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七十五万。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慢慢地割。五年前,我们掏空六个钱包,凑了七十五万的首付,又背上七十万的贷款,一百四十五万,买下了那个江边的“梦想家园”。如今,一个轮回,首付亏没了,还搭进去五年利息和全家的精气神。
引子
中介的电话打来时,我正给妻子林惠递过一瓣橘子。那橘子酸甜,汁水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淌,黏糊糊的。
“陈老师,定了。买家签了,七十五万,一分没多。”小李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一种办成事的轻快。
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七十五万。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慢慢地割。五年前,我们掏空六个钱包,凑了七十五万的首付,又背上七十万的贷款,一百四十五万,买下了那个江边的“梦想家园”。如今,一个轮回,首付亏没了,还搭进去五年利息和全家的精气神。
林惠接过橘子,塞进嘴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她没问,但她的眼神已经问了一切。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一个字:“好。”
挂了电话,客厅里静得可怕。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我们这五年倒数。儿子小宇坐在沙发角落,头埋在手机里,耳机线隔绝了我们的世界。岳父坐在藤椅上,把玩着他的旧收音机,发出几声刺啦的杂音。
“卖了?”林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卖了。”
我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至少也是一场压抑的沉默。可林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疲惫,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挺好。卖了就卖了吧,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她转身走进厨房,围裙的带子在身后一甩,像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水龙头哗哗地响起来,盖住了挂钟的滴答声。
我愣在原地。亏了七十万,她竟然说挺好。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儿子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岳父沉默的侧脸,心里那把钝刀子,又往深处割进了一寸。我忽然觉得,这五年,我们失去的,可能远不止那套房子和七十万。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一百四十五万的房子,承载着我对这个家所有的承诺和想象。我以为给了她们一个坚固的壳,就能抵御外面所有的风雨。可没想到,这个壳子太重,先把我们自己给压垮了。
林惠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走出来,脸上竟然有了笑意。“来,吃水果。今天算是个好日子,晚上我加两个菜,咱们好好吃一顿。”她把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塞到我手里,力道很重,像是在给我打气。
我攥着那个冰凉的苹果,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好日子?这算什么好日子?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高中历史老师,我用半辈子积蓄换来一场惨败,却要陪着家人庆祝这场失败。这算什么事啊。
岳父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卖了也好,人不能让房子拴死。”他说完,又低头去摆弄他的收音机,不再看我们。
小宇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我忽然明白了林惠说的“石头落地”。那套房子,早就不是家了,它是一座山,压在我们每个人心上。卖掉它,就像是搬开了那座山。虽然搬山的过程,让我们脱了一层皮,流了一身血。
晚饭桌上,林惠果然做了四个菜,一个汤。红烧肉,油焖虾,番茄炒蛋,清炒菠菜。她把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到我碗里,笑着说:“多吃点,陈老师,这几年你辛苦了。”
我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肉,油光锃亮,心里却堵得慌。我辛苦了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然后让全家人陪着我一起承担后果。我这个一家之主,当得何其失败。
那晚,我一夜没睡。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清冷的亮斑。我能听到身边林惠平稳的呼吸声,她似乎真的放下了。可我放不下。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五年前那个下午,我们拿到房本时,她激动得又哭又笑的样子。她说:“立文,我们有家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是啊,曾经有过。现在,没了。
第一章 尘埃落定
第二天是周一,我照常六点半起床。屋子里很安静,林惠还在睡,她昨晚难得睡得沉。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走进厨房,打算熬点粥。
打开米缸,里面只剩薄薄一层底了。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林惠前天提过米快没了,我当时心里正烦着房子的事,随口“嗯”了一声就忘了。我攥紧了米缸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么点小事都记不住,我还能干什么。
我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这五年,我的脑子里塞满了房贷、利率、学区、房价走势这些东西,像一堆乱码,把原本清晰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我有多久没好好听林惠说过话了?有多久没关心过小宇的功课了?
