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晨雾还缠绕在黔北的崇山峻岭间,阿婆已经踩着三台坡的露水下了坡。巷子口的青石路面滑得发亮,是昨夜的秋雨润的,她扶住路边的一棵棵枣树,一步一挪往自家的秧地田走去。田埂边的芭茅草沾着水珠,扫过裤腿,凉丝丝的。
阿婆的糍粑
▪韩义文
晨雾还缠绕在黔北的崇山峻岭间,阿婆已经踩着三台坡的露水下了坡。巷子口的青石路面滑得发亮,是昨夜的秋雨润的,她扶住路边的一棵棵枣树,一步一挪往自家的秧地田走去。田埂边的芭茅草沾着水珠,扫过裤腿,凉丝丝的。
这半亩糯米稻是开春时阿婆请李叔帮忙栽种的,就盼着中秋前收割后能打些好糍粑,阿明和小远最爱吃。
开镰了,镰刀显得明晃晃的,割了一会谷把子,手腕忽然一阵发麻,阿婆靠着一棵枣树歇了歇。前些年,她在坡上裕农花椒基地里,摘花椒不小心摔了一跤,伤着了双手腕,就落下了这双手发麻的毛病,要是阴雨天还疼得抬不起来。她歇了一会儿,就慢慢走到秧地田大面的龙洞处,左手伸进衣服包里摸出常备的去痛片两粒送进嘴里,费力地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龙洞里流出的山泉水,送入口里,将药片吞咽了下去。
这是家庭签约医生黄医生开的药,她没告诉阿明,怕儿子在工地上担心。
“阿婆,早啊,割谷呐?”坡下传来问候声,是大田坎的李婶,背着背篓往山上走,“今年打糍粑,请你来帮我搭个手,你揉的糯米粑大小最匀净……”李婶的儿子在印度搞建筑,三年没回来了,去年发了张照片,晒得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像个非洲人。
阿婆应着,心里泛起一阵不明的酸味。往年打糍粑,都是阿明掌木槌,她在石臼边翻糯米团,小远围着石臼跑,趁人不注意就伸手抓块热糍粑往嘴里送,烫得直跺脚也舍不得松口。去年阿明寄回两盒城里的月饼,包装倒花哨,可咬开全是奶油,甜得发腻,不如自家糍粑蘸着黄豆面绵实,有嚼头儿。
天晴了几日,金灿灿的糯谷被打米机去壳后变成白亮亮的糯米,阿婆把糯米倒进木盆里淘洗。院角的桂花树落了一地碎金,香味钻进鼻孔,让她想起儿子爹还在的时候,每到中秋就摘桂花泡酒,说等阿明娶媳妇时喝。阿明结婚时,开坛酒香四溢,如今酒坛还在屋梁上挂着,儿子阿明和儿媳都去城里打工了,孙子小远偶尔在电话里喊她“奶奶”。
正午的日头刚过拦垭口,老年机忽然响了,阿婆急忙从衣包里掏出手机,阳光下手机屏幕上“阿明”两个字跳得厉害又十分显眼。阿婆慌忙在围裙上擦手,用右拇指按接听键接听着,儿子的声音混杂着工地的轰鸣声传过来:“妈,中秋国庆,重阳节我们都不回来了,包工头说赶完这栋楼就能多拿几千块,小远的学费还差些……”
“小远呢?”阿婆往门口望了望,山风吹得桂树叶沙沙响。
“读书去了”阿明的声音顿了顿,“上个星期天,小远还说想你打的糍粑,我去超市买了些,他说不香。”
阿婆笑着应着,母子俩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才发现,木盆里的糯米溅了几滴泪,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往盆里加水盖住,像怕别人看见似的。几年前,阿明打工回来,说城里的楼比老家的寨子顶还高,也见他磨破的三五三七鞋和长满茧疤的手,却藏不住在外的艰辛。
下午,只有几位老人围着院子里唯一的石臼开始打糍粑了,年纪最大的七十五岁,最小的五十出头。李二叔正抡木槌,腰杆挺得笔直,稍息间,他到僻静处,用左手偷偷地卷起后背的衣服,右手从衣服包里拿出膏药迅速地贴在腰间,生怕人们发现似的。哎!他儿子在四川开货车,撞了车,怕他担心,瞒了半年才说。
“这山里头的人,咋就非得往城里跑呢?”李二叔叹着气,木槌砸在糯米团上,闷响传得老远……
