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活出自己的最高版本——潘运明和他的蹚将系列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9-25 11:59 1

摘要:近日,听闻以潘运明的历史小说《白朗起义风云录》为蓝本改编的电影开拍在即。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玩过的游戏——杀白朗,我没写错,不是杀白狼,就是杀白朗。在地上划出方格,一边子儿多,是白羊,一边只有三个字儿,代表狼。持子儿走起,互有输赢。上学之后,这个游戏被老师禁止,

作者曲令敏

近日,听闻以潘运明的历史小说《白朗起义风云录》为蓝本改编的电影开拍在即。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玩过的游戏——杀白朗,我没写错,不是杀白狼,就是杀白朗。在地上划出方格,一边子儿多,是白羊,一边只有三个字儿,代表狼。持子儿走起,互有输赢。上学之后,这个游戏被老师禁止,说白朗是农民起义英雄,游戏是地主老财瞎编的。白朗是写进《中国共产党历史》的历史人物,在护法讨袁的政治斗争中,规模最大的就是以白朗为首领的农民起义,发展到两万多人,转战于河南、湖北、安徽、陕西、甘肃等省,声势浩大,意义深远。白朗殉难之后,受其影响,涌现出了任应岐、牛子龙、安荣昌、戴民权等深明大义的抗日民族英雄。将这段历史搬上荧屏,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我和潘运明相识已经有些年头了,因为家族里的血色记忆,我对他的蹚将系列一直不愿看,不敢看。电视剧即将开拍之际,他嘱我读读他的书,写点读后感。我自知只上过一年初中,大学又学的是中文,面对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复一年地爬梳剔抉,撷英萃华,几乎全景式还原历史真相的鸿篇巨制,我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可文友相惜的情义,推脱不得,勉为其难,就对他这个人和他的创作特色说点印象式的一孔之见吧。

不是为了写这篇小文上网搜,我压根儿不知道潘运明会有这么多头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白朗起义传说)代表性传承人、许昌学院中原农耕文化中心研究员、宝丰县作家协会主席、宝丰文学院院长。他的作品有十五项入选省、市、县非遗项目。

宝丰县有个张八桥,境内有玉带河、应河、净肠河流过,四季庄稼果木轮番成熟,代代人烟序替,才人、匠人辈出。这片土地上,逗留着十二岁拜相的天才少年的气息,流动着举世惊艳的汝官瓷工匠精神。正是这气息与精神,不动声色地养育出了潘运明。他的非虚构鸿篇巨制——蹚将刀客系列,是这片土地上不断闪回的那段军阀混战、匪脚如麻、狼烟四起、民不聊生的血腥历史,这历史经由他的心灵,丛丛莽莽、浩浩荡荡地在他的文字中浮现出来,这是他的幸运,更是他的宿命。

潘运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1969年出生在张八桥镇的姚洼村。土坷拉窝里长大,更没有光耀门楣的名校学历,却干出了千千万万名校高才生干不出来的大事业。潘运明个头儿不高,相貌平凡,给人的印象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朴实、善良,温暖有光。相识多年,我却不曾读过他的蹚将系列。一是惨遭崔二旦杆儿烧杀抢掠的家族记忆,二是他的人和他的文反差太大了。谁会想到这枚看上去文弱得有点儿婆婆妈妈的暖男,能写出悍匪枭将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的凶残暴戾:山,横梗于天,水,剥切于地,就在这辽阔而又空茫的沙盘上,人类排头砍去的历史剧轮番上演。他捧起尘烟往事,推拉柔捏,如同孩童玩泥巴一样玩出了自己的一座座城堡。可在读者眼里,那不是城堡,是杀人如麻、泼血如水的修罗场,这不能不让人惊诧,让人震撼。

人的才华是与生俱来的,它是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有,机缘到了,就会成事儿;没有,穷经皓首,学富五车,也写不出一首有灵魂的十四行诗。在我的印象中,潘运明的才华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即便写出了五百多万字的作品,他还是姚洼村那个纯净无害的孩子。从孙中山、袁世凯、孙殿英、冯玉祥到白朗、樊钟秀、任应歧,再到老洋人、宋老年、秦椒红、憨玉琨,其中有国民党的建国军将领,也有大气凛然红军和革命者,大有大的气魄,小有小的呼吸,举止言谈,各是各的口吻,各是各的形貌。真不知道闲坐话桑麻的潘运明,是如何分身到成百上千的角色中,衣了各人的皮,怀了各人的心,让众多人物来来往往,从不相类。