我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放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米没了,我出去买早点。”然后便带上门出去了。
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点潮气。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热气腾腾的。我买了三份豆浆,六根油条。拎着早点往回走,看见几个邻居在楼下遛狗、晨练,他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陈老师早啊!”
我勉强笑着回应。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家把房子卖了。在这个小区里,卖房,尤其是亏本卖房,就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是件抬不起头的事。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回了楼道里。
回到家,林惠和小宇已经起来了。林惠正在看我留的字条,见我回来,嗔怪道:“你怎么不叫我,家里还有面条,随便下一点就行了嘛。”
“没事,今天想喝豆浆了。”我把早点放在桌上。
小宇抓起一根油条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爸,我今天下午社团活动,晚点回来。”
“什么社团活动?”我问。
“就那个,美术社。”他眼神有点闪躲。
林惠在一旁插话:“行了,快吃吧,上学要迟到了。”她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多问。
我心里明白,这又是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小宇喜欢画画,可我们都觉得那是“不务正业”,将来不好找工作。为了这个,我们和他闹过好几次。后来他嘴上答应不画了,背地里却偷偷参加了学校的美术社。我们都知道,只是装着不知道。
这顿早饭吃得沉默而迅速。小宇吃完就背着书包走了,林惠也赶着去医院上班。出门前,她对我说:“下午中介要过来办手续,你请个假。还有,别忘了去买米。”
“知道了。”我应道。
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墙上那块因为挂结婚照而褪色的墙皮,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我们住了五年的地方,很快就要属于别人了。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着,抚摸着每一件家具。这把椅子,是小宇小时候吃饭总爱晃来晃去的;这盏台灯,是我熬夜备课时林惠给我买的;阳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吊兰,是五年前我们搬进来时,朋友送的乔迁礼物。
每一个物件,都刻着时间的痕迹,也刻着我们一家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心想,也许我们卖掉的,不只是一堆钢筋水泥,而是这五年无法重来的时光。
下午,中介小李带着买家来了。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就像五年前的我们。他们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讨论着这里要放沙发,那里要装书柜。
女主人指着阳台问:“这盆吊兰还挺好看的,能送给我们吗?”
我还没开口,林惠就抢着说:“当然可以,送给你们了,希望你们住进来事事顺心。”她笑得那么真诚,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盆花,而是一份祝福。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些看不懂她了。她真的能这么快就释怀吗?还是说,她的心里也藏着一把钝刀子,只是她比我更擅长忍耐。
签合同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心上划一刀。林惠却很平静,她握住我的手,在我手心轻轻捏了一下。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坚定而温暖。
办完所有手续,送走中介和买家,我们俩站在空旷的客厅里,一时无言。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立文,”林惠忽然开口,“我们去把欠我哥的十万块钱还了吧。这事压我心里好几年了。”
我点点头。当初买房,我们不仅掏空了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一圈。林惠的哥哥二话没说,拿了十万块给我们。这些年,我们省吃俭用,却始终没能攒下这笔钱。现在卖了房,虽然是亏了,但总算能把这笔人情债还上了。
“还有,”林惠顿了顿,继续说,“小宇上高三了,我想给他报个好点的辅导班,冲刺一下。之前因为房贷,这事一直拖着。”
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说“石头落地”。原来在她心里,这套房子早就不是家,而是还不清的债,是耽误了孩子前程的枷锁。她不是不痛,她只是把这份痛,转化成了对未来的规划。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她的肩膀很瘦,却撑起了这个家大半的重量。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心里一阵酸楚。“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她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夫妻,有事一起扛。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有些东西,真的能过去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们一家人,要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第二章 旧账难翻
晚上,岳父没过来吃饭,说是在老伙计家下棋。家里只有我们三口人。林惠特意多炒了个菜,想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气氛,可饭桌上的空气依旧沉闷。
小宇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抬头说:“爸,妈,我们以后住哪儿?”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我们刻意维持的平静。是啊,住哪儿?卖房的钱,还了银行贷款,还了亲戚的债,剩下的也就三十来万。在如今这个城市,三十万,连一套小房子的首付都不够。
林惠夹了一筷子菜到儿子碗里,语气尽量平淡:“我们先租个房子住,离你学校近一点的。等你考上大学,我和你爸再慢慢想办法。”
“租房子?”小宇的眉头皱了起来,“那我的东西怎么办?我那些画板、颜料,还有我的模型,租的房子能放得下吗?”
