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17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也比往年更冷。12月初,已经下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京城上空纷纷扬扬。
第十一章 全是新鲜事
一
1917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也比往年更冷。12月初,已经下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京城上空纷纷扬扬。
紫禁城外,护城河里已是一片冰封。护城河畔,胡适和李大钊一边漫步,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两个人都拂袖而去。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背道而驰的脚印。
宣武门外,通往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的路上,钱玄同、周作人陪陈独秀去看周树人。
陈独秀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那些颓败的老建筑,有点好奇。钱玄同边走边介绍说:“绍兴会馆建于清道光六年,原名山阴会稽两邑会馆,主要招待山阴、会稽两县进京赶考的举人。这些建筑距今快一百年了。”
周作人在前面引路,对陈独秀说:“我本来是和大哥住在一起的,他现在很抑郁,不愿意我打扰他,就在这附近给我租了间小屋,他自己一个人住补树书屋。”
一听补树书屋,钱玄同便说:“补树书屋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没人敢住,正适合豫才隐居,钻研佛经和抄写古碑。”
陈独秀自言自语道:“这豫才还真是个怪人呀。”
补树书屋面积不小,地上铺着脱了漆的地板,四周裱着墙纸,已经发黄。室内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各种碑文、佛经。周树人身穿棉长袍,胡子拉碴,看到周作人领着陈独秀和钱玄同进来,赶忙起身相迎,拱手道:“两位贵客屈尊蜗居,让树人惭愧,惭愧。”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小板凳,周树人让陈独秀坐椅子,钱玄同坐小板凳,周作人坐床上,他自己则坐在一个装碑文的大木箱上。陈独秀送上一幅自己的书法,对周树人说:“豫才,你是大家,请多指教。”
周树人仔细看了约莫两分钟,很是赞赏:“仲甫兄这手字独树一帜,苍劲坚挺,风骨峭峻,大有魏晋遗风,堪称书法奇葩,值得收藏。”
陈独秀听了很高兴:“承蒙豫才夸奖,我这手字是在精神极度颓废时练就的,人称苦体,禁不起推敲。”
周树人:“如此说来,咱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不过你现在已经上岸,我还在苦海里挣扎。”
陈独秀:“我这次就是来请豫才兄上岸的。豫才大才,你不上岸,就会有很多人被旧礼教、旧文学的苦海淹死啊。”
周树人摆了摆手:“我知道仲甫兄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旗手,不过我对你们提出的那个文学革命其实没有热情。”陈独秀不解:“豫才兄何出此言?”
周树人感叹道:“因为看不到前途。这些年,我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革来革去,还不是老样子?换汤不换药。这个社会烂透了,无药可救。”
陈独秀表情严肃地说:“上苍既然造了人,就该给人以活路。药还是有的,只是得有人去找。我正是受蔡孑民先生之托,来请豫才加盟《新青年》同人编辑的。”
周树人再次摆了摆手:“你们的那个《新青年》我看了,温吞水,不够劲。”
陈独秀肃然起敬:“请豫才兄指教。”
周树人:“指教谈不上,我就谈谈我的看法吧。其一,你们倡导白话文,自己却用文言文或半文言文写作,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二,倡导和普及白话文,最根本的是要有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我认为,用白话文写小说,是普及白话文最好的形式,而你们《新青年》没有这方面的作品。其三,最重要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讨伐孔教三纲,讲的都是道理,却没有形象思维的作品,很难触及人的灵魂。”
陈独秀听得激动起来,连忙站起来抱拳施礼:“豫才兄一番话,入木三分,句句切中要害,令独秀茅塞顿开。先生既然已经把准了脉,就请赶紧动手对症下药,莫再作壁上观了。”
周树人笑了笑,连忙还礼:“仲甫兄客气了。既然贵刊和蔡公都如此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吧。毕竟我现在也是北大的兼职教员。”
钱玄同一把抱住周树人:“豫才兄,我看好你。你只要一出手,必是一把利刃;你若站立,必是一面大旗。”
周树人谦虚地说:“旗帜是他陈独秀,我就做一名护旗兵吧。”
一番畅谈过后,周树人与陈独秀等人在大槐树下话别。陈独秀再三拱手致礼:“豫才,从今日起,我就无时无刻不盼望你的大作了。”
周作人回身将周树人拉到一边,说:“昔日南京水师学堂任学明等几个老同学来京公干,他们都想和你见上一面,叙叙旧。”
周树人诧异道:“他们是来教育部办事的吗,怎么不直接找我?”
周作人低声道:“人家都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敢贸然打扰。”
周树人摇头:“哪里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安排一下,晚上我请他们吃涮锅子。”
北京同兴居酒楼,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宴请昔日老同学。羊肉火锅已上,热气腾腾。
周树人举杯说道:“各位,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同学能在北京相聚,实属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周树人又举杯对老同学任学明道:“学明兄,我记得你是个酒篓子,打小就从家里偷酒喝,今天你可要一醉方休。”
任学明感慨地说:“树人贤弟,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和我,还有杨开铭,我们躲到杨开铭家的酒窖里偷酒喝,三个人都喝醉了,在酒窖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中午才爬出来。”
周树人笑了:“怎么能不记得!我们喝了一坛‘女儿红’。对了,杨开铭现在怎么样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几个老同学都不作声。
周树人诧异地问:“怎么啦?他出事啦?”
任学明难过地说:“杨开铭师范毕业后就回到老家教书了。他心善,时常接济一个寡妇,族里人非议甚多。有一天,杨开铭喝醉了,就在寡妇家桌子上趴了一宿,天快亮时,寡妇家的族人把他给捉住了。族长在祠堂召集族人开会,按照族规,活活把寡妇沉了塘。这杨开铭受了刺激,就疯了。现在整天在大街上乞讨、说疯话,谁也不认识了。”
周树人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他猛地把酒杯摔到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疯了,人疯了,天也疯了!”
