我以为可以和我并肩作战,抵挡人生风雨的男人。
在真正的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却选择躲在我的身后。
甚至,希望我主动走出去,替他淋雨。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书房的沙发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这段婚姻,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一个无法在关键时刻与你站在一起的伴侣,真的能陪你走完一生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宣判。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必须找到一个出口。
我突然想起林涛说的那句话:“我们家的情况,和大哥家不一样。”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婆婆在大哥家住了十年,为什么现在突然就“仁至义尽”了?
这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我要去弄清楚。
我要去大哥家,问问大嫂。
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跟林涛说,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没多问,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高铁,来到了大哥所在的城市。
这是一个比我们所在的城市更繁华,也更冷漠的地方。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疲惫而麻木的表情。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大哥家的小区。
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房的外墙都斑驳了,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
我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这样贸然前来,会不会太唐突。
大嫂会愿意见我吗?她会告诉我实话吗?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大嫂。
她提着一个菜篮子,从小区门口走了进来。
她比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憔ें了不少,也苍老了不少。
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渔网。
我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大嫂。”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许?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说:“我……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和大哥。”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大嫂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她叹了口气,说:“上来坐坐吧。”
大哥家,和我家一样,不大。
但收拾得很干净。
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中药味。
大嫂给我倒了一杯水,坐在我对面。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妈……在你那里,还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的。”
“她……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们像是两个在同一场战役里幸存下来的士兵。
彼此都明白对方经历了什么。
我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大嫂,我想知道,妈为什么会突然来我们家?”
“她说,她在大哥家住了十年,够了。”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嫂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
然后,她缓缓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她说,婆婆是在十年前,公公去世后,搬来和他们一起住的。
刚开始的几年,还算相安无事。
婆婆虽然有些强势,但身体还算硬朗,也能帮着做做家务,带带孩子。
但大概从三年前开始,一切都变了。
婆婆的记性,开始变得越来越差。
有时候,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
有时候,会把盐当成糖,把酱油当成醋。
还有一次,她出门买菜,结果迷了路,最后是警察把她送回来的。
她回来后,不承认自己迷路了,反而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是大嫂故意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
从那以后,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敏感,多疑,易怒。
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大发雷霆。
她会怀疑大嫂偷了她的钱。
会怀疑邻居在她家饭菜里下毒。
会半夜三更,突然把所有人都叫起来,说家里有贼。
大哥带着她去医院检查。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而且,已经是中期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终于明白,林涛说的那句“情况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大嫂的眼圈,红了。
她说,这三年来,她过得像在地狱里一样。
她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婆婆。
但婆婆的病情,却越来越重。
她不记得大嫂是谁,只把她当成一个想害她的坏人。
她会趁大嫂不注意,把饭菜倒掉。
她会把剪刀藏在枕头底下。
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大嫂。
“你知道吗?小许,”大嫂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最让我难受的,不是辛苦,不是累。”
“是她看着我的眼神,那种陌生的、充满恨意的眼神。”
“我照顾了她十年,到头来,在她眼里,我却成了一个仇人。”
“大哥也快被逼疯了,他白天要上班,晚上回来还要面对这样一个家。”
“我们吵过很多次架,甚至想过离婚。”
“我们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低下头,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对我说:“把妈送到你们那里,是我们不对。我们太自私了。”
“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
“妈她……她现在只认得林涛了。有时候,连你大哥,她都不认识了。”
“她总说,要去找她的小儿子。她说,只有小儿子不会害她。”
“所以,我们才……”
我全明白了。
婆婆的那些命令,那些理所当然,那些不容置疑。
原来,都源于一个正在崩塌的大脑,一个正在失去记忆的灵魂。
她不是在向我索取,而是在向这个她唯一还记得的、能给她安全感的世界,发出求救信号。
她要的,不是一个辞职的儿媳。
而是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确定的环境。
她用最强硬的方式,来掩盖她最深的恐惧。
那就是,她害怕被抛弃。
害怕有一天,她会忘记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离开大嫂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无数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我走在人潮中,却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对婆婆的同情,有对大嫂的理解,也有对自己和林涛的未来的迷茫。
我坐上回程的高铁。
车窗外,风景飞速地倒退。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城市轮廓,都模糊成了一片光影。
就像婆婆的记忆一样。
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客厅的灯还亮着。
林涛和婆婆都坐在沙发上。
电视开着,但谁也没有看。
看到我回来,林涛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你去哪了?怎么一天都不接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电了。