“放不下的就先放你外公那儿。”林惠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那不一样!”小宇的声音也高了起来,“那是我的东西!”
我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呢。房子的事有爸妈呢,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学习。”
小宇没再说话,但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他把筷子往碗里一扔,说:“我吃饱了。”然后就回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和林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收拾完碗筷,林惠坐在沙发上,一边叠衣服一边叹气:“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我们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他。”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他也是一时间接受不了。慢慢就好了。”
“慢慢慢,什么都慢慢来。陈立文,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这性子,太软了。”林惠把叠好的衣服用力往旁边一放,“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也是,你要是能听我的,咱们再多看两家,多比较比较,至于买在那个高点上吗?”
旧账就这么被翻了出来,猝不及及。
我心里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是谁说,那个小区的绿化好,离江边近,以后孩子学习累了还能去散散心?是谁说,趁着政策好,赶紧上车,不然以后更买不起了?”
林惠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是那么说了,可做决定的不是你吗?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我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我跟你商量,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啊!你倒好,每次都说‘你看着办’‘你决定就好’,现在出了问题,倒来怪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我知道,她心里也委屈。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情,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操心。从买房的各种手续,到装修时跟工人扯皮,再到每个月精打细算地还房贷。我这个男人,除了按月上交工资,好像真的没做什么。
我心里的那点火气,瞬间被愧疚浇灭了。我软了下来,去拉她的手:“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都过去了,别提了。”
她甩开我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过不去!陈立文,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上班连件新衣服都不敢买,化妆品用的都是最便宜的。我同事们讨论去哪儿旅游,我连话都不敢插。我怕,我怕她们问我,我怕她们知道我们家为了套房子,活得这么窝囊!”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工作,让这个家平稳运转,就是尽到了责任。我从没想过,这套房子带给她的,是这么大的精神压力。
我心里乱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我只能笨拙地给她递过纸巾,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陈老师,关于下学期的‘历史趣味课堂’拓展项目,校领导很重视,希望你能牵头负责一下。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详谈。”
看着这条信息,我心里更烦了。什么“趣味课堂”,不过是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应付上级检查。我一向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很反感。可现在,我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卖了房子,我在家里成了“罪人”,在工作上,我还能有什么追求?保住这份饭碗,别再出什么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抬头看着林惠。她已经止住了哭,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们俩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座孤岛,明明靠得很近,却谁也无法温暖谁。
我忽然意识到,卖掉房子,我们失去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耐心。这道裂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弥补。
第三章 各自的战场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熬了小米粥,又煎了几个荷包蛋。林惠起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早餐,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下来吃。气氛比昨天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尴尬。
到了学校,我先去了一趟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总是官腔十足。他给我泡了杯茶,热情地跟我讲那个“趣味课堂”的宏伟蓝图。
“立文啊,这个项目,是咱们学校今年的重点。搞好了,对你个人,对学校,都是一个亮点。评职称的时候,这可是实打实的加分项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得意味深长。
我捏着滚烫的茶杯,心里像明镜似的。这几年,我因为性子直,不爱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得罪过一些人,评职称的事一直被压着。王主任现在把这个“香饽饽”给我,无非是看我最近家里出了事,想卖我个人情。
我心想,人活在世上,果然还是要有价值。哪怕是被人利用的价值。如果我连这点价值都没有了,恐怕连这份工作都保不住了。
“谢谢主任信任,我一定尽力把这个项目做好。”我站起身,恭敬地说道。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心里说不出的憋闷。我是一个教历史的,我喜欢的是那些厚重的、真实的过往。可现在,我却要被逼着去编造一些所谓的“趣味”,去迎合那些所谓的“潮流”。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下午第一节是我的课。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讲着宋代的经济与文化。讲到一半,我看到后排一个叫张超的学生在打瞌un。他父亲是本地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前几天还托人找到我,想让我多“关照”一下他儿子,话里话外暗示着可以给我一些“好处”。
我当时就回绝了。可现在,看着那个趴在桌上流口水的身影,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当初收下了那份“好处”,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压力?是不是林惠就不用那么辛苦?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让我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什么时候,也开始有这种肮脏的想法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风骨”两个字。我加重了语气,说:“同学们,历史教给我们的,不只是故事,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的风骨!”