周作人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周树人回补树书屋,一路上周树人都在喃喃自语:“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到了家门口,大槐树下突然蹿出一个人来,那人一把抓住周树人,大叫道:“表哥救我,表哥救我!”
周树人的酒一下子被惊醒了,定眼一看,是来自山西的表弟,于是惊慌失措地问:“表弟,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
表弟看着周树人,神色极度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有人要杀我,有人追着要杀我!”
周树人把表弟拉进屋里,表弟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地喊:“救我,救我!”
周树人吃惊地问:“谁要杀你?干吗要杀你呀?”
表弟不敢抬头:“所有人都要杀我,都想把我吃了。”
周作人看了看,对周树人说:“我看他神经错乱,好像是疯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表弟吓得大叫,一头钻到了床底下。
周作人开门,进来的人自我介绍,说是和表弟一起来京办事的同僚,他告诉周树人:“你表弟在来北京的路上看见不少饿死的人,受了刺激。这两天住客栈,每夜要换好几个房间,总是大喊大叫,生怕被人杀了。今天天一黑他就说要来找你,说自己今夜就要被人捉去杀头了!”
三个人把周树人表弟从床下拖出来。周树人心情沉重地说:“他肯定是精神错乱,赶紧带他去看医生吧。”
送走了表弟,夜已深了。周树人瘫坐在椅子上,想了许久,走出门外,连围脖和帽子也没戴。
大雪纷飞,周树人使劲拍打着商铺的门。门开了,老板见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个子,对着周树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你有神经病呀,半夜三更砸什么门?”
周树人掏出一把钱来:“给我两条洋烟,我有急用。”
这一晚,补树书屋的灯一直亮着。屋里烟雾缭绕,一地的烟头,一地的碎纸。周树人伏案疾书,在稿纸上留下几行清秀的小楷:“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二
北大红楼走廊里,汪孟邹提着个皮箱,焦急地东张西望着,看见迎面走来一个教员,急忙上前问道:“请问胡适之教授在哪间办公室?”
教员笑笑:“哪间有女士笑声哪间就是。”
汪孟邹半信半疑地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只听里面传出几个女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还是敲了几下门框。
胡适开门,看见汪孟邹,甚是惊喜:“汪经理,你怎么来了?”拉着汪孟邹就往屋里走,边走边对几位女士说,“不好意思,我家乡来了客人,改日再谈吧。”说着,将几位女士送至门口,与她们一一握手,最后一位女士还与胡适做了个拥抱。
胡适再次进屋,汪孟邹问:“你们北大现在招女生啦?”
胡适被问得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说:“你是说刚才那几位呀,她们不是北大的,是北京诗友会的诗友,来找我谈白话诗的。”
汪孟邹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你母亲不放心呢。”
胡适不解:“怎么啦?”
汪孟邹掏出一封信:“你母亲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说是家乡关于你在北京的传说、议论甚多,她很不放心,希望我劝你尽早回乡完婚。”
胡适看完信,忿然作色:“完全是无稽之谈!”
汪孟邹:“我原来也不相信,可现在我倒有点相信了。”
胡适尴尬地说:“汪经理,你误会了。现在不谈这个,我俩到仲甫兄那里吃火锅去。”
箭杆胡同,高君曼、汪孟邹联袂批判胡适。
高君曼轻轻地戳着胡适的脑袋说:“我说什么来着,男大不能留,闲话都传到安徽了吧?哪天你老娘带着你那未过门的媳妇找上门来,那可就真成了京城一大新闻了。”
汪孟邹也是少有的激愤:“适之,你说你从美国回来不就是为了孝敬你妈妈的吗?这婚事干吗还老耗着呀!”
胡适摊着双手:“我这不是一直忙得脱不开身吗。”
汪孟邹:“这学校都放假了,就不能回去一趟吗?”
胡适狡辩道:“我跟着蔡公和仲甫在教育部搞标点符号和拼音规范化方案,这是大事。”
高君曼又轻轻地戳了胡适一下:“托词。我看你心里的疙瘩还是没有完全解开。”
陈独秀瞪了高君曼一眼:“行了,你就别添乱了。适之,我看这样,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教育部那边也差不多了,你就回去一趟把婚结了。或者让你母亲带着媳妇一起来北京办事,那更好。”
汪孟邹:“不行,他母亲说了,婚一定要在上庄结。”
陈独秀:“那你就下决心回去吧。这事也确实不能拖了。”
胡适想了想:“行,我回去。”
从陈独秀家出来,把汪孟邹安顿好,胡适回到宿舍,端坐在书桌旁发呆。桌上摆着已经写好的两封信,信封上分别写着:安徽绩溪县上庄冯顺弟收、安徽旌德县江村江冬秀收。
即将启程回家完婚的胡适思绪万千,他想起了韦莲司,脑海里一幕幕地闪现着他与韦莲司相亲相爱的甜蜜镜头。过了许久,他终于提起笔来,给远在纽约的韦莲司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韦莲司:
北京下雪了,我也要去安徽老家结婚了。在这个寂寞难熬的寒冬雪夜,我想起了纽约的中央公园,想起了一位曾经给我画过一张阴阳脸素描的美国女画家。韦莲司,你看得太准了。此时的胡适,身体和灵魂已然阴阳两隔,身在东方,心在西方……
第二天,蔡元培让高一涵用他的马车把胡适送到了前门火车站。回到红楼,听见二楼声音嘈杂,蔡元培便去了文科学长室。
学长室门开着,陈独秀正在一张大红纸上书写礼单。刘半农研墨,李大钊一边压平纸张一边朗读:“谨奉银杯一对、银箸两双、桌毡一条、手帕四条,以祝适之先生结婚之喜!沈尹默、刘文典、马叙伦、夏元瑮、蔡元培、章士钊、朱家骅、陶履恭、王星拱、马裕藻、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李大钊、陈独秀同拜贺!”