我没回答他,目光越过他,看向沙发上的婆婆。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神,有些呆滞,有些迷茫。
“你是谁?”她突然开口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涛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转过身,走到婆婆面前,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
“妈,你不认识她了吗?她是小许啊,你儿媳妇。”
婆婆盯着我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儿媳妇,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她说完,就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嘴里开始喃喃自语。
“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儿子……林涛……我的小儿子……”
林涛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个快一米八的男人,就那样蹲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边哭,一边说:“妈,我就是林涛啊……我就在这里……”
可是,婆婆听不见。
她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里,时间是错乱的,记忆是破碎的。
只有“小儿子林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泡在了冰冷的柠檬水里,又酸又涩。
之前所有的愤怒,委屈,怨恨。
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可悲。
为婆婆可悲,为林涛可悲,也为我自己可悲。
我们每个人,都被困在了命运的牢笼里,挣扎,却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林涛终于向我坦白了一切。
他其实早就知道母亲的病情。
只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曾经那么强势、那么能干的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害怕。
他害怕面对一个失智的母亲。
他害怕承担那份沉重的、看不到尽头的责任。
所以,当母亲提出要来我们家,当母亲命令我辞职的时候。
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逃避。
他甚至在心里,隐隐地希望,我能够妥协。
这样,他就可以把所有的担子,都顺理成章地,推到我的身上。
“对不起。”他抱着头,声音哽咽,“我不是个男人,我太自私了,太懦弱了。”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谅他吗?
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他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请了长假。
然后,我开始在网上查阅所有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资料。
病因,症状,治疗方法,护理要点。
我看得越多,心就越沉。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残酷的疾病。
它会像一个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一个人的记忆,尊严,和所有与这个世界连接的痕迹。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驱壳。
我看着次卧里,那个正在熟睡的老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表情很安详,像个孩子。
我突然在想,在她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里,是否还有我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日子,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混乱的轨道。
婆婆的病情,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清醒过来。
她会记得我是谁,会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
“小许,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妈老了,糊涂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鼻子都会发酸。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糊涂的。
她会把我当成陌生人,冲我大喊大叫,让我滚出她的家。
她会把遥控器当成电话,对着它,跟她早已去世的丈夫,一聊就是一下午。
她会在半夜里,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阳台上,说要去看星星。
我和林涛,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家里的刀具,剪刀,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我收了起来。
门窗,都装上了特殊的锁。
我辞掉了工作。
不是因为她的命令。
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没有办法,在照顾她和工作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林涛也变了。
他不再逃避。
他开始学着给母亲喂饭,擦身,换洗尿湿的床单。
他会在下班后,推着轮椅,带母亲去楼下公园散步。
他会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是谁,我是谁。
我们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没有了电影,没有了聚会,没有了旅行。
我们的世界,缩小到了这个房子里,缩小到了这个生病的老人身上。
很累。
真的很累。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里,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哭泣。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也会问自己,后悔吗?
为了一个并不爱我,甚至不记得我的婆婆,放弃了我自己的人生。
值得吗?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每当我看到林涛,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充满感激地看着我的时候。
每当我看到婆婆,在某个清醒的瞬间,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声“小许”的时候。
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就会融化一点点。
也许,支撑我走下去的,不是什么伟大的亲情和孝道。
而仅仅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那点,不忍心。
有一天,我整理婆婆的遗物。
哦不,不能叫遗物,她还活着。
是她从大哥家带来的那个旧帆布箱子。
我想给她找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的油漆都剥落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
而是一沓泛黄的信纸,和几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
是年轻时的婆婆。
其中一张照片,是她的独照。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摄于县城师范学校,1965年。
我愣住了。
婆婆,读过师范?
我一直以为,她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没有读过什么书。
我拿起那些信纸。
信,是写给一个叫“建国”的人。
字里行间,充满了少女的情愫和对未来的憧憬。
她写道:“建国,等我毕业了,我就去你所在的那个山村小学当老师。我们一起,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把他们,都送出大山。”
她写道:“建国,你说,我们以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如果是男孩,就叫‘爱国’,如果是女孩,就叫‘爱华’,好不好?”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婆婆。
一个有梦想,有追求,有爱情的,鲜活的年轻女孩。
可是,信的结尾,却戛然而止。
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是1966年的春天。
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个叫“建国”的人,去了哪里?
她的教师梦,为什么没有实现?