我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也像是在敲打我自己的心。
同一时间,林惠正在医院经历着另一场战斗。她所在的科室,住进来一个很麻烦的病人。一个老太太,病得不重,但要求特别多,而且子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下午,老太太的二儿子又来闹了,嫌护士给他母亲换药水换得慢了。他在护士站大吵大嚷,话说得很难听。年轻的小护士被骂哭了,林惠作为护士长,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处理。
“先生,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您母亲的药水是严格按照医嘱时间更换的,我们不可能耽误。”林惠耐着性子解释。
“好好说?我妈都难受成这样了,你们还让我好好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没给红包,就故意怠慢我们?”男人不依不一饶。
“红包”两个字,刺痛了林惠。她想起了昨晚我和她的争吵,想起了这些年因为钱而受的委屈。一股火气冲上头顶,但她还是强压了下去。她知道,在医院里,跟病人家属吵架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先生,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这样,我再去跟医生确认一下,看看能不能在不影响治疗效果的前提下,给老太太用一些能缓解不适的辅助药物。您看行吗?”
她专业的态度和温和的语气,终于让那个男人冷静了下来。
处理完这件事,林惠累得筋疲力尽。她躲在更衣室里,靠着冰冷的储物柜,才敢让自己的脆弱流露出来。她想起卖掉的房子,想起儿子的叛逆,想起丈夫的沉默,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下来,因为她怕一停下来,就会散架。
傍晚,我和林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小宇坐在客厅里,面前放着一张摊开的试卷。是月考的成绩单。
我拿起来一看,数学,六十二分。鲜红的数字,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林惠也看到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冲过去,一把抢过试卷,指着上面的分数,声音都在发抖:“陈小宇!这就是你说的社团活动?这就是你给我们的交代?我们卖了房子,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考个六十二分吗?”
小宇低着头,不说话。
我心里的火也“噌”地一下冒了起来。“你说话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要高考了!”
小宇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冲我们吼道:“你们就知道分数!你们从来就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画纸,用力摔在茶几上。“我喜欢画画!我想考美术学院!我不想当什么工程师,不想做什么公务员!我不想活得像你们这么累!”
画纸散落一地,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人物和风景。每一张,都充满了生命力。
林惠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那些画,说:“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看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不切实际?”小宇也激动起来,“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只有赚钱才是正经事?我告诉你们,我今天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提前招生咨询,老师说我很有天赋!”
“你还敢去!”林惠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我赶紧拦住她。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刚刚失去的家里,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第四章 理想的代价
林惠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她看着儿子倔强的脸,扬起的手臂在空中僵了许久,最后无力地垂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助。
“好,好,你长大了,有主意了。”她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里却全是失望,“我们管不了你了。你的路,你自己走,将来别后悔!”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地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小宇,还有一地的画。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我看着儿子,他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但通红的眼圈出卖了他内心的委屈。
我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画。我很少看他的画,总觉得那是小孩子的东西。可现在,当我仔细看时,我被震惊了。他画得很好,线条流畅,色彩饱满,画里的人物和风景,都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其中有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疲惫的背影,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江水。我一眼就认出,那个背影是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原来,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儿子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观察着我们,理解着我们。
我拿着那张画,走到他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小宇看了一眼,别过头去,闷声说:“不记得了。”
“小宇,”我坐到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爸知道你喜欢画画,也知道你有天赋。但是,你妈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现实。考美院,花费不小,而且将来的就业……”
“又是就业!”他激动地打断我,“爸,你是个历史老师,你教学生要有理想,要有风骨。可为什么到了我这儿,就只剩下就业和赚钱了?难道理想就那么不值钱吗?”