陈独秀对高一涵说:“适之已经走了,你把这张礼单贴到他办公室墙上,算是安民告示。一是让天天惦记着他的那些女诗友死了心,二是让那些诋毁他的人少一些口舌。”
蔡元培点头称是:“陈学长想得周到。”
三
绩溪上庄胡家老宅,胡适回到家里,恭恭敬敬地给端坐堂上的母亲鞠躬。胡母大喜,连忙把胡适表哥喊来,派他即刻去旌德江村报信,让江家做好送亲准备。表哥走后,胡母又请来胡姓族长和长辈,宣布胡适即将结婚的喜讯,大家都非常高兴。
胡适虔诚地对族长说:“族长和各位长辈,这次我是专程回家完婚的。现在已经是中华民国了,适之留学西洋多年,一贯倡导新文化、新生活、新风俗,现又在北京大学教书,为人师表。所以此次回乡结婚,当率先示范,除旧布新,改革婚礼,新事新办,坚决摒弃那些封建迷信的旧俗,还请各位长辈理解和支持。”
胡适上次回乡时,族长已领教了他的做派,便说:“你是国家栋梁,可不受族规约束。婚礼怎么办,全听你母亲意见,族里出人出力帮衬就是了。”
胡适问母亲:“儿的婚礼要新事新办,母亲可同意?”
胡母看着族长,模棱两可地说:“依我看,只要能热热闹闹地把媳妇迎进家来就行。”
胡母下厨为胡适做了几个他爱吃的菜。饭桌上,母子两人开始讨论怎样操办婚事。她告诉胡适:“我已托人去绩溪县城请算命先生明天过来取你的生辰八字,确定娶亲的良辰吉日。”
胡适一听,急了:“娘,下午不是当众说好新事新办吗,怎么又要请算命先生?”
胡母:“结婚是大事,操办可以简约,但日子一定要选好。这是老辈留下来的规矩,不可废除。”
胡适:“娘,儿子是大学教授,怎能让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算命先生来决定我的终身大事?这要是传到北京,儿子还怎么教书育人?”
胡母:“让你回乡来办婚事,就是为了昭告四乡八邻。要是按照你讲的去做,定会招来漫天闲话。再说,还有江家呢。江家本来就对你不放心,现在你又把什么都免了,人家能愿意吗?”
胡适:“江村是有名的礼仪之村,冬秀家也是书香门第,这些道理他们会懂的。”
胡母:“正因为江村是礼仪之村,才更要讲究这些。你一向跟我讲平等,怎么结婚这样的大事就可以你一个人说了算,完全不顾及冬秀的感受?”
胡适一下子理屈词穷了。
正说着,胡适的表哥和江冬秀的哥哥江耘圃来了,胡适赶紧让座沏茶。胡母准备下厨添菜,江耘圃连忙把她拦住:“别忙乎了,我们抓紧说事,家里还在等我回信,晚上我还要赶回去呢。”
胡适说:“大哥来得正好,我和母亲正在商量结婚的日子呢。”
江耘圃忙问:“你们准备定在哪天?”
胡适说:“还没有定下来。”
江耘圃:“赶快定,我们也好做准备。”
胡适:“大哥,本来我准备明天去江村和你们商量的,现在你来了,正好,那我就跟你说说我的一些想法。我今天已经和母亲还有族里的长辈都说好了,就这几天选个日子把冬秀娶过来。”
江耘圃:“你这婚再不结啊,我们家在江村就住不下去了。”
胡适:“婚当然要结,但也要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江耘圃:“你打算怎么个新事新办法?”
胡适:“免除过去那种烦琐庸俗的婚庆仪式,简单地说,就是不送彩礼、不坐花轿、不发喜帖、不大宴宾客。”
胡适话还没说完,江耘圃就火了:“我说我们怎么在家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胡家的彩礼过来呢,原来你是想免送彩礼啊。我问你,不坐花轿,冬秀怎么进你们家门?不发喜帖,我们娘家还来不来人?不摆酒席、不搞仪式,谁知道你们结婚了?”
胡适赶忙解释:“大哥息怒。也不是完全不搞仪式,到时候我们家里自然要张灯结彩,布置一番。结婚时,当然要请伴娘伴郎,要有主婚人、证婚人,要放些鞭炮、给大伙撒些糖果,大家互相致贺词,等等,这些都还是要有的。”
江耘圃坐不住了:“适之兄弟,从古至今,还没有听说有这样办喜事的,你胡家不怕人说闲话,我江家可丢不起这个脸!”说完,江耘圃抬脚就走,胡适表哥怎么拦也拦不下来。
江耘圃这一走可把胡母急坏了,一时急火攻心,竟病倒了。是夜,胡适坐在床头给母亲喂药,胡母生气不吃。
胡适心中很是内疚:“儿子不孝,让母亲伤心了,请您原谅。”
胡母叹了口气:“儿啊,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在和冬秀结婚这件事情上你受委屈了,可娘也是不得已,娘心里苦啊。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这九九八十一难都过来了,又何必在这最后关口较劲呢。”
胡适:“儿子向母亲保证,一定热热闹闹把媳妇娶进门来。只是在这仪式上,儿子确有苦衷,还请母亲一定体谅。”
胡母:“你究竟有什么苦衷,说给娘听听。”
胡适:“儿子正在做一件大事,就是反对旧礼教,倡导新风俗、新生活。儿子如果连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么去教化别人?”
胡母:“儿子,你说的大事,娘也不是很明白,但娘知道,我儿从小就是一个孝顺听话的孩子,既然如此,为娘就不难为你了。算命先生我也不请了,哪天结婚,你自己定吧。”
胡适:“母亲,再过八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想把婚期定在我生日那天,你看可好?”