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是成大器的作家无可替代的创作素材和灵感源泉,威廉·福克纳如此,莫言也不例外。潘运明出生地在宝丰与鲁山交界处,地脊山荒,遍地都是掺和着漂砾和礓石的黄胶泥土,一锄头下去火星子四溅,锄面弹起来落到脚面上,就是一道血口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葫芦打两瓢。人穷地僻,架杆起义的白朗、亦匪亦军的樊钟秀都出在与姚洼相邻的村落。潘运明小时候住的就是樊钟秀的参谋长留下的房子,邻居大婶大娘凡长相明艳、身姿如杨柳摆风的,都是杆匪从外地抢回来的女子。传奇一样的往事,在父老乡亲们的记忆里发酵,传说和传奇就像院子里的野草、园子里的青菜,不经意就在他稚嫩的心里生根发芽,成为他的“第一桶金”——《秦椒红》,和以秦椒红为主要人物的长篇历史小说《蹚将》。

1999年,潘运明从张八桥镇调到了宝丰日报社,命运给了他更大的舞台,从史料收集,到田野调查,面对面采访蹚将的后人和知情的老人,获得了更多第一现场的珍贵资料和血脉亲人相近的形貌声息。加上众多蹚将文化研究者和文史资料采写者的著作和文章,又为他提供了详实的地理坐标和历史脉络,在他心中形成了更宏阔的影子草图。他又利用业余时间,走遍河南、湖北、安徽、陕西、甘肃等地的60多个县域,堪查旧战场,探访老营地,为求真求实抓牢了第一手素材。

秦岭东段支脉外方山中有座杨山,位于嵩县县城西南50公里处,宋朝杨六郎曾屯兵于此。清末乱世,辛亥革命时的杨山起义就发生在这里,蹚将刀客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遗迹,这片山地曾被称为水泊梁山。他和好友王延辉一起去嵩县探访,要上杨山,邀请他们的文史专家老周说啥也不让去,说那山没开发,原始蛮荒,太危险了。

咋能不去呢,深秋的一天,潘运明和王延辉相约,驱车前往。赶到杨山下的民宿时,已经很晚了。吃过晚饭,他把请熟悉山形地貌的老板当向导的事说了出来,老板深知山高路险,坚辞不应。次日清晨,老板折一根青竹竿,递给他们当拐杖,说还可以扫开荆蔓和落叶。就这样,两人把竹竿当扫帚,一路清扫过去,不时惊起野兔和山狸子,还有不知名的鸟和老鹰,吓人的是野猪,遇见了只能躲着走。没时间绕远,他们手脚并用,爬过了三座猎人搭的朽木桥。耳边是尖声怪叫的山风,身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涧,脚下是朽得掉皮的原木,直教人汗毛直立。更让人后怕的是,潘运明拨开落叶时,竹竿碰掉了相机盖,滑落悬崖边,他本能地弯腰去捡,刚挨近又被风刮走一尺多远,拉着树枝再次靠近,与人作对的山风呼一声把相机盖儿扫落悬崖!看着半个身子空悬的潘运明,王延辉惊呼:“赶快过来,你不要命了!掉下去我可找不着你!”两人终于登上海拔1786.9米的主峰,一步一步走过石阶、石磨、石碾、碑座,走近静立在阳光中的石寨东门,放眼浩荡山水间的旧战场,人吼马嘶的场景如影片在眼前回放,三面峭壁铿锵乱响。坐在老石头上啃干馍,喝矿泉水,眼前寨石,纹路清晰,温暖如故,就像从小到大看它踩它的门前石阶,一下子把人拉进又喧闹又清寂的流年往事……

对于潘运明来说,每一次身当其境的踏访,都是临近和认领。潘运明说,那天,他们早上七点出发,回到山下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累得浑身稀软,饿得前心贴后腔,这在田野调查中是家常便饭。外人不知道,每一次累得疲惫不堪之后,内心都会有一种通透,让人感受到无法说出来的愉悦。