他的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教了半辈子书,告诉学生要追求真理和梦想。可面对自己的儿子,我却只想让他走一条最稳妥、最现实的路。我是不是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时,岳父开门进来了。他看到一地狼藉和我们父子俩僵持的样子,愣了一下,问:“这是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岳父听完,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去责备小宇。他走到茶几边,也拿起一张画,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对小宇说:“你跟我来。”
他把小宇带到了阳台。岳父的阳台,像个小型的杂货铺,堆满了各种旧电器和工具。他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蒙着灰尘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竟然是一把落满了灰的小提琴。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宝贝。”岳父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琴身上的灰尘,眼神里满是温柔。“那时候,我在厂里的宣传队,就靠它,还当过一阵子的小明星呢。”
小宇和我都很惊讶,我们从没听他提起过这段往事。
“后来呢?”小宇忍不住问。
“后来?”岳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后来你外婆怀了你妈,家里开销大了,光靠厂里那点工资不够。拉琴又不能当饭吃,我就把它收起来了,跟着师傅学修机器。修机器,是门手艺,饿不死人。”
他顿了顿,看着小宇,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人有理想,是好事。但人也得吃饭。理想不能当饭吃,但它可以让你在吃饭的时候,觉得饭更香。你明白外公的意思吗?”
小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岳父把小提琴放回箱子,说:“你妈那边,我去说说。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比谁都疼你。”
岳父走进卧室,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他和林惠压低声音的交谈。我站在客厅里,看着阳台上儿子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岳父用他自己的故事,给我们上了一课。理想和现实,从来都不是单选题。
过了很久,卧室的门开了。林惠走了出来,眼睛还是红肿的。她走到小宇面前,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她说,“是你外公外婆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他们说,支持你去学画画。但是,你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小宇愣住了,看着手里的卡,又看看我,看看林-惠。
林惠深吸一口气,说:“文化课,不能落下。你要向我们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你能做到,高考的时候,我们同意你报考美术学院。”
小宇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抱住了林惠,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看着他们母子相拥而泣,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个家,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虽然摇摇欲坠,但终究没有散。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爱,还有理解。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场风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请问是陈立文先生吗?我是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您的岳父,林师傅,刚刚在路上晕倒了,现在正在抢救!”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们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瞬间击得粉碎。
第五章 裂痕与回声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岳父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字,像三团火焰,灼烧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林惠彻底慌了神,她抓着一个路过的护士,语无伦次地问:“我爸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她自己就是护士,此刻却完全乱了方寸。
小宇也吓坏了,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紧紧攥着那张银行卡,手指的关节都捏白了。他不停地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外公就不会……”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倒下。我扶住林惠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说:“别慌,爸会没事的。我们在这儿等。”
我又拍了拍儿子的背:“不关你的事,别胡思乱想。你外公年纪大了,身体本来就……”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岳父的晕倒,跟晚上那场激烈的争吵,脱不了关系。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三个人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医院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
我看着身边的妻子和儿子,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我能早点处理好房子的事,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压力,如果我能多关心一下家人的情绪,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这五年,我一心扑在那个冰冷的房子上,却忽略了身边最温暖的人。
我忽然想起,岳父那台宝贝收音机,前几天坏了,一直没修好。他念叨了好几次,我都因为心烦,没当回事。我还想起,林惠的生日就在上个星期,我忙着跟中介周旋,也给忘了。还有小宇,我有多久没跟他好好聊过天了?我这个丈夫,这个父亲,当得太不称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我们三个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林惠的声音都在抖。
“病人是突发性的心肌缺血,加上情绪激动,才导致的晕厥。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不过,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家属要注意,病人年纪大了,不能再受刺激了。”