胡母大喜:“如此甚好。结婚的事情你去和冬秀好好商量吧。只要她同意,我没有意见。”
胡适:“那我明天就去江村。”
第二天,胡适和表哥坐着牛车,直奔江村而去。
牛车吱吱呀呀到了江村,一群妇女带着一帮小孩子站在村口看热闹。看见胡适,小孩都围了上来,一起喊:“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有的孩子唱起了当地的歌谣:“闹新房,喜洋洋,江家淑女配才郎。一把花生一把糖,抛抛撒撒打新郎。喜糖到口甜如蜜,花生到口喷喷香,撒帐撒上象牙床,象牙床上凤求凰。”
胡适听到歌谣,很是惊奇,对表哥说:“没想到这江村的孩子也会唱白话诗。可惜我今天没带糖果来。”
表哥说:“这是知道我们要来,故意安排的。你等着,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牛车来到江家门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等候了。拄拐杖的叔公身旁站着一群老者,中年妇女堵在门口,有二三十人,有纳鞋底的,有抱着孩子的,大家指指戳戳、叽叽喳喳,听不清在说什么。
看到这场面,表哥小声对胡适说:“表弟,我看今天咱俩是回不去了。”
胡适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别怕,沉住气,看我的。”说着,不慌不忙地跳下车,刚要起步,就听得拄拐杖的叔公大喝一声:“胡适之,你不要动步,我要问你几件事情!”
胡适只得站住,鞠了个躬:“叔公请讲。”
叔公:“我问你,你今天是干什么来了?”
胡适:“奉母亲之命,来和我的未婚妻江冬秀商量结婚的事情来了。”
叔公:“这么说,你是来预报婚期的了?”
胡适一时语塞,想了想,说:“就算是吧。”
叔公:“既来预报婚期,可曾带来彩礼?”
胡适:“未曾。”
叔公:“你们胡家可曾准备了彩礼?”
胡适:“不曾。”
叔公:“那就是说,你们胡家不准备送彩礼了?”
胡适:“不瞒叔公,胡适确实是这样想的。”
周围的妇女们炸了锅:“不送彩礼就想娶媳妇,这不是欺负人吗?”
叔公敲打拐杖示意妇女们安静,接着问:“听冬秀的哥哥说,你们胡家不但不准备送彩礼,而且打算结婚时不请花轿仪仗、不发喜帖、不拜堂、不办酒席?”
胡适:“确有此想法。”
此话一出,人群更加炸了锅了。一位妇女站出来,指着胡适说:“你们胡家也太欺负人了吧!就是买个老婆,也得花钱呀,拿我们冬秀当什么了!”
一位老者走上前指着胡适:“你这个胡适之,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为了出风头,赶时髦,把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都扔掉了。你这是辱没祖宗,败坏家风!”
老者气得差点昏了过去。人们纷纷上前指责胡适,妇女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叔公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严肃地说:“胡适之,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得给我们江村人一个交代。你是不是觉得江冬秀配不上你,想悔婚?”
胡适:“叔公,我大老远从北京赶回来,就是来和冬秀结婚的。”
叔公口气依然强硬:“既然你不想悔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胡家不是没有钱,你是想羞辱我们江家吗?今天你不把这些事情说清楚了,就别想跨进江家的大门。”
叔公的话把在场的人情绪都调动了起来。人群里不断发出“不让他进门”“让他说清楚”“回去,回去”等叫声。表哥慌了,胡适却不急不躁,给叔公鞠了个躬,说:“好,叔公,我这就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他站到牛车上,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知道你们听到了不少关于我的传闻,担心我辜负了冬秀。我谢谢大家的关心。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正式宣布,我胡适过来就是为了迎娶江冬秀的,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向大家保证,结婚以后,我一定善待冬秀,和她好好生活,请乡亲们放心。”
大家都静了下来。
胡适:“刚才叔公问我,胡家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送彩礼,不按旧的风俗办喜事。现在我回答你们,因为现在是民国了,不兴过去有皇帝时的那些陈规陋习了。有皇帝的时候,老百姓做什么事都得听皇帝的;现在是民国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我和冬秀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干涉我们的自由。”
人们又议论起来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胡适见有人同意自己的观点,信心更足了:“我胡适为什么不愿意按照旧习俗办婚事呢?因为这些旧习俗是陋俗,有百害而无一利,应当彻底废除。大家想一想,多少年来,这些陋俗毁了多少人家。就拿送彩礼来说,我们上庄就有好几户因送不起彩礼,好好的一对被拆散;也有不少人家为送彩礼不得已去借高利贷,结果穷了一辈子。这样的事情我想江村也是有的。”
大家又议论起来,这会儿点头的人多了起来。
胡适:“还有这坐花轿迎亲,江村到上庄三十多里地,一路上吹吹打打地走一天。新娘子不吃不喝不能上厕所,等到了家不饿晕了也被颠散架了。你们说,我舍得让我媳妇遭这么大的罪吗?”