潘运明走过众多山野和城镇,不止是收集资料、采集民间流传的歌谣与传说,为手中看得见的文本烧制砖瓦,他更是用这种方式,不断地延展自己的胸襟和视域。

2014年,为了寻访白朗当年带领义军南北转战的踪迹,潘运明从河南到陕西,又从陕西到甘肃,沿途城镇乡野如同展开的大书,图书馆,资料室,知情者,或是对白朗有记忆有听闻的人,他都不放过。在天水市档案馆,接待他的管理员说,这里的档案是从1949年才有的,民国时的资料根本没有。他又到天水市政协,找到文史资料委的负责人,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过白朗起义,父亲也知道有这些事,可父亲95岁了,记不清了。”潘运明又给一个掌握资料的梁姓女士打电话,梁说家里有事,让他把地址电话留下,把资料寄过来。之后联系多次,要拿钱买,最终还是杳无音信。所幸那天在市中心文庙前的书店里,潘运明买到了几本早期的天水文史资料,里面有大量的白朗攻打天水的记述,总算没有白跑。在潘运明的踏访中,这样的经历是常态。还会遇到一些人的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这人咋会关注这些过时的陈谷子烂芝麻?能卖钱吗?能当饭吃吗?我不由想起沈从文先生说过的话:“我不希望自己比谁聪明,只希望自己比别人勤快一点,耐烦一点。”这话很家常,说出的却一个作家与常人不同的耐力和毅力。这也是潘运明能成事的根本所在。

在潘运明洋洋五百多万言的蹚将系列中,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韵律,黑话是土匪生涯的调门。韵律和调门一出,书写便自然流畅。

写一个人:“在村人眼里,阎长春长得个头高大,腿粗腰壮,脸黑得像红薯面蒸成窝窝头后曝晒多天瓷实滋腻得能照见人影,山山虎虎怪吓人,却属于踢一脚放不出一个响屁的老实人”,口语化的方言,形象了人物,又出彩出味儿。(《索命魔王崔二旦》)

写一头驴:“队伍前面的那匹大黑驴,壮实得像一堵烟熏火燎过的泥墙,黑得瓷实滋腻,四只白蹄像鼓点叩击着地面,清脆悦耳,毛茸茸的两只耳朵上扎着红蝴蝶结,宛若打扮簇新的新娘,黄眼珠儿顾盼机灵,佛尘般的白尾巴稍不停地甩动着,嘴和鼻孔时不时打个‘吐噜’。”(《索命魔王崔二旦》)此时此刻,这头驴还是崔二旦心爱的坐骑,过会儿回到他老家香炉垛,就会因为不会也不愿拉磨,被崔二旦一枪毙命。这个细节呼应着崔二旦因偏听流言,一个字也不问,就举枪杀了正在犁地的族叔“狼头”的另一个细节,两个细节将崔二旦杀人魔王的冷酷无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草莽刀客》中写迎送火神的铜器比赛:“‘起疙瘩’是打铜器的高潮,‘起疙瘩’时,所有铜器一齐举起,打得节奏简短,铿锵震天。‘冲天炮’、‘撞倒墙’、‘小虫闹’等数十个调子轮番使用,变幻交叉,周而复始,不停地打下去。四条街的四家火神社在敲打时往往明争暗赛,打到热闹处,社员们则赤膊上阵,汗流浃背也不肯休息。更有甚者将铜器打烂,大鼓锤破,也不肯先于对手停歇,因为哪方先停,就说明哪方先输。”这是民俗。《索命魔王崔二旦》中煮茧缫丝的生产过程,还有集市贸易、社戏杂耍,一方人烟一方天地的风俗与民情,都成了书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和舞台。

我感受最深的,是潘运明的空间想象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攻防交替的战斗场面,他都能借助文史资料和口传,如鱼得水地重构当年的历史场面,他的文字具象立体又不失真,这是蹚将系列的鲜明特色。