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我们三个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林惠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我赶紧扶住了她。小宇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庆幸的泪水。
办完住院手续,岳父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已经醒了,但脸色还很苍白,看起来很虚弱。
看到我们,他扯出一个微笑,第一句话却是对小宇说的:“孩子,别怕,外公没事。你那卡,收好了,是给你的。”
小宇再也忍不住,扑到病床前,握住外公的手,哭着说:“外公,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岳父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慰道:“傻孩子,说什么呢。外公就是老了,不中用了。跟你没关系。”
林惠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帮父亲掖了掖被角,声音哽咽:“爸,您就别操心我们了,好好养身体。”
我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岳父,看着哭成一团的妻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走过去,对林惠和小宇说:“你们先照顾爸,我去买点东西。”
我逃也似的走出了病房。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漫无目的地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走着。夜深了,风很凉。我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我有多久没抽烟了?好像从买房开始,为了省钱,就把烟戒了。现在,我又想抽了。
我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有着各自的烦恼和挣扎?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主任发来的信息:“立文,‘趣味课堂’的方案,明天能给我个初稿吗?”
我看着这条信息,忽然觉得无比讽刺。我自己的家都一团糟,却还要去给学生们营造一个所谓的“趣味”世界。
我没有回复。我掐灭了烟,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这个家需要我,我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我回到病房,林惠正靠在床边打盹,小宇在一旁守着。我走过去,轻声对小宇说:“你去眯一会儿,我来守着。”
小宇摇摇头:“爸,我不困。我想陪着外公。”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坚定。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儿子,长大了。
我看着他,又看看睡着的林惠和病床上的岳父,心里暗暗发誓:这个家,我一定要撑起来。无论多难。
第六章 病床前的和解
岳父在医院住了三天。这三天,成了我们一家人关系缓和的契机。
白天,我和林惠轮流请假来照顾。小宇放了学,也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给外公读报纸,讲学校里的趣事。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有了明确的分工和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让老人尽快康复。
病房里狭小的空间,反而拉近了我们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没有了关于房子和未来的争吵,我们聊的都是些家常琐事。聊岳父年轻时的趣闻,聊林惠小时候的糗事,也聊小宇对未来的畅想。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岳父的病床上。小宇正在给他念新闻,念到一条关于人工智能画画的报道。
岳父听完,笑着对小宇说:“你看,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觉得拉琴是‘不务正业’。现在,你们画画,都能跟电脑比了。是外公思想跟不上了。”
小宇放下报纸,认真地说:“外公,不是的。您教我的,不是思想,是道理。理想和现实要怎么平衡,我懂了。”
林惠正在给岳父削苹果,听到这话,手里的刀顿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儿子,眼神复杂。
我看到她眼里的松动,便趁机说:“小惠,其实小宇说的对。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经验,去框定孩子的人生。他的路,终究要他自己去走。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扶他一把。”
林惠沉默了很久,然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岳父,轻声说:“爸,您吃苹果。”接着,她又对小宇说:“你的事,我跟你爸商量过了。我们支持你。但是,文化课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示了支持。
小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用力地点头:“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一场持续了多年的家庭战争,就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以一种最温和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岳父出院那天,我们一家人去接他。办手续的时候,林惠接了个电话,是她哥哥打来的。
“哥,钱收到了?那就好……应该的,应该的,拖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好意思……”她挂了电话,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说:“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我看着她轻松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敞亮了许多。卖房的钱,还了债,给了孩子希望,还换来了家人的健康和理解。这么一算,好像也不算太亏。
回家的路上,我们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我学校。我走进王主任的办公室,把一份辞职信,和一份我连夜写好的“趣味课堂”详细方案,一起放在了他桌上。
王主任很惊讶:“立文,你这是干什么?辞职?项目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我平静地说:“主任,谢谢您的器重。这个项目,我能力有限,恐怕做不好。至于辞职,是我个人的原因。我想换个环境,或者说,换种活法。”
这几天在医院,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为了评职称,为了那些虚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我想找回那个热爱历史,愿意在三尺讲台上站一辈子的自己。如果这个环境给不了我,那我就换个环境。哪怕去一个偏远的民办学校,只要能让我安安心心地教书,我也愿意。
王主任还想再劝,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向他鞠了一躬,说:“王主任,感谢您多年的照顾。”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走出办公室,我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岳父说的,人不能让房子拴死。同样,人也不能让工作拴死。
我回到车里,林惠问我:“怎么样了?”