大家都哄笑起来。
胡适还想解释,江耘圃走出来打断了他:“妹夫,别说了,冬秀请你过去喝茶说话。”
胡适松了一口气:“好啊,还是我媳妇心疼我呀。”
大家又笑了。
胡适跳下牛车,跟着江耘圃走向屋里,孩子们又跟在后面唱起歌来:“闹新房,喜洋洋,江家淑女配才郎。一把花生一把糖,抛抛撒撒打新郎。”
拄拐杖的叔公朝大家挥挥手:“没事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胡适站在牛车上说话的时候,江冬秀悄悄从阁楼上走下来,在堂屋里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和她过一辈子的人。看到西装革履、腰板挺直、英俊潇洒的胡适,她心中暗自欢喜;又听到胡适侃侃而谈、风趣幽默,心里更加高兴,更加踏实了。
江耘圃领着胡适进得屋来,冬秀连忙起身致意:“先生辛苦了。”
胡适有些紧张,一时竟不知该还什么礼,站在那里直瞪瞪地望着未婚妻,弄得江冬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江耘圃见状,赶紧招呼胡适坐下,让江冬秀倒茶。
江耘圃对胡适的敌意显然减弱了不少:“妹夫,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明白了。你和小妹的婚事你们俩自己商量,我们江家全听小妹的意见。”
胡适赶紧站起来:“谢谢大哥。”
“你们谈,我备饭去。”说完,江耘圃迅速闪开了。
江耘圃走了,胡适端起茶碗,借着喝茶仔细端详江冬秀。只见江冬秀上身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襟袄子,下身穿着一件青色围裙,个头不高,文静清秀,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虽然是一双小脚,但看上去很利索。胡适感到很是安慰,镇定下来,小声对江冬秀说:“冬秀,我是奉母亲之命来和你商量你我结婚事宜的,你有什么想法请对我说。”
江冬秀不敢直视胡适:“刚才让先生受惊了,请先生勿怪。实在是乡间传闻太多,族人不放心,才出此下策,请先生原谅。”
“冬秀何出此言。终究是我做事不周全,让你们担心了。要说原谅,当请你原谅我才是。”胡适看着江冬秀,说得很恳切。
江冬秀:“刚才先生一席话讲得真好,大家的疑虑都消除了。结婚的事情全听先生安排。”
胡适大喜,赶紧趁热打铁,说:“我想新事新办,破除那些旧风俗,你看行吗?”
江冬秀脸上泛起一抹娇羞:“我马上就是先生的人了,夫唱妇随。先生是做大事、开风气的人,我听先生的就是了。”
胡适:“你们族人能同意吗?”
江冬秀:“先生放心,昨晚族人已经在一起议论过了,都说这件事情一波三折,拖了十三年了,事到如今,一切都以我的意见为准。先生打算何时办事?”
胡适:“我想定在阳历12月30日。那天是我的生日,又是除旧迎新之日。双喜临门,你看如何?”
江冬秀:“好啊,那我就抓紧准备了。”
胡适:“也不用准备什么。我让表哥提前一天来接你。”
江冬秀:“那江家要不要去人?”
胡适:“当然要去人了,还要请大哥做主婚人呢。去多少人,谁去,都由你定。”
江冬秀满心欢喜,轻声说了一句:“那我就清楚了。”
门外,江耘圃喊道:“冬秀,饭菜上桌了,带妹夫来吃饭吧。”
四
绩溪上庄,胡家老宅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断。院子里,一群孩子围成一圈看屠夫杀猪。胡母带着几个老妇人布置新房。堂屋里,表哥和一群青年男女在看胡适写对联。
一联已经写好:“守约十三年,环游七万里。”
表哥看了不解,问胡适:“适之,你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
胡适:“大白话,你还看不懂吗?”
表哥:“看不懂,给我们说说呗。”
胡适:“这是说我和冬秀是父母包办的婚约,我和她历经十三年方成正果。这十三年里我从上海到美国,再从美国到北京,游历了七万里的行程。”
“我知道了,就是显摆你阅历深呗。”
“不是显摆,是感叹。感叹岁月蹉跎,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你就别感叹了,再写一副吧。”
“还要写啊,我可没有现成的了。”
“你老弟出口成章,何患无辞!”
“那……我想好了一句,快拿纸来。”
有人递过纸和笔,胡适一挥而就:“三十夜大月亮。”
表哥打趣道:“你这是怎么写的?三十晚上哪来的月亮!”
胡适微微一笑:“这你就不懂啦。我是阳历三十结婚,阴历是冬月十七,正是月圆之时。”
表哥:“你这是阴阳通吃,全都占着呀。”
胡适:“你看,让你一打岔,这下联没了。你们帮我想想。”
表哥继续打趣:“这还不容易,十五晚小阴天,咋样?”
大家都笑了。
胡适在那儿摇头晃脑,苦思冥想。旁边有人突然冒出一句:“廿七岁老新郎。”
胡适跟着念了一句:“廿七岁老新郎,不错,有意思。”定眼看去,说话的竟是一个小姑娘,忙问:“你是怎么想起这一句的,说说看。”
女孩笑着回答:“你不就是二十七岁的老新郎吗?”
大家都笑了。
胡适问女孩:“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呀。”
女孩大大方方地自报家门:“我叫曹诚英,是旺川的。”
胡适:“好,下联就用你这句了。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工整、对仗,还有意境,谢谢你了。表哥,记着明天多给她发些喜糖。”
表哥说:“几颗喜糖可打发不了她,她是你三嫂的妹妹,绩溪中学的高才生,人家是来当伴娘的。”
胡适连忙向曹诚英致意:“辛苦你啦。”
第二天早晨,乡间小路上铺上了一层白霜。有晨练习惯的胡适一身运动服在乡间小道上跑步,跑着跑着,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回头一看,竟是昨晚给他想出下联的曹诚英。
十六岁的中学生曹诚英也是一身运动服,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她很快就赶上了胡适,两个人并排跑起来。
胡适问:“你也喜欢跑步?”
曹诚英:“我喜欢体育,是我们学校的长跑冠军。”
胡适一听,打量了她一番:“那你可真不简单。除了跑步,还喜欢什么?”
曹诚英:“喜欢诗词和花草。”
胡适:“怪不得昨晚你说要跟我学白话诗呢。”
曹诚英:“我读过你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白话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特别是那首《蝴蝶》。”
胡适一听在这乡间竟有人喜欢《新青年》,喜欢他的诗,高兴地对曹诚英说:“以后我再有什么诗,就给你寄来。”
曹诚英:“那太好了。你能从北京找一些花草的种子寄给我吗?我们这儿的品种太少了。”
胡适:“没问题,我在美国最初学的就是农学,种花养草难不住我,我可以给你当老师。”
曹诚英:“那就先谢谢老师啦。”
胡适:“别客气。我得谢谢你来当伴娘。”
停了一会,曹诚英突然偏头问:“你媳妇长得好看吗?”