《白朗起义风云录》有一节“火牛阵”重挫官军:“为了应对大军围困的复杂局面,白朗一连几天都没合过眼,布满血丝的两眼透着疲惫,但他还必须提起精神,为的是怕引起杆头们的焦虑和担心,进而影响士气。心焦魔乱的白朗站在大街上,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像一粒粒珍珠撒落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那么宁静、安详,这个暗与静的结合体,是一天的尽头,它悄悄地来临,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就像魔术把戏,将辉煌的世界变得死一般冷漠无声,只有静在它身边活动,只有暗在它身边荡漾。”就在此时,一匹受惊的马狂奔而至,白朗心头灵光一闪,想到了“火牛阵”。次日上午,数千名官兵铺天盖地来攻,白朗一声令下,三个城门洞开,杆众们点燃为来敌准备好的两千多头大牲畜,点燃浇了油的尾巴,牛角带刀,马头系矛,喷火冒烟的“神兵”哞嘛乱叫狂奔而出,冲过吊桥,径直冲向官军大队,杆众跟在这些让官兵吓破胆的牲畜后面,追打二十里,势如破竹……

“袭独树出奇制胜”“天河口两战两捷”“夺荆关智取贾寨”“巧借洋人御敌军”……一战有一战的精彩,一役有一役的谋略,每一次排兵布阵,都具体到细节,千军万马,仿佛都在潘运明的心里。非虚构能写出如此波澜壮阔的场面,不得不说,潘运明对于素材的综合驾驭能力,是超越语言的。

潘运明在《草莽刀客》的后记中夫子自道:“历史留下的是记忆,要将这些记忆变成文学作品时,历史的生命才能够鲜活延续,在它凝固了的岁月深处,有光辉灿烂,有阴霾沉寂,更有暴风骤雨,它所承载的岂止是对往夕的回忆?不妨用现代史学的眼光去审视,去发掘,去拷问……”他的蹚将史,不但留驻了白朗等人的侠肝义胆和英雄气,同时也写出了崔二旦之流杀人越货的泼皮无赖与惨无人性。即便是收揽万里河山,胸藏如此丰蕴,潘运明并没有滥用自己的才华旁溢斜出,而是实事求是地揭开历史的疮疤,特写了人性的溃疡。他的蹚将系列不是正史,却血肉丰满地鲜活了正史,让还不曾远去的滚滚狼烟告诫后人,和平是如此珍贵,值得用生命去捍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发展经济,强国富民,永远都是硬道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生如此辽阔,脚步如此深䆳,潘运明借由他的文字,活成了一个知来去的明白人,活出了自己的最高版本,他会进入文学史,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附录:

家族里的血色往事

曲令敏

潘运明的《索命魔王崔二旦》,是一本情节与细节一起鲜活,再现了杆匪崔二旦铁蹄下的那段血腥暴戾、民不聊生的历史,让兵匪一家、鱼肉百姓的黑暗现实,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有了剔骨剜心的疼痛。

《唐河县志》:“民国十八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初一,原建国军李万林部在驻马店战败后,经泌阳逃往唐河县城烧杀奸掠。冯玉祥派宋天才、孙阙成两个团南北夹击,攻入县城,毙李部1000余人,俘敌一部,残敌北逃。”

这股由兵变匪的强盗,原是樊钟秀的部下。在我祖母的记忆中,那是第一次过“杆儿”,当时父亲还未满月,她把锅底灰抹在脸上,把金银首饰扔进尿罐子里,对一拨一拨闯进屋里的人说,月子人不吉利,不要乱来,躲过了毒打。坐在她旁边的曾祖母,被来来往往的 “老总”打成了傻子,就因为身上穿着皮袄。祖母瞅个机会儿,帮她把皮袄脱了藏在被子下面,才保住一条性命。抢人钱财,把不稀罕的小铜钱、干果、白沙糖撒在大街上的泥雪里,吃饱喝足后,尿水缸,屙饭锅,这人心得有多扭曲,多阴暗。那次商铺被洗劫,押上全部家底儿从汉口进的两船货也被抢掠一空,曲家从此商路断绝。

另有史料记载:1931年4月,杀人魔王崔二旦联合豫西的土匪头目,在南召集结了上万土匪,5月,把唐河县城围困得水泄不通,唐河的民团首领王德方手下有上千人,根本不是崔二旦的对手,土匪攻入城内,杀了王德方,盘踞唐河十八天。匪徒们到处烧杀抢掠,撤离的时候,抓了一千多名“肉票”。这些毫无人性的悍匪,抢劫绑票,不分贫富,男女老幼,见人就拴,见房子就烧,所经之处,一片焦土。