我拿着那些信和照片,去问林涛。
林涛看着那些东西,也愣住了。
他说,他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他只知道,母亲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至于那个叫“建国”的人,他更是闻所未闻。
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公公,名字里,并没有“建国”这两个字。
一个被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突然对这个,我朝夕相处的婆婆,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我想知道,在她那片被疾病侵蚀的记忆荒原上,是否还保留着,关于那个春天的,一点点绿意。
我开始尝试着,跟她聊起那些信里的内容。
我跟她说,山村的小学,说扎着麻花辫的女老师,说一个叫“建国”的年轻人。
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但有一次,奇迹发生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她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又一次,提起了“建国”这个名字。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光彩。
“建国……”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起。
“他啊,是个傻子。”
“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山沟沟里去。”
“他说,山里的孩子,也该有读书的权利。”
她的吐字,异常清晰。
她的思绪,仿佛瞬间,穿越了五十多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春天。
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后来,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呢?”
她脸上的光,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
“他的腿,断了。”
“为了护着学生,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了。”
“他成了个瘸子。”
“他给我写信,说,他配不上我了。”
“他让我,别等他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强势,那么固执。
一个曾经怀揣着梦想,向往着爱情的女孩。
被时代的洪流,被命运的残酷,硬生生地,折断了翅膀。
她只能收起所有的柔软和憧憬,用一身的硬壳,来保护自己。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她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去规划他们的人生。
她害怕他们,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害怕他们,也像她一样,求而不得。
所以,她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要求我辞职。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女人的幸福,就是相夫教子,家庭美满。
至于梦想,事业,那都是虚无缥缈的,随时可能破碎的泡影。
那天下午,婆婆跟我说了很多。
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但我还是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没有去找建国。
不是因为他瘸了,而是因为,她的家庭,在那场浩劫中,也遭受了巨大的变故。
她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
她这个“黑五类”的子女,别说当老师,就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后来,她经人介绍,嫁给了在工厂当工人的公公。
一个老实,本分,但她并不爱的男人。
再后来,她生了两个儿子。
她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在了他们身上。
她忘了那个叫“建国”的年轻人,也忘了那个,曾经想当老师的自己。
或者说,她把他们,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直到现在,在她生命的尽头,在她记忆的废墟上。
那颗被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种子,才终于,又一次,破土而出。
从那天起,我对待婆婆的方式,变了。
我不再仅仅把她当成一个病人。
我开始把她,当成一个,有故事,有灵魂的,独立的个体。
我会给她读海子的诗,就是那首,“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我在她的信里看到,她曾经抄写过这首诗。
我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推她去附近的大学校园里走走。
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她会笑得很开心。
我会买来彩色的卡纸和画笔,拉着她的手,教她画画。
她画得不好,线条歪歪扭扭,颜色也涂得乱七八糟。
但她画得很认真。
有一次,她画了一座大山,山下有一排房子,房子前,有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
她指着那幅画,对我说:“学校。”
林涛看着这一切,对我说:“谢谢你。”
我说:“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她。”
“我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以为,我放弃了我的事业,就是放弃了我的人生。
但现在我发现,人生,其实有很多种活法。
照顾一个即将走完生命旅程的老人,倾听她被遗忘的故事,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也是一种,别样的自我实现。
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到最后,她几乎不认识任何人了。
包括林涛。
但她还记得一件事。
她记得,她要等一个人。
“建国,怎么还不回来?”她会坐在窗前,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有时候,林涛会骗她。
“妈,建国他出差了,很快就回来了。”
婆婆就会点点头,然后,继续安静地等下去。
去年冬天,婆婆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是在睡梦中走的。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张她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已经被摩挲得,边角都卷了起来。
葬礼上,大哥大嫂也来了。
大嫂抱着我,哭了很久。
她说:“小许,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怨恨,那些挣扎,那些痛苦。
都随着那个老人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留下的,是一些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有遗憾,有同情,也有……一丝温暖。
婆婆走后,我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
但又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不一样了。
我还是会为了一个线条的弧度,跟自己较劲。
但我的心里,多了一份从容和坦然。
林涛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遇到事情就想逃避的大男孩。
他变得有担当,有责任感。
我们的感情,在经历了那场暴风雨的洗礼后,反而变得,更加坚固。
有时候,我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婆婆。
想起她命令我辞职时,那张不容置疑的脸。
想起她神志不清时,那双迷茫而恐惧的眼睛。
想起她跟我讲起那个叫“建国”的年轻人时,脸上焕发出的光彩。
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有没有等到,她等了一辈子的人。
但我希望,她等到了。
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还是那个,梳着麻花辫,眼睛像月牙一样的女孩。
她和她的建国,一起,在那个山村的小学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把他们,都送出了大山。
而我,也会带着她那份,被辜负了的梦想,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活出,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来源:机智的圆月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