“她来了你就知道了。没你好看。”胡适笑着说。
“我才不信呢。”说完,曹诚英扭头就跑了。
胡适看着曹诚英的背影,笑了。
五
胡家大院粉刷一新,门头大红灯笼高高挂,门上贴着胡适亲自书写的“囍”字,院内张灯结彩,摆上了十几盆胡适最喜爱的兰花草。一大早,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四邻八村都知道上庄的胡适要举行一场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新式婚礼,纷纷赶来看热闹。
江冬秀和哥哥江耘圃前一天晚上就被表哥用牛车接来了,来的时候既没有带送亲的队伍,胡家也没有迎亲的仪仗。江家一些至亲也是一大早赶着牛车过来的。到了中午,县长和县里一些头面人物还有记者都赶来了。
1917年12月30日,农历冬月十七,胡适在绩溪胡家大院举行婚礼。婚礼由江耘圃主持,胡家宗亲胡昭浦做证婚人。
江耘圃穿着新做的棉长衫,头戴礼帽,一本正经地宣布:“上庄胡适、江村江冬秀婚礼现在开始,有请新郎新娘!”
门口放起了鞭炮。
胡适穿的是黑呢西装礼服,头戴黑呢礼帽,脚穿黑皮鞋,四个伴郎前呼后拥;江冬秀身穿黑花缎棉袄,花缎裙子,大红缎子绣花鞋,也是由四位伴娘左右相扶。
江耘圃高声喊道:“请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上盖章。”
证婚人胡昭浦手捧结婚证走到两位新人面前,胡适拿出自己的印章,江冬秀则由曹诚英搀扶,从胡昭浦手中接过新刻的印章,两人同时盖上。
江耘圃再喊:“新郎新娘交换金戒指。”
两人各从身上拿出一枚金戒指给对方戴上。
江耘圃:“一拜高堂!”
胡适拉着江冬秀向端坐在上方的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看到了母亲眼里满是喜悦的泪花。
江耘圃:“二拜乡邻!”
胡适拉着江冬秀的手向乡亲们鞠躬。
江耘圃:“夫妻互拜!”
胡适、江冬秀相对而视,恭恭敬敬地当众互行鞠躬礼。
江耘圃:“请县长致贺词!”
县长上台:“各位乡亲,今天我来上庄,看到了一场新鲜别致的婚礼,内心非常激动、感慨。胡适先生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一个民国新人,为我们做出了表率。所以,敝县长在这里不仅要向胡适先生祝贺,而且要向他学习,也希望胡适先生能对家乡的工作给予更多更好的指导。”
大家一阵欢呼。
江耘圃:“请新郎胡适先生致答谢词!”
胡适把礼帽捧在手上,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县长大人,各位父老乡亲,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刚才下去给大家发喜糖的时候,听到不少人都在议论,说我胡适标新立异,办了一个奇怪的婚礼。大家说得对,我的这个婚礼确实很奇怪。奇怪在哪里呢?我先给大家报个账。我的这个婚礼,拢共花了不到五十大洋。有人告诉我,像我和冬秀这样的家庭,如果按照旧习俗,办一场婚礼至少要花费八百到一千大洋。所以,我要告诉大家,我胡适今天结婚节省了八百大洋。有了这八百大洋,我和冬秀可以在北京租个不错的小院子,过上美滋滋的小日子。大家说,我这个奇怪的婚礼是不是很值得推广呀?”
底下的姑娘、小伙子哄叫起来:“好,我们以后也这么办!”
胡适:“各位乡亲,现在已经是民国了。这民国和过去的大清朝有什么区别呢?”
“男人不用留辫子了。”胡适寻声望去,是表哥。
在台上扶着江冬秀的曹诚英跟了一句:“女孩子不用非得裹小脚了。”
胡适看了曹诚英一眼:“说得好!为什么现在男人不用留辫子、女孩不用裹小脚呢?因为这都是过去的陋习,是限制人的自由、损害我们生活质量的旧传统。刚才我看到我媳妇冬秀的小脚就很担心,将来她要和我去北京生活,每天要去菜市场买菜,就她这小脚,去一趟菜市场来回得走一两个时辰,那我不是每天都得挨饿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现场气氛非常活跃,江冬秀有点不知所措。
胡适:“各位乡亲,孔教三纲统治中国几千年,形成了许多很坏的旧风俗、旧礼节、旧制度,祸害了我们的生活,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这两天我看了绩溪县的县志,光是抗婚、逃婚这一项,有记载的就死了几十个青年男女。如果我们现在还不废除或者改革这些旧礼教、旧礼节,死人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所以今天我胡适带个头,我希望大家能从我身上看到新事新办、移风易俗的好处,一起奔向新的生活。”
县长带头鼓掌叫好。胡家大院一片欢腾。
江耘圃高呼:“礼成!”
孩子们欢呼起来,门口又放起了鞭炮。曹诚英端着一盘胡适从北京带回来的糖果,胡适和江冬秀挨个给客人送喜糖。院子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入夜,人散了。胡适和江冬秀到胡母床前问安。胡母高兴地招呼儿媳江冬秀坐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副玉镯:“冬秀,这是我结婚时你公公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和嗣穈一起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珍惜。”
冬秀接过玉镯,按旧俗给婆婆磕了一个头。
胡母高兴地摆摆手:“好了,今天你们完婚了,我多年的心事也就了了。你们小两口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去吧。”
胡适拉着冬秀向母亲鞠了一个躬,然后小两口手拉手进了洞房。
六
震旦学校放假,陈延年和陈乔年搬回亚东书社来住了。《新青年》业务扩大,兄弟俩不再摆书摊叫卖,而是改为定点销售。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在亚东书社看书。两人都是书虫,看起书来废寝忘食。柳眉还是赶也赶不走的跟屁虫。受延年影响,她也迷上了无政府主义,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
冬天的上海,太阳一出来,外面比屋里暖和。院子里,延年对柳眉说:“我有一个想法,从下学期起找一些同学一起去做一个关于互助社的调查,看看有没有可能搞一个互助社的试点。你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吗?”