那时,我的父亲还不满三岁。崔二旦杆匪放火烧了庄子,一绳拉走全家二十多口人。我祖父在城北十八里的源潭镇给人当掌柜,幸免于难。他得信儿赶回家,前后四个院落都烧成了灰,老十二家烟熏火燎的房墙里,十四岁的女孩儿被烧成了焦碳。卖地赎人,一百多亩地卖掉了七十多亩,除了自己的儿子,他陆陆续续把家人全都赎了回来。读书读到十八岁的祖父,哭着说孩子没有了还可以再生,这是那门子的忠孝节义啊!我的父亲一直被关在县城东关的一户人家,睡泥地,喝冷水,为了活命,他把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土匪们吃饭的时候,他凑过去恳求:“叔啊,您吃完了也叫我吃一口吧!”十八天后,惊慌败逃的匪徒们把他丢在了那户人家,找到他的时候,连祖母都差点儿没认出来。被绑票的族人都活了下来,我的祖父却没逃过一命。他把串好的铜钱十字攀肩儿挂在身上,没黑没明地追着绑票的土匪跑,赎一趟人回来,新棉布衫一过水就只剩针缝的几条筋了。人瘦成了一把柴,又染上了时疫,不久就开始拉肚子,最终不治而逝……

尚在月子里的祖母,把我的父亲拴在磨系儿上,对着棺材跺三脚,咬牙丢弃了不满月的婴儿,立下守着父亲过一辈子的心愿。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听到她夜半梦醒时的喃喃自语,对着黑暗中看不见的人诉说着艰难和委屈。也听到过她梦中醒来用最毒最狠的语言,咒骂害她受苦受罪的恶匪强盗。多少次没来由的伤心哭泣,那是她又在梦中见到了我的祖父。有一次她对我母亲说:我梦见你叔(父亲叫祖父叔)又娶了新人,俩人正过油(炸油馍),你叔掌锅,女人烧火。见我进去了,你叔赶紧劝我:“小娃儿他娘,你别生气,她再年轻也遮不住你的看儿……” 在那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苦难岁月里,除了看得见的血淋淋死伤,茫茫人间,得有多少无以言说的悲苦,沉没在泥土大地的静默里!

我的祖父母,是那个年代少见的恩爱夫妻,就连去汉口进货,祖父也让祖母坐在船头跟他一起去,唐河、白河到汉江,他们共同看过多少山野和人烟。两人同岁,成亲十年,我那读书读到十八岁的祖父,倾心相授,让目不识丁的祖母学习四书五经,多年后,她还能给自己的孙女背《上论语》《下论语》《上孟子》《下孟子》。小时候听她念叨的那些雅言古语我根本听不懂,上大学后才明白,她老人家的话每一句都准确无误。此时此刻,我坐在电脑桌前,一遍又一遍聆听刀郎的《镜听》,我听到的不只是祖父祖母的悲苦命运,我听到了苍茫大地上默默众生的无涯苦难,听到了他们海涛一样拍打天地的饮泣与嘶吼。

“因为梦没有留下种子,镜光嘲笑她的发丝,所以守候在除夕,期待渡鸦的只言片语……山魈让她等一等 星夜兼程的情人,他正越过沉睡的边镇唤醒宵禁的新城……她的身体是无名的身体女萝依依的浮萍,她的遗忘从未占有遗忘野火春风草离离”,歌中的女子,为等待战死金川的夫君归来,做了十八年的春闺梦里人,就在第十八个除夕,她实在等不下去了,选择成为鬼魂,去与心上人相聚。我可怜的祖母,为了给丈夫延续香火,她放弃了赴死的权力,把自己活成了连狗见了都怕的强者,苦守半个多世纪,最终守到儿孙满堂。可是,她等到跟心里人相聚了吗?灵异的是,八十三岁寿终安葬的时候,棺木入土,小弟弟正要覆上第一捧土,半里之外祖父的墓地起一股旋风,由低到高,卷向半空,直奔新茔地而来,把撒在棺木上的纸钱尽数卷飞,一头拱进墓穴销声匿迹。等众人醒过神来,笃信道教的大舅舅就问我的堂哥:“你是不是没去给老爷子报信儿?”堂哥这才想起他去老祖坟挨着烧纸,偏偏把那座孤坟忘了……祖母留下遗言,不与祖父合葬。她也许是觉得自己白发苍苍,不愿面对英年早逝的丈夫吧。这守望终生的深情,配得上感天动地这四个字。

来源:豫西蹚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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