阿婆没搭话,低头揉着糯米糍粑。她想起阿明刚去城里那几年,每次中秋都要连夜赶回来,坐两天的大巴,到家时鞋上沾着一路的泥巴,进门第一句就问“妈,糍粑打好没?”她总要揪出最大的一个给小远,小孙子捧着蘸满黄豆面的糍粑跑,豆面洒落满身,也不管不顾,就让他拿着边跑边吃边乐呵着。
傍晚的秋风带着凉意,糍粑终于打好了。阿婆把打好的糍粑放进背篓,往村头的候车亭走。新修的柏油路绕着山转,是去年乡村振兴修的“四好”农村公路,并在每隔几公里的公路边建了个遮风挡雨的便民候车亭,她曾听村干部说,如果国家下一个五年规划的涪柳铁路要是经过咱们黔北,以后出行就更方便了。到那时,阿明回家只要几个小时。候车亭旁的广告牌上贴着高铁图画,画上那银灰色的动车亮得醒目,阿婆摸了摸广告牌,凉丝丝的,像小远小时候冻得灰白发红的脸。
月亮爬上山顶时,阿婆把糍粑均匀地摊放在米筛上,并选了几个糍粑摆在院中的石板桌上,桌上还放着儿媳寄来的月饼,盒子上印画着一轮圆月照耀下的高楼大厦和“千里寄相思”字样十分鲜艳夺目,她吃了块月饼和糍粑对比,还是觉得自家的糍粑香。她又摆了三双竹筷,一双对着桂花树,那是阿明小时候总坐的位置;一双对着大门,是儿媳当年的位置;还有一双,留给小远,旁边放着他小时做的小小月亮船。
“月亮圆了,吃糍粑吧。”阿婆又拿起一个糍粑,蘸了点黄豆面,咬了一小口,米香在嘴里散开,甜得有些乏味。炊烟散了,灶膛里的火灭了,仿佛余温顺着灶膛漫出来,暖了她的脚。忽然听见手机响,是小远打来的电话,“奶奶,爸爸妈妈上夜班,假期我要去学校勤工俭学,等我明年大学毕业了,才回来,我要吃你打的糍粑,要蘸好多黄豆面!奶奶,我想你……”
阿婆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乖孙子,好好学习,明天,我再去打些糍粑,叫李婶去快递点给你们寄来,要听你爸妈们的话……”挂了电话,许久,她嘴里还一遍遍地念叨,“小远真是个乖孙子……”风卷着桂树叶落在石板桌上,粘在糍粑上,像极了当年小远撒的黄豆面。她想起阿明电话里曾说过,现在路好了,得抽个空闲时间,把她接到城里住,可她舍不得老灶,舍不得那半亩秧地田,更舍不得这棵桂花树——树是她结婚那年栽的,如今已经粗壮得很,枝干伸得老远,像在盼着儿孙回家。
半夜起夜,阿婆望着米筛里的糍粑,月光洒在上面,像镀了一层银。她摸出枕头下的帆布包,里面是小远出生时留下的胎发,用红绳系着,还有阿明媳妇当年绣的鞋垫,已经泛黄了。窗外的月光静悄悄,照得院中的柏油路像条银带,一直延伸到村口,延伸到看不见的山外。
天快亮时,阿婆做了个梦。梦里的桂花开得正旺,阿明背着背篓,牵着小远站在院门口,小远举着糍粑喊:“奶奶,你看这糍粑好大!”她笑着迎上去,刚要摸到小远的头,却被鸡鸣声惊醒。窗外的月亮还没沉下去,桂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阿婆起身走到灶前,添了把柴火。火苗舔着锅底,暖了整个厨房。她把剩下的糯米泡在水里,等着天亮了再打些糍粑,收进陶瓮里寄往远方。陶瓮是几代人祖传下来的,能存住香味。她想,等明年,阿明和小远回来,一进门就能闻到糍粑香,就像当年一样。
阳光爬上桂花树时,阿婆坐在院门口择着黄豆。竹篮里的豆子金闪闪的,沾着露水。阿婆望着村口的方向,柏油路在阳光下闪耀着光,像一条铺向团圆的路。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年机,然后小心翼翼地给阿明打了几次,嘟……嘟……嘟……电话通了,都没人接,她放下手机,自言自语地说,“等会儿,又叫李婶给阿明发个消息,告诉他,寄来的糍粑,记得早点吃。”
来源 遵义市文联
编辑 谢国欢
二审 陈颖
三审 唐正平
来源:天眼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