柳眉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想了想,说:“互助的前提是自愿,你要人家参加互助,首先得让他知道互助论的道理和好处。我觉得在上海很难找到这样一个群体。所以,你这个想法有点不切实际。”
陈延年:“可是我们光看书不去实践也不行呀,没法证明这一套互助理论在中国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柳眉:“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搞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互助论和无政府主义,特别是让普通的人了解它。比如,我们可以到我爸爸的工厂里去搞演讲,你去讲,怎么样?”
陈延年:“那你爸爸会同意吗?”
柳眉:“他会同意的,他也是克鲁泡特金的追随者,我可以让他出钱帮我们印讲义,我们自己编,怎么样?”
陈延年:“好啊,我们试试。”
正说着,汪孟邹兴冲冲地跑进来:“延年、乔年,有好事。”
乔年一听有好事,连忙问:“汪经理,该不是又给我们涨工钱了吧?”
汪孟邹:“你这个小鬼头,尽想着涨工钱的好事,这事可比涨工钱美多了。吴稚晖先生来信了,他和李石曾、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开办的法文进修馆春节后就开馆了。第一期是试点班,他给你们哥俩留了两个名额,你们准备一下去北京过春节吧。”
柳眉一听延年要走,急了:“汪经理,那他们不在震旦学校法文班上学了吗?”
汪孟邹:“吴先生说了,这北京的法文进修馆和震旦的法文补习班是一体的,将来去法国勤工俭学也是统一办理的。”
“延年,你去吗?”柳眉不安地问。
没等延年回答,乔年先表了态:“哥,我想去。”
延年有点拿不定主意:“汪经理,我们要是去北京了,亚东书社这边的工作怎么办?”
汪孟邹:“《新青年》在北京实行同人编辑了,虽然印刷还在上海,但发行的大头已经移到北京了,那边正需要人手,你们俩就在那里搞发行。”
乔年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们要去北京了!”
汪孟邹看延年没说话,就说:“延年,别犹豫了。吴先生特别说了,你应该去北京看看,长长见识,那里是新文化、新思潮交汇的中心,能历练人。这也是你爸爸的一片苦心。”
延年看看柳眉。柳眉坚定地说:“我也去北京上法文进修馆。我姑姑家在北京。”
阿四来了:“柳小姐,柳公馆来电话,让你早点回家,说是你舅舅、舅妈从南洋来了。”
柳公馆豪华宽敞的客厅里欢声笑语,柳文耀夫妇正在和刚从南洋归来的大哥一家热烈地交谈。大家聊了一会儿家常,黄母对儿子黄成龙说:“你去门口接一下柳眉表妹,我们大人要谈些事情。”
黄成龙走了,黄母对柳文耀夫妇说:“小妹、妹夫,我把成龙打发走了,是想趁两个孩子都不在场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柳母:“大嫂有话请讲。”
黄母未开口眼圈先红了:“我家成龙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南洋有不少人家前来提亲,其中也不乏我们中意的,可是成龙却一概置之不理,连见都不愿见人家一面。他在大学也不好好读书,老想着到中国来,说是喜欢和你们家柳眉一起玩。前一段时间,他精神恍惚,茶饭不思,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无意之中,我看到了他的日记,才知道他喜欢柳眉,可是柳眉不喜欢他,跟别人好了。他很痛苦,甚至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黄母说不下去了。
黄父接着说:“小妹呀,我们黄家就成龙一根独苗。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很担心。所以,我们这次到上海来,就是想和你们商量,看看这两个孩子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柳母看着柳文耀,见他态度漠然,便说:“大哥大嫂,这个事我们可从来没有想过。柳眉才十六岁,整天没心没肺的,只知道疯玩呢。”
柳文耀开口了:“你们说让两个孩子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黄父连忙说:“如果你们觉得合适,我们就正式找媒人来提亲。”
柳文耀马上对黄父说:“大哥,你这个思想可是落伍了。现在是民国,父母包办、媒妁之言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黄母改口道:“不提亲也行,那让柳眉到南洋上学去,住在我们家,让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这样行不行?”
柳母一听要柳眉去南洋,便说:“你们家成龙不是喜欢上海吗?让他到上海来上学吧。”
黄母有些为难:“小妹啊,我们就成龙一个孩子,南洋的生意将来都得交给他,他怎么能来上海?你们家孩子多,让柳眉到南洋去发展,我们两家可以合伙做生意,不是很好吗?”
柳文耀听黄母这么一说,有点不高兴:“大哥大嫂,你们听我说。这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中国,讲自由、平等、民主、解放。孩子们的事情得他们自己做主。现在我们在这里瞎商量没用。你们要是着急,不妨直接问柳眉去。”
黄母望着柳文耀:“我们直接问合适吗?”
柳文耀:“合适!一会儿吃晚饭时,你就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直接问,听听他们的意见,免得我们做父母的瞎操心。”
说话间,柳眉和黄成龙一起来了。
柳眉先见过舅舅,然后高兴地扑向舅妈的怀里。
柳家的欢迎晚宴很快结束,柳眉的两个哥哥都有事,晚饭后匆匆向舅舅一家告辞。柳眉也想走,但被柳文耀拦住了:“你不要走,舅舅和舅妈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柳眉诧异地望着舅舅:“你们有事情和我商量?”
黄母把柳眉拉到身边,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玉佛:“来,舅妈送你一件东西。这是我结婚时我妈妈送给我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柳眉看着舅妈,一脸不解地问:“舅妈,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要送给我?再说我也不信佛,我不要。”
黄母拉着柳眉的手说:“眉眉,舅舅和舅妈一直想要个女孩,可是老天爷不成全,只给了我们一个成龙。你打小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你接到南洋去,可是你父母舍不得。这次我们回来,看到国内军阀割据,战乱不已,很担心。所以就和你父母商量,想把你接到南洋去读书。一来那里比较安定,二来也遂了我和你舅舅的念想。你看行吗?”