“我辞职了。”我说。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握住我的手,说:“辞了就辞了吧。我相信你。大不了,我多上几个夜班,这个家,我养得起。”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心里暖流涌动。这一刻,我无比确定,我们失去的只是一套房子,但我们拥有的,是比房子珍贵千百倍的家人和爱。
第七章 如释重负
辞职后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熬。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一些私立学校或者培训机构的工作。没有了体制内的束缚,我反而觉得选择更多了。
林惠比以前更忙了,她主动申请多排夜班,想多赚点钱。我劝她别太累,她却笑着说:“没事,我现在干劲儿足着呢。”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安心。
小宇也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沉迷于手机,每天放学回来,就主动钻进书房学习。周末,他会去画室学画,但回来后,一定会把落下的功课补上。他的房间里,贴着一张自己画的课程表,文化课和专业课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岳父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他每天去公园散步,下棋,摆弄他的那些旧电器。那把小提琴,也被他擦得锃亮,偶尔还会拉上一段。虽然不成调,但我们都听得出来,那琴声里,是久违的快乐。
我们租的房子不大,是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虽然没有以前的江景房宽敞明亮,但被林惠收拾得干净温馨。我们把以前家里的家具都搬了过来,摆放得满满当 ઉડ。小宇的画板和颜料,就放在客厅的角落,成了家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没有了房贷的压力,我们的生活开销也小了很多。林惠开始学着在网上买菜,研究各种省钱的菜谱。我则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活。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人会坐在一起,聊聊天,看看电视。这种平淡而温馨的时光,是我们在那个大房子里,从未有过的。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家新开的民办高中的录用通知。他们看中了我的教学经验,聘请我做历史组的教研组长,薪水比以前还高一些。
拿到聘书那天,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许多菜,准备亲自下厨,好好庆祝一下。
傍晚,林惠和小宇都回来了。岳父也过来了。我把一桌子菜端上桌,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大家都为我高兴。林惠的眼圈红了,她举起杯子,说:“立文,祝贺你。我就知道,你行的。”
岳父也举起酒杯,说:“好,好啊。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
小宇则给我画了一幅速写,画的是我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的样子,旁边写着一行字:我心中最帅的男人。
我看着家人脸上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有点辣,但心里是甜的。
吃完饭,我们一家人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电视剧,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小宇靠在林惠的肩膀上,岳父在旁边打着盹。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满足感。
是啊,五年前,我们掏空家底,用一百四十五万买了一套房子,一个所谓的“家”。五年后,我们以七十五万的价格卖掉它,亏了整整七十万。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可是,我们卖掉了那个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壳子,却找回了家人之间久违的温情和理解。我辞掉了那份让我憋屈的工作,却找到了新的事业方向。儿子放弃了叛逆,开始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这个家,虽然物质上变得拮据,但精神上,却前所未有的富足。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和以前一样。但现在听起来,不再是催命的倒计时,而是记录幸福的节拍。
我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夜景依旧繁华。我知道,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们一家人,就像一叶小舟。但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方向,再大的风浪,我们也能一起扛过去。
亏了七十万,可我们全家人,都如释重负。这笔买卖,现在想来,或许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也最划算的一笔。因为我们用钱,买回了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
来源:爱直播房产