柳眉挣脱了舅妈的手,说:“我可不去南洋。对了,爸爸,我正想和你们说,我要和陈延年、陈乔年一起去北京上学。”
全家愕然。
柳母诧异地问:“你到北京去上学干什么?”
柳眉:“吴伯伯在北京办了法文进修馆,延年和乔年要转到那里去进修,我要和他们一起去。”
柳文耀:“法文进修馆我知道,我还是股东呢,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黄成龙沉不住气了:“你和那个陈延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眉看着黄成龙,有点莫名其妙:“表哥,你怎么啦?我和陈延年、陈乔年是同学呀。”
黄成龙没好气地说:“有你们这样整天在一起的同学吗?”
柳眉也生气了:“怎么啦,这与你有关系吗?”
柳文耀赶紧制止:“柳眉,跟表哥好好说话。今天当着两家长辈的面,你告诉你表哥,你和陈延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母:“你是不是在和延年谈恋爱啊?”
柳眉笑了起来:“你们误会了,陈延年是独身主义者,不谈恋爱的。”
柳母不解:“什么意思?”
柳眉:“陈延年是个苦行僧,他给自己定了六条规矩,‘不闲游、不看戏、不照相、不下馆子、不讲衣着、不谈恋爱’,还把它贴在自己的床头,号称‘六不’原则,要大家监督他。”
柳母又问:“那你呢?你也不谈恋爱?”
柳眉:“我做不到陈延年的‘六不’,但是我也给自己立了规矩,二十岁之前不谈恋爱。”
“你既然没和他谈恋爱,为什么还整天和他在一起?”黄成龙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柳眉:“我崇拜他,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柳文耀:“我们是想知道你和陈延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面对接二连三的追问,柳眉有些恼怒:“你们是审问我吗?那好,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们,我和陈延年、陈乔年是同学加同志的关系。”
“同志?这是什么意思?”柳文耀还是第一次听说“同志”这个词。
“我和延年有共同的理想志向,我们共同信仰克鲁泡特金和托尔斯泰的学说,并有志于实践他们的理论。爸爸,这个你懂的。”
柳母急了:“就因为这个你要和他们去北京吗?他俩在北京有家,你去住哪儿?”
柳眉:“我可以住姑姑家,也可以住法文进修馆呀。”
“我不同意,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柳母表明了态度。
柳眉:“妈,你认为你能够阻止我的任性吗?”
柳文耀赶紧转换话题:“先不说去北京的事。趁这个机会,你再回答你舅妈的一个问题。”
柳眉看着黄母说:“舅妈还有什么问题?”
黄母有些犹豫,柳文耀只好代劳:“我替你说吧。柳眉,你舅舅和舅妈希望你将来能和成龙在一起,你同意吗?”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知道近亲不能结婚吗?爸爸,幸亏你还是个进化论者!”柳眉一句话顶得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晚上,柳文耀夫妇靠在床上,还在谈论柳眉的事。
柳母:“文耀,你也太老奸巨猾了,你自己不说,让柳眉搬出个达尔文来堵我哥哥嫂子的嘴,弄得他们很难堪。”
柳文耀:“堵你哥哥嫂子的嘴事小,让成龙死了那条心事大。什么年月了,还讲究姑生舅养、亲上加亲那套害死人的旧习俗,愚昧!”
柳母:“看你的意思,你真的同意柳眉去北京?”
柳文耀:“就你这女儿,她想办的事情,你拦得住吗?”
柳母:“这孩子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愁死我这个当妈的了。”
柳文耀:“有什么好愁的。我看好延年,将来必成大器。”
柳母:“你看好有什么用,他不是不谈恋爱吗?”
柳文耀哈哈一笑:“小孩子的把戏你也当真?你见过有本事的人打光棍的吗?”
柳母:“可我总觉得延年这孩子太认死理,将来恐怕要吃亏。”
柳文耀:“你不懂。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是政客们打打杀杀创江山的年代了,只有认死理的殉道者才能真正救中国。”
柳母:“奇了怪了,你不是一向崇尚实业救国的吗?”
柳文耀:“商人可以得利于一时,政客可以得势于一时,只有坚守信仰的思想者才能够名垂千古。你看延年,小小年纪就如此自律,从他制定的‘六不’原则就可见他的志向与品质,这样的人才能办大事。”
柳母不无忧虑地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柳文耀:“我跟你打个赌,百年之后,如果有人要评选一百位中国名人,陈延年必在其中。”
柳母用力地拍了他一下:“昏话!我们谁还能再活一百年?睡觉。”
七
蜜月还没有度完,胡适就急着赶回北大。他让冬秀暂时在家里陪母亲,自己按照陈独秀来信的吩咐,先到上海,接上陈延年、陈乔年和柳眉一起进京。
柳文耀夫妇来送柳眉,柳母泪水涟涟。柳眉大大咧咧地说:“妈,你不用担心,到了北京我就给你写信。”
柳文耀不停地安慰妻子:“好了,别哭了。北京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大姐会去车站接她的。法文进修馆也安排妥了,这一期有八个女生,柳眉不会寂寞的。”
汪孟邹和阿四帮着陈延年、陈乔年把两个木箱搬上车。汪孟邹对陈延年说:“这两箱子书是李大钊先生要的,他会派人到车站来取。”
柳文耀把胡适拉到一边:“几个孩子一路上就请适之先生多关照了。还有,这是我给仲甫先生的一封信,烦请您转交。”
胡适:“请柳先生放心,一路上有几个孩子做伴,大家都不寂寞,我还可以和他们探讨白话诗,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
柳眉快活地叫起来:“太好了,我和延年都很喜欢您的白话诗。”
来源:开朗明月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